第四章 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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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憧憬“怎么啦,云汉?”杜若慌张地问道,一面蹲下,心疼地扶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倒在地上。
“没有什么,我有点晕。”方云汉回答,一面用手抹着前额,他的脸上已经沁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儿。
杜若用手给他抹那些汗珠儿,一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我的不是,”杜若内疚地说,“我一开始就应该叫你到你妈妈那边吃饭,不能叫你犯这么大的难为。”
“别说了,一切都怪我,因为祸根儿是我,要是我不蹲监狱……”方云汉痛苦地说,“我连累了你一家,又连累了这边,使得我妈妈拿我当了出气包儿了。”
“她实在没有数。这几年,她做的事……”杜若刚要说出她婆婆的为人,便立刻闭了嘴——她不愿意让云汉刚出狱就受那么大的刺激。于是她说:“云汉,我受那么大的委屈,我都尽量不在这个时候向你诉苦,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我不叫你犯难为,可你自己也得想开点。那样的罪我们都受过来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你妈妈就是那样的人了,村里都知道,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那张嘴是出了名的,四邻八舍谁没有叫她得罪透?她对你说什么你就不要记在心上了。今后我们还得过日子。好不容易,我们死里逃生,又有了一条生路,下一步咱还要好好计划一下,今后怎么过法。我觉得,不管现在咱多么困难,将来的日子一定不错。你信吧,云汉?”
她的话象一剂良药,使云汉脸上出现了笑容。他头也不晕了,站了起来,同时把杜若拉了起来。他的面前好像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踏着这条大道,他们将一步步走向富裕的道路,过一种正常人的日子。
他们一块儿到了四叔家。四叔又说了一些表明自己救了方云汉这个家之类的话。方云汉连连点头领情,表示等家庭经济状况好转了,一定好好孝敬他。四叔高兴得合不拢嘴,用很响亮的声音说:“那我就等着占侄儿和侄媳妇的光了,哈哈哈……”他说话的声音左邻右舍能听好多家。
方云汉和杜若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家——就是那间连乞丐都不愿意住的黑暗的小屋子。
方云汉累了,杜若也有些累,她们俩关了门,一同倒在床上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
杜若到小胡同里扯了一把草,将中午没喝的面汤温了温,二人各喝了一碗,便出去了。
凤河上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这声音让具有诗人素质的方云汉感到格外亲切,让他想起了美好的童年。
春天的风是温暖的,它将果树的浓郁的花香送了过来,熏得人有些醉意。方云汉知道,那是从河岸上的一片梨园里吹过来的。于是,他挽着杜若的手,沿着一条幽暗的小径来到梨园。他们在一株古老的梨树下停住了。她们仿佛听到了梨花正在开放的声音,好像还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月光静静地泻向人间,透过梨花的缝隙,洒落到地上,形成了一种美丽的图案。
这梨园的西北角上,还幸运地保留着一口古老的水井。井上架着辘轳。杜若和方云汉手挽手地走过去,方云汉斜倚着辘轳的架子,杜若稍稍扭曲着身子站在距离她一米半的地方他们谁也不说话,就好像刚刚恋爱的一对青年男女,还有一点羞怯的感觉。
她们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半前的那个春天。那时,她们是经常在温泉河边,或者在河边的红土岭上散步。不过,那已经是春末了,因为他记得那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他们在槐花的芳香里相依相偎,相互倾吐着自己的爱慕之情。但是他们即使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没有过分的举动。也许这是传统观念的约束吧?但作为方云汉来说,就好像面前有一箭美丽的荷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一样,他不肯做出那种不规矩的事情。即使他们私下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的接触也是保持着一定的分寸。奇怪的是,在他们结婚四个年头上,今天见了面,竟然又是那种感觉。他们俩不是没有拥抱的冲动,然而却都自觉的克制住了。
春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的头发,月光柔柔地洒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这美妙的夜色,好像把他俩投进了一个极美极美的梦境。
昨天这个时候,方云汉还在铁窗之下盼着,仅仅一天的时间,他就好像从地狱来到天堂。在监狱里,种种谣传,几乎送了他的命,可是今天的现实将那些恶意的传言变成了齑粉。方云汉不由得为在里面轻信谣言感到惭愧,在适当的时候,他一定会对杜若做检讨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不愿意破坏这美好的气氛,他应该跟杜若重新体验一下初恋的滋味。
可是,开口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呢?他居然为难起来了。难道他就像书上写的那样,做一个热烈的动作,说一声“亲爱的,我爱你”吗?可是那样也太浅薄了。那么该怎么说呢?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又像那年刚刚接触杜若一样,生怕说出令她不满意的话来。
然而他总得开口。
就在这时,杜若说话了。
“你在想什么呢,云汉?”杜若的声音像春风一样温馨柔和。
方云汉注意到,他的妻子仍然是那个他心目中的女神。她那张沐浴在月光中的五官端庄的脸,就像在牛乳中洗过一样。他惊异地发现,岁月的霜雪,并没有凋败这一株美丽的花儿,她还是那副维纳斯的神韵。这叫他感到奇怪,初恋时候他对她的神秘感又复活了。那时,他对她爱得发狂,简直就把她当成了女神,短暂的婚后生活,并没有让他们坠向世俗的泥淖,尽管他们已经享受到了世俗的欢乐,但是他们总认为那不过是爱情的必然和附属物。世间真正伟大的还是精神之恋,是那种不同于贴胸交股的狂欢的伟大的精神上的爱情。
“我好像觉得你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样子,还是那么……”云汉说。
“美丽吗,你要说的是?”
“是的。”云汉只好说实话。
“我要是不美丽了怎么办呢?譬如说,我往后慢慢地变老了,脸上添上了皱纹。”杜若笑着逗云汉道。
“人的美不是岁月可以改变的,美丽不是漂亮,就算你到八十岁,也还是美的。”方云汉忽然想起一位搞美学研究的老师讲过这样的话。
“那你也是嘴上那么说吧?”
“不是,绝不是。你根本不了解我。”
“那,你在监狱里想我吗?”杜若又问道。
“说实在的,我无日无时不在想你,在这一千多天里,我为你做过无数次梦。”方云汉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真的吗?”杜若很欣慰地问道。
“有一次,那还是入狱第二年的初秋,我做了这样一个梦:一条小河,不,好像是一条沟,水在哗哗地流,不,是潺潺地流着。你抱着咱们的孩子——孩子长着绿色的羽毛,像一只翠鸟一样,我牵住你的衣襟,咱们一起过了河,站在河岸上。我看到你在微笑,就像一个小姑娘。可是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我就叫看守员吵醒了。醒来后,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那时候,我很想日日夜夜都在梦中度过,在梦中跟你们娘俩一起生活,摆脱残酷的现实……”方云汉说着有点哽咽,泪水流了出来。
“云汉,你怎么啦?唉,我不应该跟你谈这类事情,今天晚上我们只谈好的,不谈坏的。”杜若说着,向云汉靠了靠,伸出纤细的玉臂给云汉擦拭眼泪。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在它的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白云。洁白的月光洒在河岸那一片隆起的沙滩上,洒在河岸的杨林里。青蛙的叫声渐渐稀少了,凤河的水发出了古琴般的优雅的声音。他们不愿意轻易放弃这美好的时光,便相携离开辘轳,沿一条林中小径,往河水那里走去。
走出树林,踏上那片松软的沙滩,他们来到靠近河水的地方。
这里有几块比较方正的红石头,是平常妇女们洗衣裳的时候的坐具。水中还有几块这样的石头露着头,是捶衣服用的。每当阳光明媚的春秋两季,那穿红着绿的村姑,一边用长杵捶衣,一边唱着沂蒙山地区的民歌,欢快极了。歌声在河面上空飘荡着,小燕子也在飞上飞下——真是一幅绝妙的浣女杵衣图。
方云汉与杜若相携来到水边,每人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两块石头靠得很近,他们的衣服可以相互触在一起。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杜若甜蜜地笑着。方云汉又看到了她右腮上的那个浅浅的笑靥。此时他觉得,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是一位刚刚走过少女时代的姑娘,而不是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她依然可以引起他许多联想,例如可以联想到那些最美的花朵,朝霞,白云,联想到古代和外国的那些最美的女子,联想到宋玉梦中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神……这些形象是早在他青春萌发的时代就时时出现在脑海中的。直到高中时代杜若闯入了他的精神世界,这些形象才变成了可以看见的实际的女子。实在说,方云汉是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杜若的身上。杜若好像是他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他对她的钟爱,不因时间的迁移而变衰,反而加强了。

“杜若。”方云汉有些恍惚的感觉。
“什么,云汉?”杜若问道,“你想做什么,你就……”她将自己的身子向他靠了靠。
方云汉也向杜若靠了靠。
杜若将自己的头偎在云汉的胸部。
云汉用自己的粗大的手抚摸着杜若的秀发,又用自己的下颚抵住杜若的前额。
“这该不是梦吧?”方云汉说。
“怎么是梦呢?这一切都是真的。”杜若回答。
“你在我的怀里吗?”
“在你怀里的是我。”
“我总觉得这是梦,不是真实的。在监狱里,想在梦中见一见你都不容易,刚刚见面,就被看守员吵醒了。”方云汉说,就像在呓语。
“可是现在确确实实变成了现实。”
方云汉紧紧地抱住他的妻子——不,仍然是恋人,好像生怕她离开自己。
杜若也用双臂揽住他的丈夫,好像也怕他再一次被人家逮去。
“云汉。”杜若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说。
“怎么?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云汉说,他将他那粗糙的大手移到杜若那张明净的大理石般的脸上,抚摸着。
“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你跟我在家里种地吧。我们都还年轻,也有两只能劳动的手。只要我们好好挣,不会吃不上饭的。”杜若望着丈夫的脸说。
方云汉用一双大手捧起杜若那张雪白的脸,静静地观望着,若有所思。
“怎么,你还想参加文化大革命吗?”杜若轻轻地摆脱了云汉的一双手,有些不安地说。
“杜若,你以为我还迷恋什么革命吗?”云汉道,“我是怎么进的监狱,你不知道吗?我如果没有运动初期的那些事,他们怎么会那么残酷地对待我呢?无中生有,造谣诽谤,说我暴动,说我是杀人犯。你们一家遭了那么大的灾难,也是因为我。想一想这些,我觉得我好像走错了路子。三年半的监狱生涯,三年半的罪。你在外边受的罪也不小,饭吃不上,政治上受着那样的压力……想想这些,我对革命简直有些怀疑了。”
“快别那么说了。已经过去的事了。只要今后我们不再参加文化大革命,老老实实在家里种田,他们还会找我们的事吗?”杜若说,一面向河面上转过头去。河水在明亮的月光下静静地流着,泛着银光,河对岸杨林的树干也呈现着银白色。
“云汉,”杜若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接着说:“我们尽管经历了那么残酷的事情,可是我们毕竟熬过来了。你看这月下的景色,多美。从今天起,只愿我们再也不分离,老婆孩子在一起,就算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
“是呀,杜若。在狱中,每到春天,我往窗外看着那一片嫩绿的小草,就想起凤河上的春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美丽的。有时看到小燕子的影子在铁窗外闪过,就想起凤河上的燕子,那时我是多么向往自由啊,心里想,做一个人还真不如当一只燕子呢。要是我们是一对小燕子该多好。我们可以在凤河的河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做一个人,就算不进监狱,也没有多少自由。说话不敢说,说错了一句就成为反革命。小燕子可以自由地觅食,捕捉空中的小飞虫来吃,可是我们呢,经常连起码的生存条件也没有。我在里面还要好些,可你和孩子呢,在外边谁给你们帮一点忙呢——怎么啦,杜若,你?”
月光里,方云汉好像看到杜若在流泪,于是便用自己那粗糙的大手给她揩拭。他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叫杜若伤心的话,于是道歉道:“杜若,我不该……”
“没什么。”杜若用手拿开云汉的手指,然后自己揩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过去的就叫它过去了,我只希望咱们今后别再遭遇那样的灾难。过去老百姓说,就算做一只太平狗,也不愿意做一个乱离中的人。我理解你在狱中的苦处,可你知道,我和孩子在外面也很难。政治上受着高压不说,还有可怕的贫穷,说实在的,我活了这么大小,真正挨饿还是在文革这几年。每天煮一小锅瓜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孩子有病靠我卖血治疗,还有欠大队卫生室的几百元药费……”
听到这里,方云汉鼻尖一酸,掉下泪来,便哽咽着说:“人间的罪都叫你受了。杜若,我实在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切听你的,再也不离开你。家里穷,我们想办法挣,我再也不叫你过那样的日子了,政治上受迫害,经济上也穷困潦倒!”方云汉情绪很激动,以至于浑身颤抖。
“要是有一个宅子,我和孩子也不至于受那么大苦。我可以养几只鸡,让它下蛋,卖几毛钱打油买盐。可是,就这一间黑屋子,又没有院子,什么副业也不能搞。那时候我想,要是有一台缝纫机也好,我可以给人家做衣服挣点钱。可是,那只是我的空想。没有办法,我和孩子只能够忍饥挨饿。有一年,我一年吃了半斤棉籽油。孩子后来送到妈妈家去了,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间小屋子里。晚上担惊受怕,怕坏人进来,我就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杜若在向她的丈夫诉说着自己所受的苦。三年半以来,她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向别人倾诉,因为这是她的丈夫。她尽管控制着自己不过多地流泪,不让丈夫为她伤心,但她又怎能截住泪水的闸门?是的,几年来,这还真是第一次痛快地流泪。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她都是咬着牙度过来的。
但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跟刚刚出狱的丈夫谈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今天应当是非常高兴的日子呀,分别三年半了,今天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于是,她克制着自己不再接着说下去。
河水冲击着河中的的立石,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
方云汉往杜若身边靠了靠。这时他看到杜若腮上的泪珠在月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奇怪地发现,这张脸还是那么青春。他简直不敢相信,经过了三年半的残酷风霜,这朵奇花还是那么艳丽。他要爱护她,要用自己的劳动和智能创造出金钱和财富,让她享受一下生活,以弥补由于自己的入狱给她造成的损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生活的路要从头开始。
河水欢快地唱起来,不知是什么鸟儿也在树林里愉快地叫了几声,声音相当悦耳。
方云汉用宽阔的胸膛拥着他的妻子,又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杜若垂在身后的秀美的辫子,兴奋而激动地说:“杜若,我相信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人的一生真就像陆游诗歌说的,‘山穷水仅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杜若将她的丈夫轻轻地推开,娇嗔地说:“别吹了,到现在还是一身书呆子气。你有什么能耐让我过上好日子?”
“我一定给你买上一台缝纫机,我们用这台缝纫机去创造价值,创造房子,创造一切生活资料。你要相信我。”
“还是满口的马列,什么价值呀,生活资料呀。我问你,你一分钱没有,用什么给我买缝纫机呢?”杜若又说。
“你别小看我,我一定有办法。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能把缝纫机买到。我还要给你和孩子各买一身衣裳,让你们高兴高兴。”
“是真的吗?”杜若也兴奋起来,她用带着希望和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云汉那张瘦削的脸,好像要从那茂密的胡须下面找出答案似的。
“你就看我的吧。”云汉说着,猛地把妻子抱了起来,跑到沙滩上转了一圈。
杜若咯咯地笑着,她没有想到,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监狱里押了三年半的丈夫,居然还这么有力气。这是她和孩子的幸福呀。月亮升高了,几朵淡淡的云悠闲地在它身边飘动,那一片为河水多年冲积而成的大沙滩被明亮的月光照得白晃晃的,长长的杨树林像一道浅灰色的屏障一样立在沙滩边缘。三月的风像少女的手掌柔和地抚摸着他们的脸庞。这朦胧的像梦一般的月下景色,让他们的心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个多梦的年纪,此时,他们宠辱偕忘,对人生又充满了信心。他们要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美好的明天。
他们踏着软绵绵的细沙,相互携着手,哼着《喀秋莎》的调子,穿过幽暗的杨林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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