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骄兵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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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永昌元年八月十七日,紫禁城乾清宫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紧靠塞外的北京城已经能够感受到秋天的气息,天高云淡,如蝉翼薄绢,艳阳高照却无多少暖意。南城外的永定河只剩下窄窄的一道,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从一边跳到对岸去。燕山虽然依旧郁郁葱葱,树叶梢头的淡淡枯黄却愈发清晰。
紫禁城中的太监宫女在甲申天变之后大多被遣散,鲜少有人出没的偌大禁城中,凌厉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枯黄枝叶,愈发显得萧索而寂寥。
在中国的文化当中,九是一个很特别的数字,历来为皇家推崇。乾清宫的暖阁就是一排的九间。此时,在其中一间内,一个中年汉子端坐在朱漆雕花座椅上,此人身材壮实,穿着一身半旧的淡青箭衣,脚蹬乌色千层底棉布鞋,方面大口,眉如卧蚕,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显得有些可怖,正是大顺朝的新君李自成。
此时的他眉头紧蹙,仅剩的独眼中眼神变幻莫测,不时流露出几许愤怒,两天前。他刚刚得到消息,明军大将吴三桂拒绝了他的好意,投降满清。大顺派驻山海关的几百人全部被吴三桂驱逐。这显然是对他这位大顺新君权威的裸挑衅。
大顺基业初建,正是建立威望的时候,这样的挑衅如同不能给予猛烈回击的话,不仅是对军心士气的严重伤害,更能让各地的反对势力看出大顺的外强中干,从而遍地烽烟。
中央权威丧失,各地流民作乱,这是让当年明朝头痛不已,乃至灭亡的最重要原因,如今这一切似乎将重现在大顺朝身上。
李自成断断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有发兵征讨势吴三桂,以霹雳手段震慑住蠢蠢欲动的各地方实力派,才能通过展示强横武力的方式,来构建大顺朝绝对的权威。
想法是好想法,只是眼下大顺内部的文武重臣们或是彼此争权多夺势,或是纵情声色犬马,将士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他对即将到来的东征始终有着一丝的隐忧。
或许,这四个月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山西损失了大半的五营精锐被补充齐整,姑且不论质量,至少在数量上顺军五营在北直隶的主力再度恢复到了将近二十万的水平。
大顺军进入京城已经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逐渐在北直隶地方站稳了脚跟。在大顺朝的文臣武将们看来,既然大明的崇祯皇帝都已经死了,由大顺的新君登基君临天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从进城开始,大顺的新贵们就连番上表请李自成登基,以便“以堂堂之师,逐前明余孽,奠大顺万年不移之基业。”。理所当然,这样的请求被李自成所拒绝了。
按照华夏几千年来在政治上形成的那些透着虚伪的惯例,登基为帝这样的大事情需要臣下屡屡上表请求,李自成则腰推辞三次,以显示自己并不贪恋权势,最后才“勉为其难”的登基。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牛金星宋献策与刘宗敏田见秀领衔大顺满朝文武第四次上表之后,李自成再一次拒绝了。不是他不想坐到那张椅子上,恰恰相反,那张椅子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动力,坐在上面是他朝思暮想的目标。他只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对市局把握一向独到的他这一次心中一直隐约不安。
大顺现在的控制区徐几乎囊括了明朝的整个北方数省。其中陕西虽然拥有最早号称天府之国的八百里秦川,可三秦大地从唐之后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关中早已经不是孕育了汉唐两大巅峰文明的那个富饶的关中。到了明初的时候,即便是陕西最富庶的关中地区也已经被南直隶,浙江,甚至是湖广,四川,北直隶等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里又是明末流民军最先起事的地方,底子本来就很薄的地方上早就被打烂了。
北直地处天子脚下,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北地数省在小冰河期全部损失惨重,北直地方又要供应京师上百万人口,早已是筋疲力尽,且在满洲人几次南下当中损失惨重,底子也已经掏空了。
山东先后几次被满洲人劫掠,登莱之乱时胶州半岛损失惨重,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山东本地的军阀刘泽清军纪败坏,本就很凋敝的民生因为他更是雪上加霜。
在大顺控制的几个省当中,唯一一个情况好一些的就只有山西了。可问题是山西人多地少,不产粮食,对于大顺面临的危机没有多大的帮助。
看似风光无限的大顺朝如今恰如坐在火山口上一样,随时可能被喷涌出来的灼热岩浆烧成灰烬。

能够从几十上百支农民军中脱颖而出,李自成显然不会是等闲人物。进入北京以来他看似志得意满,实则却有着整个大顺少有的冷静与清醒。
这些外部的危机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要是与内部的问题相比,李自成宁愿每天都为几百万人吃饭问题头疼去。
进入京师之后,大顺军将领们几乎全部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当中。这些出自秦川的农民军将领大多是在天启崇祯之交就起事的元老,和李自成一起经历了十几年来的起起伏伏,甚至是生死一线牵的危险与困难。一朝得势,这些往日里冷静的将领们变得是如此的陌生而执拗。
李自成相信,如果这个时候他执意让他的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保持冷静与艰苦朴素的话,绝对会有人照着他的心脏狠狠来一刀。为此,他选择了漠然处之的态度,希望时间能让这些一辈子第一次进京城的部下们尽快冷静下来。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时间竟然是如此之长。
明朝高官勋贵外戚的宅邸大多在皇城,无一不是修建得富丽堂皇,透着浓郁的百年贵族气息。如今这里摇身一变,成为大顺朝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们的新宅。
上行下效,各营的都尉,掌旅,都总,哨总为等中下级军官们在皇城里面没地方,就纷纷在外城当中占据了明朝中下层官员或是殷实富户的住宅。
军官们为着自己的利益忙碌,士兵们则失去了约束。大批顺军士卒每天在京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抢劫,杀人放火的事情层出不穷。原本已经有些强军模样的五营精兵迅速地蜕化成一群土匪加流氓。
顺军除了五营略有强军的样子,一路上招募的几十上百万新卒完全没有士兵的觉悟,只是一群为了活命而失去了人生信仰和方向的行尸走肉而已。这样的军队人数永远是和战斗力不成正比的。
即便是如今大顺军囊括投降的前明军与新募兵数量已经来到了一百五十万,可战斗力却非但没有增长,反而因为在代州与宁武两场大战伤到了元气,比东征之初下降了一大截。
到这一刻,李自成才反应过来。过多的募兵实则是一大失策。
大顺军向来流动作战,无论是人吃马嚼还是军饷兵器几乎都是靠缴获来支持,以战养战的涂塑方式在短时间内能够维持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然而,骤然进入了京城后,大顺军由秩序的破坏者变成了秩序的维系者,之前的生存方式失去了存在的客观条件,
大顺军很快就陷入了粮食与财政的双重危机当中。为了给大军筹措军饷,李自成只能同意让明朝的官员们输纳助饷,设立“比饷镇抚司”,由刘宗敏负责。为了不让这位顺军头号武将心生不满,李自成又让自己的侄子李过辅佐,以示重视。
为了筹措足够的粮饷,或者只是以此为借口,负责此事的刘宗敏武断地以官位来限定缴纳的银钱数额。内阁的几位大学士每人十万两。六部及各寺尚书侍郎及各卿多则七万,少则三五万。六部各司的郎中员外郎给事中也要捐纳本色银三万两以上。
历朝历代,翰林院是有名的清水衙门,在经历了长短各异的磨难之后,由此出去的官员们会获得相当不错的前程。在明朝,非翰林不得为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阁的规矩一直维持到了崇祯朝。只是在此之前,和那些在六部担任主事,或是到地方担任县令的同年相比,翰林们则要悲惨得多,因此翰林又被称为“穷翰林“。
即便这样穷得举国皆知的地方,每个翰林也需要拿出万两白银以上。官员们并不都是世家子弟,大部分人即便是搜干家底也拿不出刘宗敏规定的数字。
这位锻工出身的农民军大将为此每天都要拷打死几个明朝高官勋贵,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已经决定投靠大顺或是已经投靠大顺的官员,不少人的官声还相当不错。
李自成没想到刘宗敏的手段会如此的激进,包括成国公朱存纯臣,崇祯朝最后一任首辅魏德藻在内的大批高级官员殒命,大顺朝几乎等于是和全天下的读书人决裂。在华夏,这几乎就意味着大顺朝失去了统治的资格与机会。
此刻的李自成还没有意识到,从他决定架空刘宗敏的那一刻起,天命已经不属意于他。
所谓的天命,并不是什么虚幻的东西,民心所向,顺势而行,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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