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中有客勤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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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名山众,惟此最险峻。名山各千秋,惟此多神韵。石莲怒放姿,苍龙腾飞阵。三峰插南斗,一掌揽北辰。突兀傲苍穹,峭拔垂乾坤。巨灵传神话,老君有轶闻。群仙天外客,毛女秦宫人。造化真奇巧,引世探迷津。遂使乐山者,慕名频登临。李白叹峥嵘,韩愈为惊魂。端的神仙境,真源费猜寻。徒羡陈希夷,云台隐终身。往昔我首途,曾作《华山吟》。今再来拜谒,重逢意尤深。欣喜有缆车,如鸾飞天门。松涛壮人怀,惠风拂衣襟。不求灵丹药,不采茯苓根。不慕羽客居,不思归山林。自知是凡骨,岂能免浮沉?只望觅净土,仰贤沐清芬。幸又临绝顶,顿作方外人。烦嚣俱抛却,返璞竟归真。东迎旭日升,西醉火烧云。始悟天寥廓,山雄赖地脉。大块即华章,深壑有诗痕。但愿借飞瀑,涤我心上尘。但愿借晴岚,润我笔下文。快哉逍遥游,俯仰已忘神。”
作这一首《咏华山》诗的,是北宋年间的一位宰相,姓寇名准。他本是陕西华州人氏,幼时聪慧过人,闻名于乡里。七岁之时,曾随其父登游华山,口占得五绝一首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传为一时佳话。《咏华山》诗中“往昔我首途,曾作《华山吟》。今再来拜谒,重逢意尤深。”一句道的便是此段旧事。而“徒羡陈希夷,云台隐终身”一句,说的却是五代宋初年间的一位炼气之士,修道高人,名为陈抟,道号扶摇子,因之宋太宗曾赐号“希夷”于他,故而寇准在此诗中称之为陈希夷。陈抟年少时数举不第,其后便弃功名而改求道,遍访天下修道之士。七十岁后他隐居于华山云台观中,潜心于易理玄门之术。传说他精擅闭气胎息之法,能够一睡数年,一次他长睡醒来之后,顿觉神明空灵,便在华山石壁之上刻下了一幅“无极图”,而后又对图面壁数年,终于悟得了道家无上妙法,世人都以为他飞升成仙,便以“陈抟老祖”相称。后来他一直活至一百一十八岁,卒于北宋端拱二年。陈抟生前有亲传弟子一百余人,而出类拔萃者亦有二三十人,其中又以大弟子火龙真人最得其师真传。火龙真人俗家名字唤作贾得升,早年却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武林豪客,中年后慕道求仙,便拜入陈抟门下,陈抟爱其悟性过人,临终时便将一身所悟之道尽数传授于他。此人实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他本已是武学高手,此时更将道家修炼之法融于武学打坐练气之中,希望以之另辟修道奇径,虽然他终究未能得偿所愿,飞升化仙,却籍此成就了一身旷古烁今的功夫,更就此创下了华山一脉的武学。
花开叶落,月复盈虚,时当明朝永乐十八年,距离陈抟老祖,火龙真人之世已自相隔了四百余年。华山派早已立入了中原名门大派之列,传到如今,算来已是第十四代,确是声望日隆,威震天下。其中名声最著者有六人,是为“寒梅六剑”。现今掌门、“六剑”之首的柳树风更被武林同道尊为“华岳剑神”,剑术之强,公推他为当世第一。每年欲要投入华山派的江湖子弟、世家公子几达千人之众,而华山派门户虽大,但择徒却是甚严,若非根骨资质俱佳者绝不收入,往往千余人中,得以拜入华山门下的尚不及半成。而在这半成之中,能拜到“六剑”门下的,更是稀如星凤。只是近年来“六剑”不知何故,闭门谢客,钻心苦研于一门极深奥的功夫,足不下山,也不再收徒,然而每年登山求艺者,仍是不绝如缕。
此时天气已近春暮,这一日晨曦始出,华山山麓之下便已是人影簇动,声喧嘈杂。原来今天正是三月十五,乃是华山朝山庙会正日。自当年秦始皇亲登华山祭封起,历代帝王多曾来到华山封禅祭嗣,每年的此日,可算的上是华山一年之下最为热闹之际。偶尔间从东侧朝阳峰上飘下的几声“铿铿”之音,夹杂于乱风之中,众人更没有丝毫察觉。
朝阳峰乃是华山三大主峰其一,巍巍雄立,如接天地。峰顶有一块极大的平台,是当世九大观日胜地之一,世称之为朝阳台,是以此峰也即叫作朝阳峰。名震天下的华山一派,便是居于此峰之上。
在平台广场之上,这时已黑压压的围满了人,人群之中正有两名男子以剑相搏,金属交击之声不断。这“铿铿”之声,便是从此处飘至山下。人群北面端坐着两名中年道士,左首一个长须如墨,神情颇为潇洒,脸上微露得意之色,右首一个身材肥大,脸色却是铁青。两人身侧各立着四名青年男子,各自面色端凝,毫无片丝兴奋之状,只是全神凝视着场中两人较量。原来这一天也是华山派考较门下弟子武功之日。自华山派第三代掌门木叶道长起传下了规矩,每年三月十五华山朝山庙会之日,便对门下弟子的武功进行考较,以查验各人在这一年中的修为进境。须知以华山派享名之盛,历代高手所出之众,固是因为本派武功之深湛,而在择徒上又是极严,但这每年一期的比武大较实也是重因之一。其胜者固然会得掌门亲自指点一两手妙着绝技,扬威江湖,指日可待,而败者亦复勤加苦练,以期在下一届时独得魁首,是以无形之下,互相自励,华山武学也因此一代强于一代,传到如今的掌门柳树风手里,直可说是到了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的地步,声望武功俱臻极境。江湖上但叫提起“剑神柳树风”这名号来,无人不是肃起景仰。只是正所谓“武无第二”,天下学武之人何止千万,对这“天下第一”四个字又有谁不觊觎。柳树风得享“剑神”之誉十余年来,华山一派自也成了武林中的众矢之的。而华山弟子又人人都自怀“掌门人既然称到‘剑神’,那华山武学必定是天下惟尊,但叫我比同门师兄弟都勤上三分,又何尝不能称雄天下”之念,是以各人莫不心怀愀然,暗自潜心苦修,对这每年的同门比武大较,比之从前又更加着意了三分。
华山派第十四代门人中,除却艺成后下山自谋者,尚有六十余人,除了掌门柳树风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外,其余诸人俱是广纳门徒,最少者亦有十余名弟子。这日清晨乃由各支门人先行两两相较,其中优者得以参预下午之大较。那坐着的二道,长须飘洒的叫作李清玄,另一个身材肥大的叫作何清胡,均是华山派第十四代门人里的杰出人物,名声虽及不上“寒梅六剑”那般显赫,却也都算得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此时场中比武斗剑的正是二道的弟子。
只见青光霍霍,场中两人越斗越快,忽听得“铮”的一声,一名男子手腕中剑,长剑落地,已然输了一招。四周喝彩之声顿起,那人脸皮涨得通红,匆忙拾起剑来,狼狈退下场去,得胜的那人从容还剑入鞘,向四周拱一拱手,神情颇有得色。李清玄右手轻捋长须,转首微笑道:“何师兄,小徒侥幸连胜得三场,按规矩已是不用再比了吧。”胜的那人正是他的得意弟子。何清胡适才脸色一直铁青,此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师弟教授有方,做师兄的佩服得紧。”
李清玄笑道:“谁人不知何师兄是我派有数的高手,武功造诣那是远在小弟之上的。只可惜高足尚未学到师兄一成的功夫。不过今日是同门较技,嘿嘿,胜负之数原是不必挂怀。”他有意把“高足”两字拖得极长,言下之意自是直谪何清胡不会教徒。李清玄与他素来不睦,但武功造诣上颇有不如,自是无计可想,今日门下弟子大获全胜,正是一舒胸中所积郁气的良机,如何能不大大讽刺一番。何清胡心下狂怒,换在平日,按他的脾性立时便要发作,但今天却是本门大较武艺之日,四周皆是华山门人,只得强忍住怒气,当下“哼”了一声,起身便走。他自己武功虽强,却不大会教徒弟,更兼脾气暴躁,门下弟子稍有不称意处,或是一番臭骂,或就一顿拳脚,是以众弟子人感自危,武艺上自然也较同门为逊。此时众弟子见师傅脸色不善,心知这番回去必然免不了皮肉受苦,各自面色怏怏,低首退去。
只一盏茶时分,广场之上又换上了另两支华山门人,如此往复不断,直至日头渐渐当顶,场中已换了二十余批弟子。众人的心神都只凝注于场中比武较量,谁也不曾留意到广场西侧的松林里,一株大树后面,有一个少年,从清晨起便偷偷地窥视着众人比武。这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黑瘦,粗眉大眼,一望之下,倒似甘陕一带的寻常农家子弟。他呆呆地望着场中斗剑的弟子,目中满是羡慕之色。
这个少年姓谢,单名一个慎字,祖上原是江南松江府人,到他父亲那一代时迁到华山山脚下华阴县郊的杨家村里。一年之前,他上得华山,想要拜师学艺,但众人嫌他根骨不佳,资质也是平平,更非名门世家子弟,合派之中,竟无一人愿意将其收入门下。不料这少年性情极为坚韧,遭人回拒之下,竟也不肯就此离去,便在华山脚下的玉泉院里讨了份差活儿,做起了杂役小厮。玉泉院乃是华山派专司接待外客之处,院里多为在华山挂单出家的道士,均不习练武艺,也不算是华山派的弟子,看见谢慎求艺之心甚诚,手脚又是伶俐勤快,倒也不忍就此赶他下山,便就任由他留住了下来,此来已是一年。谢慎住得这么些天,除了日子寂闷一些,平时倒也无人来理睬管束于他,竟是相安无事。
这几日里,院里来往之客纷纷都在议论这比武之事,谢慎听得众人谈论,心下早已难耐。他是少年人心性,最喜热闹事情,况且他深慕华山派的武学,自是决意要来一观。
直待到昨日夜深,谢慎到厨房里寻了些干粮,便悄悄出得院去。山间的大路皆有华山弟子巡视把路,若非华山门人,决难上得山去。亏得谢慎自小长于斯处,华山的大小山径当真是熟极,当下便寻了条小道,乘着长月当空,慢慢摸上山去。华山号称天下奇险,大路已自难走,何况是山间小道,谢慎上到得峰顶之时已是四更时分,他实在劳累已极,便随便寻了株大树,和月倚树而眠。正自半睡未醒,模模糊糊之间,打斗之声骤起,谢慎梦中惊醒过来,见比武已经开始,心下大喜,只怕被人发现,便寻了处高地,将身子藏在大树之后,远远的偷眼观望。
这一年之中,谢慎除了干活吃饭,便只有在睡梦之中习武练功,几时真正见过这般比斗的场面,直呆呆的瞧得出神,但觉目眩神迷,暗自艳羡不已。本来偷看别派比武练功乃是武林中最为人忌讳之事,比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更遭人痛恨十倍。若是被人发现,轻则废去武功,从此沦作废人,重则直接被处死。但一来此时场上众人的心神全然注视在比武之人身上,谁也不会去分心留意是否有人在旁窥看。二来这华山派成名垂数百年,武功自成一家,乃是由内及外,外表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招式,往往却深藏精微奥妙之功。纵是比谢慎再聪明十倍之人,若非得到师傅指点,也绝不能只在眼观之际,便即学得这博大至深的华山武学,是以华山派上下倒也决无人会担心有人来偷师窃技。
看得良久,谢慎低声叹道:“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我才能和这些师兄一般,练得这一身高强武艺。”念及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这些师兄哪个不是下了十数年寒暑苦功,才练到如此地步的。似我这般想拜师学艺,都给人拒在了门外的,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不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么?”他愈看愈是想及自己所遭之况,愈想则愈是难过,当下不愿再看,转身便往松林里走去。
走得片刻,但见两面郁乎苍苍,每株松树都是枝叶绵密,直参云端,如荫如翠,如伞如盖。风吹过时,四处松涛似波,凉意习习,极是旷人心神。华山奇松众多,南峰落雁峰上的“迎客松”乃是华山胜景之一,这朝阳峰上更是古松如簇,四季长盛。南宋大诗人陆游曾有一首《梦华山》诗,里有一句“古松偃蹇谷谽谺,太华峰前野老家。”说的便是朝阳峰上松林之美。这片松林谢慎不知来过几次,但此刻他却暗暗生出一个从所未有的念头:“原来这里风光如此之好,怎地我平时从未发觉。”只是这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他却又哪里懂得凡事境由心生,平日里他满腹愁事,无暇赏景。直到此刻心伤之余,但觉清风拂身,心头萦索之绪渐渐消散,这清幽之色始入眼中,实是说不出的爽快畅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但见身旁的松枝越来越是粗茂,四周雾气弥升,云烟缭绕,谢慎直如步于仙境一般,早已是流连往返,却不知自己已然走到了这片松林的极深之处。忽闻一阵幽香飘过,谢慎甚感惊奇,循着香气寻去,行得片刻,却见原来不远处有偌大一块峭壁,峭壁前竟是开着一大片寒梅,一白如雪,清雅脱俗,幽幽然有出尘之姿。谢慎一生之中哪里见过如此绝品寒梅,不由看得呆了,脑中一时只反复盘旋着唐人张谓的那一句:“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不住赞道:“人道华山绝顶的寒梅,乃是天下花中极品,若非今日亲眼得见,哪信世间还有这般景致。”他又是摇头又是赞叹,蓦地瞥见那片寒梅边上数丈之处,堆彻着一堆乱石,中间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之上似是还刻着几个字,只是离得远了,一时难以辨认。这堆乱石突兀而出,与四周的幽致风光极是不合。谢慎好奇之心大起,走近看时,才知这块石碑原来竟是一块墓碑,上面赫然刻着“华山女侠顾倩之墓”八个大字,旁边却没有立碑之人的姓名字号。这块墓碑显是年代隔得久远,石面已然模糊,青苔纵横倒错,只有那八个字迹依然清晰能辨。谢慎一时之间不及多想,只是呆呆地瞧着墓碑,若有所思。
谢慎自忖道:“原来这底下葬的,竟是一位华山派的前辈,只是恁大一座华山,怎么她死之后,却又孤零零地埋在了这里,也无人来作理会?”转念又想:“是了,石碑上面只写道是华山女侠,也未必就是华山派门下,说不定这位前辈象我一般,只是住在华山,却不是华山派的弟子。呸呸,人家既是女侠,我又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谢慎啊谢慎,你以为天下之人都如你一般的没有用么?这位前辈死后虽然孤单,但总算尚有人来为她收拾尸骨,立墓树碑,免去了死无葬所之苦,况且又有这一片天下至品的寒梅相伴,可谓夫复何求哉。哈哈,倘若我死之后呢,谁又会来给我这个默默无名之辈埋骨立碑呢?恐怕到时我多半是要暴尸荒野,连尸首也要给野狗野狼给叼去吃了的,至多也是给人往乱葬岗里胡乱一扔,便算是了结了。”
其时天下方定,西北之地,民生尤苦。谢慎自幼生长在乡下,于村野荒郊之地,乱墓死尸原是见得甚多,乍然见此墓碑之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此刻触景生思,他不禁念起自己身世凄苦,父母双双亡故,这世间再无一个亲人。后来上华山求艺而不成,眼见天下虽大,自己却只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漂泊世间,实可说是茕茕孑立,形影互吊。
此时突见这座孤坟暴露于山野,杂草芜乱,想来也是因为久无人去关心之故,是以七分怆然之外,内心深处更还怀上了三分同病相怜之情。须知谢慎自上华山以后,平日所见,不是名门子弟,便是武学好手,这些人中从无一人对他正眼瞧过一下,更遑论是攀谈交结了。即是玉泉院里的道士,整日价除了干活清修之外,也不大有人来理睬于他。是以失落之余,谢慎便只有自己同自己说话。今日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虽则那“人”只能听而不能开口说话,但于谢慎而言,却是隐隐有得遇知音之感。
谢慎思量道:“我又何必去理会这底下埋的是不是华山派的前辈,平日里,又有谁会来听我这个低三下四之人说话呢,我原也只有对着死人说话罢了。”心中蓦地一酸,又思道:“华山派不许我入门拜师,难道我自己偏生不会拜么?哈哈,现下我就算要拜这位华山女侠为师,又有谁能再来拒我?何况死者为大,我便当真给她磕上几个头,又能妨着什么事了。”想到此处,胸中一热,血气上涌,当即便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磕,嘴里轻声说道:“前辈明鉴,晚辈谢慎今日有扰。我自小便是个苦命之人,父母早亡,如今诚心想要拜入华山派门下学艺,只是福缘未到,屡为人拒。前辈若是地下有知,望可怜见,保佑我早日遂愿。”随即又是三磕。
他正待起身,忽听得身后传来“哼哼”一声轻笑,谢慎心头一凛,转身望去时,不禁大为惊骇,却见一个男子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负手而立,正看着自己。那男子三十六七岁光景,一袭白色儒衫,头上纶巾飘荡,貌白神清,疏眉长目,斜**鬓,身材极是高挺,一望之下,谡谡如劲松下风,极是英雄气概。
谢慎尚自惊愕未定,见那男子微笑道:“好没骨气的小子,别人既是不肯收你,又何必去苦乞强求,自讨没趣。世间武学门派甚多,难道只他华山派有功夫可学么?大丈夫膝下是金,只可跪得天地君亲师,哪有似你这般胡乱屈膝,没出息的男子?”
本来谢慎见不知何时,身后竟然站着一个男子,一时之间惊畏不定。但见到那人容色温和,畏惧之情便已先自去掉了七分。又听得他这番说话,虽然隐有训斥之意,但其中所含谆谆教诲之情也是昭然分明,顿时那所剩的三分惊疑也立作消散。他回想起这一年之来,自己寄人篱下,凡事看人脸色,实在是活得没有什么滋味可言,说来却也只是为了能够投入华山派下。至于是否能另投他派,则确实从未有想过,此刻想来,谢慎只觉浑身冷汗涔涔,暗道:“这其中的道理原是再简单不过,只是我身在其中,心为其羁,一时却难以分辨。适才我见到四周松林绝美,平时从不以为意,这此中的道理却是一般无二。”
谢慎既惭愧己行,又深为那男子所论叹服,当下正色敛容,朝他深作一揖,说道:“先生说得极是,从今往后,我谢慎凡事但求自己,决不再求他人。”
那男子微微点头,说道:“如此方是大丈夫行径。你名字叫作谢慎是么?我瞧你言谈举止,倒似个知书达礼之人,你长辈怎会让你跑来华山学艺?”这话正触及了谢慎心事,他眼眶一红,答道:“晚辈幼秉庭训,是以也略读得一些诗书。家父原是洪武二十九年丙子科的举人出身,其时正好逢上杭州府学徐一夔一案事发,家父乃徐老先生的门生,因此受了牵连,结果被夺去功名,抄没家产,迁谪到此。家父心灰意冷之下,决意不再应试,此后便以务农为生。只是他不善经营事务,家中情形也每况愈下,后来家母病重时竟……竟因无钱医治,终于病故。家父因家母之死悲恸终日,不久也……也随家母而去,临终之时,对我说道他一生读书,到头来却是百无一用,便嘱我要弃文习武,将来好自谋营生。”说到最后,眼泪几乎也要落下,终于强自忍住。
那男子似是一震,脸上略有动容,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一个苦命之人,当年因这一案家破人亡的还少么。”这“徐一夔案”在明初名气极大,徐一夔本人是当世名士,只因在上给皇帝的颂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一句,其中“圣”与“僧”音相近,“则”字与“贼”同音,朱元璋便以为是徐一夔讽刺自己作过僧人又是贼人,竟然将他处以极刑。这一桩公案当时轰动天下,又因此案牵连极广,故而事隔二十余年,仍然颇有影响。
那男子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又道:“人生不如意事本居十九,你年纪尚轻,自不必牵怀于心。那后来华山派又为何不肯收你入门?”谢慎摇头道:“华山派的师傅说我根骨不佳,年纪也已经颇大,又全无一点武功根基,上乘的武学无论如何是不能学得了了,倘若收我入门,必然……必然……”一时竟说不下去。原来当日华山派司职收录门徒的那人对谢慎所说的是:“凡入得我华山派门下的弟子,日后无不学有所成,倘若今日收你入门,将来你学有不成,必然会有辱我华山派门楣,使我派百年声誉,贻笑大方。”只是谢慎自觉这话太过羞惭,难以启齿,故而一时竟是语塞,但这番话意,听者自然明白。
那男子抬头远眺,哈哈一笑,说道:“可笑华山派名声如此之大,见识却鄙陋得很,便是根骨再差,基础全无,年纪又大,难道便不能学得上乘武学么?”谢慎原以为那男子定是华山派的,此时听得这话,暗思:“原来他不是华山派的人物。”又思索那人言下之意,竟似说自己尚能学得武功,心中顿生一阵狂喜。本来他几已断却了习练武功之念,之所以不肯下山离去,一来是因他性情坚韧之故,二来则是念到其父临终所言,终究不忍半途而弃。此时忽然听得此话,便如人在绝境之时遇到一线生机,虽不知前途如何,但也足以欣喜若狂了。当下言道:“望先生不吝赐教。”双手一拱,身子前斜,又欲作揖。那男子微微一笑,右手袖子一拂,谢慎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身子笔直向后倒去,他突遭此变,大惊失色之下,竭力想要稳住身子,但人在空中,丝毫使不上劲力,直跌出了两三丈外。说来甚奇,这一交摔得声势极猛,但谢慎也不觉得十分疼痛,拍了拍衣服,便又站起身来,一时呆在了那里。
那男子“恩”了一声,说道:“果然全无根基,一点武功也不会。”原来这一摔里,他袖风之中用上了极高明的内家功夫,若对方是个会家子,受了这股内劲所激,则内力必然会生出感应,这是丝毫作假不得的,除非对方功力练到至醇至厚,反朴归真之境,那又另当别论,只是眼前这个少年年纪轻轻,貌不惊人,无论如何也练不到那种地步。那男子袖风甫一至身,便立知他毫无内力,只是这一摔的力道恰到好处,令谢慎丝毫没有受伤。
谢慎本来见这男子风采俨然,语态温和,心中颇有好感,但这一交摔的好没来由,不免心中纳闷。这下听得他的话意,这一摔竟似是怀疑自己欺骗于他,不禁怒道:“我又何必要来骗你,你既不肯说便罢了,为何还要作弄于我。”
那男子直当没有听见,只是笑道:“很好,很好。”谢慎不知好在哪里,只道他在消遣自己,心下更是恼怒。
那男子又笑了数声,忽然似被什么东西一震,笑声顿止,走到那块峭壁之前,俯身轻拈了一朵寒梅在手,颤声道:“这些寒梅竟……竟又开花了,花虽在,人已逝。”眼泪不觉怔怔流下。谢慎没听到他说得什么,但见他片刻之前还在大笑,这会儿竟而哭了起来,心中一头雾水,不知所然,暗暗奇道:“莫非这人是个疯子。”那人哭得一会,也就不哭了,看了看谢慎,忽地一个飘身,便已不见。谢慎但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人早已不知去向,直惊得目瞪口呆,还未及反应过来,只听远处那男子的声音传来:“你若想学武功,今夜子时便再来此地相候。”谢慎一怔,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竟而呆立不动,楞了半晌,思道:“他刚才是说要教我武功么,莫不是又要作弄我吧?看他举止多半是个疯子,寻常人又怎会忽笑忽哭呢,可是他样貌谈吐又似不是。哎,我何必去管那么多,今夜便来一看又有何妨,哈哈,至多就是再摔一交罢了。”寻思既定,当即快步朝山下走去,回到玉泉院时已是申牌将过,平日管他的道士骂道:“你娃个锤子这一天跑到哪里去胡混了?”一口陕北的乡下土话却是嘶哑难听,谢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那道士又骂了几声“他妈的牝”,便不再理睬于他,自顾忙去。
当晚谢慎早早用过了饭,待到明月既出,便出得院去,循着昨夜的路径上山,这一路之上,他心情起伏难定,忽而亢奋不已,忽而忐忑未平,忽而又是疑虑不安。待到峰顶之时,已近子时。谢慎只怕去得迟了,那人便就走了,于是向松林里飞奔而去。将到墓碑之处,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正自立在墓前,果然那男子已经等在那里。月光笼照之下,但见他临风负立,衣袂飘飘而起,直如神仙一般,哪里又象是个疯子。谢慎见状大喜,心中疑虑既消,胆气便也壮了起来,走得近了,见他痴痴地望着石碑,毫无动静,便伸手拍了下他肩膀,那男子回首看时,道了声:“恩,你来啦。”谢慎见他满脸郁色,与白日里神采飞扬之状已全然不同,也不及深虑,问道:“先生日间所言可是当真?”
那男子莞尔一笑,道:“傅某生平从未说过一句空话,你不是做梦也想学得武艺么?”谢慎暗想:“原来这人姓傅,也不知是师傅之‘傅’还是富足之‘富’?”心头却是大喜,道:“晚辈日间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望傅先生见谅。”

那男子仍是笑道:“无妨。”转身又望了一眼石碑,长叹一气,接道:“我与华山派有着莫大的关联,为使省去麻烦,是以不愿意见到华山派的人物,凡事便不得不小心为上,此中的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日后你或会明白。”谢慎见他神情,似是有满腹心事,也不便多问,默默立在一旁。过得良久,那男子又道:“我这个人性子古怪,平生没什么朋友,也从未有过收徒之念,这一身所学,本是打算要带进棺材里的。不意今日遇你,见你身世凄苦,心意坚诚,已有三分欢喜,更难得你还是个读书之人,身上却又全无一点读书之人的酸气,性子倒也对极了我的胃口,心里竟而萌生出收徒之念。”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谢慎。这话要是在片刻之前对谢慎说到,他自然是欣喜万分,但此时谢慎见他语气虽然仍是温和如故,但内中凄苦之意分明若见,竟然如何也高兴不起,只是静立默听。那男子见他无动于衷,微微一笑,道:“怎么,嫌我本事不及华山派的高手,不配做你师父是么?”谢慎这才猛醒,忙即跪下,道:“傅先生……不,师父,如蒙不弃,徒儿心里实在欢喜得紧。”他幼时颇读经书,通晓礼仪,当即毕恭毕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那男子双手微微虚抬,笑道:“好啦,你起来吧。”谢慎只觉身不自主,整个身体便似被许多人齐力托起,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谢慎见他这手功夫如此神妙,心中又是一阵惊喜。只听那男子续道:“为师的姓名你且记下了,我姓傅,傅说之傅,草字云山,取的是天山云海之意。我收你为徒,一半固是因为你我甚为投缘,另有一半却也实是为了自己之故,哎,说来终究是存了一些自私之念。”他叹得一声,左手轻轻探出,已搭到了谢慎肩上,又顺着臂膀一直捏到手指,脸上失望之情一显即逝,摇头道:“骨骼太硬,要练上乘武功确实万难。”谢慎听得此言,低头不语,心中满是沮丧之情。傅云山又道:“不过这也不甚打紧,我有一个至交好友,根骨只怕比你更差上了几分,但一身惊人技艺,江湖之中人人震服,武功也远在我之上。”
谢慎心中本已对傅云山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听得世间还有如此人物,不禁乍舌惊叹,心中顿生一片神往。又听得那人竟和自己一般根骨不佳,更是喜不胜收,不免想道:“若能见一见这位前辈的风采,也不枉此生了。”
傅云山瞧出他的心思,摇头叹道:“不过我那朋友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常人想要见上他一面,那当真是极不容易,更何况他……算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他了。恩,以你的材料,如果能有缘得他传授一两手功夫,倒是很对路子,必能终身受用。”
谢慎心里一阵唏嘘,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傅白天袖子只是一甩,便将我摔出了这么老远,那,那是什么功夫?”
傅云山哈哈一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功夫。你既从未学过武功,那我便只好从头教起,须知天下武学门派何止千万,但武学之道,却无外于拳脚、兵刃、暗器、轻功、内功五门。无论拳脚、兵刃或是暗器、轻功,其妙诣只在一个‘用’字之上,总而言之,便是用以伤敌,而内功却是诸般法门的根基,讲求的则是一个‘蓄’字。‘用蓄’两道虽则殊途,然临敌之际却又同归于一,这一关节十分重要,任天下何门何派的武功,也总离不开这‘用蓄’两道,这么说,你可能知悉?”
谢慎自幼得授的不是《大学》、《中庸》之道,便是唐诗宋词之学,即使身在华山的这一年里,也只是于耳闻目染之中才知道了一些粗浅的武学之术,但这武学一道,深奥之处,决不下于世间任何一门学问,这些道理,对谢慎而言实是闻所未闻,自此刻起方始初窥门径,直听得他似懂非懂,一阵茫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才好。
傅云山看他神情,已知他不能片刻间便即明白这一番道理,又知这个弟子虽及中人之资,但决非是聪明绝顶之人,况且从未触及此道,一时之间便不能通晓也在常理之中。当下稍加思索,指了指那堆乱石,道:“‘用蓄’之道便如同用这木石造屋,若你空有若些木石,却不懂如何使用,那也不过一堆朽木烂石而已,但纵若你造屋的技法再如何高明,倘如没有了木石,那也决不能凭空造出屋子来,两者的是缺一不可。如此说来……”未及他说完,谢慎已抢道:“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内功就如木头石块,拳脚兵刃之类便似这造屋的法门,两者都是不可或缺。”
傅云山略一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能明白这层道理,那也很是难得了。”谢慎自上华山以来,从未得尝为人褒奖的滋味,心中正感十分喜悦,听得傅云山又道:“虽则‘用蓄’为一,但当人修炼之时,内外的功夫究也有主次之分,或是由外而至内,那便是走得外家武功的路数,又或是由内而至外,那便算是内家武功的路数。两者练到绝顶之时,可说是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外家功夫先练力,再练气,以力驭气,通常以刚猛见长,而内家功夫则先练气,再练力,用气培力,多以气息柔长为胜,但那也不是一概而论的,真正的高手,无论内劲外功,自是欲刚则刚,欲柔则柔,早已不存刚柔之分。”谢慎奇道:“那内外功夫一并修炼,岂非更妙?”傅云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内外兼修原也使得,但一则修炼之初太过艰难,而见效又是奇慢,二则练到最后,威力也未必就强过专修一道之人,是以也就不大有人愿意如此来练。但一个人若然能将内外武功俱练臻绝顶,那此人在江湖之上便罕逢敌手啦,这样的人,也许一生之中也未必能遇上一个,为师自己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是决然练不到那种地步的。要知人力有时而尽,又怎能求得事事尽如人意呢?”说罢轻抚那块石碑,又是一声叹息,他最后那句话似是说的武学之道,却又是发心中之慨,宽慰自己。谢慎虽不懂察颜阅色的诀窍,但见他短短时间之内,竟已连发数声长叹,大异于白天的状貌,又见他每每呆看着那块石碑,便也猜想这定是和这墓中所葬之人有着极深的关联。谢慎知欲使他愁消,只有暂分他的心神,便问道:“那师父所学武功是属外家还是内家?”傅云山道:“我这一身所学,乃是源于道家,推及根本,其实便是出于华山一脉,算来更近于内家武学。”此言一出,谢慎不由大为惊诧,奇道:“什……什么,华山?师父你……你是……”傅云山料得他必会大吃一惊,只淡淡地道:“天下武学,要论到源头,本来就均出一家,我的武功源于华山,又有什么可稀奇的。你既是读书之人,想来也听说过陈抟老祖这个人物吧?”谢慎道:“便是那个一睡数年的希夷先生么?”傅云山道:“正是此人。华山派的开派祖师火龙真人,便是他的亲传弟子。”谢慎奇道:“这陈抟老祖难道也是一个武学高手么?”傅云山笑道:“陈抟老祖自然不会武功,但他的炼气之术却是暗合了武学里的内气修炼之法。他的大弟子火龙真人,出家前原是一个纵横江湖的武林豪客,出家后尽得了其师所传,终于悟得了至高无上的武学妙谛,便此开立下了华山一派。我这身武功,大半便是脱于当年陈抟老祖所传下的练气之术。其实你初来之时,我已对你略有言及了。”
谢慎回思上山之时,他确有言及自己与华山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决计也不会想到他言下之意竟是指此,当下仍是吃惊不小。傅云山续道:“我若现在不与你说明,则你日后心中必生疑惑,于修炼我这一门功夫大是有害,你现在尽已知晓,到底是愿学呢,还是不愿?”谢慎脱口而道:“自然愿学。”傅云山脸色陡然一沉,正色道:“好,你既然愿学,那便须先立下一个重誓,将来定要以此身武功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决不可心怀不正,更不能为非作歹。”谢慎见师傅面容严厉,心中一凛,当即便屈膝半跪,仰面朝天道:“弟子谢慎对天盟誓,他日若是学有所成,必定行侠仗义于世,不敢起半点非正之心,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死于师父手底,死后更无葬身之地。”傅云山见他言辞恳切,知他是诚心而发,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我让你立此重誓,原也是为了你好,倘若你将来真的心存不仁之念,做下伤天害理之事,那时也不须为师亲自动手,你自会得遭报应。从今晚起,我便开始传你功夫。”谢慎见师父终于要传授功夫,心头一阵激亢。
傅云山道:“本来你年纪已大,又毫无一点根基,再要习练这上乘武功实属为难,但谋事在人,这事总也有法子可想,我初习武功之时,年纪比你眼下还大着几岁,不过为师当年另得奇遇,却非是你所能企及,那自另当它论了。现下我便先传你一些修气养力的法门,这些都是扎根基的功夫,你务需用心勤修,方可以期有成。”谢慎道:“是,弟子谨记于心。”
傅云山道:“陈抟当年以睡功闻名于世,实则这是一门极深奥的练气之法,须知人在熟睡之中,最不易受心魔所扰,也就最易修习内功。这篇《蛰龙功》所载的便是陈抟的睡功诀要,你修习之后,便是于睡梦之中,也能增长功力,远胜于常人的打坐练气。这套口诀也不甚难,总纲只有八句话:‘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曰蛰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接着又把何为“归元”,何为“阳潜”,何为“蛰龙”,何为“息心”一一解释。谢慎悟性平平,但好在性子坚毅,而傅云山居然也耐心奇好,两人一问一答,约莫半个时辰功夫,谢慎已将《蛰龙功》的修炼之法全然牢记于心。可一到习练之时,谢慎脑海之中往事便一一浮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克制心神,归元守一。傅云山知他此时思绪万千,正是心魔最盛之时,稍有差错,就即走火入魔,最是凶险不过,便伸出右掌抵住谢慎后背,运起内力助他克制心障。
谢慎但觉一股清凉无匹的气息慢慢流遍周身百骸,把心中起伏不定的思绪渐渐压制下去,又听傅云山轻声言道:“屏息宁神,别去多想,只须按我适才传你的法门修习便可。”谢慎依言照做,终于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睡着。直到鸡鸣三更,谢慎惊醒过来,傅云山早已不知去向。谢慎接连两日,只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但此时精神却似更见佳旺,他料知必是昨夜修习内功之效,又想自己只练得一晚,便有如此奇效,惊喜之情直溢于心。这日夜里,傅云山又把第二篇《龟鉴法》的口诀传授与他,这路心法比《蛰龙功》足足长了二十余倍,是修神固元的入门功夫,直教到第十一天上,谢慎方始学会。
如此日复一日,转眼已是两年而过。这两年之间,谢慎每晚都随傅云山在峰顶修习内功,直到次日清晨再回玉泉院去,他平日里颇不惹人注意,而白天干活时又毫无异状,是以竟也无人发现他时常彻夜不归。傅云山传他内功之余,每每与之谈史论经,讲诗话词,傅云山学贯古今,文武全才,胸中所知何止十倍于他,谢慎自也是受益良多。但除此之外,其余拳脚兵刃,师承来历,以及这石碑底下葬的何人,傅云山却是只字不提,有时谢慎见他痴痴地望着石碑出神,偶尔问及于此,他也只是一笑不答。
两年苦修之下,谢慎内功虽未称得上小有成就,毕竟也落得手脚轻便,身子壮健,夜里上来朝阳峰时,也愈见快捷,以前不敢冒险攀爬的陡坡峭壁,居然也能一纵而上。傅云山所授的这些内功心法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共有九九八十一篇,每篇都是独立成章,字句多是古意盎然。好在谢慎平日里读惯了古文,这些文字虽然难懂,却也及不上《尚书》、《楚辞》,果是遇到太过深奥之处,又或是武学术语之类,傅云山便一字一句为其解释,直至他全篇通晓,再无疑问为止。至于修炼之法,只因谢慎全不懂武功,傅云山则更是从旁详加指点,着实费了一番心血,才使他了然于胸,这些心法一旦领会,上手便极是容易。
这天夜里,傅云山终于把最后一篇《观空篇》传完,长吁道:“一神变有千神形矣,一气化而九气和矣。故动者静为基,有者无为本,斯亢龙回首之高真也。等你将来能练到这等境界之时,那便算内功初有小成了。”谢慎惊道:“这八十一篇我都已练完,难道还不算是初有小……小成。”傅云山道:“练完?这个‘完’字当真谈何容易,你只须把这八十一篇内功心法都练至圆熟如意,单就内力而言,那便已不亚江湖中一流高手之境了。这些心法均是内家练气至妙至深的诀要法门,愈练愈纯,愈纯愈强,那是永无止境的。我现下已把心法口诀,修炼之术尽数相传于你了,将来你能练到何种地步,那就全凭你自己修为造化,为师亦是爱莫能助了。”谢慎高声道:“弟子定会勤加修炼,不负师父厚恩。”傅云山慢慢舒了口长气,说道:“转眼两年已过,你瞧那些寒梅,又到了花开之季。”谢慎一眼看去,那片寒梅果然业已绽开,月光之下,更显得清幽雅致,绝代芳华,师徒两人一时各自默然。
过得须臾,傅云山忽地问道:“为师有一句话想问你,倘若有一人站于你面前,世人皆指他大恶无道,万死莫赎,你待如何去做?”谢慎一怔,说道:“自然锄恶扬善,不敢或忘师父平日所教诲。”傅云山道:“当真毫不犹豫?”谢慎面色决然,道:“决无半点犹豫。”
傅云山淡淡一笑,仰面观天,谢慎见师父面含苦涩,道:“是不是弟子说错了话,惹得师父不快。”
傅云山道:“不是,此事无须再提,我已知你心意向善,不必为师牵虑,很好,很好。你今年已有二十岁了吧。”谢慎不知师父为何突然问起自己年岁,答道:“弟子今年正及加冠之龄。”傅云山“恩”了一声,说道:“令尊令堂既已过逝,为师便代行为你取字,你意如何?”谢慎大喜道:“弟子求之不得。”傅云山道:“你既单名一个慎字,那为师就再赠你少言二字,以作表字。你我都是习武之人,却又是读书之人。习武为的是锄恶扬善,行侠仗义,读书求的是大济苍生,匡扶社稷,两者宗旨,原是一般无二,并无上下之分。只望你日后行事之时,能够时时记得为师今日之言,少言慎行,身在江湖,心怀天下,将来作出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业来,既不负这六尺身躯,一身才学,更可告慰你父母之灵,也不枉我传你本领。”
谢慎听得心神阵阵激荡,双膝扑通跪下,哽咽道:“师父对弟子的再造之恩,我……我永世不忘。”傅云山微笑道:“没出息的小子,今后你行走江湖,也逢人便跪么?”谢慎双目一红,道:“师父曾说过大丈夫只可跪天地君亲师,我……我这下可也没有跪错吧。”傅云山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起来吧,为师知你是个好孩子。”谢慎自父母亡后,便再也没体会过人伦之情,父母之爱,饶是他身世浮沉,性情刚毅,听得此话,再也忍泪不住,扑到傅云山怀中,大声哭了出来。傅云山轻抚谢慎背脊,低声吟道:“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沈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谢慎神思恍惚,全然没去注意傅云山吟的是何诗句,在这一刻,只是把师父当作父亲一般,余事皆不足以让他挂怀。过得良久,傅云山把他扶起,说道:“今天你便早些下山去吧,明夜我还有功夫相授。”谢慎仍觉不舍,但见师父目光严湛,只得依言下山而去。
次日夜里,谢慎早早上得峰来,他过往心情舒快,胸臆畅然,却从未逾于此刻。来到日常练功的那块峭壁前,见空无一人,谢慎奇道:“师父平日总比我早到此,今日怎的还不见人?”心中暗暗似觉不安,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思索片刻,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蓦地胸口如遭重击:“师父昨夜吟的那首……吟的那首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吟起《别赋》。”一时竟不敢再想。他正不知所措,一片茫然时际,月色下忽然瞥见石碑前散着几株寒梅,他走上前看时,见乱石之中,赫然夹着一封信笺,信笺旁还放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的却是几两碎银。他微颤着双手,拾起那封信笺,取火借光一照,见上面写道:“傅启:我徒少言,相识二载,不胜其慨。为师向日心无所羁,孑然一身,死灰之心不复波澜,旦暮之驱岂谓僭越,然至于遇汝,爱尔意坚志定,性情况韧,虽非上人之资,却可期颐之材。今余重事索身,暂当别离,不忍见面伤神,故此尺素相寄,他日有缘,自可再见。只望汝念为师二载传艺之情,勿令泄己师承及为师姓字,事系重大,切甚,切甚。华山虽大,终非立身之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功业,安可蹀躞垂翼乎?汝熟知史故,当自可度量也。今当临别,无以为赠,遗数两银钱于汝,聊做缠资。”谢慎读完此信,立时瘫倒在地,却又欲哭无泪,一时竟难以相信:“师父昨天还道今夜要再传授我武功,为什么竟是骗我?”他心中仍存一丝希望,只盼师父重又回来,可又足等了一个时辰,除了山间清风,寒梅幽香,又哪有半个人影出现。谢慎废然心伤,心知师父终究已是走了,拾起信笺及那钱袋,悄悄下山而去。
回到玉泉院里,他悄声推门进房,一躺到床上,脑中登时百感齐涌,忽而想到自己孤苦一人,终于遇到一个真心呵爱自己之人,却又悄然离自己而去。忽而又念及这两年的勤修苦练,终究大有所获,更觉师恩如山。甚至还想到华山绝顶的那片绝品寒梅和那乱石墓碑。至于父母离世,华山派拒绝自己入门,后来偷看比武,奇遇傅云山等事也是逐一映入眼前,他辗转反侧,竟夜难以入眠。眼见天边渐白,他干脆起身打坐,把傅云山所授的内功心法又练将起来,以消磨时间。他深引一口长息,徐徐引气归元,正感烦躁渐消,心澄空明,眼前一片明亮,浑身舒畅无比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急敲声,谢慎奇道:“居然会有人找我?”下床推门看时,那人着一件黄色道袍,颌下微髯,谢慎认得是玉泉院的监院道士玄一,只见他气急败坏,高声叫道:“今天是我派掌门人出关大典,他老人家闭关六年方始出关,那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盛事。今日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门派宗主,帮会首脑要到朝阳峰上道贺,山上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你竟还躲在屋里睡大觉。”见谢慎仍是一脸茫然,更是怒道:“还楞在这儿干吗,快速速随我上峰去帮忙。”谢慎想道:“哎哟,我只顾练功,竟连这等大事也不知晓。算来我在华山三年,却连掌门人的影子也未见过,只听人说他剑术如何通神,武功怎么绝顶,今日倒可乘机见上一见,看他是个怎生英雄模样。”心下计较已定,说道:“我昨夜睡得熟了,误了时辰,我们这就便去吧。”
两人出得院去,顺着石梯向山上疾行。单论脚力,谢慎此时已远远胜过玄一,但只默默跟在他身后数尺,并不越他而行。走了约半个时辰,于山道上已看到了不少武林人士,到得半山之时,谢慎已隐约瞧见远处玉宇飞轩,朱檐连栋,一片森然气象。又行得一阵儿,只见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座巨门直立于道,上书“洞霄宫”三个大字,正是华山一派的根本所在之地。谢慎故地重游,想起三年前,自己便是在这里被华山派拒之门外,不禁慨然一叹。
一走进宫门,谢慎见着眼之处俱是装饰各异的人物。此时卯时才过,可已先到来的人着实不少,既有须发皆白的各派耆宿,也有华服贵饰的世家公子,更有劲装结束的绿林豪客,即令是出家僧人,妙龄女郎亦甚不少,华山派弟子无论男女俗道,皆着一色服饰,立在其中,反倒显得只占少数。谢慎暗赞华山派的声望果然奇盛,区区掌门出关之典竟也有这许多人前来相贺。
他还待再瞧,已有一个长须道人走上前来,和玄一交代了几句,玄一点点头,转首对谢慎喝道:“你便跟随这位李道长去,一切事务听他吩咐。李道长乃是有道高人,你小子能得他差遣,也算得福分不浅。”这个“李道长”便是李清玄,当年在朝阳峰上,谢慎曾是见过的,只是他记性平平,事隔两年,早已忘却此人样貌,当下唯唯称是。
李清玄被人这么一捧,心中一阵得意,斜眼藐了一下谢慎,见他黑黑瘦瘦,一副乡农模样,甚是瞧他不起,冷冷地道:“你随我到膳房去吧。”谢慎随他沿着大道向里走去,一路之上,李清玄逢着相熟的江湖人物便稽首招呼,两人经了几座大殿,又穿过三排屋舍,折向东首,再行得数十丈,来到一个大屋前。李清玄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到里头劈柴搬炭,一会儿或须端茶送水,腿脚利索着点。”谢慎见他大剌剌的神情,很是厌恶,当下也不言语,只是诺诺点头。李清玄平时颐指气使惯了,见他竟不搭理自己,心中甚感恼怒,白了一眼,冷笑道:“真是个乡下人。”便即走开。
谢慎走进屋去,里面正数十个人在劈柴烧水,切菜弄饭,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厨伕火工之外,有一些是玉泉院的道士,另一些则是身着一色华山派服饰,瞧年纪都和自己相若,想来都是华山派的低辈弟子。管膳房的道士见谢慎进来,便令他到一旁去搬炭取火。谢慎一面低首干活,一面却又用心留意诸人谈话,只盼得能打探到一些华山掌门的消息,好见识一下这位当世第一剑客是何模样。隐隐约约间却得知了原来今日这些宗派帮会人物云集华山,非止是为了来贺华山掌门的出关大典,更似是为了商讨一件大事,至于是何大事,则非是这些人所能获悉了。
谢慎又听了一会,却再没听得任何端倪,正感穷极无聊,忽听屋外“当”地一声钟响,金鼓之声直彻云霄,一名华山弟子高声惊道:“掌门人出关大典可开始啦。”另一名华山弟子笑道:“高师弟,你入门之时,掌门人已然闭关两年。嘿嘿,他老人家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得,这般激动却做什么?”那“高师弟”哼了一声,怒道:“难道你便见过掌门人么,这里那么多师兄弟,难道又都见过么?”华山掌门剑神柳树风六年之前突然闭关谢客,其时他方当盛年,武功威名均在登峰造极之刻而突为此举,武林中人一时均是骇异莫名。膳房中的这些华山弟子俱乃近几年新进的后辈,十个里倒有九个是从未见过本派掌门的,此时不由得惊喜交集,只望可以一睹掌门真颜。
又是“当当”两声钟响,屋外喧杂之声已渐渐平息,但不住便有人进来催要茶水。今日来到朝阳峰上的各门各派人物,几近二千人,加上华山本派也有千余人众,掌管膳房的那道人忙着应付,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便在这时,又有人进屋催茶,此刻膳房之中,除了几个做饭烧水的厨子,实已无人可遣,那道人焦急之下,只见谢慎正在一旁劈砍木柴,喜出望外,便道:“喂,劈柴的那小子,先送四碗茶水到紫阳殿里。”谢慎只等派己送水,好去看个究竟,当下接过茶盘碗具,问明了紫阳殿所在,便即出门而去。
注:明朝初年因文字而入狱致死者确实有之,但文中所提徐一夔一案并不见载于《明史》,最早乃见于徐贞卿的《翦胜野闻》,此一说法历来多为史学家所疑,以其为满清欲诬太祖之故,作者亦颇然之,然则此处不作更改,乃小说家言,读者自不必认真考究。
另附《浙江通志》所载徐一夔生平:
徐一夔(1319—1398),字惟精,又字大章,号始丰,天台县屯桥乡东徐村人。博学善属文,擅名于时。元至正八年(1348),为避兵乱,隐居嘉兴,与宋濂、王祎、刘基等结交,相与切磋诗文。二十七年,朱元璋平定江、浙,广征宿学耆儒,询安邦治国之计,四方名士云集南京。朝廷设置律、礼、诰三局,一夔入诰局,与著名文士杨维桢、朱右、林弼等撰写诰文。
明洪武三年,诏一夔等撰《大明集礼》。王祎荐其续修《元史》,以足疾辞。五年九月,荐授杭州府学教授。次年九月,复受命参修《大明日历》,成书100卷,一夔之力居多。朝官皆推入翰林,仍以足疾坚辞。诏赐文绮、纤缯各3袭,钱6缗,准其回杭任职。后卒于任,人皆为之痛惜,称“教授之贤,难乎为继”。
通经博古,著述颇丰,有《始丰稿》15卷、洪武《杭州府志》、《艺圃搜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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