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烈火没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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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烈火没有爆发方云汉来到家里,见妻子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便有些慌乱。虽然他跟杜若已经是好几年的夫妻了,但是毕竟两人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不太多;再说,恋爱阶段往往带着浪漫的眼镜看待生活,那时候并没有真正涉足衣食住行的生活领域。可以说,这次出狱,实际上是两人现实生活的开始,他们需要相互了解,相互磨合,而这需要有一个过程。因此妻子到底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方云汉心里是没有数的。然而今天的事情无法回避,他必须真诚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杜若听,尽管她有可能将这几年受母亲虐待压抑在内心的委曲,像火山一样喷发在他的身上。好,那样也好,我是她的丈夫,她不向我发泄向谁发泄?无论她的火气多大,我都要忍耐着。这是我理应受到的惩罚,谁叫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呢?他做好了准备,迎接夫妻间的这场狂风暴雨。
他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到妻子身边。他试探着将一只胳膊拦在她的肩上。
杜若感到丈夫的手指在颤抖。她往旁边挪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云汉又向妻子靠了靠,杜若又往旁边移了移。
云汉不敢再往杜若身上靠了。
沉默。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可怕的了。沉默之后将是什么?是霹雳闪电吗?方云汉不敢想象,因此不敢轻易说出刚才的事情。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方云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硬硬头皮,鼓鼓勇气,准备说出第一句话:“杜若,我对不住你。”谁知这句话刚到嘴边又缩回去了。嘿,多么拙笨的一句话呀。他恨自己太无能。自己曾经是凤山县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多次辩论会上,他都是口若悬河,舌战群儒,谁不说他是好样的?可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在这类家庭琐事上,自己竟成了十足的可怜虫!此时他又开始自惭形秽了。
“你生我的气吗,杜若?”方云汉再也耐不住这种沉默,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我没有什么气可生。”杜若冷冷地说。
“不生气就好。我把刚才的事跟你说说。”方云汉说,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又像被一条绳子拴住提着似的。
“你说吧。”杜若还是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不叫你说。”
“说实在的,刚才的事我想也没有想到。”方云汉平静些了。
“什么事?”杜若问道,其实她早就猜到周月英叫云汉过去做什么,虽然未必知道细节。
“我妈妈那人,没想到那么贪婪,是贫穷把她变成这样子了。”方云汉准备慢慢引出主要话题。
“我可没有这么说。那是你的生身母亲。”杜若说,脸上冷冰冰的。
这就让方云汉更加害怕了。
“别吞吞吐吐了,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吧,我又不是叫你过不去。”杜若给了云汉一个定心丸。
云汉觉得不说不行了,终于道出了母亲的行径。然后站起来,转到杜若的对面,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杜若那张俊俏而肃然的脸。此时,杜若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很显然,如果山洪爆发,毫无阻拦地泄向平川,那是痛快的。但此时却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情绪被她意志的闸门阻挡着,这就使她更加痛苦。
方云汉不知如何解释好,他只好静待妻子向他发泄愤怒。
杜若还是紧紧地咬着嘴唇,阻挡着她胸中的火山向外喷发。
方云汉终于耐不住这种空气的压力,含着泪,颤抖着嘴唇说:“杜若,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无能的人。刚刚结婚,我就被人家逮了去,一别就是三年半。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政治上受到非人的迫害,人格上受尽了世人的冷眼,经济上饥寒交迫。这还不说,在家庭里,我那愚昧的父母,叫你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我出狱了,实指望用这点冤狱费改变一下我们的经济状况,盖几间新房子,从这间黑屋子里迁出去,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此刻,杜若的内心也在翻腾着。
有人说,杜若是一个奇人,因为奇,才在生命极限上挣扎过来。任何狂风都不可能将这一株奇树摧折,任何暴力在她面前都会显得无力。然而那是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她为生存而表现出的英雄气概。现在,政治气候缓和一点了,丈夫也出狱了。在这样的条件下,她这株奇树将会怎样表表现呢?当然她不可能再用反抗强暴的态度来对付公婆,来解决眼前的问题。即使在那样一个极为恶劣的环境下,婆婆那样虐待她,她的反抗还是有分寸的;今天,作为自幼受到家庭礼教严重熏陶的她,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过火的做法。好多野兽在受到猎人追杀的时候,为了生存,难免会用凶猛的手段对付追杀者,但是当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它们就不可能再那样做了。今天,虽然公婆逼去了500元钱,但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有人,只要不再有大的挫折,他们夫妻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幸福的生活。

设身处地考虑,方云汉也只能这样处理,因为周月英再怎样也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已经是有了家室的人,不可能再像原来那样顶撞他的父母。他又是一个淡漠金钱的人,一个在这方面自命清高的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如果为了金钱跟父母闹翻,那还真怕受到众人的非议。他不可能那么办,对母亲只能采取忍让的态度……
杜若的母亲是个信仰菩萨的人,杜若自幼也受到这方面的影响,总是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处事。这种心肠虽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已经没有什么市场,但是在杜若身上却仍然存活着。因此,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让丈夫犯难。
沉默的乌云终于出现了裂缝,透出一线光芒。杜若哽咽了一会儿,抹了一把泪水,启动了嘴唇:“云汉,我不会为难你。这几年你在监狱里什么罪都受过了。刚刚出来,身体还没有恢复,我不想让你再搅在家庭问题上。你的妈妈想的只是钱,不会考虑你的死活,可我不能像她那样再逼你。我贫穷,可我不稀罕那点钱,那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呀。我从小时候就受到母亲的影响,没有把钱看成好东西。可是,没有钱不行,这几年我尝尽了贫穷的滋味。可我不愿意把你的这几个冤狱费看得多重要,靠它也改变不了我们贫穷的命运。我琢磨着,现在咱们有了缝纫机了,我可以用这台缝纫机来改变我们家庭的生活状况。我已经学会了裁剪,再学会登机子,就可以挣钱了。没有房子不要紧,我也会挣出来的,不久我们就会住上我们自己盖的新房子的。等盖起房子,我们把孩子接回来。你不是喜欢过陶渊明那样的田园生活吗?今天,我们这样的生活已经开始了。贫穷怕什么?只要从现在起再没有大的挫折,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说呢,云汉?”
云汉抹了一把泪水,眼睛里放射出感激的光芒。妻子的这种态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这让他惭愧。“我真不应该低估她,我是用我的狭隘的心理来揣测她了。”他想。他真想抱住妻子,对她说一百个“感谢”,但是妻子那女神般庄重的姿容,不容他这么轻狂。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和谐悦耳的鸟鸣声。小黑屋子里好像也明亮些了。方云汉和杜若脸上都出现了笑容。他们好像都回忆起那年在温泉红土岭上搞恋爱的情景——那时的鸟叫好像也是这种声音——便不约而同地相互拥抱起来。
累了,他们便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然后起来拾掇小屋子。他们准备把缝纫机支起来。
这间小屋子是云汉的爷爷盖的。那时家境贫寒,没有钱,小屋子盖得质量很差。每到夏天,总有几个地方漏雨,滴得地下湿漉漉的。但因为原来这里只是用来做饭的,所以将就着用了几十年。今年夏天雨水大,尽管云汉夫妻俩省吃俭用,找人做了简单的修缮,但是漏雨的毛病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夏天已过,地下还是很湿。刚刚买来的缝纫机,对于杜若来说,其珍贵程度仅次于自己的生命。她真担心安装在这样的屋子里它会受潮。但是没有别的地方,只好将就了。
方云汉到四叔家找来几块旧砖头,把缝纫机支好。四叔也跟过来指指点点。屋里空间太小,他们就让缝纫机靠在一个角落。
但是这样的房子,在白天都很难看清楚里面的东西,缝衣服就更困难了。无奈,只好把机子挪到靠近门口的地方,这里亮堂一些。但这样出入很不方便,来个客人也没有地方坐了。于是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来了人就先把缝纫机搬到一个角落,缝衣服的时候再搬回门口。
还有自行车。屋子狭窄,自行车断没有放置的地方。四叔很慷慨,他让方云汉把自行车放在他的家里。
“正好你四叔买不起辆自行车,赶集上店我也用一用。”方本禄说。
后来云芬来了,方云汉让她推到西院放着。杜若没有反对,但四叔有点不快。
缝纫机支好后,杜若欣喜地从席底下找出她的一本油印的裁剪书——这是郑子兰给她送来的。方云汉在监狱的时候,杜若就想到学一门手艺将来支撑家庭生活。她的同学好多都招工的招工,上大学的上大学,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希望,便只能想一些生存之道——杜若开始实习了。
没有布,刚好四婶给孩子买了一块做秋衣的花布。杜若按照裁剪书上的要求,加进自己的想象,裁好后用机子缝起来。四叔的大女儿秋霞穿上试了试,嘿,还真有个样子呢。秋霞穿着,这家走走,那家串串,又到大街上让人家瞧瞧。人们问是谁给她做的,她如实地说了。于是村里一些姑娘媳妇跑来叫杜若给她们做衣服,杜若一时成了玉山村有名的裁缝。
但是不久发生的情况,又将他们推向了窘境。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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