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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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后,他们搭乘物资运送船来了。船上装载的食品和设备太沉,船的吃水线很深。由于阳光太强,休只能看见船上的三个人影。
他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加速,胃里也剧烈地翻腾着——见鬼,他急个什么?他用新的眼光打量着这个营地,打量着他的帐篷、塑料碟子、一包包的焦炭以及油布下的供给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小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黯然无色。他一面往迎客门毡下面去等他们,一面想,让它们就这样子吧。
当船驶近时,一个男的双手罩在嘴边大叫:“喂——是鲁滨逊·克鲁索吗?”他有一口英国上层阶级的口音。休的脸上掠过一抹笑容,以示回答——这很难说是真诚的,但却已是他最好的回答了。
他看到一个女的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圈绳子,他感到很吃惊。
他可没有料到。她微笑着把绳子抛给他,他把绳系在钉在石头里的铁环上。驾船的人在船舷挂了两个轮胎用作护栏。休尽量把手伸过去,帮她从船上下来。
“伊丽莎白·达尔西默”,她说,接着又补充道,“贝丝。”
休与她握过手。
“我叫休。”他说。
“我知道,”她回答说,“休·凯勒姆。”
她转身去帮忙卸货。她身材苗条,下装是一条咔叽短裤,露出被太阳晒黑的修长双腿,脚上是一双旅游鞋,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
随着她优雅自然的动作,她油黑柔软的秀发在她的背上飘洒着。一顶帽子挡住她脸上的太阳,帽子顶上的商标是佩利格罗,背后还有几个小字:“新奥尔良”。
那个英国人跳下船,使得船颠簸起来。
“奈杰尔。”他微笑着大声说。他个头高大结实,金黄的长发挂在红润的双颊上。他身穿一件瑟法里夹克衫,前面有4个口袋,脖子上挂着一个戴取方便的塑料放大镜。他抓着休的手使劲地晃动,休突然觉得像是小地雀被握在了粗大圆实的指间。
奈杰尔抬头望着悬崖,脸上露出一丝疑虑:“我想大家得把这个设备搬上去。”他说。
可不是个好信号,休心想——他才到这里不到两分钟就开始发号施令了。他看着贝丝,贝丝又笑了笑。
搬设备上去很花了些时间。他们每人走了3趟。供给品分3堆,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放到厨房。等搬完时,他们已是汗如雨下,坐在宿营地旁直喘气。
“啊,就这儿了。”奈杰尔最后说道。他打量着宿营地,显得很是失望,“我原想会好一些。那一批批的学生,你知道。你以为他们会在这里建一点什么。我想除了鸟,他们脑子里就别无它物了——当然,鸟和性。很可能你还能嗅出一点味儿来。”他吸了一口气。
“哦,的确有味道,不是吗?”
“是鸟的粪便。”
“不是大便。”奈杰尔开了个玩笑,自个儿笑了一声。
“你会习惯的。”休说,“我几乎都闻不到那味儿了。”
奈杰尔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老天”,就转头朝海上望去:“至少在这里你可以欣赏世界一流的景色,”他说,“哎,那是什么岛?”
“圣地亚哥,最大的岛屿之一。”休指着其他的岛屿,一一进行了简单的描述,“不多时你就会熟悉这些岛屿的。”
“希望如此。”奈杰尔顿了一下,“那个曾和你在一起的维克托到底怎么了?他是病了吗?”
“是的。他被送走了,是得了什么胃病。”
“哦。自那以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6个月,8个月,大概差不多吧。”
“嗯。不用担心,我们来救你了,骑兵部队的。”他把拳头放到嘴边,学了一声军号声,在休的背上一拍,把休给吓了一跳。接着,奈杰尔犹疑不定地在山石上转来转去,最后他选了一块最好的地方,把帐篷很快就搭建了起来。帐篷侧面有通风口,顶上有篷,比休的漂亮多了。贝丝在一旁也撑起了帐篷,是双人的,非常舒适。
奈杰尔提着一个背包过来:“顺便说一句”,他说,“差点忘了,有封信给你。”
休认出那个信封——回信地址是一家公司。他的名字被印得很大。他感到双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几耳光:是他父亲寄来的。
“谢谢。”
他把信封折起,塞到口袋里。
晚饭后,他们围着火堆坐在从圣伊莎贝尔进口的锯段树墩上。
带着他们在岛上转了一整天,休感到非常累。他的世界变小了,但他还把那些固定的活动点——火山口谷底,干裂的灌木地带,大多已空置的鸟巢,以及撒有小片香蕉诱饵的捕鸟网一一指点给他们看,让人觉得很有些怪怪的。
“还有多少只地雀没有编号?”奈杰尔问道。
“6只”,休回答说,“它们贼一样的狡猾。我想你也抓不住它们。”
“等着瞧吧。”
奈杰尔取出两块气味浓烈的牛排放在油里炸,还像烙煎饼一样把它们抛起来。休的胃里一阵翻腾——他不习惯肉食。贝丝显然也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她自己做饭。饭后,她拿出一夸脱约翰尼·沃克·布莱克酒,给每人倒了满满一杯。休仰身看着柴堆在黑夜中喷起的阵阵烟烬,感到喉咙火辣辣的。
“据我估计,”奈杰尔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说,“这次干旱要达到历史最高纪录了,是吧?上次干旱是什么时候?”
“1977年。”休说。
“有多长时间?差不多一年吧?”
“452天”,贝丝说。她坐在石头上,背靠着树桩,棕色的双腿偏向一边。火光映照着她面颊上高高的颧骨和双眼。在黑发的反衬下,她的双眸熠熠生辉。
奈杰尔嘘了一声:“这次有多久了?”他看着休。
“235天。”
“这对研究有利。”
“对研究有利,但对鸟有害。”
“到目前为止,已出现了些什么影响?”
“产卵减少了,交配的也不多,有些幼鸟死在巢里。它们个个没精打采,有的已危在旦夕。”
“哪一些?有什么变异?鸟喙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贝丝插嘴道,“他可不是你的学生。”

“没关系,”休说。事实上是他想有个人说说话,“这些鸟真遭罪,尤其是那些最小的。它们的喙太小了,还啄不烂刺羡黎。你看它们在试——啄起来,把它转过去,又丢开。有的钻进草丛里——叫做斑地锦——草叶的白色胶乳粘在它们的羽毛上,让它们很难受。它们把头在石头上使劲地蹭,直到头顶的羽毛被磨光,接着又是太阳的炙烤。你看它们死得到处都是,那些秃顶的小地雀。”
“下一代呢?”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会像上次干旱那样,存活下来的是那些喙最深的鸟。一直要等到降雨量丰富的年份,你才会又突然间见到大量的窄喙地雀。”
奈杰尔模仿播音员的腔调说:“达尔文野外实验室。过来看看自然选择每天创造的奇迹。它是怎样个过程?这位伟人是怎么说的?……”——他微微地偏着头,好像是在回忆——但他讲得那么流利,这些话肯定已烂熟于心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仔细地观察世界各地的最微细变化;弃绝那些不好的,保存和添益那些好的;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机会,奇迹就在上演。”
休没理会他的做秀。威士忌酒使他热流涌动,人也变得宽容起来。他看着火堆对面的贝丝,但却看不清她的反应。
“不过达尔文并没有真正弄清楚,至少在这里时他没弄明白,不是吗?”奈杰尔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把所有的标本放到一起,把各个岛上捕捉的地雀放到同一个口袋里。要看他的地雀,他还得去求菲茨洛伊。”
“没错。”贝丝说,“而且在《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中惟有一句话对其理论有过暗示。他们也这样说。”
“哈,那你得把这归功于他了。他总算是弄明白了,虽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奈杰尔抬头望着休,“告诉我,”他说,“到底达尔文的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感兴趣?”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休吃了一惊。
怎样回答呢?要如何才能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用语言表述出来呢?达尔文身上有太多东西让他崇拜了——他的严谨有序,他对标本童真般的热忱,(想像一下吧,他竟然吹奏低音管来检验蚯蚓是否具有听觉!)他对事实的执著——只用事实说话,为了追寻事实,他甘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让他最为钦佩的是达尔文那思接万古的能力——不是几个世纪,几千年,而是整个人类历史。他把时间往后不断推衍,倒过望远镜筒来审视曾经的浩劫。看着连绵的群山,他能想像出地壳的上升运动,尽管这种运动是如此的缓慢;在安第斯山脉上看到海洋生物化石时,他会想像上古之时这里曾埋葬这些生物的海底。能洞察如此古远的极其细微的历史演化,是何等的神奇!
这正如伽利略之洞测天体的斗转星移。而要把自己置于这浩浩的时间长河中,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的宇宙中,承认自己的虚无,又需何等的勇气!休觉得,这种虚无让他感到一种不可理喻的慰藉。
“我喜欢他宽广的历史视野”,他最后回答说。
奈杰尔转身问贝丝:“你呢?”
休俯身向前听她怎么回答。贝丝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面无表情地说:“我欣赏他来这些岛上和回去时都只带了一本书。”
“哪本书?”
“《失乐园》。他一面阅读此书,一面思索自己在这里所见到的事物,然后把二者揉到了一块儿。”
“到底什么意思?”
“他发现了伊甸园,他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这个世界就从此不同了。”
“我明白了。他们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就跑到树林中躲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虽然——这儿像乐园。”
“那也未必,”她说。几分钟后,她站起身来,跳舞一样朝上伸展双臂,然后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身体消失在了黑暗中。
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不说话,休又感到对方的在场给他造成的巨大压力。但他不一会儿又开口了。
“你知道,”他头偏向刚才贝丝坐的地方说,“听她那样谈达尔文很有意思。有人谣传她和他有些关联,可能几代人前吧。”
“但她是美国人啊。”休说。
“是的,是没什么根据,我也知道,只是谣传而已。有些人喜欢把这样的传奇故事往自己身上拉。但她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哪方面?”
“属于剑桥、伦敦、美国灵秀人物之列,人也够漂亮——你自己也看到了吧;书不择类,阅历丰富;曾与一位优秀人物——马丁·威尔金森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他一路春风得意,在圣约翰的牛津大学学历史,科科第一,出身好,前途无量。不过他也有很多问题,性格抑郁;文笔好而且健谈,但心理不稳定,结果事业急转直下。他们离婚了。这事好一阵子都是人们谈论的焦点。”
“你们俩认识……多久了?”
“哦,很长时间了。但是在他们离婚后才开始的。”
“啊,这样说来你们是……怎么说呢?一起双宿**了。”
“怎么说呢?也是吧。”
“我明白了。到这里来,你们又会急于另外找地方的。”
他们都静默了下来。沉默中,休感到喝酒后口齿越来越不清了,于是说了声“对不起”,站起身来。
“不用管火,”他说,“让它去——没什么可烧的。”朝帐篷走去时,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笨拙的感觉。酒精真是妙不可言。他回转身,看着坐在树桩上的的奈杰尔粗黑的身形。
“顺便说一句,最好把靴子挂在帐篷杆上。别的没什么,但这里——伊甸园,蝎子可不少。”
当他钻进睡袋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信。什么鸟事。他打开手电筒,撕开信封。迎面的是熟悉的字迹,但他早已麻木了,没有读下去,也不想去理会父亲又一次对自己的失望。他父亲当然不会写那么多,但休却早已精于领会字里行间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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