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谁料风波起屠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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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慎走出膳房,便往紫阳殿处寻去,只是这洞霄宫实在太大,殿阁林立,参差仿佛,那执管的道人又是说得不甚清楚,谢慎按他所说而走,只是越走越觉不对,到后来更连人影也瞧不见一个,心知自己定是迷失了路向。他正感无计可施,暗叫不妙之时,只听得前面拐角之处有几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一人说道:“师姐,介格地方可也太大啦,我们玉剑宫恐怕连伊十分之一都还及不上。”另一人道:“侬也多此一问,人家华山派是什么样格声望呀,我们哪能比得上。”前一人又笑道:“师姐,我拿侬格话告诉师父去,看他不打你耳刮子。”另一人也是扑哧一笑,啐道:“师父才不会信侬格话哩。”两人又说又笑,声音清脆如铃,年纪听来都不甚大。
谢慎听见前面有人,先是一喜,又听得她们话语之间,说的竟是江南一带的吴越软语,心中霎时一酸,想起自己父母来。他父母皆是江南松江府人,谢慎尚未出世之时,便已迁居西北,但平日一家说话,自是用的家乡方言,谢慎自幼便听说惯极。只是双亲故世之后,他除了自言自语和睡梦之中或有说起,便再也没有听过这等乡音,此刻重又听得,心中既是悲戚,又感亲切,暗想:“说不得只好去问上一问,总胜过我到处乱走。”
谢慎阔步急赶,转过一个过廊,果见前面有两个红衣少女正并肩而行,他忙上前恭声说道:“两位阿姐留步。”那两个少女闻听身后有人呼唤,盈盈回首来看,谢慎见左边那少女十五六岁模样,一张圆圆的脸蛋,眼睛睁地大大,样貌很是可爱。右边那少女年纪稍长,却是一张瓜子脸,眉目秀美,皮肤白腻,浑身上下无不透着一股斯文秀气,宛然便如书中所言的江南闺秀模样,两人四目相触,谢慎立觉脸上阵阵发烫,心跳也随之加剧,一时竟把欲问之言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是羞赧不已。
那圆脸少女嘻嘻笑道:“阿姐,人家瞧侬生得好看,面孔也红了。”另个少女双颊通红,嗔道:“侬再乱讲话,看我还理睬侬不?不知这位大哥有何事请教?”最后一句却是用的官话相询谢慎,谢慎登时省悟,施了一礼,说道:“两位姑娘可知这去紫阳殿的路吗?膳房的道长命我送茶水去那,只是……只是这个……这个路我可记不得了。”那圆脸少女又笑道:“师姐侬看介位阿哥说话颠三倒四,明明伊是华山派的人,却问我们怎么去紫阳殿。”谢慎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在下并非华山派弟子,只是寄住于华山山麓的玉泉院里,是个做杂活的。”那圆脸少女又道:“怪勿得,怪勿得,我叫瑚心,介是我师姐岚心,我们是……”未及说完,那个叫岚心的少女已抢道:“侬也勿晓得害臊,人家又没问你,侬哪能就自己说起自己的名字来。”瑚心吐了吐舌,说道:“我看介位阿哥象个老实人,不是坏人,讲出来也没甚要紧。嘻嘻,我和我师姐都是东海派玉剑宫的弟子,这次是随师父来华山拜见华山派柳掌门的。”两个少女都是声若珠落玉盘,颜如朝带飞霞,浑不似江湖武人的模样。
谢慎“恩”了一声,心道:“瑚心姑娘娇憨天真,岚心姑娘斯文秀气,不想竟也是学武之人,这个东海派玉剑宫又是什么门派?”江湖上门派帮会之事,傅云山从不和他说及,东海派在江湖上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名门大派,是以谢慎全然未有所闻。
瑚心见他一无反应,连客套话也不说上一句,显然是从没听过这东海派玉剑宫的名头,心下不甚乐意,哼道:“师姐,伊瞧不起我们东海派,不是好人,我们别理伊。”岚心忍俊不住,笑道:“侬一会说人家象个老实人,不是坏人,一会又说人家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数你最会瞎三话四。介位阿哥又不是江湖中人,勿晓得东海派的名头也实为平常。”瑚心眨了眨眼,似有所信。
谢慎被一个少女直谪“不是好人”,本已大窘,听岚心这么一说,立时会意,歉声道:“极是,极是,我不会说话,得罪了姑娘,抱歉的很。在下是个乡下人,见识实在浅陋,想必贵派在江湖上定是大名鼎鼎。”瑚心听他称赞己派,大是喜悦,笑道:“勿怪侬,勿怪侬,对了,还没请教介位阿哥姓名呢?”岚心心思较为细密,见谢慎举止谦逊,言辞有礼,决非普通乡野人家子弟,也问道:“这位大哥是要去紫阳殿吗?我和师妹刚从那边出来,此刻便要回去,你就随我们同往如何?”
两人同时发问,弄的谢慎好不尴尬,不知先答谁的问话才好,又听对方有意与己同行,心下颇感欢喜。他生来就长于乡野山村,性子生养得十分淳朴,虽则幼承父训,儒家的经书典卷读得甚多,但其父一生便是毁在“礼法”二字上面,故此对之颇不以为然,也就并不强令他要遵礼崇儒,因此上谢慎便极少受儒家礼法所拘,心中更不存男女相防之念,当即喜道:“如此甚好,在下先谢过两位姑娘了。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慎字,谨慎小心之‘慎’,表字少言。”他说到表字,又念起师父的恩情,眼圈一红,生怕为二女瞧见,只得把头微微低下。
瑚心小嘴一撅,生气道:“介阿哥就是偏心,明明我先问的他,他却先去回答师姐。”谢慎哭笑不得,岚心却知这个师妹毫无机心,说话往往便口无遮拦,啐了一口道:“侬尽会胡说,也不怕人笑话。”
谢慎和二女年纪相仿,谈谈笑笑,少顷便到了紫阳殿前。华山派以道教为尊,这紫阳殿乃是一座三清道观,也是华山派主殿所在,在武林中向来和嵩山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武当山紫霄宫的真武大殿齐名,并称当世三大武学圣殿,不知是多少学武之人梦寐以求一见之所。
三人正欲进殿,已有一名华山弟子上前迎到,执礼说道:“两位东海派的女侠便请入殿罢。”瑚心“咦”了一声,指着谢慎,奇道:“他不能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那名弟子早已见到谢慎手端茶具,一身杂役装扮,冷笑一声,说道:“今日是我派掌门出关大典,里面到场的都是武林中颇有声望的头面人物,岂容一个仆役小厮随意入内。”谢慎听得此话,心中气愤之极,只是牢记着师父所嘱,凡事要他少言慎行,当下强忍怒火,低头不语。瑚心却深为谢慎感到不平,正欲争辩,岚心早已一把将她拉过,连使眼色,低声说道:“快进去吧,在这里胡闹,小心挨师父他老人家骂。”说罢又对谢慎拱手一礼:“我们就此别过啦。”瑚心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也真有些害怕师父责骂,只得依着师姐进殿,走得两步,回首又对谢慎扮了个鬼脸,说道:“谢家阿哥,我们可先进去啦。”
谢慎苦笑一声,心中正感怆然,那名华山弟子已右手向他伸来,冷冷说道:“把茶水给我,你可走了。”不料手指甫一碰及茶托,立觉右臂一震,谢慎登时猛省,想要收劲却已势成不及,只听“嘭嘭”两声,茶碗一齐落地,尽数摔得破碎。原来谢慎修习内功时日不久,内劲收发尚未自如,此时他心神悲愤,意念贯注之下,不知不觉中手上便已布满了内劲,那名华山弟子怎会料到这样一个乡下小子,竟然会身怀内功,毫无防备之下,便为他内劲所震,将茶碗全部弄翻。不然以两人功力而言,谢慎虽已习练两年上乘内功,但修为较那名华山弟子仍是远逊,无论如何不能以内力将他一震于斯。
那名弟子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高声叫道:“好啊,看你不出,原来阁下身怀武功,今日是到华山来显功夫的。”
谢慎情知闯祸,正不知所措之际,殿内传出一个威严喝声:“外面何人吵闹?”一个道士缓步走出,谢慎一看,来人正是李清玄,他今日司职华山内务,此时闻声出殿。
那名华山弟子转头对李清玄秉道:“李师叔你来的正好,这小子一意想要进殿,只是未得师长吩咐,弟子怎敢放行,他便故意打碎茶碗立威,望师叔明断。”其实虽是谢慎以内力将他手臂震到而碰翻茶托,但终究也是他自己伸手去夺,才致此果。不过要他分承事责,更要口承自己被一个貌似乡农的杂役仆厮内力所震,如何能够启齿,当下便把事责尽数推到谢慎身上。
谢慎听他颠倒是非,自已恼怒难当,正欲辩解,李清玄瞥了一眼,见他便是刚才那个乡下小子,冷哼了一声,沉声说道:“好啊,尊驾敢来华山耍横,可是仗着哪位高人在身后给你撑腰?”他料谢慎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华山主殿之前闹事,背后定是有极厉害的师尊长辈,说不定还是华山派的大对头,他做事小心,不愿轻易得罪别派高手,故先有此一问。
谢慎怒急欲狂,指着那华山弟子道:“明明是你自己……”那弟子不待他说完,已接口抢道:“你现在定然是不肯承认了。”李清玄暗道:“管他是谁的门人子弟,总是他无礼在前,到时他师长便是要怪罪下来,也只由得我说。再说任是他再强的高手,难道我华山派还会怕了不成?”又想到他适才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神情,恨意直涌,双足一蹬,已一把将谢慎抓过,右手“啪啪”两记耳光。这几下兔起鹘落,快捷如电,谢慎只见人影晃动,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脸颊登时高高肿起,痛入心髓。总算李清玄心存三分顾忌,手上未使全力,否则谢慎两颊颧骨此时也全然尽碎。
谢慎连遭羞辱污蔑,此刻又被李清玄无故痛打,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只一个念头闪过:“和他拼了。”跳起怒道:“你华山派太也不讲道理。”一拳向李清玄击来。他此刻内力已略有根基,但拳脚功夫实和常人无异。李清玄见他拳势松浮,劲力歪斜,已知他功力甚浅,待他拳力击到自己身前数寸,微微沉肩侧身,谢慎顿觉一空,整个人向前方猛倾,李清玄右手蓦地抓出,已将他手腕紧紧扣住,用力反手一拗,谢慎立觉剧痛彻骨,忍不住大叫出声。李清玄朗笑道:“就凭这点微末功夫也敢来华山撒野,谅你师父来给道爷我做徒弟也还不配。”
谢慎手腕被拿,稍一挣扎,腕骨便似要被折断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但听李清玄言语辱及师父,双目如欲喷出火来,只觉丹田微热,一股真气自然而然冲向手腕。李清玄正自得意,再要想法折辱一番于他,忽觉虎口阵麻,手指险些被震松脱,忙运劲于指,疾向谢慎手腕之上的“内关”、“外关”二**点去,两人功力委实相差悬殊,这一下李清玄劲力透诸经脉,谢慎五脏之内有如刀绞枪缭,痛得几欲昏死过去。李清玄却更是暗自惊骇:“这小子貌不惊人,一副乡农模样,想不到竟然身怀内功。这内功很有点门道,说来和我华山内功似是有些相近,只是精微之处,又全然相同,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功夫。”他见谢慎身藏不露,更料定他别有图谋,脱口问道:“你这身内功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名华山弟子忽地凑到李清玄耳边,轻声嗫嚅了几句,李清玄脸色微变,怒道:“你怎不早说。”转头对谢慎细细一瞅,似乎决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低声道:“东海派的常无言常掌门和你怎么称呼?”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竟也微微发颤。
谢慎早已痛得汗水透衣,连喘气也十分吃力,当下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认识……不认识什么常掌门,刚才我走失了路,是东海派的岚……岚心、瑚心两位姑娘带……带我到这里来……”李清玄轻舒一口长气,接着眉头微皱,暗忖:“我也太过多虑,常老儿心气何等高傲,怎会让子侄门人来华山做这打杂的仆厮,不过他既识得东海派的那两个小妞,今日便须卖得常老儿三分面子,这老儿最是护短,若是纠缠起来,当真极不好惹。可这小子拳脚功夫倒还罢了,所修的内功着实精妙,教他内功的定是一位武学高人,我虽不害怕,却也不必无端添结仇怨。”他迟疑得片刻,东海派虽然人丁不兴,寂寂不扬,但其掌门人常无言却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号称“气盖东南”,一向声威素著。武功之精湛尚在其次,更为甚者,他与华山派掌门柳树风乃是莫逆之交,李清玄当真不敢得罪于他,当下权衡一番利害,低哼一声,说道:“算你小子运气好,今日道爷心情不坏,快滚下山去罢。”说罢右手一推一掷,谢慎整个人直跌出丈外,但脚趾刚一着地,体内真气流动,身子便立弹而起,并未摔倒。
李清玄这一掷固然只用上了五分气力,自度也必能让他摔倒在地,但见他居然直立未倒,心中惊异愈甚,但这惊异之情也只一闪而过。他虽是个修道之人,但生性自私凉薄,想到此刻常无言就在紫阳殿中,若是事情闹大,自己非被掌门责罚不可,虽则对方一身内功甚是奇特,其中必有古怪来历,然而此事终究不关己身,相较之下,但求自己无过便可。
谢慎自知武功和李清玄相去不可以道理计,眼见对方突然松手相放,若再一味强拼,只有徒自送了性命而已,他性子虽是执拗,但绝非是个傻子,心中暗道:“华山派素来轻贱于我,为何我还总是一心想要留在华山?今日他们如此辱我,难道我还要留着不走吗?师父他信上不也说道这里终非是我立身之地,师父既也有此一说,想必其中定有道理,是了,我谢慎堂堂大丈夫,焉能仰人鼻息,苟活于此。”一想到此节,顿感意气霓生,眼前天阔地朗,更觉世间无事不可为,当下头也不回,径直朝宫外走去。
他从前即令是求艺不成,对华山派却总是极存崇敬之心,有时自己思量起来,也实不觉得华山派有甚好处,对己更无半点恩情,但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不舍离去,直至此时,他终始明白自己所以有此之念,全因他自幼便听人说华山掌门柳树风是天下第一剑客,心中便自始至终认定了华山派武学也是当世第一,至于究竟是否真是第一,他自己实也不知,只觉非欲学之而后快,世人往往愈是求之不得的东西,愈觉它妙不可言,乃至胜过其他一切事物,而一旦拥有,却又觉不过如此,今日他连遭华山派人羞恶之下,方才省觉此理。
谢慎脸颊手腕处仍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此刻心情释然,疼痛也似稍减了几分,他不愿问路于华山门人,寻得好一会儿,竟也找到了出宫下山之路。回到玉泉院中,他取出傅云山所遗之信,展看信笺又细读了一遍,不禁冷汗涔涔而出:“师父让我不可泄露师承,适才山上我无意间两次露了内功出来,幸得他们未行深究。”他刚才神舒意驰,难及深虑,此刻心情渐趋平静,却不免余悸陡生,庆幸不已。谢慎将信笺放在烛火之上燃着,片刻功夫便化作了灰烬,暗道:“此间之事尽已了却,我再无牵挂,是当该走之时了,可是天下之大,我该去向何处呢?”转念却又想道:“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能去呢?是了,我离家三年,先当回去祭拜父母一番,而后天高海阔,任我驰游,说不定遇上师父和东海派那两个姑娘也未可知。”一想到那位岚心姑娘清丽秀美的面容,胸口不自禁得一热。
谢慎将包袱收束齐当,把傅云山所赠的碎银藏入怀中,又取了些干粮以备路上充饥,最后朝屋子看了一眼,终于再无留恋,轻轻掩上屋门,大步走出院去。
华阴县位处于华山北麓,去离华山便只数里之遥,古人以山之北,水之南为阴,华阴故以此而得名,当年谢慎之父举家西迁,至此而止,便是住在这附近的杨家村里。华阴除了以华山闻名之外,弘农华阴杨氏与琅琊王氏、陇西李氏等同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望族,千百年来人才辈出,人称“关西夫子”,后来四世三公的东汉杨震、开隋一代的文皇杨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唐玄宗之妃杨玉环、北宋一门忠烈的杨家将俱是出自于华阴杨氏一族,谢慎沿着官道向北而行,见道路两侧的杨氏牌楼、祠堂越来越多,又走得一会,眼前的景致也渐渐熟悉,一草一树,一花一木,显得格外亲切,宛然正是他自小而居的杨家村。
明初之时,因之兵祸日久,人口流逸,许多地方荒田极多而耕者稀少,洪武、永乐两朝都曾命人口富庶的省府大量迁令移民,让他们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亩,是为官迁,而官迁所移之民都能因此得到大片土地,耕种垦荒,往往便定居住下。谢慎一家乃属私迁,所分得的土地便少了许多,谢慎之父又是个黄口书生,让他提诗论经自是信手拈来,而经营务家之法却是全然不懂,数年过后,家中的农田已被当地富户兼并了大半,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谢慎的母亲本是江南望族人家小姐,哪里受过这般穷苦日子,忧伤交集之下,便一病不起,三年后就即亡故。后来谢父逝世之时,家中实已再拿不出半两银钱,眼见后事便无处着落,谢慎只得将这余下的田地也典卖成钱,才使亡父下殡安葬。他后来所以上华山求艺遭拒却坚不肯走,大半自是为了遵照父亲临终所嘱,一小半却也是因这无家可归之故。
谢慎三年未归,但乡村之地自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寻到了父母的碑坟,只见眼前四处长满杂草,泥石横陈,积灰如布,一派破败不堪的景象,心中阵起酸楚,泪水潸然欲出:“我上山三年,父母之坟近在咫尺却不顾清扫,当真是不孝之极。”当即便折下了几根粗大树枝充作帚把,将碑上灰尘一一扫除,又将坟头杂草修锄了一番,直忙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收毕。此时天色渐已黯淡,不多时便即明月升起,当空郎照,谢慎劳累半日,倚在石碑之旁稍作休憩。时交春分,夜间山风仍是阴冷侵骨,谢慎被凉风激荡,心中一股苍凉之意慨然而起,暗想:“今夜便在这里过夜吗?那明夜却又去哪里过夜?”他跟随傅云山在华山绝顶修习两年内功,夜夜都是露天而宿,自是早已习惯,但那时有师父作伴,境遇又是大为不同,此刻孤身一人,虽然满腔的豪情荡漾,心中却实也没有一个巨细计较,看来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他坐得须臾,只觉昏昏沉沉,茫然若失,胸头空荡荡的一片,便默运了一遍玄功,酣然入梦。
次日一早,谢慎悠悠醒转,朝着父母坟头拜了三拜,依依作别,正此之间,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去江南走上一遭,我父母都是江南人氏,我却从未到过江南,岂不教人遗憾。何况……何况东海派那两位姑娘不都是江南人么,东海东海,想来也是在江南一带,说不定……”自从昨日在华山上匆匆一见之后,谢慎脑中便总挥之不去岚心的身影音貌,每稍心静气平,想起她笑魇如花,清雅脱俗的模样时,心中便感一阵甜蜜喜悦,这股甜蜜之情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却又当真叫人不可与抗,魂灵也似出窍一般。
谢慎心中既有计议,精神随之一振,他从未足出华阴一步,只知江南乃在东南之地,当下便折向东行,一路赏风阅景,也颇为逍遥自在,不数日间,便已到了潼关境内。
这一日谢慎步入潼关,已是正午时分,眼见街上车水马龙,店铺如云,一时不由看得呆了。潼关自古便是三秦门户,东汉末年曹操始设此关,北临黄河,南依秦岭,最是险要不过,出得潼关,东向便属河南省境,平时往来之人极多,也远较华阴来得热闹繁华。
谢慎随身所带的干粮早已用尽,此时肠中辘辘,只想寻处地方先行充饥,闻得右边街首似有阵阵香气飘来,定目望去,果见有一酒坊坐落,谢慎大感欣喜,快步入得店里,见内里熙熙攘攘,大半桌子已坐满了客人,生意瞧来极好。谢慎游目四寻,见东首有一桌只坐了一个大汉,便走到他对首坐下。谢慎看那大汉时,只见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虎目阔口,身材极为魁梧,坐着也几乎有常人一般的身长,颌下浓髯似戟,根根见肉,神情甚是粗豪,着的一件青布长袍却甚是干净整洁。他身前桌上别无他物,只放着一大坛酒水和一盘熟羊肉。那大汉也不用碗筷夹喝,只是伸手向盘中抓肉来吃,吃得几块,便托起坛子,仰起脖子大口喝酒,谢慎同桌坐下,他竟视而不见,依旧旁若无人地吃喝。

谢慎见他仪表过人,吃相又是如此豪爽,心中暗赞一声:“好一条汉子。”这时早已有小二笑脸迎上,走到谢慎面前时,忽见他衣衫褴褛,浑身脏臭难闻,只道是个要饭的乞丐,不由心生鄙夷,忙不迭道:“这位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只会现钞,概不赊欠。”
谢慎初闻之下颇觉气愤,转念又想到自己这身衣服本就十分破旧,这几日又不曾换洗,更是脏臭无比,任谁一眼见到自己,都会误以为是个乞丐,也须怪不得那小二,便即释然于心,从怀中摸出了钱袋,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尽请放心便是,一会儿保管兑付现银给你,先给我来半斤面饼,再要一碗阳春面。”
那小二见这钱袋鼓鼓,只怕里头放的未必便是钱两,忙伸手掂了一掂,见袋内果有不少碎银,脸上又即堆笑道:“是,是,客官稍坐。”谢慎自幼贫苦,早已见多了人情炎凉,但如那小二这般脸色转变之快,当真确是罕见,忍不住摇头微笑。
对首那大汉突然哼了一声,冷笑道:“世人趋利附势,无处不然。”谢慎见他相貌粗鲁,谈吐却是不俗,这句话又极合自己心意,当下报之以一笑。那大汉眼皮略翻,见着谢慎正对自己微笑,又是冷哼了一声,双目突然精光大盛,但只刹那工夫便恢复如常,又自顾喝酒吃肉。谢慎心中暗暗吃惊:“师父曾与我言道一个人内力练到极精纯之时,双目便能似有精光射出,莫非这大汉也是个内功高深的武林好手?”
便在这时,小二已将面饼和阳春面端到谢慎面前,笑道:“客官慢用。”谢慎饿的慌了,也不多作理会,抓起面饼便大口咀嚼起来,却听门外人喧马嘶,已鱼贯而入走进了三个中年汉子。
这三人都是一色服饰,当先一人极高极瘦,神情阴沉,背上负着一口大刀,其余两人都是身材短小,样貌骄悍,腰间各悬一口长剑,面容也十分肖似,若非其中一人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疤痕,简直便如一人,三人满脸风尘之色,显得甚是疲乏。店中的客人见他们持着兵刃入内,四下早已纷纷议论开来。
三人一进得店里,六目四下一扫,见已无空桌,那疤脸汉子走到谢慎西首那一桌前,重重地一拍桌子,高喝道:“我们兄弟三人急着赶路,劳驾移步到那桌去坐。”一手正指着谢慎这桌。
桌上客人见此人这般蛮横,嘴上说的虽是“劳驾移步”,但那架势却与喝令指使无异,更兼身上还携着兵器,哪敢不从,各自惶惶起身转桌。那疤脸汉子哈哈大笑,招呼同伴过来就坐,又喊道:“小二,先来两壶高粱,再切一盘羊肉,老爷急着上路。”
那小二胆子极小,瞧他如凶神恶煞一般,手脚不免战兢抖霍,酒肉便上得慢了,疤脸汉子又是一顿高声叫骂,那瘦子沉声道:“老二,你少说些话,过了这里便是华山地界,不可多惹事非,误了正事。”
疤脸汉子笑道:“大哥就是多心,咱们吃饱喝足便走,哪会误得了什么事儿。”
那瘦子道:“哼,这一路上吃得苦头还嫌少么,那对头极是厉害,能作弄得我们狼狈不堪却不露丝毫痕迹,料来决非寻常庸手,何况人家在暗,我们在明,倘若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凭咱们兄弟三人联手,自是不怕,但若人家暗中施弄手段,再强的高手也不免着了道儿。这事如若办不成功,师父他老人家就算不怪罪我们,咱们西凉三雄今后可还能在大伙面前抬起头作人么?”此言一出,那疤脸汉子显然也十分顾忌,不再说话。
谢慎一旁低头吃面,那瘦子说话虽轻,但他内功已初有火候,这几句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好笑:“原来这三人叫作西凉三雄,听这瘦子言语,似乎他们一路上暗中遭人作弄,偏偏又不知是谁下的手段,那疤脸汉子蛮横无礼,另两人是他的同伴,想来也非什么良善之辈,嘿嘿,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偷偷斜眼瞥去,见三人衣着华贵,只是上面满身的污泥,想必定是大大吃过一番苦头。
这时小二已将三人的酒肉送上,只听另一个汉子说道:“大哥,这次师父让我们千里迢迢去请掌门师伯出山,究竟为的何事?”
那瘦子道:“你们一路上也问了我几十遍了,我们兄弟结义一场,难道我知道了还会不说与你们听?别说我是实在不知,这事就连师父也未必十分清楚,只道上头差下来的,我们但求不出差错,稳稳当当地照做便是。吃完我们早些上路,早一日赶到昆仑山,就不用再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提防那对头了。”
那疤脸汉子狠狠地道:“那王八羔子可别让老子给揪出来,不然定要叫他娘的脱层皮。”
那瘦子冷笑道:“揪出来?你却上哪儿去揪人家去?别人既然打定主意不肯现身,咱们只好自求多备。听闻前几日是华山派掌门柳树风的出关大典,江湖上前去道贺的人着实不少,现在华山上高手如云,说不定那对头此刻正在山上,咱们万不可去招惹得他。”
谢慎听到华山派三字,心中一凛,不自主地朝三人看去,那疤脸汉子也刚好向这边瞧来,正和谢慎相对而视,料想自己说话已被他听去,怒道:“兀那小叫花子,敢偷听老子说话,活得不耐烦了。”势欲站起发作,那瘦子早已一把将他按住,厉声斥道:“老二,你别再惹事成不成?”
那疤脸汉子对老大素来惧服,见他发怒,当真不敢再动,只是狠狠地瞪了谢慎一眼。不过那三人也留上了意,再说话时又更放低了声音,谢慎再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三人吃得一会,那瘦子倏地起身,挽起另两人手臂说道:“吃得也够啦,此地不可多留,这就走罢。”疤脸汉子犹有不愿,口中喃喃不已,却也只得跟着出去。小二见三人要走,上前急道:“三位客官,你们还没结帐……”话未说完,只听“嗤”的一声锐物划空之音,跟着“咚”的一响,那小二抬眼瞧去,不由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一锭银子正嵌在了木梁之上,入口齐整,便如能工巧匠故意镶进去得一般,他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一两,远超酒菜所值,惊的是这锭银子入木极深,想要取下来却也极为不易。
谢慎见了这手功夫,也骇然而异:“瞧这三人模样凶恶,本领却是如此了得。”随即又想深一层:“那么暗中作弄他们之人更不知是个怎生了不起的人物。”
他直吃了个饱透,连汤底也喝了精光,一时大感畅意,又叫了一斤面饼,卷了纸放入包裹中,结帐出店而去,他身边银钱不多,晚上便不敢投宿客栈,生怕没到江南便落得分文不剩,那余下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了,好在这穷苦生活他打小便过惯了,对吃住的好恶浑不在意。
谢慎漫步东行,到得傍晚时分时已出了潼关,进至河南阌乡地界,他正自逸兴四顾,突见远处好大的一片桃林,艳色如霞,是时桃花始开,莺红柳翠,煞是好看,谢慎骨子里是读书人的脾性,颇喜这种风雅物致,心中欣然乐道:“今夜又有露宿之处了。”当即加快步子,往林中奔去。这二月里的天气,过了申时便暗的极快,谢慎刚一入得林子,四周已经黑漆漆的瞧不清事物了,他拾了些断枝干叶,生起一堆火篝,以防毒虫猛兽夜间来袭,又随便吃了些面饼后,盘膝运息练起功来。一路内功尚未练毕,却听前边林子里有人语响起,一人道:“大哥这一着高明的很啊,那王八羔子哪会料到我们不往西走,却转向东去,绕过华山来走,哈哈,瞧那个阴魂不散的鬼东西还能一路跟着来么。”另一个阴沉的声音道:“你说话轻声些,这么大喊大叫,生怕别人听不见么?”谢慎只觉这话音听来耳熟,细细一想,猛然记起说话的两人,正是“西凉三雄”中的疤脸汉子和为首的那瘦子:“这三人好不奸猾,明着向西而去,暗地里却绕道向东,想要躲开仇家。”又听草丛中“悉悉”作响,一个高大身影从眼前一掠而过,身法好不迅捷,谢慎“咦”了一声,奇道:“怎么又来一个高手,这人莫不就是那‘西凉三雄’的对头?”眼见那身影转眼工夫便已没入林中,而所去之向正是适才三雄说话声音传来之处,不由好奇之心大起,伏身随追上去。奔出数十丈外,隐隐瞧见前面不远有火光亮处,谢慎生怕被人发现,把身子躲在桃树之后,慢慢移身靠近。
待到看清楚时,却只见西凉三雄围火而坐,正在烤肉分食,三匹骏马系在身旁树上,此外更无旁人。谢慎不由失望:“原来是我想错了,看来他们的对头终究还是中了这声东击西之计,哎……”他甚觉可惜,情不自禁地低叹了一声,刚想转身便走,身后突起一声暴喝:“是谁?”谢慎这一吓非同小可,只道自己踪迹已露,拔腿欲跑,却听一声朗笑破空划过,一个青影已从树上纵身跃下。
谢慎幸者自庆,此时已看清那青影乃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虽背身朝己,但一眼便即认出此人正是午间酒肆中同桌的那个青袍大汉。谢慎连声暗道:“这人果然是个高手,难道便是西凉三雄口中的‘那对头’?”
当那青袍客跃下之时,西凉三雄皆已起身迎立,那瘦子道:“好俊的轻功,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为何暗中跟着咱们兄弟?”那青袍客“嘿嘿”冷笑,并不做声。三人中那疤脸汉子性情最为暴躁,已忍不住喝骂道:“我大哥在问你话,奶奶的装什么哑巴。”那瘦子做事精细,自己三人有要事在身,不愿多添事端,对方虽则来意不善,仍是恭声道:“在下盖长风,这两位是我盟弟刘伯信、刘仲义,我等与阁下素昧平生,不知阁下意欲何为?”
那青袍客道:“你们和我说不定是素昧平生,我却是从北京一路跟你们到这,可相熟的很呐。这位刘二爷的酒量当真了得,那日在永定河里豪饮,想来河水的滋味也不差罢,这位刘三爷,你在大同府里被人剥光衣服扔到万花楼里,艳福着实不浅啊,恩,还有这位盖大爷,马背上的功夫不坏,那天在晋西道上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居然摔你不死。”
这话一出,三人同时变色,那疤脸汉子刘伯信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王八羔子。”盖长风心知今日之事决难善罢,反倒沉住了气,说道:“好啊,阁下是浑没把昆仑派和西凉三雄放在眼里,这便请划下道儿来罢。”
那青袍客道:“哎哟,昆仑派好大的名号,我胆子不大,可不敢招惹,所以尊号那就免报了。这‘西凉三雄’嘛,嘿嘿,没听说过,只听人说西凉道上有几只狗熊很爱乱吠,想必就是眼前的这几只了。”
刘伯信“呸”地一口浓痰吐出,骂道:“狗你奶奶的熊。”右手已然拔出兵刃,若非忌惮对手了得,早已扑将上去。盖长风却怒极反笑:“昆仑派祖上传下的功夫,我们兄弟三人还没学上一成,今日自不量力,也想来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说罢解下长刀,竖刀一立,紧锁门户,凝神相对。刘仲义平素不爱多说话,这时也已长剑出鞘,只待对方出手。
盖长风叫道:“先发制人。”话音犹在,一刀飘然削出,已向那青袍客肩上砍去,刘氏兄弟见大哥动手,双双大喝一声,两剑并刺。那青袍客见三人招数精妙,出手狠辣,道了声:“好。”双手十指微张,化作爪形,右手竟是直朝盖长风刀背上抓去。
盖长风见他伸手来夺,心中暗喜:“还不废了你这只爪子。”立时翻转刀刃,向他手腕剁去,未料那青袍客视若无物,仍是硬抓硬夺,五根手指“波”的一声搭住刀身,让盖长风难以翻腕,跟着腰间斜扭,已避开了刘氏兄弟凌厉无比的两剑。盖长风见兵器被钳,忙奋力回夺,但长刀被那青袍客五指抓住,便如铁铸一般,哪里夺的回来,他应变奇速,即刻松脱握刀之手,双拳径向那青袍客胸口击去,那青袍客未料盖长风勇决如此,居然弃刀不要,这时刘氏兄弟双剑又至,一刺咽喉,一指大腿,都是狠捷迅猛,叫他躲的了第一剑却躲不了第二剑,便躲的了第二剑也必为盖长风双拳击中。哪知那青袍客功夫更是了得,竟不避让双剑,左肘微微一沉,反向刘伯信胸口撞去,同时又飞起右足,朝着刘仲义腰间踢去,这两招均是后发先至,又都攻敌要害,两人各自一惊,急忙回剑自守。
但这样一来力分两头,那青袍客胸口门户便即大开,眼见盖长风的那两拳再难阻挡,他右手顺势将抓着的刀身往胸口一横,刃口翻转朝外,若盖长风这两拳击实,那他双手势必先被自己的锋刃切下。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盖长风吓得冷汗淋身,亏得他在这双手上实也下过十数年寒暑之功,在双拳离刀口不及半寸处硬生生地变势成爪,向刀柄抓落,一抓一夺之下,只感对方手上丝毫无力,那青袍客这手移刀横挡使得纯是巧劲,此时他右手上半分气力也使不上来,这三下避得虽然妙到颠毫,但这柄长刀终究仍是给盖长风夺了回去。
四人于瞬息间拆换了数招,均是佩服对方了得,那青袍客也敛起了先前狂傲之态,赞了声:“好功夫。”那三人更是骇怖异常,觉得对方手上的功夫实比自己高明太多。盖长风突然想起一人,说道:“久闻白莲教青莲使者的虎爪擒拿手驰誉武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刘伯信、刘仲义齐声惊呼:“他是宋牧之?”
那青袍客森然道:“眼光很是不错,不过你们既是识破了我的身份,今日须饶不得你们性命。”三人心中同是一个念头:“果然是他。”
盖长风奇道:“昆仑派和白莲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在江南开山立柜,我们在西北营生谋事,不知敝派什么地方得罪了贵教。”他颇晓武林掌故,知道白莲教乃是元末明初民间的一个秘密教派,行事乖吝,多被世人视为邪教异徒,素来不为正派中人所看得起,但也正因如此,更无人愿去招惹他们,眼前这个青袍客便是白莲教中五大护教使者之一的青莲使者,向以虎爪擒拿、鹤行轻功著称的宋牧之。盖长风见他纵跃擒拿的身法手段,再看他衣着服饰,便已从中猜到七八分。
宋牧之冷笑道:“你既知道白莲教的名头,也该当知道我们所谋之事罢?”盖长风心中凛然,白莲教据说是源出于东晋时佛教的一支“净土宗”,最早称为“白莲社”,到了南宋绍兴年间,这支里出了一位叫慈照的僧人,始创了这白莲教,最初的教义主张要念佛持戒,以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为五大戒律,但其建立初始便遭到了南宋朝廷严令禁止,被视为“事魔邪党”。到了元代初年,白莲教因信徒众多,得到了元廷的承认,但最初的教义十之**却已佚失,教众佛道混杂,九流齐纳,处事举止也颇多邪僻乖张,“五戒”之律更是荒弛殆尽,而民间起事造反者,又往往以白莲教为名,是以白莲教声名日下,重又为官府所禁,直到元朝末年,教中出了位百年一遇的奇士彭莹玉,传教收徒,重开教义,白莲教方始中兴,后来反元义军领袖韩山童、刘福通等人皆是真宗白莲教徒。但到了明代之后,官方所颁的《明律》公然称之为“左道邪术”,再次明条取缔,白莲教又趋势微,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莲教众遍布四海,势力仍是极大,近年来更频频举事,渐已成了朝廷的一大心患。西凉三雄早已投身朝廷,是以宋牧之一问之下,三人竟尔相顾失色,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宋牧之突喝一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盖长风心知今日强敌当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徐徐言道:“并肩子上,用杀着对付。”说完长刀一封,二度出手,另两人心领神会,也同时出招向宋牧之刺去,宋牧之凝神应对,不敢大意,身子飘飘而起,间不容发间已避过了敌人的三把兵刃,乘隙又向三人疾还了三招。昆仑派虽然地陲西北,但开派之久,更在少林之上,当世门派中以其渊源最久,武功上自有独到之秘,三人所学的都是昆仑派嫡传武功,在江湖上实也算得上成名高手,若非这次对手太强,无论如何不肯以三敌一。
数招一过,盖长风怪叫了一声,刀势陡变,已使上了昆仑派的“飘萍刀法”,这路刀法招招斜削而出,峻峭陡缈,端的是飘逸绝伦,一把单刀之上,有时竟还生出许多长剑的妙用,刘氏兄弟则招数截然相反,刘伯信用的是一路“大力神剑”,一柄长剑大开大阖,猛敲猛砸,尽走阳刚的路子,刘仲义却是剑走矫动,剑身宛如一条灵蛇,剑尖吞吐不定,使的皆是阴柔招数,三人中以他年纪最小,功夫却是第一。
宋牧之只凭一对肉掌与三人兵器相较,原是大大的吃亏,但他双爪翻飞,身法如电,穿梭于一刀双剑之中,浑没落的下风。
四人堪堪斗了四十余招,宋牧之已察觉出三人招数虽然精妙,但刘伯信每一剑劈出均需耗费极大的内力,斗到此刻剑上的真力已远不如初斗之时,看来不出十招,自己就能稳稳占到先机,到时便可下重手先将他除去,三人中只消去掉一人,其余两个便殊不足道了。
盖长风也看出此节,有心想要出言提醒,但对手招数太紧,胸口为他劲风所压,丝毫缓不出气力呼唤,眼见胜负渐分,当下把心一横,竟不顾对方一爪向他胸口抓来,右掌平平推出,以硬功对硬功,只听“砰”的一声,盖长风功力不逮,被震的鲜血狂喷,瘫倒在地,生死不明。刘伯信见大哥被一击而倒,狂叫了一声,举剑疯砍,出招已是不成套路,刘仲义比兄长精明的多,眼见己方只余两人,再斗下去除死无他,眼光已向马匹瞄去,只待夺马便走。
宋牧之与三人酣斗良久,深知三人功力不弱,但见盖长风居然挨不了自己一抓,也大在其意料之外,不过对方只余下两人,刘伯信这般发疯似的乱打乱砍,已毫无足虑,刘仲义却双目飘忽,显然便想跑路。宋牧之冷笑一声:“想跑?”当下飞身而起,一招“双虎夺食”,双手向内一圈,便往他肩上琵琶骨抓落,却听身后一声尖叫声道:“小心背后。”
宋牧之只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心知不妙,但身在空中,前有强敌,已无退避之路,当下双腿急缩,向前猛一伏身,跟着背脊之上一阵剧痛,回头看时,一人挺刀冷笑,正是先前被自己一击震倒的盖长风。而若非刚才危急之时有人出言提醒,此时宋牧之早已成独臂之人,四人一齐向声发之处看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衣服脏乱的少年正躲在树后偷望,四人几乎异口同声:“是你。”只是盖长风三人的声调是又惊又怒,宋牧之却是疑愕之中略带三分惊喜。
注:明初之时,银钱稀少,多以铜钱为日用,实际自汉朝以降,铜钱始终是中国社会主流钱币,本书小说家言,故而也不大作讲究^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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