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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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千里之外的杭州城里,此时谢慎一行坐在马车之中,众人**道均已被制,身子无法动弹。常无言瞥了一眼谢慎,脸上虽仍漠然无动,心中却实大为尴尬,暗思:“老夫对这少年从不假以辞色,可每当我遭难之际,却又偏偏总会遇见于他,岂不是平白惹他耻笑?”他本就是个极要面子之人,加之名望武功均高,向来只有受人尊崇恭维,这些日子连遭挫折,实是其生平大辱,胸中早已抑闷难当。此时更想到自己这种种狼狈之状,全被一个他素瞧不起的后辈小子看去,心下登时沉如死灰,什么争强好胜,什么一派宗师,这些念头霎时间俱都化作了尘缕,湮没于怀,哪里还剩得分毫,暗自叹道:“哎——我常某自负英雄,纵横半生,不想到老却连遇大挫,莫非这……这竟是天意?”想及此处,双目黯然一闭,无奈摇了摇头,一股英雄末路之情油然而生。
谢慎却在想:“日间才与他们师徒分别,没想不到半天时光,便又在此处重逢了,最奇的竟然还又同是被人捉到这里,这……这叫怎么一回事情?”他是这般想法,岚心、白音、脱欢都是人同此念,四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皆都默然。只有瑚心乍见谢慎至此,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喜悦,却是怔怔说不出话来。
众人静得片刻,终究还是瑚心性子最急,忍不住问道:“谢家阿哥,白音姐姐,脱欢阿哥,你们三个怎么也被捉得来了?”
谢慎摇了摇头,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实不知从何讲起。”这事本与他毫无干系,若非他插手相帮脱欢兄妹,原是不会被人捉来,但想若把事责尽数推托于他人,一来颇对不起两位蒙古朋友,二来也于事无补,三来更非大丈夫的气概,当下索性缄口不提,又见岚心师徒虽然失手被擒,但身上完好无损,想来没吃多少苦头,心下自又稍稍安定。
只听白音歉声说道:“瑚心妹子,定是因为你和岚心妹子出手相救我们,这才累得你们被那群恶人捉来,我和哥哥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真是对不起得很。”
瑚心忙摆摆手,急道:“勿是格,勿是格,那些人……那些人……”她一时情切,气息为之一塞,小脸胀得通红,却说不下去,岚心接口道:“白音姑娘千万莫要自责,其实那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们师徒而来,就算那时候没有出手相帮你们,想必他们也一样要来对付我们的。”转头向谢慎道:“谢大哥,你可记得那日孟公子……”说到“孟公子”三字时,她突然把头微微一低,接着说道:“那日孟公子曾托人捎来口信,叫我们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只是当时我们谁也没加留意。今早和谢大哥你们分别之后,我和师父、师妹便加快步程,想着早些赶回云霞岛上,谁知傍晚行到城东郊外时,却遭到一群人伏击,里面有一个正是秦老三,原来此人便是那铁船帮中的三当家。他们人多势众,为首的那个老人武功又太高强,我和师妹都只和他交手一招,就给他点中了**道,师父他人家伤势尚未痊愈,自也不是他的对手,跟着便失手被擒,给带到了这里。哎,也不知铁船帮和我们东海派究竟有何深仇大怨,三番五次要来为难我们?”她不知那秦舞阳的身份来历,只听秦老三称他为大伯,便道他也是铁船帮里的好手。
谢慎猛然记起,当日孟诸野确实曾令那个姓李的胖子传话,只是时间隔得久了,自己早把此事淡忘,后来和脱欢兄妹说话之时,也曾提到过铁船帮的名号,但那时只觉这三个字模模糊糊似有印象,却没去深作细想,此刻经岚心一提,方才记了起来,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一旁脱欢恚怒难消,破口大骂秦老三卑鄙下流,骂得一会,又骂起了汉王朱高煦来,谢慎听他骂得凶狠,脑中突然浮起一事,说道:“岚心姑娘,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其实并非铁船帮要来为难贵派,而是汉王想要请常老前辈去到北京一见,那日我们在破庙中所遇的那两个恶汉,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那时我没对三位言明,现在想起,却是我的不是。”
瑚心、岚心闻言均是一奇,瑚心更睁大了眼睛,问道:“汉王?汉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抓我师父?”二女深居东海孤岛之上,平日极少在外行走,常无言又不与她们多说世务,是以她们竟不知道,这汉王便是当今天子的二皇子朱高煦。
谢慎正欲开口相告,只听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汉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二殿下,素来礼贤下士,求才若渴,他久慕令师之名,此来便是特命老夫相请常掌门北上一叙,此外绝无恶意,这位女侠但请放心。至于个中情由,却恕老夫不便奉告。”说话之人正是秦舞阳。
此言一出,车中顿时寂静无声,常无言师徒三人此时方知,何以这一路之上会险厄重重,原来竟是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不禁都感惊诧莫名。常无言心中更是凛凛一惊:“我东海派偏居海上,与朝廷中人素无往来,他一个王爷怎么会来请我相见,莫非是为了……为了我那师弟之事?”登时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又想:“这事可越来越奇,想那汉王也不过是要与我一见,而那日在黄河渡边向我出手偷袭的黑衣人,却分明是欲取我性命,看来他与这些人并非同属一路,但不知又是何方人物?”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种种疑惑又交织参杂,一时实难释解。要知东海派向来不问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十多年前门户遭逢变故之后,常无言更是不再足出东海一步,若非此次华山掌门柳树风亲柬相邀,他决然不会前赴,谁料才一涉足江湖,便自有是非之事缠上身来,当真是他始料不及。

常无言正自凝神思量,却闻车外秦舞阳已大声吆喝,招呼众人启程,只听蹄轮之声骤响,马车已然慢慢驶动,却是向东而去。
马车为黑布所罩,从车内瞧去,更不见窗外事物,六人茫坐其中,均不知此去前途如何,胸间荡然无所。只觉车身颠簸起伏,心情便也随之忐忑不定。
行出数十丈外,转过了一个街口,马车忽然停止不前,听得车外秦舞阳道:“这……这是我那二徒弟的‘黄雷驹’啊,何以会在此地?”语下甚是惊奇。
谢慎心中暗自一凛:“哎哟,不好,‘马兄’尚还留在原处,这老人既是西凉三雄的师父,如何能认不出这匹黄马,这会儿他若要来给徒弟报仇,那我断无活命之理。”心中战战,凝神续听,只听秦舞阳打个呼哨,那黄马闻得召唤,便径朝这边奔来,待驰到他身边时,秦舞阳拉过缰绳,控辔细察了一番,自言自语说道:“果真是我徒儿的坐骑,我那两个徒儿俱是丧在宋牧之手下,这匹坐骑自也是被他夺取的了,如此说来,莫非宋牧之就在附近?”一想到杀徒之恨,胸中仇意直涌,当下足尖一点,轻轻跃上了墙头,踏着墙缘迅捷异常的游走四望,他是昆仑派的耆宿长老,武功之强,在派中仅逊于掌门殷陆阳一人而已,这时施展开昆仑派的嫡传轻功,黑夜里但见他来去如风,便似一道白光穿梭。只是他轻功再高,可是四周除了朗朗明月,草木屋舍,却哪里又有半点异状。
秦舞阳跳下墙来,暗自奇道:“怪了,这马既然留在此处,却又不见宋牧之的人影,不知是想耍什么把戏?”他知此人武功极为了得,“虎爪手”和“鹤翼功”的绝技更是名动武林,大是劲敌,若是伏在暗处窥伺,自己着实不易对付。又想那白莲教素称邪教,这等阴损使诈之事,原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秦老三见此情状,心中早已猜到了三分,直吓得双腿发抖,颤声道:“大……大伯,是……是不是白……白莲教的人又找来了?”秦舞阳朝他白了一眼,身子挺直,朗声说道:“哼,邪魔歪道,自然只会做这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勾当,又岂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人怕他白莲教,老夫却是不怕,他宋牧之若是做个缩头乌龟倒也罢了,如敢现身一见,老夫正好替我那两个徒儿报仇雪恨。”他这一番说话似是对秦老三而说,实则暗以内力逼运,将话音远远送出,倘若宋牧之便在附近,定当能听得清楚。只是四下无声,哪有人来答话,隔了良久,仍是寂静如水。
谢慎坐在车内,看不见外面动静,但二人的说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稍稍一安,想道:“那刘伯信明明是被我一剑刺死的,他却要去找宋大哥报仇,岂不算是‘有眼无珠’,叫人好笑?不过他既认定刘伯信是为宋大哥所杀,便也不会来寻我报仇了,哈哈,谁又会想到一个武林高手,居然是死在我这籍籍无名之辈手里?只是要别人平白替我背下这个黑锅,实在有背君子之道,但当此之时,那也只好从权而处了。料想宋大哥也不在左近,不然他受了这般嘲辱,定会忍耐不住,出来和那老人斗上一斗,就似当初邀斗西凉三雄一般。”想到西凉三雄,随即便又想起那三人之中,还剩着一个盖长风未死,心里忽觉不妙:“不好,到了北京之后,倘若被那瘦子认了我出来,那时便如何是好?”
谢慎心中惶惑无主,竭力想思索出个计议,但这一时之间哪里有什么主意可想,只听车外秦舞阳又高声大笑:“看来他宋牧之是决意要做缩头乌龟了,哈哈,便由得他做去,咱们自管上路罢。”翻身却上了那匹黄马。秦老三正自担心他要去惹得白莲教找上门来,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登时安心,陪笑了几声,说道:“大伯明见千里!侄儿猜想,怕是那宋牧之一闻大伯之名,便已望风而逃了。嘿嘿,世上原也没有这等蠢人,会嫌自个儿活得太久,跑出来寻死。”
秦舞阳“哼”了一声,心想:“这宋牧之乃是邪教中的紧要人物,岂是象你这等贪生怕死,不战而逃的脓包可比。但我如此相激,他竟还能隐忍不发,此人行事,也当真出人意表,想必是另有厉害诡计伏在后边,我倒不可不防。”他认定了自己徒弟是死在宋牧之手里,是以心之所念,便觉一事一物都自可疑,此时想到大敌在侧,他面上虽然轻描淡写,好整以暇,心中却实十二分的戒备。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路,沿着西湖岸畔,向东北而行,秦舞阳本料这一路必然少不了恶斗连场,哪知等众人到抵钱塘江边,天边已泛鱼肚,一路竟是太平无事。他望见浩浩江水,微一沉吟,说道:“咱们走水路,从运河北上。”秦老三道:“是!是!侄儿自会安排妥当。”
铁船帮在江南一代颇有势力,“铁船”二字也殊非幸致,钱塘江口的船只码头多半被其霸占,秦老三安顿了一条大船,秦舞阳令左右先将谢慎六人扶进舱中,余人立在船舱四周护卫,待众人坐定之后,秦舞阳走到常无言身边,在他背心“灵台**”上轻轻补了一指,说道:“常掌门武功太高,老夫不得以如此,还请恕罪则个。”言下甚恭。常无言闷哼一声,却是不喜不怒,仍旧闭目端坐,不发一语。
岚心和瑚心不知秦舞阳此举何意,只道他是要加害师父,不禁又急又惊,待见师父脸色如常,并无要紧,这才稍加放心。六人一夜颠簸,此时实已疲累不堪,不到一盏热茶的功夫,便都各自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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