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八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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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八月的天空天刚亮,方云汉便起了床。他骑车来到县委大院蓝玉坤的住宅门口。他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会儿,蓝玉坤趿着布鞋开了门。
“方云汉,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有什么事吗?”蓝玉坤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方云汉问。
方云汉如实地说:“有事,蓝书记。”
“那好,进来吧。”蓝玉坤边说转过头去,让方云汉跟着他进了院子。
天气溽热,没有风,昨日土地和墙壁吸收的太阳的热量还没有散尽,院墙上的芸豆叶在露水的滋润下刚刚苏醒过来,新的一天又来了。蓝玉坤说:“咱就在院子里坐吧,屋里还很热。”
院子里有几只做工粗糙的矮板凳,是夜间乘凉时坐的,白天黑夜都放在那里。蓝玉坤和云汉分别坐在一只上,面对面地谈起来。
“你说吧。”蓝书记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打火点烟。
“蓝书记,”方云汉单刀直入地说,“我反复考虑,我不适合进县革委工作。我的影子太大了,我的性格也不适合从政。”
蓝玉坤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方云汉那张十分憨直的脸。
蓝玉坤实在奇怪,像这么一个曾经通过夺权进入权力机关的人,怎么能对权力如此冷淡呢?“肯定是有人给他出了什么主意,要不然他不会这样的。”善于分析判断情况的蓝玉坤在稍加思索之后,便立刻做出这样的判断。“不要权是好的,可在这个时候并不好。方云汉要是真的不进县革委,我安定凤山的计划就被打乱了。”他不无顾虑地想。
蓝玉坤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昨天晚上市里的造反派头头何天民找到他,提到给造反派补台问题。蓝玉坤跟他这样谈的:凤山对造反派的安排很好,现在已经给方云汉下了调令,让他到县革委工作;希望琅琊和外县的造反派不要插手凤山,凤山的问题会解决好的。何天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满意,就表态说,凤山的问题就让凤山县委和凤山的造反派来解决,他们就不插手了;只是想借用中学的几间房子整理材料。蓝玉坤觉得大前提是上边不插手凤山,也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蓝玉坤正为自己决策的成功沾沾自喜,却不料方云汉突然提出这么个不可思议的要求,这好像给了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似的,令他一时不知怎么答复。
但是蓝玉坤毕竟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干部,很善于应付各种复杂情况。他沉默了一会儿,连着抽了几口香烟,问道:“怎么啦,方云汉?昨天态度还是好好地,怎么过了一夜就变卦了呢?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来?”蓝玉坤明亮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方云汉那张憨态可掬的脸。
“没有谁跟我说什么,就是我的家属杜若不同意。”方云汉回答说。
“那她是为什么呢?这是**的领导机关呀,又不是国民党的,进来帮助工作不是很好吗?”
“她怕形势反反复复,我还要吃亏。今天县委用调令把我请进来,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又要用武力把我从这里弄到监狱去。杜若吃尽了政治的苦头,她很想安安稳稳地过天日子,再也不愿意担惊受怕了。”
“噢——我明白了。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运动嘛。像我们这些老干部,不也是挨过多少次批斗吗?那是党对我们的考验呀。不能有过挫折就从此消极下去,还要振作精神,要求进步。你年轻,前途还是很大的。”蓝玉坤热情地鼓励云汉道。
他又对云汉做了好大一会儿工作,最后笑着说:“别钻牛角了,方云汉,还有小杜,都还年轻,经受一点挫折是正常的,不能消沉啊。你就大胆地来干吧,有什么问题,一切有我来承担。”
蓝书记的正直豪爽使方云汉受到感动,这进一步消除了他对当权者的本能的不信任。他决定把自己的一切心里话都向这位长者倒出来。于是他将板凳向前移了移,说:“蓝书记,你的话我不是不理解,可是,你知道,我和杜若的遭遇,不是一般的遭遇。老干部经过大家的批判,可以站起来工作,他们的工资没有谁敢扣,他们除了经受不住考验自杀以外,根本地位没有动摇,后来都站起来了。可是我的情况就不同了。我受的是牢狱之灾。老干部挨整,是群众性的大呼隆,一阵风过去,什么事没有了,可是我们挨整可就厉害了。当初造反的时候,口号是‘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可那只是一种浪漫的想法,以为造反派坐牢,可以像民主革命时期的那些革命家一样,像王若飞那样,在监狱里继续进行革命活动,牺牲的时候也很壮烈。我们这些造反派,只是在中央支持的时候才有一定劲头,可以喊出那样的口号,也才有群众;一旦中央把我们当反革命打了,当‘5。16’清查了,我们就比谁都孤独。这时候,那些拥护我们的群众会掉过头来跟我们划清界限,斗争我们。‘一打三反’逮捕枪毙的造反派头头,哪一个不是中央支持的?可是中央态度一变化,这些人就遭受了灭顶之灾。像我,还不是这样?当初我起来造反,是左军支持的。可是后来左军变了,倒过来把我当成地富反坏右的代言人,当成反革命,最后还是把我和一些老师送进监狱。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真叫我无所适从呀。也难怪我的妻子那种态度呢。她实在不想让我进到政府部门工作。树大招风呀。要是我不出头露面,也许还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要是有一点点纱帽翅,人家就眼红了。“听到这里,蓝玉坤叹息一声,丢掉一个烟蒂,又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很同情地说:“也是呀,我理解你。我也有过跟你一样的感受。我们没有像你一样蹲监狱,可是我们也吃了不少苦头。那时候批判我们的时候说我们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修正主义分子,我们真的不理解,要说没有抵触情绪那是假的。当时我觉得,革命胜利还不到二十年,我们就算有错误,也不至于成为反党分子和修正主义分子呀。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回过头来看看**的一系列论述,这才慢慢地认识到自己也是有错误的。就算没有大错误,也有小错误。建国以来,的确有不少经不住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进攻的人,政治上变修,生活上腐化,忘记了**员的根本宗旨。刘青山、张子善就堕落成犯罪分子被枪毙了。细想想,**发动文化大革命也是对的,他不是真的要把那么多老干部打倒,他是叫群众起来教训教训那些忘记过去的干部,就是对我们大喝一声:不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当然……”他闭了嘴,好像有些观点不便于表露似的。

“是的,蓝书记,你的理解跟我差不多。我们造反派也是有错误的,就是打击面太广。说打倒,就把所有老干部都打倒了。后来我进了监狱,这才理解到挨整的滋味。可是,说我们是反革命,我怎么也不理解。这一次,你叫我到县革委工作,说实在的,我不是不想,就是怕以后还有人秋后算账。我实在蹲够监狱了。你知道那滋味,让你戴着手铐,论年不论月地蹲在那个黑暗的囚房里,连动也不叫动。冬天挨冻,夏天挨蚊子咬,也吃不饱,简直度日如年呀。旧社会坐牢的人还能跟亲人见见面,可现在连这一点希望都没有……”方云汉情绪激动起来,脸上现出忧伤的的样子。他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蓝玉坤用温和的语调劝他道:“不去想那些事了,都过去了。要往前看。当时逮错了,最终不是把你无罪释放了吗?**一贯的政策是有错必纠嘛。”
蓝玉坤的话似乎没有充分说服云汉。
“蓝书记,有错必究是党的一贯政策,可是像有些地方,在‘一打三反’中被枪毙的那些人怎么办?就算平反又有什么用?——说实在的,蓝书记,我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老是耿耿于怀。这一点我倒能做到,可是,吃过政治苦头的人很难忘掉自己受过的罪呀。”
蓝玉坤同情地点点头。
“蓝书记,既然调令都下了,我也不好硬退给你们,可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方云汉稍微一迟疑,按照鲍加登老师给他出的主意,提出下基层锻炼的要求。
蓝玉坤脸上展开了几圈笑纹,他提高了声音说:“我当什么要求呢,是这样的要求呀。那好办,这也合乎**一贯指导的路子,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必须走和工农结合的道路。你先沉住气,在办公室呆一段时间,等我把一些人的政策落实一下,腾出时间来安排你下去。你也不小了,凡事都得考虑,有些事是好事,可是处理不好就是坏事。刚刚叫你来工作,又让你下去,你们同派的人会怎么看我?是不是会说我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方云汉表示没有什么大问题。
问题解决了,方云汉感到轻松了。当他离开蓝玉坤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钟了。他骑上自行车,回到凤山中学。他把谈话的情况跟妻子说了。杜若知道事也只能如此了,便没有再别扭丈夫,只是说:“蓝玉坤这样安排也行。下到基层,比蹲在办公室勾心斗角好一些。老百姓比当官的好交。可,无论到哪里,都要心中有数,接受教训,少得罪人,千万别再出那年那样的事了。”
得了妻子的这番安慰,方云汉有点喜不自胜。他很想亲一下妻子,无奈杜若的母亲和平儿都在眼前,于是他来到床前,俯身亲了婴儿一口,安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日,打昨天紧锣密鼓准备下雨的老天,没有落下一个雨星,却露出了笑脸。方云汉带着平儿在校园里转悠起来。
大叶杨的叶子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涂上一层蜡一样,轻轻地摇曳在晨风中。麻雀飞上飞下,十分快活。
方云汉踌躇满志地走在校园的路上,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平儿牵着他的衣襟,不住地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例如鸟儿为什么会叫,树为什么长叶子等等,弄得方云汉不知怎么回答好,只能敷衍着:“等你上学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我什么时候上学呀?”平儿歪着头问道。
“你今年四周岁了,再过三年吧。”云汉说。
平儿又问:“三年我就长大了吗?”
“没长大,可是够上学的年龄了,七岁。”
“那三年有多久呀?”
“马上就到了。”
听到这话,平儿蹦着跳着回家了,她要把爸爸的话告诉姥姥和妈妈。
这里,方云汉继续在学校的南北路上漫步。因为学生大都回家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老师迎面走来,好像已经了解他调动的事似的,对他格外客气。他也满面带笑地跟他们说话。
胡言森从办公室方向走来了,后面跟着警卫似的赵一志。
“方云汉,还没有吃饭吗?”胡言森亲切地问,很少有笑容的脸上也堆上几圈笑纹。
“没有呢。”方云汉回答道,脸上也是带着笑。他是个不记仇的人,现在,他跟胡言森和赵一志的恩恩怨怨好像都冰释了。是呀,究竟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就是运动吗?人家今天对咱的看法转变了,何必再耿耿于怀呢?**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他老人家胸怀是大的,我何必小肚鸡肠?
方云汉又踱到操场上。那里一些没回家的学生在打篮球,都穿着白汗衫,红裤头,露着雪白的膀子和大腿,汗淋淋的。其中有几个见他来,停住了,转过头往这边张望。云汉心想,这些人也知道我的事情了?消息传播得真快呀!但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何处传来一阵令人振奋的歌声:我们是**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红与黑》中写到,于连站在维拉山上的大岩石上,望着八月的天空,一只孤独的雄鹰从他的头顶上的那些巨大的岩石间飞起来,静悄悄盘旋在烈日与山崖之间,他看着它,羡慕着它的力量,羡慕着它的孤独。此时歌声在方云汉胸中也激荡起一阵同样的感情,一阵浪漫主义的狂涛巨浪。他仰起头,望着那高远的蓝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只灰色的鹰在振翼盘旋。
“我要做一只雄鹰,我还要干一番事业。虽然我曾经被他们折断翅膀,但是现在翅膀已经愈合了,我跌倒后又爬起来了。人生谁没有挫折啊。现在,党中央又一次给了我机会,我应该振起精神,好好学习,好好锻炼,争取当一个合格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方云汉像抒情诗人一样,在自然自语地吟诵着,不觉脚跟很轻,要飞起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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