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明朝永乐二十年的四月一十七日，这个日子在江南早已是百花相竞，鹂啭燕语，可是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却仍是萧索凄清，凉意侵人，华山南峰的“落雁峰”上更是山风劲荡，肃杀一片。
这“落雁峰”向称西岳第一峰，也是五岳之中最高的山峰，相传大雁南飞至此，便会停落在峰顶歇息，是以此峰便以“落雁”名之，又传李白登落雁峰后赞道：“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脁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可见此峰之高峻，足当傲视中原。这时月色笼罩之下，更显得苍拔耸立，人若站在此峰之巅，的是如履浮云，俯瞰天下。
蜿蜒直上的山道中，一团黑影正自疾速而行，与周围的夜色一衬，宛如湖面上泛起的一线波浪。那黑影又奔出数十丈外，忽听左首树林之中传来“咳”的一声轻响。那黑影顿时停滞不前，原来这团黑影竟是个身着黑衣的汉子，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冷电般的眼睛，大有森怖之意。
这黑衣人抬头看去，只见林中一株大树的树枝之上，正立着一个高瘦男子，浑身青布束裹，却看不见他面目，这时树枝随着山风起伏不定，那青衣男子便也随着树枝上下而动，轻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
两人对视片刻，那青衣人长作一揖，说道：“凉夜寒风，要阁下亲驾光临，在下何克敢当。”
那黑衣人“嘿”的一声，说道：“久闻华山派‘冯虚御风’的轻功乃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言语之中，竟含七分轻蔑之意。
那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多谢阁下谬赞，一别经年，今夜能得再见尊范，也是在下生平幸事。”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道：“你千里相邀我来，不会只为说这些无聊的话罢？”
那青衣人道：“十余年未见阁下，如今在下居高临下，岂是待客之道，阁下何不上来一叙。”
那黑衣人暗道：“原来你是想考较考较我的轻功。”当下更不答话，只见他双膝并不弯屈，身子轻轻一纵，便如利箭一般突地窜起，跃到了那青衣人对面的一株树上，双足踏落到树枝上时，枝叶竟无丝毫晃动。
那青衣人喝了一声彩，赞道：“阁下这手‘旱地拔葱’的功夫的是神乎其技，在下佩服得紧。”这话倒是他由衷而发，原本那黑衣人所露的轻功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技秘着，但凡练过轻功之人几乎人人都会这一手‘旱地拔葱’的功夫，只不过要练到如他这般双膝不弯不屈，一下而能上纵二丈有余的地步，江湖上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那黑衣人冷冷说道：“你这一对狗眼倒还算是锐利，我也佩服得紧。”
那青衣人摇了摇头，道：“在下处处好言以待，阁下却字字恶语伤人，不知此所何谓？”
那黑衣人斜眼望天，昂然说道：“和你这等卑鄙小人说话，又何必口吻生花，假充斯文。”
那青衣人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说道：“阁下太过抬爱，倘若说到卑鄙小人，那阁下与我实是彼此彼此，难相伯仲，在下又何敢独占令名，未免大失故人之义。”
那黑衣人“哼”的一声冷笑，也不答话，抬头却去望着夜空，眼中尽是不屑之色。那青衣人道：“阁下也不必暗暗生气，在下自知武功拳剑那是远远不如阁下，当年便差着老大一截，如今想必更是寸木岑楼，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那黑衣人“嘿嘿”一笑，说道：“我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只怕昔年的武功倒有一半忘记了。”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手中运劲，“嗤”的一声向那青衣人弹去。这树叶轻若无物，只须微风轻扬，便会被吹飘起，那黑衣人竟能将之射到三丈之外，委实神功惊人。
那青衣人脸上果然稍有变色，伸手将那片树叶接过，凝神细看，霎时间更是惊骇异甚，难以名状，仿佛见到了一件绝难想像之事。原来那片树叶之上，居然附着一层薄薄白雾，其寒胜冰，其坚逾铁，竟是那黑衣人以阴寒内力附诸其上，将这小小一片树叶，顷刻变成了冰霜薄片。
要知武林中故老相传，一个人气功练至绝顶之时，虽凭飞花摘叶，亦可伤人性命，但那终究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不曾亲眼目见，此时黑衣人所示的这手化叶成冰武功，比之飞花摘叶固然逊了数筹，但究也骇人听闻，足可与当世豪杰一争雄长。只听那黑衣人道：“雕虫小技，实在不足高手一哂。”双手朝后一负，大有狂傲之态。
隔了良久，那青衣人才缓缓说道：“十余年不见，阁下竟已将那‘玄冰刺’神功练成，确实可喜可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无怪阁下今夜有恃无恐，原是如此，难怪，难怪。只是阁下刚才所说的言语，恐怕未必尽是真话罢。”
那黑衣人突然眉间黑气大盛，高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青衣人微笑道：“听阁下说话之时，中气似有不纯，想必所受的内伤着实不轻罢，既然如此，又怎会是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呢？不过阁下神功既成，这世间能伤得了你的，当真已是寥寥无几，屈指怕是便能数的过来，不知阁下是伤在哪一位高人之手，可否明言以示？”
那黑衣人斜睨他一眼，说道：“哼，此事与足下无干，你这猎奇之心也未免稍大了一些罢？”停隔片刻，沉声又道：“纵然我身有内伤，但要杀你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青衣人哈哈笑道：“阁下欲要杀我，本来确非难事，不过今夜若是动手，在下却有必胜之法。”那黑衣人冷笑几声，道：“人贵自知，你有几斤几两，该当比我来得清楚。”
那青衣人微笑道：“以武功而论，阁下自是胜过于我，可是要在一两百招之内杀我，只怕也非易事，此刻你身居华山，只消我纵声一呼，千余名华山弟子便立时围山而上，你便是武功再强十倍，又岂能全身而退？”
那黑衣人知他所言非假，又想此人阴险毒辣，素无廉义，这事也未必做不出来，当下连声说道：“好一个‘寒梅六剑’，却是倚多取胜之辈，无耻之极，无耻之极。”那青衣人道：“适才阁下言我为‘卑鄙小人’，常言道卑鄙无耻，可见卑鄙之人，自是要与无耻为伍，倒也不甚稀奇。”那黑衣人顿时默然不语，心念动处，却自潜运内力，只待猝起一击，先将此人格毙再说，倘若容他出声示警，那等华山门人一拥而到，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
只见月光之下，他的一双大袖飘荡异常，如同两只鼓起的布袋一般，显然内劲满布，蓄势而待。那青衣人一瞥之间，便知黑衣人已动杀机，只怕瞬息就要出手，嘴角一扬，又是澹然一笑，摇头道：“阁下枉称武功高强，岂知见识竟是如此短陋，惜哉！惜哉！”那黑衣人一怔，随即朗声喝道：“有屁就放，休要故弄玄虚。”
那青衣人轻声徐道：“在下若是有心杀你，又何须这么大费周章，引阁下至此。我只消叫上几个帮手在侧，抑或是我大师兄亲临此处，恐怕今夜你便是有来无回了，此中关窍，阁下不妨想上一想。”
那黑衣人听他如此一说，沉吟得半晌，说道：“这话确是不错，不过柳树风……嘿嘿，他‘剑神’之名也威风得十几年了，到底是否徒有虚名，我倒是很想领教一番。”说话间内劲已自收去，两只袖子又复平常之状。
那青衣人摆了摆手，说道：“我劝阁下还是乘早作罢此念，阁下的‘玄冰刺’神功虽然神妙难匹，但要胜过我大师兄却还稍嫌不够，你若执迷一意，那在下只好把刚才阁下所赠的‘人贵自知’这四个字原数奉还。”
那黑衣人双眸一亮，哼道：“你是华山派的人，自然把他柳树风夸上了天去，似这等自吹自擂之事，武林中原也见得多了。”
那青衣人“哎”的叹了口气，说道：“无谓之争，多说何益，我大师兄之能为，阁下日后自当识见。”
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森然道：“既是不饶口舌，那你此番约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但请开门见山，直言了当罢。”
那青衣人道：“若是无事，我自不敢劳烦阁下移步来此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沉，续道：“阁下可知道，天山那人已然重涉中原了？”
那黑衣人一听“天山那人”四个字，脸色登时大变，道：“你是说那……那人已经重回中原了？”说话之时，声音竟也有些微颤。
那青衣人拈指一笑，说道：“在下尚未提他名字，阁下便已如此模样，莫非心中大有惭愧乎？”那黑衣人如何听不出他话外有刺，但眼前这事关系太重，自己实没功夫和他作口舌之争，跟着问道：“你深居华山，又怎么知晓他已回到中原？”
那青衣人道：“这个我自不便与你道也，总之此事千真万确，阁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现下我已告知与你了。”
那黑衣人又问道：“听说十余年来，那人一直隐居天山忘情峰上，足不下山，何以会突然回到中原，此中缘由你可知晓？”片刻之前，他还是副目中无人，倨傲不可一世的神态，此刻却已是语下拘谨，只盼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那青衣人微笑道：“阁下倒也不必害怕，一来我料此人尚不知晓你我之事，此番前来恐是另有目的，二来他武功也未必就强过了阁下，你又何须如此畏惧。况且中原群雄无不痛恨此人，单是那白莲教，只怕就已恨之入骨，决计不会放过于他。”
那黑衣人厉声道：“既是这样，你又叫我前来作什么？莫非是要消遣在下？”那青衣人哑然一笑，道：“可白莲教并不知道此人已回中原，是以这事儿便须有劳阁下一遭了。”那黑衣人浑身一震，喃喃道：“嘿嘿，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那青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在下不妨实言相告，但叫此人活着一天，在下便如坐针毡，睡不安寝，出此下策，那也出于无奈。”
那黑衣人突然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那也出于无奈’，倒似是你心有不忍，十分为难。”
那青衣人笑道：“阁下自不必讥讽我，只怕你心中畏他比我更甚，当年之事，阁下也曾……”不待他说完，那黑衣人已然拂袖怒道：“休要再提当年之事，当年我便是听信你这小人之言，才致落得如今这个地步，你倒自管风流快活，大享那人间极乐，只可惜了那人要无辜替你受累。”
那青衣人冷笑道：“阁下现在倒会拣便宜话来说，当日若非你贪图一己之利，又岂会为在下言语所动？那人清流自居，实则迂腐至甚，和我那掌门师兄一样，自负天下奇才，其实都是蠢不可及，似这等人，原本也须怨不得我。”说着闭上眼睛，森然一叹。
那黑衣人不愿多提昔年往事，当下拱一拱手，说道：“事情既已如此，那也不必再提了。咱们就此拜别，只盼你我日后再见无期。”说完大步飘飘，径自下山去了。
那青衣人望着他离去背影，干咳了两声，抬头向天，忽然纵声长笑，这笑声有如夜枭暗啼，惊得树上栖鸟四散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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