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夜访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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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夜访鲍老师夜里,天气还是闷热。不时从天边传来一阵雷声,让方云汉和杜若感到很不安。而安儿无缘无故的啼哭声,远处传来的此起彼落的蛙声,更让他们烦躁。
方云汉只知道,这一次调入县革命委员会妻子不会热心,但是她没有预料到,妻子是如此坚决地反对,好像去一个凶险的地方似的。但是,转而又想,妻子这种担心的形成,也不是偶然的,反反复复的文革,让她和她的娘家人,她和孩子,都吃尽了苦头。她对权力已经不相信了。所以这一次她反对他进县革委,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想到这里,她对妻子就完全理解了。
但是,调令是他从组织部取来的,取的时候,蓝玉坤和贾文斌都跟他谈了话,他也表示了态度,现在要是反悔,也太不近人情了,须知他们的心是好的呀。加上方云汉是十分要面子的那种人,他怎么好出尔反尔,表示了的态度又马上收回来?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于是他穿上衣服,登上鞋。
“你到哪里去?”杜若问。
“我出去活动一下,心里烦闷。”
“你上哪?““就在校园转转。”
杜若理解丈夫的心情,于是说:“你去吧,就在门口转转,不要太远了。”
方云汉答应着出了门。
夜色灰蒙蒙的,天空张着一个巨大深灰色的幔,看不见一只星星。夏天的夜晚并不平静,蛙唱,虫鸣,犬吠,不知谁家传出的婴儿的啼哭声,组成了一只夜的交响曲。
方云汉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情略微好些了。他想到学校西南角上的那个池塘面上去转一转,但是他不能够,因为那样妻子会担心的。于是,他向东来到那条南北路上,在那里徘徊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转到了鲍加登宿舍的门口。
鲍加登的宿舍里还亮着灯。
这灯光,要是在“一打三反”期间,是一定会引起人们怀疑的,一些人肯定又要说鲍加登夜间搞反革命活动了。但是现在是落实政策时期,政治空气相对宽缓一些,所以即使像胡言森这样的人,也不至于在这样的细节上做什么文章。
方云汉看到灯光照着贴在窗玻璃上的白纸,但是看不见鲍老师的影子。方云汉感到很亲切。上学的时候,他和黄蔚一次次在那灯光下听鲍老师侃侃而谈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鲍老师是方云汉心目中最好的老师,他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方云汉喜欢上了文学。唉,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方云汉也许早就考入大学,当上作家或者学者了呢。
方云汉相信鲍老师的智慧,他要就眼前的问题向他请教一下,看他有什么看法。
他在鲍老师的窗前犹豫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谁?”宿舍里传出鲍老师的声音。
方云汉答应着。鲍老师开了门。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鲍老师一面收拾桌面上的稿纸,一面让云汉坐在一把闲凳子上,一面问。方云汉只看到那叠稿纸第一张的上方写着“古陵春秋”四个较大的字。他明白了,鲍老师是在加工他的长篇小说《古陵春秋》。他惊奇鲍老师的小说手稿还能保留到现在。因为鲍老师在运动初期隐藏了这份手稿,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现在,他终于又拿出来开始加工了。方云汉佩服鲍老师的智慧和毅力。多少人,连自己的日记本都被抄走了,为此成了人家打自己反革命的材料,唯独鲍老师,不但没有被人抄走,反而完好无缺地保留到今天。
“老师,你在加工你的小说吗?”方云汉问道。
“是的,半夜里想起来一个情节,就是文革开始后,胡言森和赵一志——不,书里有两个人的原型是这两个人——带着几个学生抄老师的家。”鲍老师不避讳他要写的东西——你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方云汉如实地把自己被调到县革委工业办公室的事情告诉了他的老师,并且谈了杜若极力反对的态度。
“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亲自到县委组织部去取的调令,是蓝玉坤书记和贾文斌部长亲自跟我谈的话。我能够反悔吗?”他说。
鲍老师装上一袋烟,用打火机点着,猛抽了一口,说:“云汉呀,不光杜若不希望你再进县革委,我也有同感呢。现在的形势,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别看现在正落实政策,说不定什么时候中央再来个运动,把我们这些老师再一次打成牛鬼蛇神,你也再一次成为反革命和牛鬼蛇神的代理人呢。”
鲍老师的话在方云汉的心上敲了一锤,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落入圈套,不知什么时候再一次遭受灾祸。
但是蓝玉坤那慈祥的面孔,那诚恳的态度,贾文斌那老诚正直的样子,又让他对鲍老师的话有所动摇。“不,蓝玉坤和贾文斌绝对不像是欺骗他的样子。他们是真心想让他去工业办公室的。”他在心里想。于是他又问:“鲍老师,你说蓝玉坤这个人怎么样,还有贾文斌?”
鲍老师向椅背上仰了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说:“方云汉,你不是读过不少马列的书吗?在政治上,是不能按照善恶来区分好人坏人的。就算是好人,在一定的环境里也会做出坏事来的。我的意思是,中国的形势不稳定,上边的政策不稳定,下边无论谁掌权,都得跟着上边转,不能说是好人就敢顶风而上了。你说是吧。蓝玉坤当然是个好人,贾文斌也是,可是到时候上边来一道命令,谁敢不执行啊。““明白了,老师。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出尔反尔,把凋令退回去吗?”方云汉为难地说。

“那样也不好。”
“那怎么办呢?”
“这就是说人在社会上,总是身不由己。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再去蓝玉坤那里去一趟,实实在在地说明自己不适合到县革委工作,愿意教学。要是他不答应,你就再退下一步来,要求到基层去锻炼,估计这一条他是能够答应的。你可千万不要待在办公室,那样你会陷进权力之争的泥坑拔不出腿来,最终还要出问题。你不是喜欢文学吗?你下到基层去,了解一下民情,对你将来搞创作可能还有很大的好处。”
这最后一句话重新划动了一下方云汉心中那根美好动人的琴弦,让他想起了上学的时候鲍老师对他在文学方面的指导。旧梦难泯。虽然文革已经堵塞了他当作家的路,但是却不能让他忘掉那个梦,而且,这些年来,在轰轰烈烈地辩论场上,在充满血腥气味的监狱里,他都时时想起这件事。今天鲍老师又一次提起这件事,他简直有一种甜蜜而冲动的感觉了。
“老师,我到现在也没有忘记当作家的事,可是没有机会。”
“这你就不对了,作家必须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你蹲过三年半监狱,看起来这是坏事,可是从搞文学的角度上说,这是谁也攫取不去的一笔很大的财富。这一点你将来再安心写作的时候,你会很庆幸的。平庸的作家并不只是平庸在天分上,主要的还是他们生活平淡,没有波澜,没有素材,当然只能写一些无聊的东西。实在说,真正的作家,像鲁迅,一生是不可能平平安安的。像我,如果我的生活一帆风顺,如果我没有叫人家打成右倾的经历,没有挨整的经历,我也不会想到写《古陵春秋》的。”鲍加登老师说完,又疲倦地往椅背上倚了倚,两只眼睛对着窗户,望着窗外黑暗的夜色。他的姿势使方云汉联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侧面像。
“可是,你的小说,人家不会给你出版呀。”方云汉佩服鲍老师的精神,但也担心他还会因为这部小说遭受灾祸,便说。“我总觉得,现在运动还没有结束,那些整人的人还在瞅着我们,一旦有机会他们还会打我们的反革命的。你的小说可得……”
“不要紧。他们对我已经无可奈何了。除非明火执仗地把我打死,。”鲍老师带着讥讽的表情说,“胡言森,赵一志,这些整人的恶魔,他们像魔鬼一样整我,还叫我老老实实地当个正人君子,做个良民,这可能吗?我是看透了,必须发扬鲁迅的狂人精神,叫他们无可奈何。要是太老实了,像你们单硕老师,老老实实地蹲在监狱里,不敢动一动,反而落了个黄疸肝炎。人家宋仁初就不这样。在正常的情况下,宋老师比孔老二还讲究行动的规范,可那是在良好的环境里呀。人家要是把你送到那个非人的环境里,你再那样老实巴交,就无法生存了。一个好人,如果进了狼群,你也得像狼一样跟狼斗争,要不你就死路一条。你说我的看法对吗?”说完,他用一双尚留着神经病人眼神痕迹的眼睛望着他的弟子。
这真让方云汉联想到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的那个狂人的样子。他从内心里佩服鲍老师。面对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胡言森和赵一志这些整人的积极分子又有什么办法?
“老师,你说的我都明白。人为了活下去,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非正常的手段。单硕老师在监狱里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比任何人都老实,吃饭的时候抢不过一个小偷,顿顿挨饿。宋仁初老师跟他就不一样,他丢掉了知识分子的斯文,抢饭的时候让小偷们甘拜下风。”
“你看人家身体,从劳改队出来,好像越年轻了。”
方云汉只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他理解鲍老师为什么装疯卖傻了。
远处传来了鸡啼声。鲍老师催着云汉回去:“你半夜三更出来,让杜若惦记着,回去休息吧。赶明天去蓝玉坤书记那里一趟,按照刚才我们商议的说一说。能辞下来最好,辞不掉就要求下基层。就这么办。”他说完,站了起来。
方云汉答应着,便开门出去了。
一个人影向东闪过去,就像一个鬼魂。
方云汉觉得毛骨悚然,便回头对鲍老师说了。鲍老师可怕地笑了笑说:“不管他,这个影子在我的宿舍门前活动了多年了。这东西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夜游神。”
“刚才我们说的话他能听见吗?”云汉有点担心。
“不怕,我们说的都是真理,这小子能把咱们怎么样?”
方云汉放心了,便辞别了鲍老师,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恰好杜若迎了上来。
妻子责怪云汉好久不回家。云汉做了解释。
进了屋,方云汉觉得有点疲倦,便躺倒在床上。杜若问他到哪里去了,方云汉如实回答了鲍老师给他出的主意。杜若同意这个意见,叫云汉明天到蓝玉坤书记那里去提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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