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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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骨肉常仙枝是个不知廉耻的人,譬如说走路,别人要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她可以在二十多分钟内到家,因为她可以站在大路中心,对着开过来的拖拉机摆一摆手,扯起嗓门喊一声“住下”,那开拖拉机的便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将拖拉机停在她的面前,她便像小猴儿一样,敏捷地攀到拖拉机的挡泥板上,亲切地用手扶住司机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大兄弟,你真是活雷锋呀,我这辈子忘不了你。”司机哭笑不得,只好乖乖地拉着她跑。
今天常仙枝就是用这种办法回家的。
他没有做饭,反正他在街上吃了凉粉,肚子也不怎么饿,至于丈夫饿不饿,她是不管的。她放下买的东西,便急匆匆向周月英家跑去她没有敲门,一头闯进去说:“婶子,可不得了啦!”
周月英正在院子里摘芸豆,被常仙枝吓了一跳,她用惊惧的目光望着那女人。惊定之后说:“我以为是谁呢,还是你这个**货呀!”
常仙枝人生得丑陋,可是听到人家说她“骚”,他却很舒服。
“婶子还怕我熏了你的宅子吗?今天可不用怕了。我给你送来一个好消息。”她一面说,一面找了个用麻绳穿起来的马扎儿坐下。她的满是雀斑的脸上,汗水像一条条小溪一样流着。她又跑到堂屋,找到一把芭蕉扇,不住地扇起来。
而这里,周月英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用渴望的目光盯着常仙枝的嘴,希望她快快说出是什么消息。
常仙枝慌忙地跑来,本来是为了把消息快一点告诉周月英,但是此时见周月英如此急切地等着她说话,她反而闭紧了嘴唇。
“怎么,到底是什么好消息,你说嘛!屎憋在腚里,拉不出来了?”周月英半开玩笑地说。
常仙枝又主动地到屋里找个黑碗,倒上一杯水端过来。水太热,她用嘴吹了吹。她还是不说。——这是她一贯的恶作剧,对待周月英,她不知这样耍弄多少回了。
周月英又催道:“你的屁到底放不放?”一面从水缸盖上取过一把饭帚,扬起来要打常仙枝。
“我放,我放,我这就放出来。”常仙枝歪歪头说,“婶子,你真是交了好运了——你想也没有想到吧,云汉领了冤狱费了!”
“是吗?”周月英将信将疑地说,也许是故作怀疑。“我怎么寻思着不会这么快。云汉这东西,打小就是个灾星,没有给家里带来一点好事,总是惹祸,这一次……”
“婶子还不相信呢。是不是怕俺借钱?俺是在县城遇到云汉两口子的,他们正在买东西。俺问云汉是不是已经发了冤狱费,云汉没有避讳,一五一十地说了。”
说谎,夸大事实,这是常仙枝的拿手好戏。不信你再听:“婶子,你知道云汉这一次领了多少冤狱费?3500块呢。”
“哎呀!”周月英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这是真的吗?”
“怎么,从俺仙枝嘴里吐出来的话,什么时候有过假呀。”常仙枝从容地说。
“要是那样的话,俺可算烧了好香了。”周月英说,“怪不得俺夜间做梦见到蛇呢?那一条条大花蛇呀,到如今还在俺脑子里盘着呢。”周月英笑得合不拢嘴。她过了一辈子穷日子,今天常仙枝向她回报的消息,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梦幻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又乐极生悲似地说:“云汉他嫂子,不是俺不相信你,俺也知道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可是俺总觉得外财不发命穷人,别说3500块,就是350块、35块俺也没有花过。家里有这么一个酒鬼,什么钱也剩不下呀。”
“婶子,你就别说这些了,你现在得考虑这笔钱能不能到你手里。”常仙枝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周月英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喊,她睁大眼睛望着常仙枝说:“怎么?这钱能不能到俺手里?不到俺手里到哪里?云汉是我的儿子呀!”
“那不好说。常言道,娶一个媳妇丢一个儿,你还没有感觉出来吗?你觉得这些日子云汉对你近乎呢,还是对他媳妇近乎?”常仙枝注视着周月英的脸说。
“这……当然,我也看出来了。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不信,他能丧尽天良,一点也不给我?”周月英自信地说。
“那不一定!”常仙枝也用很有力的口气说。见周月英不作声了,便逼近她,趴在她的耳朵上说:“告诉你吧,人家钱刚到手就花了好几百了。”
“怎么花的?”
“买了衣裳是小数,又买了缝纫机、自行车。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崭新崭新,铮亮铮亮,耀得俺都花眼了。可把俺馋坏了。”
“哼,这一对没心肝的,不拿钱叫老娘看一看就开始花,真是胆大包天呀!”周月英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喘气,两只手也在抖动。
常仙枝见已经达到目的,便说:“好,我回去了,你可千万别叫云汉犯难为呀。他就算想孝顺你,老婆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然后往门口方向转过身子去,偷偷地笑着走了。
周月英还想留住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常仙枝已经出了大门。
这时候,方本善踉踉跄跄地进了门,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皮肤里在阳光下就像往外流血的样子。今天他是跟一位看风水的朋友喝酒的,在小卖部,二人就着咸菜喝了一斤多,账是方本善下的。风水先生说方本善父母的坟地风水好,下一步日子要好起来了。方本善联系到儿子的冤狱费问题,也就信以为真,所以特别高兴,酒喝多了。
他大声嚷道:“时来运转了,先生说!”一面往堂屋里找茶叶壶。
“转个屁!你就知道喝酒,天塌下来你也不管!”周月英的手还在抖着。
“怎么?”方本善把头转向妻子,红眼睛里射出疑惑的光。“天塌下来了?你这是哪里话!先生说,咱的坟地里风水好,下一步就要过好日子了。我也寻思着,云汉的冤狱费说不定快发下来了,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呀。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身子不住地晃动,就像个摇摇摆摆的不倒翁一样。
“你担得起那些钱吗?天生穷命!”周月英说,“冤狱费咱见都没见,人家两口子就逛够了商店,自行车、缝纫机两大件都买上了!你看看,咱真够倒霉的,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孝顺的儿子!心里只有他老婆,根本就没有咱们。你要是不管,3500块钱你就怕连35块也捞不着花!”

这时候,外面——也就是杜若住的那个胡同里传来逢集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
“啊?3500块,真的吗?那可是做梦也见不到的呀!我去看看,把他弄过来,看我能不能要出钱来!”方本善放下手里的茶叶壶,转身就要出门。
就在这时,方云汉的两个妹妹进来了。
“妈妈,俺哥哥买了自行车和缝纫机了,刚刚从县城回来。”云芳兴高采烈地说。“缝纫机是蝴蝶牌的,上海出的。”
方本善停住了步子。
“自行车是金鹿的,青岛出的。”云芬补充说。
“那跟咱有什么关系?您哥哥心里有你们两个吗?还不满脑子都是杜若?”周月英没好气地说。
“我过去看看。”方本善又说,一面歪扭着身子往外走。
云芬见爸爸眼睛红红的,就知道他又喝醉了。她生怕他闹出事来,便说:“爸爸,你上哪?去俺哥哥那里吗?还是我去吧。”
“你去也行。”周月英一向毫无理智,此时头脑却变得清醒了。是呀,本善已经喝醉了,过去守着那么多人还不出尽洋相?不如叫云芬和云芳两个过去把云汉叫过来,当面跟他讲明白,叫他把钱交出来,这才是好办法——她这一辈子算是冷静了这一回。“你们俩过去,把您哥哥叫过来。”她吩咐道。
云芬和云芳答应着,一起出了门。
不一会儿,姊妹俩把方云汉叫了过来。
方云汉跟着云芬和云芳进了堂屋,因为这时方本善夫妻已经进了屋。还没有坐定,周月英便发话了:“听说冤狱费发下来了,你已经用这钱买了缝纫机和自行车,是吧?”周月英暂时还没有发火,说话的语气也比较缓和,尽管给人的感觉她是勉强的。
方云汉坐在一个矮板凳上,低着头。
周月英站在门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儿子。
方本善坐在儿子旁边,红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的上衣袋,不时皱皱眉,因为那衣袋并不饱满,不会有几千元钱的。
云芬和云芳站在堂屋门口观察动静。
方本善急不可耐地发话了:“你那冤狱费呢?”
方云汉就像被逼讯的幼稚的小偷一样,如实地作了交代。他说发了1000块钱冤狱费,买缝纫机和自行车花了300多元,还给孩子寄去100块,剩下的钱还不足600块,还要盖房子。这样只能给老家里200块了。他还解释说,缝纫机可以两家用,家里缝衣服,让杜若包着;自行车,云芬愿意学着骑,可以让她用。
“好啊,你当着我们的面撒谎,不怕天打五雷轰呀。”周月英这包炸药还是爆炸了。她的身子又颤抖起来,眼睛里往云汉身上喷火。
那可怜的方云汉仰起头惊恐地看看他的母亲。他真像一个犯了忤逆之罪的人,不知他的父母将怎样处置他。
“我没有撒谎,妈妈,我说的都是实话。”方云汉无力地为自己辩护着。
“你还说自己没有说谎。你发了3500块钱的冤狱费,还说领了1000块,这不是撒谎吗?”周月英像一位确切掌握了犯人犯罪证据的审讯者似的,以肯定无疑的口气说。
“是呀,你妈妈不会对你胡说的。有风就有雨,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出了个3500块的说法。”方本善也随着妻子逼迫儿子道。
这种强加的“罪状”,方云汉是不服气的,但此时他却表现得如此软弱。那年为了跟杜若结婚,他以非常的坚决态度向他的母亲进行了抗争,那时他很少考虑孝道的问题,但是此时他却像一个跑尽了气的皮球,失去了起的能力。他总是觉得,自己蹲了这几年监狱,给父母和姊妹、妻子和女儿带来过多的灾难,他对不起他们。
但是若说他对毫无根据的谣言也能忍耐,那就不近人情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否定说:“妈妈,这不是真的。多少年来,咱们家因为轻信别人的挑拨,闹得天翻地覆,今天还不应该接受教训吗?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公安局和法院凭什么给我3500块钱?那得每月划将近100块钱呀,一个十八级干部也没有那么多工资呀。”
周月英还是不相信,但是儿子就是不承认,她也没有办法;再看看云汉那并不饱满的上衣袋,便也有些动摇。她虽然固执,但是她也明白,如果把儿子逼急了,让他豁上了,一分钱不往外拿,她两口子也没有办法,倒不如得一点是一点,先弄出一部分花着。这样一想,她倒为自己的聪明有些沾沾自喜了。于是她说:“我看你是不会承认的了。这样吧,你说1000块就1000块吧。我跟你把帐算清楚,你打小我们养着,一直到20多岁,你没有给我们中一点用,倒给我们惹了不少灾祸。二十年我们养你那笔钱,连上学的钱算上,至少也得几千块吧。这个咱就不算了,光这几年我们为你上访花的钱,也得上千元了。要是这样算的话,你1000块钱都给我也不算多。”
“是呀,你妈说的也对,1000块钱都给俺也不够啊,你自己算算吧。”方本善附和妻子道。
方云汉又抬起头,吃惊地望望他的亲妈,叹了口气。
“你不要犯难为。我不会那么狠心,你到底还是我们的亲骨肉。这样,你不是已经花了400多块了吗?缝纫机和自行车买就买了,你给孩子他姥姥邮去的100块也不能再要回来,你就从剩的钱里面拿出500块给我吧。按人口分,你跟你老婆孩子是三口人,我们这边也是四口,我们要五百不算多吧?”周月英说完,将目光定在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无可奈何的哭丧脸,一张无能之辈的脸。
“这……我还得盖房子呢。我得回去跟杜若……”
“还得回去跟你老婆商量商量是吧?我估计你会说这句话。亏你还是大丈夫男子汉呢!这点事自己都做不了主,你还能干什么事?——这一回呀,我就是豁上老命也得说了算。你是我的儿子,我花儿子挣的钱是天经地义!”
方云汉掉下几滴眼泪来。他这凤山县不可一世的人物,今天成了一条地地道道的可怜虫。
他无力地站了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要回家向他的妻子说明情况,要她原谅,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他跟他的妻子组成的这个家里,将发生一场可怕的风暴。他跟杜若这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的爱情,下一步将向何处发展?他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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