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蜻蜓和知了合谋制造着不安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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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蜻蜓和知了合谋制造着不安的空气天气闷热,校园里白杨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嘶鸣着,形成一个叫人烦躁的大合唱。
杜若在物理教研室办公,但是她哪里办得下去?
校园里的蜻蜓在乱飞乱撞,就像很不安似的。
她坐在教研室里,仍然无心办公。
对面是吕斯坦老师。他已经看出杜若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道:“你是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杜若本来不愿意说出方云汉最近的情况,但是,看到吕老师对她那么关心,便说了实话。
“不要紧的。”吕斯坦慢条斯理地安慰她道,“现在是落实政策时期,你不能考虑多了。方云汉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也太有点神经质了。”老人慈祥地笑了笑。
杜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县委找云汉谈话,不就是这么点事情吗?好像又要逮人似的。于是她自嘲地笑着说:“我真是个神经病,老师。”但是她的脸上立刻又出现了忧伤的神色。“可是,你知道,吕老师,我是遭事遭怕了。我们一家下乡,本来是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凭着自己的劳动,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有那样可怕的遭遇。善恶颠倒,没有法律,谁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在外流浪,回家过年,年五更里,村里的坏人给我们放了炸药包,想把我们一家炸死。我们告状不成,反而在‘一打三反’中被逮捕了四五口人,我爸爸真心投靠了**,却死在**的监狱里。”
杜若说着,禁不住也流下泪来,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办公桌上。
“别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总算到好处了,别再想那些叫人伤心的事了。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人的一生说不定遭什么事。像我,解放后从心眼儿里拥护**,谁知文革一开始,就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再一次挨整,‘一打三反’差点要了命。弄得我就算在平安的时候心里也不安宁,时刻怕再一次挨整——唉,不说了,珍惜今天的安定吧,好好教学,多学习点东西。”他停了停,好像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谈那些事情,那样会让杜若引起更多的回忆。
“可是现在好多地方又乱起来了。市里有人找过云汉,县委也找他,不知有什么事。我们真不该到凤中来教课,这里是是非之地;要是在家里,住得偏僻,可能来找云汉的要少得多。”杜若说,一脸后悔的样子。
“不能那么说。这学校毕竟是咱们县最大的学校,这里的图书、设备和教师的水平都是一流的,在这里教课,自己也有好多长进。”
“可是眼前……”
“杜若,你不要老是往坏处想,人总不能老是在泥坑里。今天县委叫云汉去,也许是好事呢。”
“不,至多是无事。好事不会临到我们头上的。”杜若仍然忧心忡忡,她不安地来到办公室窗户附近,向学校门口方向瞭望起来。
“来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接着出门迎过去。
云汉扶着自行车稍停了一下。
“没有什么事吧,云汉?”杜若关切地注视着云汉那张线条粗放的脸。那张脸上带着笑,但是这种笑好像不是向杜若报告喜讯,而是暗示一个凶兆。
“没有呢。”云汉回答,“回去说。”
他们回到自己的宿舍。杜若又问县委叫云汉去做什么。
云汉如实说了,并且把调令递给杜若。。
杜若接过来看了看,她始而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继而又不安起来。
“云汉,你怎么就盲目地接受了县委的调令呢?”她责备丈夫道,“我跟你说过,现在的事情,什么都不可相信。你想想,从运动开始以来,哪一样是定型了的?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儿,明天那个样儿?一霎说红卫兵是天兵天将,一霎又都成了反革命‘5。16’;我父亲一霎是民主人士,一霎又成了十恶不赦的历史反革命。我真是担心,今天叫你进了县革委机关,明天就会把你送进大牢。你要是无权无势,人家也许还会对你高抬贵手;要是你又一次成了出头露面的干部,人家不几百双眼睛盯着你才怪呢!”
方云汉听着这些话很不自在,便有点生气地说:“杜若,你怎么老是说这类丧气话呢?就不往好处想一想吗?”
谁知不好发作的杜若一下子火上来了,她红着脸说:“怎么?你怎么说话跟你妈妈一个腔调呢?那年,她老是说你蹲监狱是我妨的,你要是再有什么事也是我咒的了?”
见妻子发了火,方云汉立刻软了下来,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杜若,我是说……”
“你是说什么?你是听了你妈妈的坏话,对我产生了坏印象。你只顾自己痛快,上面叫你当官,你觉得很好,可你想没想过,中央那些大干部,要是不在政治舞台上活动,要不是身居要位,能一个个被打倒吗?能一个个叫人斗死吗?红卫兵头头们要不起来夺权当权,人家能把你们打成反革命和‘5。16’吗?这些不都明摆着的吗?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为了一时满足虚荣心,可是没有估计到自己前面的路上还有陷阱呀。”她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这时候,坐在外间床沿上的杜妈也插嘴数落女婿道:“云汉呀,杜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政治这东西可不是我们能搞了的。杜若的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怀着一股子热情,叫人家拉进国民党。那年月,国民党也就像**那么香,谁加入了都觉得光荣。可是,他没有想到,国民党里面也是勾心斗角的。后来人家说他私通**,派部队逮捕他。他死里逃生,带着队伍投了**。他觉得来到**这边可找到光明了,干工作那个积极呀,谁也比不了,肃反那阵子,他毫不留情,把自己的反革命亲戚杀了那么多,当然那些人确实有血债。这样**应该相信他了吧?没有。不久一些人就开始整他,逼着他辞职了。下乡以后,他实指望过几天陶渊明那样的日子,没想到,越想避开是非,就越有罪,不叫你死在监狱里不算完!”老人也激愤起来。“云汉,杜若也不是无缘无故地说你,有你爸爸的例子在那里,你自己又有前几年的教训,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

这时候,里间的安儿睡醒了,在那里发出惊天动地地哭声。杜若急忙过去哄孩子。平儿也跟了过去,帮着妈妈哄小弟弟。
听到孩子的哭声,方云汉心里刀搅一样难受,一时间想象到前几年他在监狱的时候,杜若艰难地拉扯孩子挣扎的情形,想到祖母临死时的痛苦,想到杜若的父亲自杀于狱中的情景……是呀,要不是热心于政治,何来这样悲惨的命运呀?他有好多同学运动初期也跟他一块儿造反,可是当红卫兵运动退潮后,他们都当兵的当兵,回家的回家,也就没有什么事了。可是他呢,继续闹革命,结果怎样?一个“一打三反”,一夜之间,就由无产阶级革命派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唉,人的命运真是多变呀?今天用你反修防修,就说你是革命的;明天要稳定形势,就必然把你当反革命打下去。什么是真理?这就是真理。一切都为权力服务。可是这种翻云覆雨的变化,却毁掉了整整一代人呀。
但是,这一次县委调他到工业办公室去工作,似乎没有那么可怕。蓝玉坤的确是个好人,他不会有什么恶意的。尤其蓝书记让他争取入党的话,使他感到亲切。再说,这毕竟不是进的反动组织,这是**的权力机关,会有那么可怕吗?不会吧?于是他又一次对杜若解释道:“人的一生总不可能一点曲折没有;不能有过一次遭遇就不敢前进了。我思忖着,这一次不是上一次,那一次是我们造反派夺了权,进到权力机关掌权的。造反夺权,这是大逆不道的,人家把我逮起来,是可以理解的。这一次是党的领导机关正式下调令叫我进去的,无论怎么说,他们没有理由再整我。我好好干工作,争取入党,他们还能把我怎样?”
本来杜若已经平静下来了,听云汉这么一说,火气又上来了。
杜若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给你个棒槌你当成针(真)。你是官迷心窍了。你入上党又怎样?**不是党员吗?那些叫人家整下台的,整死的,有多少都是**员呀。你以为你入上党就有了护身符了?也可能入上党就上了圈套,人家照样整你。”她总觉得这一次云汉进到政府机关,好像进了陷阱,弄不好吃亏更大。她越想越害怕,那恐怖的幻象好像魔鬼的影子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影影绰绰地跳着舞。
无论如何要让丈夫把那个调令退回去。于是她稍微缓和了语气劝丈夫道:“云汉,我不是逼你,你应该为我们老婆孩子想一想。你要是还要这个家呢,你就把这个调令送回去,咱们不想当官,权力对咱们来说不是好东西。历史上有多少人,因为想权,招致了杀身之祸。”好读杂书的杜若,积累的知识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她讲到了西晋的“八王之乱”,列举了八王之乱被杀的男女。她说唐朝的太平公主要是不想权,怎么能被逼自杀?她还列举了历史上好多在宫廷政变中被杀的那些人的名字。总之她要说明政治的凶险,叫方云汉下决心脱离政治。
但是云汉也在想: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是个没有政治影响的人物,那样可以避免政治的凶险,可是自己已经在政治上产生影响了,就怕无论怎样回避也不行。杜若的父亲就是一例。他因为早年就介入政治,所以无论怎样想隐居,想当陶渊明,还是没有避免杀身之祸。既然从政不从政,对于他的风险都是一样的了,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政治上干到底算了。
他就这样在思想矛盾的漩涡里苦苦地挣扎着,不好解脱。
杜妈到门口的小棚里做饭去了,平儿在里间屋逗着安儿玩。刚出满月的孩子,在使劲地咂着小手,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向姐姐传达着感情。
屋子里沉默起来,两个人不再争论。
方云汉感到憋闷,便来到门口。
黄昏已经到来。校园里的蜻蜓在无规则地飞舞着,旋转着;白杨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唱着没有变化的调子。蜻蜓和知了好像合谋制造着不安的空气。
他在校园里徘徊着,就像大战来临之前的将军,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着怎样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将调令退回组织部吗?那样太不近人情,人家好心好意。不退,杜若想不通。想不通就造成两人的争执,影响两人的感情。历来把杜若尊为女神的方云汉,怎能舍弃与妻子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呢?
但是他又反过来自责道:“怪不得自己干不成大事,原来自己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当一个人一切都让位于爱情的时候,还有什么作为?自古这样的人都没有出息。李隆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如果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话,就发生不了安史之乱。他仿佛看到项羽惨败之后与妻子凄凄恻恻的情景。“在两个人的问题上,也应当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谁也不能左右谁。在生活上可以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在人格上要相互尊重,但是在政治问题上,不能相互干涉。”他想。
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想法,像方云汉这样的人,是不会像有一些政治家那样无情地对待自己的亲属的。他外表上是个钢铁汉子,内心世界却不是这样;他其实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怀着一种缠缠绵绵的儿女之情。一些政治家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舍弃夫妻感情,甚至与之离异,他却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他已经陷进不好解决的矛盾中了;如果不及早地解决,下一步就有可能造成家庭不和。而这是他绝对不情愿的。
然而能按照妻子的要求,将调令退回去吗?他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在好多重大事情上,方云汉往往表现出这种犹豫。
怎么办呢?他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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