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锦官城内血纷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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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军人的本能过于强烈,受了不轻的刀剑伤的赵树清在睡了三个时辰之后就醒了过来吸了几口深夜当中显得清凉的空气后,他感觉神智变得清晰起来,早些时候发生的一幕幕就像是皮影戏一般出现在眼前。
死伤虽然不大,可那样的惨烈却是从军多年从未有过的,他很想就此沉睡不醒,不再去想那些滴血的事情,可大战尚未结束,他既然把弟兄们带进了这片死地当中,就有责任把他们带回去。
把兄弟们活着带回家,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也是他唯一的动力。
赵树清试图要起身,可身子却使不出力气,一个趔趄险险又摔回去。酸胀的四肢似乎在这一刻已经不属于他了。
虽然他很想躺下再睡一觉,但还是抵御住了这样诱人的想法,悄悄给身边打着鼾声的卫兵盖好了被子,草草吃了点东西之后来到了城门外。
之前尸横遍野鲜血淋漓的阵地已经被二中队仔细清理了一遍,只是浓郁的血腥味却挥散不去,鲜血流进了低洼的地方凝结成厚厚的一层血板,讨厌的苍蝇蚊虫发出让人烦躁的嗡嗡声响。
一天下来阵亡的一百多将士几乎有一大半遗体残缺不全,被刀剑劈砍碎裂的身体已经被三中队的袍泽们缝合好了,可是那些被火炮打中的人却再也没办法拼合到一块儿。
这会儿三,中队的士兵们正在仔细地清洗逝去袍泽的身体。赵树清几乎认识死去的每一个人。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甚至只有十岁,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丝的微笑,仿佛是睡着了一般。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泪水不知不觉中滑落了脸庞。
“总队长,只要咱们一中队的人没有死绝,就轮不到你去死。何况你长得那么难看,阎王爷也不一定要你。”那个大队里面排得上号的刺头这会儿正躺在战友们中间。为了保护身后的袍泽,他的整个胸墙都已经被长枪捅烂了,而他舍出了性命救下的人却是他平日里经常欺负。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纠结而又戏剧。
几个人费尽心力想要把巨大的创口缝合,可是却怎么也缝不上,只能留着泪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战袍。
狠狠擦了一把眼泪,赵树清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浓郁的杀气几乎能够窒息掉旁人的呼吸。之前疲惫的身体这时却神奇般的充满了力量。他要给他的弟兄们报仇,在仇恨没有消解之前,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能倒下。
“你去找二十个人,二十个活腻歪的人,这么多弟兄都是老子的兵,如今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这心里不是滋味儿。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老子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赵树清淡淡的语气当中透着穿金裂石一般的坚决,听得三中队长一阵阵的心头激荡。
“别跟我瞪眼睛,老子这一次一定要亲自上。要么你跟我一起去,要么你守在这儿当缩头乌龟,没有第三种选择。”看到三中队长欢天喜地离开,赵树清心里充盈了骄傲,他手底下的兵没一个是孬种。
不一会儿功夫,二十个汉子占到了他的面前,从他们的眼中只能看到浓浓的战意与渴望,任何与怯懦有关的东西都看不到。
惨重的伤亡没有吓倒三中队的官兵。赵树清相信,经此一役,广宁骑二军一营一总队在整个广宁军中的地位将无人可以撼动。无论将来遇到多大的损失,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这种精神就能传递下去,丢都丢不掉。
“弟兄们,今儿一整天倒在咱们前面的流贼少说也有七八千,那一百多个弟兄没有白死,可咱们活下来的人不能就这么算了。让人骑在身上拉屎不是咱广宁军的作风,不是咱骑兵的作风,更不是我赵树清的作风!
流贼以为攻了一整天我们都累趴下了,打不动,只能等着第二天他们来攻、可是我要说,哪怕是还有一个人能动,咱们也要进攻!我们是什么?骑兵!骑兵不是蹲在肮脏的地沟里面放冷枪的,骑兵天生就是用来进攻的,哪怕是一人一马面对百万敌军,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今天,就算是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我也一直按着斥候中队的一个班没有动,眼下那些兄弟已经去给我们开路去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放火,把那些流贼烧成灰,给咱们那些先走了的弟兄们殉葬。出发!”
丑时,正是人体反应最迟钝,睡得最沉的时候。喧嚣了一个白天的成都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在刻意压抑着的哭泣与野狗撕咬尸体时发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的衬托下,整座城市犹如鬼蜮,散发着浓浓的死气。

几十个黑影悄然潜入了王府南门端礼门前的广场。广场上随处可见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农民军尸首和破碎的残肢,在上弦月清冷寡淡的白光映衬下浮动着鬼灵般的幽光。
在浓郁的夜色与尸体的掩护下,二十一个人慢慢地接近了农民军的哨兵,而在这之前还有十几个更为矫健的身影。即便是此刻已经长出了尸斑,变得僵硬起来残缺身体就在嘴边,也没有人发出一丝的声响。
战争使人迅速地成长起来,让软弱的人变勇敢,让勇敢的人变得更加坚强,那些没能在这场以生命为筹码的大浪淘沙中坚持下来的人此刻都已经成了死人。
农民军显然没有意识到被压着打了整整一天的广宁军还有余力夜袭,并没有做些针对的布置,只有寥寥几个哨兵守卫着数百步长的正面。在浓重的夜色当中,几个勉强应付的哨兵连象征的意义都不具备。
夏天蚊虫多,为了驱赶身边恼人的蚊虫,几个哨兵燃起了火堆,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跟我一个村出来的兄弟都躺在那呢,全完了,全完了!”一个哨兵脸色木然,神经质般地念叨着,苍白的脸上是如同被梦魇了一般的恐惧。
“楚蛮子难道刀枪不入么?就几百个人,我们冲了一整天,八千弟兄丧了命,那道花花绿绿的矮墙前面尸体堆了半人高,就是冲不过去。”另一哨兵用木棍拨弄着火堆,恶狠狠地咬着牙根说道,似乎火堆就是对面的敌人一般。
“吧嗒”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了火堆里面,哨兵抬头一看,对面同伴的头颅已经不见了,从创口中喷出的鲜血窜到了半空。
“你的头……呃!”哨兵刚说了一句话,就觉得一双如同是钳子一般的钢手仅仅扼住了他的脖颈,然后喉头处掠过一丝清凉,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肺泡张到了最大,却再也呼吸不到一丝的空气。他只能徒劳地用手拼命地挠着脖子,似乎想要挠出一个新的空气入口一般,大张着的嘴巴如同是掉进沙漠里面的鲶鱼一样。
血沫不停地从他破碎的喉咙处冒出,眼中的色彩渐渐黯淡下来,透出死灰一般的颜色。生命的最后一刻里,他恍惚看到了几十张面目狰狞布满杀气的扭曲面孔,继而一个身穿铠甲的人走了过来狞笑着挥刀砍下,周围的一切从飞在半空中的头颅上看过去是那样的轻灵,或许进入天堂,成为神仙就是这样的美妙感觉吧。
寥寥几个哨兵被先行出发的斥候解决掉之后,跟进的二十一个人三人一组,潜入附近的建筑当中。激战了一天的农民军在退下去并没有走多远,就在蜀王府附近的宅邸当中睡了下来。
这些建筑绝大部分都是蜀藩宗室的宅邸,以木竹材质为主。刷了油漆的干燥梁柱沾上火星就能烧起来,各家各户的房子紧紧挨在一起,一点烧起来很难扑灭。
七个小组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驻扎着大量农民军的宅邸,几处原本不大的火头在被农民军发觉之后已经连在了一起,火借风势迅速地向四周蔓延。熟睡当中的无数农民军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烈焰之中,在高温炙烤与浓烟窒息的双重折磨当中痛苦死去。
火越烧越大,即便是在距离最近着火点也有上百步距离的蜀王府也能感觉到逼人的热浪,从空中飘散过来的火星将王府中的几处建筑引燃,幸好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错。
被火焰加热的气流窜上高空,四面的冷空气在压力差的作用下补充过来,形成强大的对流。在对流引起的大风中,火头腾起十几米的高度,在沿路的一切将房屋吞噬,整个成都城都笼罩在一片火红当中。到天亮的时候,这座西南第一名城泰半毁于大火,超过五万农民,数量更多的百姓丧生火中。
放火的七个小组兴致盎然,险些把自己也陷在了火中,好容易才退了回来。而这个时候整个天空都已经被映红了。已经发泄出心中邪火的赵树清重又恢复了冷静,脸上虽然平静如常,心中则是在暗暗叫苦。
“糟了,这次玩大了,殿下要是知道了纵火焚城的事儿,我这颗好大头颅估计就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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