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吾非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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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当李若芒应庞谢之邀为撰写《流洲编年史》提供素材时,他强烈要求对方务必以写实的手法详细描述自己第一次打工的情形,这段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的确难以忘怀,另外,在他看来,这篇文章也可以给那些多少有些叛逆的流洲新生代青少年们一些警示:与其憧憬着早日离开父母,到一个更大的天空去自由飞翔,倒不如好好珍惜现在和家人朝夕相处的每一天。其实真正的幸福往往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浪漫和美好,它经常隐藏在一些我们平时很难会留意到的平凡琐事之中,可能使它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大多数人们虽然经常与它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以下内容节选自一代野史学作家庞谢所著的《流洲编年史》之《星轸五年篇》:
星轸五年,二月二十。
杭州,有雨。
惊蛰,算命的说,我今天命犯太岁,大凶,不宜出街,更不宜出工。
“昨天我来找过工作,您叫我今天来试工。”李若芒起了个大早,在聚圣楼门口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当真?”聚圣楼的刘掌柜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瘦削,显得很精练,讲话更精练,脸上不拘言笑,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千真万确,昨天和我说话的就是您啊。”
“姓名。”
“在下李若芒。”
“看看。”刘掌柜地给他一本小册子:“仔细。”
李若芒哪敢大意,翻开第一页仔细研读:
工作单位简介:
聚圣楼,粤式酒楼,白天开设饮早茶的茶市,晚上有各式粤菜供应。
员工须知:
工作时间
早班:巳时至未时
午休:申时
晚班:酉时至亥时
“够了。”李若芒正要翻看第二页,刘掌柜又递过来一份手册:“这份。”
紧缺职务:侍应
基本要求:五官端正,勤劳肯干,精通地方方言、外语者优先。
薪金:五两银子/月,小费不计。
“で~あるか?”(德~阿鲁嘎,是吗)为了显示自己符合应征要求,李若芒破天荒的主动讲起倭语。
“鸟语?”刘掌柜皱起眉头。
“是倭语,我们流洲皇……”
“闭嘴。”刘掌柜打断了他的话。
李若芒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像一个被告知只要自首就能得到宽大处理的逃犯,在他一露面的瞬间就给衙役们乱棍打死时的那种感觉。
“以后我要是再主动说这鬼话我就是乌龟王八!”李若芒默默的在心里立下重誓,在他心中,乌龟王八可是要和雨石弥三画上等号的,这是他最不耻的。
“同意?”
“同意,同意,今天就能上班吗?”
“跟他。”刘掌柜招呼旁边的一个侍者过来,“小李。”算是替他做了介绍。
收李若芒做小弟的这个男子年龄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张白净的脸上略带几分轻佻的神色。
“小李是吧。”
“是,您怎么称呼?”
“姚安。”
“姚大哥好。”
“嗯,今年多大了。”姚安拖着长音,有气无力的问道。
“十九。”李若芒其实还虚报了一岁,他只是希望能给外人一种相对成熟的感觉。
“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唉,你的命好啊,我十九的时候都已经在这干了三年啦,靠!”姚安很愤青,很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
“姚大哥,请问我现在能干点什么。”李若芒有点不知所措。
“去把卫生打扫了,吃早饭的时候自己过来。”
李若芒搞清洁的这段时间,店里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三男一女四个侍应,姚安一扫刚才的颓势,精神饱满的过去给那个女的打招呼,几个人随即叽叽喳喳乱作一团。李若芒自小习武,耳力甚聪,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可还是听到他们提起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向自己望过来,他连忙低下头去,不做理会。
过了大约能烧开一锅水的时间,一个厨师模样的人托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菜肴,从厨房里闪身出来,李若芒梦寐以求的画面终于出现了。
久违的早餐显得既陌生又亲切,李若芒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了。
姚安根本无暇理会他,不停的在那个女生旁边献媚:“小美,今天你就跟我拍挡吧,我们俩个看着十五张桌子,我打保票不会累到你。”
李若芒刚才打扫的时候细心数过,这聚圣楼里总计有四十五张桌子,现在算上自己一共有六个侍者,按照两两一组来分配,刚好一组人服务十五张桌子的客人。
姚安的一席话所产生的效果就如同把一只狗熊硬塞进一个蜂窝里那样,被他称为小美的女子含笑不语,可其他三个人却都不约而同的呈现出义愤填膺的嫉恶如仇状,一边大放厥词,一边借机向小美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都静一静,我有话说。”小美用仿佛带有魔力的话语,令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四个人立马偃旗息鼓,还如同小学生一般坐的端端正正。
“要我说心里话,今天我最希望能够一起拍挡的人是……”小美故意拖长了音,眼波流动,在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只看的那四个人搔首踟蹰,魂不守舍。
看着这四个男人被一个小女子**于股掌之间,李若芒觉得好笑,心道:“当年武则天上朝时不知道是不是就这德性,倒要看看这女的怎么收场。”
小美用了众人最意想不到的结果来收场:“我看这个新来的小李还蛮不错的,我就跟他了。”
李若芒差点把刚才奋力吃下去的早餐全喷出来,心里凉了半截:“完了,连老子也给她玩了,这贱女人害我!”刚想解释一番,突然看到前方有八只冒着火光的眼睛向弹道导弹一般精确的锁定在自己身上,又如同四条饿狼,好像随时都会扑到自己身上。
“算了,不跟你们开玩笑了,说正经的。”小美出来打圆场,她倒不是怕李若芒给人整的横尸当场,她只是觉得新来的学徒,不好好利用一下就放过他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这几天的脏活、累活总算有着落了,没办法,这是本店传统。“姚安,刘掌柜指定小李当你小弟,你就不要推托啦。”
“那也只是因为我今天来得早,唤做别人,也都……”姚安还试图为自己争取机会,但一看到小美满脸不耐烦的神态,立刻闭嘴。
“苏全,张汇前两天刚刚跟我搭档过,依我看,今天轮也该轮到方黎哥哥了。”
胜利者方黎激动的像刚刚获得奥运金牌似的,热泪盈眶,在完全无视其它失败者的情况下,情不自禁的向小美坐得更近些:“美妹,你真是…你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李若芒又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光人好有什么用。”小美像个深闺怨妇那样抱怨着:“要是能像霏菲姐那样命好就好了,能得到我们大老板的垂青,也就不用在这里苦熬了。”
“小美,你相信我,我将来也能像咱们大老板一样飞黄腾达的。我敢打保票。”姚安拍着胸膛,说着豪言壮语。
“我也是。”“我也一样。”其他三人也跟着随声附和。
李若芒回想起昨天马邀友的话,倒也弄明白了小美的意思:“照这么说,她口中的霏菲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什么‘私生庶长子’他娘了,阿弥陀佛,还好她老人家已经不在这里混了,这要是再多出个女的还了得。”
正式开工后,刚刚还天真纯朴如同小学生一般的姚安、苏全们,立刻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俨然化身成为一个个尖酸刻薄的教导主任们,对李若芒进行着这个星球上最为严厉的教导,李若芒觉得,如果他在流洲的皇家书塾里能够接受这种强度的教育,恐怕他根本就不需要出国留学,早就能成为一代栋梁之材了。
“小李,二号桌要加多一壶普洱茶。”“我马上。”
“小李,十号桌的客人里有个小孩,去拿个加高的座位。”“行。”
“小李,二十三号的牛肉肠粉给催一下。”“好。”
“小李,没看到四十号的客人走了吗,去收桌子,外面有客人急等着要坐,快点。”“嗯。”
“小李。”“又有什么事?”“没事,叫习惯了,真的没事,相信我。”李若芒无语。
注意,上述的对话是在间隔不超过两秒钟的时间内发生的。李若芒早已被搞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唯一还有的概念是姚安明明告诉自己只需要看好一到十五号的桌子就行。
“小李,去吧三十五号的桌子收拾了。”
“对不起,张大哥,姚大哥要我负责一到十五号,所以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顶嘴,行,我使唤不动你,以后别指望我帮你!”

同样的剧情除了小美之外,李若芒跟每个人都演绎了一遍,小美倒是没说什么,她所做的,只是在别人数落李若芒的时候很开怀的笑出声来,然而,她的笑就如同催化剂一般,加速了一场场悲剧的上演,姚、苏、方、张四人见到训斥嘲讽李若芒居然能博得心上人一笑,大喜过望。当真是肆无忌惮,变本加厉。于是,一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批斗大会轰轰烈烈的在聚圣楼上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午休时间终于到了,李若芒庆幸自己总算熬过了自己生命里的又一个危难时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犄角旮旯处躺了下去,一想到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要在这里度过,心里就不禁苦楚难当,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流洲的生活,很留恋,很怀念。但是,自从离开流洲时他就坚信,以后所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是老天故意替自己安排下来的,避不开,逃不掉,都是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必然要经历的,古之圣贤之所以能够称之为圣贤,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成功驾驭生命中的那些磨难,而不是被其驾驭。李若芒并不妄想成为圣贤,但他却无时无刻不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做个能自食其力的人,得到父亲、家人和流洲百姓的认可,更重要的事,要得到自己大哥的认可。
一想到父亲、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大哥,李若芒内心深处的那些自悲、沮丧等种种阴暗面就如同突然暴露在圣洁的阳光下,被照射的烟消云散。
正要合眼入睡,李若芒极其敏锐的耳力却听到了旁边窗外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
“怎么样?”消失了一上午的刘掌柜问道:“新来的。”李若芒断定对话另一方的身份一定高过自己,因为刘掌柜对他的待遇明显比自己强,已经从每句话两个字升级为每句话三个字。
“怎么跟您说呢,”听得出,是姚安的声音:“总结一下,三条,那个小李他人懒、嘴贱、脑子笨。”
“辞了他?”刘掌柜问道。
“不能辞不能辞,好不容易有招来个新人,哪能这么快就放他走了。”姚安显得很激动:“再说了,他就算再不济,也还有我们可以帮他吗,我们哥几个都很乐意帮他,您就放心吧。”
李若芒用长衫裹住耳朵,蒙头大睡。
晚上的遭遇几乎是上午的翻版,说是几乎,是因为跟上午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若芒面对对方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有好几次都差点出手打人,可每一次都刚好赶上刘掌柜有事吩咐他去做,结果不了聊之。
杭州城里聚圣楼内的煎熬就像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一样,永无止境,连绵不绝。但钱塘江有总有退潮的时候,而聚圣楼内也总算到收工的时间。
清点小费时,其他人个个满载而归,李若芒却只分得了一文铜钱。
“算了,也算是本人的第一桶金了。”李若芒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刘掌柜招呼他过去,指了指旁边已经放置好的木梯和地上的油漆桶,然后又指了指头上有一处略带斑驳的大梁:“干完。”“收工。”
李若芒无奈,只得依言而行。
刚刚爬上去,就发现原本正打算要各自回家的姚安等人又重新聚集在木梯之下,好像又要计划什么大事,李若芒知道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而这些事八成跟自己有关,于是马上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就这么走了多无聊啊。”小美俨然是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
“咱们再给那傻小子来点刺激的,怎么样。”方黎马上跟着附和。
“刺激的,把梯子推翻给他来个空中飞人怎么样。”张汇的具体实施方案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谁动手。”苏全有贼心,没贼胆。
“你们帮我把风,没人注意这边的时候知会一下,我来。”姚安是典型的实践派。
李若芒出离的愤怒了,恨不得把他们几个挫骨扬灰,心道:“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目前这种高度足够把我摔成段延庆了!你们几个真是坏到骨头里了!无药可救了!今天我要是不打改你们岂不是以后还有更多人被害,我不能为虎作伥。”
正盘算着几套出手方案,姚安却已经先发制人了,李若芒早有准备,就在木梯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他双足在木梯上轻轻一点,已飘然跃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朱漆红柱,去势很疾,可就在他双脚接触到柱子的一刹哪,他整个人的动作却又缓慢下来,如果从垂直向下的角度拍摄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他保持持空状态的这两、三秒钟的时间内,他用了一个类似青蛙即将起跳前的准备动作,整个身体缓缓的垂直蹲坐在红柱上,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自己的双腿之上,蓄势待发。
李若芒的一声长啸,正式吹响了战略反攻的号角,他笔直的身体尤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射向姚安:他实在恨极此人。
肇事者姚安连同其他四个同伙被李若芒这一连串随心所欲的动作轻易的征服了,他们此刻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想看场小制作的舞台闹剧,可当影片正式上映时,自己眼前出现的,却是一部正版的精彩大片,不过唯一不幸的是,这是一部恐怖大片。
当呆若木鸡的姚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李若芒破空而来的拳头距离自己已经不足0.01公分,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这一拳已经结结实实的砸在姚安的脸上。
很多年以后,当一个人要向别人讲解何为猪腰子脸时,他都会拿姚安的脸当作经典范例。同样是很多年以后,一位现代文学家写了一篇文章,专门用以安慰姚安:“文友们奔向了‘凸’,我则留在了‘凹’,他们去品味山的阳刚之美,我在谷中独享阴柔之静……”
顺利着陆的李若芒,身形一晃,如同鬼魅一般的在店里穿梭,其他四人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往死里整人的嚣张气焰,在他们眼中,面前这个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李若芒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早先无数个被他们迫害的体无完肤的学徒们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他们终于来报仇了!”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在他们四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来。
而李若芒也的确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顷刻之间,姚、苏、张、方四人都已重伤倒地,发出一阵阵杀猪似的哀嚎。李若芒本不想打女人的,可小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得网开一面,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是应该的,而且小美看似健壮的身体,挨几下打应该没问题,通过了心里这道关,李若芒就顺理成章的抽了小美一记耳光,抽完之后觉得不过瘾又抽了一记,跟着又踹了一脚,踹完之后踹上的瘾又踹了一脚,然后又砸了她一板凳,然后又……
聚圣楼里其实也养着几个看家护院平时兼职做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的保安,他们手里虽然有兵刃,人数也大占优势,可是看到李若芒表现出来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和远在自己之上的技战术打法,他们不需要进行语言的交流,就很默契的同时选择了放弃。
就连在酒店里打拼了半生,平时自诩足以应付各种场面的刘掌柜,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了,事发之前正在算账的他,此刻左手拿了五两银子,右手握着一卷账册,口歪眼斜,呆若木鸡。
原本喧嚣的聚圣楼内此刻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几个被人肇了事的肇事者们也都强忍着不敢发出一丝呻吟,生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发李若芒新一轮的关注。
李若芒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今天的收入,朗声说道:“这一文钱,是我李若芒的全部身家,留给你们当汤药费吧。”
转身要出酒楼,李若芒留意到了旁边神情古怪的刘掌柜,看到他,自己的理智总算多多少少恢复了些,才想起来还有件大事没办。
“刘掌柜,能不能帮我清了今天的工钱。”
刘掌柜好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很有觉悟得把左手拿的那五两银子递了过去。
李若芒拿了银子,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了刘掌柜的声音,包括李若芒在内的所有聚圣楼员工有幸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李大侠日后可否不要再光顾本店啊?”
“原来你也会这样说话,行,一次说了十五个字,已经很看得起我了,有点儿意思。”李若芒心道。
照例每段编年史结束的时候都会写下一段结束语,庞谢左思右想,迟迟下不了笔,于是找来李若芒代笔,李若芒思索片刻,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是圣贤,没有高僧的胸襟,却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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