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书生霄汉凌一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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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铁夫初听来者歌吟声中中气沛盈,似是身具内功之辈,不禁悚然一惊,但见进来之人原来是个读书相公,言语当中更透着十足迂酸,暗自松一口气,心中喜道:“原来是个穷酸秀才,嘿,稍待解决了这几人后,再行去对付他,今日之事,除了那俩小妞儿和常老儿外,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然我杀戮伤幼,暗算同伴,强抢少女这些事儿传扬出去,今后可没法在江湖上立足了。”他肠毒心狠,行事向来无所忌惮,此刻心中杀机陡现,脸上仍是丝毫不动生色,左手判官笔重新拨动开来,把二女又再逼退两步。
那梁上孩童朝着米铁夫破口大骂,什么“直娘贼”、“乌龟王八蛋”、“狗日的杂种”种种脏秽难听的粗话都已骂出了口,骂到后来,更把他家中下至老娘上至祖宗三十六代的女子都如法操骂一遍,谢慎在旁听得眉头直皱,心想:“先前还可说是他学着那姓米汉子的言语,此时却是本性流露,怎么他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刻薄恶毒。”
但任他如何恶语咒骂,米铁夫只作不闻,给他来个听而不见,一支判官笔只有舞得更急,顷刻间又是向前进逼一步。
这时二女只消再退一步,身子便要贴到后边墙角,眼见无幸之时,一旁那书生笑眯眯地又自吟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极,当真是好极。”这几句诗乃是出自《诗经》中的《硕人》一篇,原是称赞女子美貌之句,此时被那书生引来,又连称“好极”,也不知他意下何指,但见他一面吟诗,一面却缓步向米铁夫那边踱去。
米铁夫朝他横了一眼,骂道:“好你妈的屁,臭穷酸,与老子滚到一边去,别来给我罗嗦。”说也奇怪,他对那孩童的恶毒咒骂毫不放在心上,对这书生之言却是不胜其烦。
谢慎见那书生人品俊雅,心中好生倾慕,忍不住出口劝道:“这位兄台赶紧逃命去罢,这恶人一会儿便须会来杀你。”那书生微微摇头,道:“我和这位大哥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来杀我?他功夫如此之高,人品想来也是好的。”谢慎苦笑连连,心想:“若说素不相识就不来杀人,那他却又为何要杀我,何况人品好坏,和功夫高低又有什么干系,那姓米汉子的功夫似是不差,人品却是大大的低劣。这书生相貌生得挺俊,偏生脑筋并不怎么灵光。”他心中暗自着急,却又不知如何相劝才好。
那书生晏然自若,说话之间已走到米铁夫身侧,此刻两人不过一步相隔,他嘴里犹自说道:“这位大哥好强的功夫,小生今日大饱眼福,钦羡不已。”米铁夫见他走得近了,暗哼一声:“是你自个儿寻死。”右手横翻,一把匕首已朝那书生胸口蓦地刺去。
那书生大叫一声:“啊唷,我的妈呀!”脚下随之一滑,似是要俯身摔将下去,左手却在空中有意无意地凌虚一抓,正好抓中了米铁夫手腕上的“神门**”,米铁夫半边身子顿觉一麻,手指松脱,跟着“仓啷”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谢慎见米铁夫乍然出手,本待大声惊呼,话到嘴边,那书生却已闪身擒拿,一气呵成,但见他趋避之状虽然凌乱无章,实则是妙到了极处,不由得心中暗暗喝彩:“没想到这书生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武功竟是这般高强,当真叫人惭愧。”
那书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却并未摔倒,脸上似怕非怕,仍在喃喃自语道:“摔死我啦,摔死我啦,这位大哥好厉害的功夫。”
这么一来,已换成了米铁夫脸色大变,眼见对方这招明明是极高明的擒拿手法,却偏偏又要装出一副毫无武功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惊又惑,一时猜不透其中缘由。
他心神略分,左手判官笔不免舞得稍慢,岚心见机道:“师妹,使‘双龙戏珠’。”瑚心会意,剑势由刺转削,向米铁夫左臂疾斩下去,岚心左手持剑,则向他右臂砍去。这一招“双龙戏珠”的名目本是有个来由,说的乃是东海十景之一,化于剑法之中,便成了极厉害的招数,若由高手使来,原是能以之一剑而同时削断敌人双臂,二女功力不足,只能一人分砍一处。
米铁夫吃了一惊,正要提笔招架,忽觉背心“神道**”上又是一麻,登时浑身无力,接着双肩一凉,两条臂膀已脱身飞出。
米铁夫惨叫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哀号,瑚心从未见过这般血淋淋的惨状,虽是此人欲要加害自己,但也不禁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扑到岚心怀中,不敢再看。
岚心未料得手竟能如此之易,正自一楞,但见那书生悄立其后,倒转摺扇,料想必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便朝他盈盈一拜,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书生惊惶万状,连连摆手,说道:“姑娘此言谬赞,小生不过是在一旁胡乱言语,想来是他自己心神受扰,而二位姑娘又是剑术神通,这才制服强敌,却并非全是在下一人之功。”
这时梁上那孩童一跳一跃,抱住了一根庭柱,倏地一下滑了下来,动作之迅,矫若灵侯。那书生见了,又是没口子地赞道:“这位小兄弟年岁幼小,想不到竟也有此功夫,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次出门,着实让人眼界为之一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那孩童搔脑一笑,说道:“这位书生大哥也是好俊的身手,只这么一下,这只大狗熊便不能动弹了。”边说边在手里比划。
那书生微微一怔,似是听不明白,迷迷糊糊道:“这个,小生适才吓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倒叫小兄弟见笑了。”轻轻一句便就带过。
那孩童一听,倒也信以为真,虽觉他言语古怪,但见米铁夫双臂尽断,此时倒在地上不住翻滚,嘴里“恩……啊……”不断呻吟,却又呼不出声来,心中大感欣喜,拍手笑道:“大狗熊,这会儿尝到苦头了罢,小爷我大发慈悲,让你早些归位。”弯弓一弹,正中米铁夫脑门“神庭**”上,米铁夫重伤之后已无法运内力抵御,要**中弹,立时毙命。
众人说话之间,谢慎一旁却突然问道:“这位兄台可……可认得一个叫宋牧之的人吗?”他适才在后瞧得清楚,当岚心瑚心提剑向米铁夫斩去之时,那书生用扇柄在他背心上一点,制得米铁夫无法动弹,这才让二女得手,而这一点的功夫正和宋牧之日间所教“虎爪擒拿手”中的“点”字诀一般无异,个中差别,只不过是一个用手,一个用扇而已,故此谢慎心生疑窦,有此一问。
那书生一脸迷茫,说道:“小生生平只听得宋之问,杜牧之的名字,却不认识什么宋牧之李牧之的,不知他们是何人物,还请这位朋友赐教?”
谢慎心道:“原来竟是我瞧错了。”便不再问,他江湖阅历不丰,听那书生矢口否认,只道是自己眼界太浅,是以瞧来有些似是而非。
静得俄顷,突然庙外一阵清啸响起,这啸声刚猛无铸,时而有如雷鸣大作,时而又如虎咆龙吟,初听似是从极远之处发来,再听却好象近在耳边私语。众人耳膜震得嗡嗡直响,脸上各自变色,只觉这一啸之威,与刚才米铁夫的高声巨喝实不可同日而语,比其不知要高明了多少,中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算,其中又以那书生神情最为惊骇,此时他忽然恍若神失,已远非先前那副悠然无谓之态。
只有那孩童脸带沮丧,神情委委,说道:“我出来玩耍的时间长了,外公可要叫我回去啦,各位哥哥姐姐,咱们就此别过了。”
那书生闻言又是一震,惊道:“你说那发啸……啸声之人,是……是你外公?”那孩童望了他一眼,道:“是啊,这位书生大哥认得我外公?”
那书生不置是否,又问道:“小兄弟,那你姓袁,还是姓林?”那孩童“咦”的一声,奇道:“我姓袁,你怎么知道?”
那书生面色惨然,嘴里不住道:“姓袁,姓袁。”干笑了几声,却不作答。只听那啸声已如浪涛滚滚,一声压过一声,便似永无止歇一般,那孩童嘴角一沉,道:“再不回去,外公一会儿就要生气啦,他生起气来,便要来大声骂人,两位姐姐再见了。”他幼时家中曾遭大变,娘亲早早亡故,一生当中未能得尝见之一面,是以他对女子别有一番眷爱。今日他本在庙中玩耍,后来岚心二女带着师父进庙,他不愿遇见生人,便独自躲到了梁上,待见岚心和瑚心一个温婉端雅,一个娇俏可爱,心中登时说不出得大有好感。也幸得这一番好感,米铁夫想要动手欺负二女之时,他才出手相帮,二女的性命清白也才得以保全。
这时众人均已看清那孩童的面貌,只见他身材直如**岁的孩子一般,神色容貌却已分明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瞧来大是怪异。
岚心婉言谢道:“今日若非得小兄弟之助,恐怕我和师妹都已遭了这贼人的污……污……毒手,我和师妹在此谢过了。”瑚心对这孩童尤感亲近,摸了摸他脸蛋,笑道:“小阿弟,你家住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好勿好?”
那孩童摇了摇头,道:“我外公凶得很,见到生人就要生气发怒,最是可怕不过,两位姐姐,我真的要走啦。”说着便往庙外跑去,只见他身法快溜,一转眼工夫,就已没入了雨帘之中,不见人影。
瑚心望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叹,转过头来,却见那书生正自抬目凝神,若有所思,似是想什么东西而想得出神。她戳了戳岚心手臂,笑道:“师姐,侬看这书生阿哥是不是傻了。”
岚心道:“别去打扰人家,咱们还是快些带师父去找大夫瞧瞧罢,晚了怕是师父要支持不住。”瑚心被师姐一言提醒,叫道:“哎哟,这事情我差点给忘记了。”正要去扶常无言时,斜眼看见谢慎跌坐地上,显然伤势仍是极重,问道:“谢家阿哥,侬勿要紧伐?”
谢慎本来心口又痛又闷,难受无比,但见强敌既除,虽然中伤之处依旧痛楚难当,但胸中气息却已顺畅不少,当下强作笑颜,说道:“我并无大碍,但常老先生身子冰冷异常,看来不能多捱,可惜我刻下身子难以行动,不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了。”
那书生听得他们对话,神思忽收,回头望了一眼,却见谢慎和常无言一少一老,都似身受重伤,常无言面色更是青得古怪,心念微动,说道:“瞧这二位样子,似是身上受了点伤,小生粗知一些医道,几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让我为之一观,不知意下如何?”
二女一听,顿时大喜,瑚心上前一把拉住那书生衣袖,急道:“原来这位书生阿哥还会作郎中大夫,我们信得过,信得过,侬快来给我师父看看。”
那书生被她这么拉拉扯扯,顿觉忸怩,身后那书童笑道:“我家公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有娇滴滴的姑娘来软语相缠。”
那书生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说道:“再要多嘴,看我不把你赶回去。”那书童佯作害怕,却在一旁掩嘴偷偷暗笑。
这时那书生走到常无言身前,俯下身子,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往他手腕寸口处搭去,手指刚一碰及肌肤,登时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极阴极寒的内力直侵上身,牙齿忍不住格格相碰。
那书生急忙松脱手指,奇道:“古怪之极,这位老先生脉口怎么如此之冷。”脉口即是寸口,医家又常称之为“气口”。寸口在经络之中乃属手太阴肺脉,肺主人体之气而朝百脉,是以脏腑气血之况,均能显于其上,而这寸口又分“寸、关、尺”三部,左右手相同,合起来共六部脉,每部脉各应人体一处脏腑,也因此缘故,最为医家所重,所谓“脉象”,便是指的这六部之象。
那书生三指凝力,重又搭在他左手“寸、关、尺”三部之上,这时奇寒稍减,而一触之下,便已觉知他脉势浮缓无力,乃“浮脉”之状,显是所受阴伤极重,而邪气侵身,体虚阳衰,只有心脏等处尚存一丝暖气,这才保得他不至立时丧命。
瑚心见那书生眉头紧皱,问道:“书生阿哥,我师父没要紧罢。”岚心拍了拍她肩膀,微微摇头,示意别去扰那书生。
过了半晌,那书生直起身来,慢慢说道:“这位老先生的内伤本来并非极重,只是后来心脉之处似又被人用阴劲震伤,才致如此情状,不过也并非无法可治。”岚心听他这么一说,又是钦佩又是欢喜,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我师父正是心脉被人打伤。”当下便把常无言如何遇敌偷袭,又如何受伤的遭际重述一遍。
原来常无言是被人用内力震伤脏腑在先,又以暗劲透及经脉在后,所致命者,却是后者,此时一股阴冷至极的内力封留在他体内,沿着经脉不断噬其精血,是以他面色发青,全无半点血色。所幸他内力浑厚,一口真气护住了心脏等要紧之处,这才支持得如此之久,若是换作旁人,浑身血液早已凝冻成冰,但即便如此,此刻他周身奇冷异常,更胜过于寒冰数倍。
那书生道:“不过另有一事,小生现下还尚未能解,这位老先生身受如此内伤,居然能够支撑至今,足见其内力之深,绝非常人可比。既是如此,那照理就应当能以本身的内力,渐渐化去这股阴寒真气才是,怎么这阴寒之气至今仍不见衰,反倒愈见强烈,这事当真怪异之极,另人费解。”
岚心见他单是搭了一下师父脉搏,便能将所受之伤说得一点不差,虽非亲身所历,却如目见一般,心中更是佩服不已,道:“公子所说一点都不错,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这般说的,他说打伤他的那人,功夫很是古怪,只要他一运功驱逼寒气,浑身的气门便如被人用针刺破一般,始终无法凝聚一丝真气,公子医术高明,想必定能着手回春,有法子来医治我师父。”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姑娘的这顶高帽小生实在收受不起。”说到这里,神情肃然一正,又道:“若据姑娘所言,这门阴毒的功夫当真世所罕闻,邪门得很,不过小生自当竭尽所能,至于天意如何,我也不敢就此妄言。”
岚心被他说中心事,脸上顿时羞若云霞,低头不再言语,只听那书生又道:“这位老先生伤情沉重,不宜再延,须得赶紧找个僻静地处为他驱寒疗伤,本来这里倒是个好地儿,不过眼前闹出了两条人命,倒是麻烦得紧。”眼光转处,又停落在谢慎身上,道:“这位朋友说话中气似有不足,外伤倒还无妨,只是内伤看来着实不轻,我这有粒去淤化血的丹药,你服下之后,静养数日便可复原,不过现在暂时恐难行走。”
谢慎道:“兄台不必牵顾于我,只要能将常老先生医好,我……我便感激不尽了,我这条命硬得紧,阎王老爷未必就肯收留于我,你们无须担心。”
那书生心道:“原来这老者姓常。”当谢慎和瑚心说话之时,他心中正被一桩往事牵萦,想得出神,没有能听清楚,此时闻知这老者姓常,又忆起刚才二女动手时的情形,心中忽然一凛,道:“那这位常老先生和东海派的常掌门如何称呼?”
瑚心道:“我师父正是东海派玉剑宫的主人,书生阿哥侬认得他吗?”那书生暗自惊讶:“果真是东海常无言,怪哉,今日怎么尽是遇到这些人物。”脸上却露笑容,道:“小生福缘薄浅,虽然慕常掌门之名由来久矣,却始终无缘得瞻仙颜,不想今日居然能在此处邂逅,幸也?不幸也?”
瑚心听他突然掉起书袋,不胜其烦,说道:“这位书生阿哥叫撒格名字,我叫瑚心,这是我师姐岚心,这位阿哥叫谢慎,好像还有个表字,叫作少言。”
那书生见她直率豪爽,却又不谙世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想道:“哪有大姑娘家这么随随便便就对陌生男子言明自己姓名的。”他却不知这番自报家门的本领,正是瑚心的看家绝技,当日在朝阳峰上谢慎便曾领教过的,说道:“我……这个,小生姓孟,双字诸野,区区贱名,倒叫姑娘见笑了。”说话之间,已将一粒药丸喂入谢慎嘴中,这药丸通体金黄,入嘴却是清香宜人,甘甜之中略微带些苦味,谢慎服下之后,但觉一股凉气直透胸膛,痛意登时大减,一时舒适畅极。
他见瑚心“故技重施”,这次更连同自己名字也一并带上,忍不住笑了出声,又听那书生自报姓名,暗自思索:“孟诸野,孟诸野,‘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这位书生大哥进庙之时,嘴里不就吟着这首《封丘作》么,莫非这竟是个化名。”
岚心和瑚心都是自幼跟随常无言习武练剑,未曾读过什么诗书,自然不知这三字乃是出自高适名作,听来都不以为意,瑚心道:“原来是孟家阿哥。”
谢慎不能起身,朝他虚执一礼,道:“多谢孟兄,这药果然应效如神,小弟服下之后,胸口舒畅多了。”
孟诸野还施一礼,笑道:“少言兄太过客气,这几粒药丸你今后每日各服一次,五日之后便可生龙活虎,完好如初。”伸手便将那药丸塞到谢慎手中。
瑚心见二人说个不休,顿足道:“孟家阿哥,谢家阿哥,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宝伙儿,书袋掉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师父可要受不住啦。”
谢慎和孟诸野相视一笑,孟诸野道:“瑚心姑娘教训的甚是,不过这里多了两具死尸,夜间若是闹起鬼怪来,未免有点唐突佳人,姑娘莫非不害怕么?少言兄,你瞧这两具尸体怎生处置为好?”
瑚心本来没有想及这些事情,被他如此一说,倒觉得有些害怕,不禁打了个寒战,躲到了岚心背后。
谢慎受伤虽重,神智却清,这句话宛如晴天里落下一个霹雳,一时怔得呆了,心道:“当日宋大哥一把火烧了那二人尸首,我始终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若是我和他易位而处,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那时他大伤未愈,又还身处险境,凭我一人之力,却怎么可能挖土掘坑,去掩葬那二人,但他又为何不说出来呢?……是了,宋大哥心高气傲,又怎么肯在人前稍有示弱呢?何况就算他力有所及,料想也决计不会这么做的。哎,我既然再也不愿遇见他,却又为何总是要念念不忘地想起他来呢?”一时心烦意乱,踌躇无计,轻轻说了句:“小弟没什么见识,还请孟兄示下。”
孟诸野道:“示下实不敢当,依我愚见,咱们这里共是六人,常老掌门和少言兄俱是身有不便,剩下的两位姑娘也都弱不禁风,要把这尸体埋掉恐怕是力有不及,不如……”谢慎心神一颤,凝神静听,只听他续道:“不如把这两人的尸体,用粗布包裹一下,放置于山野之间,至于后面之事,任他是给野狼叼去也好,是给小狗吃掉也好,那就全凭天意做主,大家以为如何?”
岚心和谢慎自无异议,瑚心笑道:“这两个人那么坏,野狼小狗也是不爱吃的。”
众人轰然一笑,均点头称是,谢慎心中更是深为钦服,只觉眼前这书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虽然时而语笑滑稽,但言谈行止,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种高华气度,叫人一见,便不禁心生亲近,而言出如令,又让人不得不为之倾心折服。
这时庙外雨势已渐渐转弱,不多久便止歇下来,孟诸野和书童用粗布将那两两具尸体一裹,扔到了山间小道旁边,岚心和瑚心则去取了些稻草灰料,将地上血迹稍稍隐去,各自忙碌些时分,待到暮色笼罩,薄雾飘起之时,庙堂大厅已是涣然一副样貌。
众人安顿已毕,孟诸野又令书童在常无言身侧生起一堆炭火,道:“我这便要为常老掌门驱寒疗伤,一会儿无论我如何举动,你们都不可大惊小怪。”岚心和瑚心应了一声,立在一旁,屏息而视,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心中好不紧张。
但见孟诸野伸手在常无言头顶“百会**”上轻轻一拍,这“百会**”所以称作百会,意为百脉在此交会,乃是人体三**要**之首,稍有碰撞,便可致人死命,瑚心“啊”的尖叫一声,惊道:“师姐,孟家阿哥他……他……这是在做撒?”
岚心虽也不知孟诸野此举何意,心中不自禁的有些害怕,但又觉他并无恶意,轻声在师妹耳边道:“孟公子让我们不可大惊小怪,想必他定有用意。”
果然,常无言原先毫无生气的身子,忽然间微地一颤,禁闭的双目也随即稍稍睁开一些,看来意识已然恢复少许。二女大喜过望,正要向前扑上,那书童拦住道:“二位姐姐不可妄动,我家公子正给常老前辈治伤,若是微有差池,不免性命交关。”

原来常无言此刻身上大半经脉都已凝结,若以内力稍加其上,则立时经脉寸断,死得惨不可言,而这“百会**”是人体周身三阳五会之所,阳气极盛,孟诸野这一掌恰到好处,既不损伤其身,又激发起常无言自身纯阳之气,使隐伏于他经脉诸**内的寒气稍稍消减,人也随即苏醒过来。
孟诸野见常无言神智稍清,忙伸出手掌,贴在他腹下“气门**”上,一股内力急输而入。岚心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佩服,对瑚心轻道:“师父有救了,孟公子医术大是高明。”她见孟诸野甫一动手,所使的手法方位都和师父说的治疗之法殊无二致,显然大为对症。
但孟诸野内力刚一触及常无言“气门**”上,一道极细极锐的阴寒真气立时生出感应,向自己反击而来,这道真气非但阴寒无比,更如针尖牛毛一般,隐隐然森森然,刺得他好不疼痛,却又不知到底刺向何处,当下凝聚内力,与之抗衡。
孟诸野心道:“原来是这道真气在作祟,无怪常掌门吃受不起。”他功力远不如常无言深厚,但这道阴寒真气既不是附于他自己身上,而他此刻又正以全身内力与之相抗,再加上一旁的炭火助势,虽然身子仍是冻得瑟瑟发抖,却也兀自低敌得住。
常无言本已悠悠醒转,只觉一道柔正醇和的内力正在相助自己疗伤,虽不及自己的内力浑厚,但也非同小可,登时精神一振,试着稍运内息,一运之下,果然气走百骸,毫无迟滞。当下便徐徐引动丹田之气,先行调理受伤的手太阴心经,这路经脉从腋下的“极泉**”始,沿途而下是“青灵”、“少海”诸**,一直到手指的“少冲**”,共是九个**道。他外号“气盖东南”,内功何等深湛,这时后顾之忧尽除,自己只须勇猛精进即可,不到一柱香的时分,这路经脉便已尽数贯通,脸上的青气也大为消退。
他所受之伤本来并非十分沉重,只是苦于内息无法凝聚,才致沉疴愈深,终于险成大祸,此时附诸在他“气门**”上的那道阴寒真气正和孟诸野互相牵缠,常无言将自身数十年苦修的内力全力以应,剩余的伤势便不足为患。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体内的寒气已驱除了小半,面色逐渐由青转白,胸口的内伤也大见好转。
他睁眼看时,却见助己之人竟是一个年轻书生,不由颇为惊讶,又见两个徒儿站立在侧,脸上满是关切之情,一时悲喜交集,道:“岚儿,瑚儿,我……我这可是在哪儿?”他重伤之后经脉久冻,此时神志虽已清楚,说话却是有气无力。
二女见师父张口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两人一齐扑到常无言膝前,瑚心眼泪垂落下来,啜泣道:“师父,侬……侬终于醒来了。”常无言见她满面风尘之色,与往昔娇美憨态大为不同,想来这些日子里受了不少辛苦委屈,心中怜伤不已,微笑道:“你们师父这身老骨头,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瑚心破泣为笑,道:“师父侬老人家一定长命两百岁。”
常无言泯然一笑,道:“小妮子又来胡说八道,这次你师父能保住这条老命,已是托着老天爷的福气了。”
那道阴寒真气虽然霸道厉害,但只须化去一分,封留在常无言体内的便减去一分,此消彼长,到了此刻孟诸野已将之尽数化去,余下的伤势,则只需常无言自己慢慢运功调理便可。他性命虽已得保,然年纪毕竟老迈,受了这番煎熬,经脉俱已大损,要想尽复旧观,至少须得三数个月的细细调养方可,却非一日之功了。
适才一番运功,孟诸野疲累甚堪,此时收功调息,盘膝而坐。常无言暗道:“这书生年纪轻轻,内功造诣大是不凡,不知是何来历。”问道:“岚儿,瑚儿,这位书生朋友是你们相请来的吗?”
瑚心道:“勿是格,勿是格,我们在庙里遇到谢家阿哥,然后又遇上两个坏人,后来又来个一个小孩子,最后这个书生阿哥就来了,那两个坏人……两个坏人都死了。”她见师父醒来,心情激荡不已,这番话说得太过简略,又是没头没尾,任谁也难以听得明白。
常无言正自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岚心见师妹夹缠不清,微微一笑,当下缓缓将如何在华山上识得谢慎,后来如何进庙遇敌,又如何得一个孩童相助,到最后受那书生援手之事一一道来,说得虽慢,但条理缜密,讲到凶险之处,只听得常无言又惊又怕,冷汗涔涔,心中连道:“此事当真凶险之极,这一路灾厄不断,幸亏最终无事,却不知是谁要致我东海派于死地。”转头望去,果见谢慎伤倒在旁,便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又对孟诸野道:“多谢孟贤弟大德,今日若非阁下驰以援手,我这条老命固然难保,我两个徒儿的清白更也要毁在那贼子手里了。”他生性孤傲,武林中位望又高,平日里极少对人稍加青睐,今日称得孟诸野一声贤弟,以二人年岁相差之巨,实可说是莫大的赞许了。
孟诸野运息已毕,听得常无言出言道谢,便抱之一笑,道:“常老掌门太过客气,小生虽是读书之人,但自幼便深慕剧孟、虬髯客之行,也知‘君子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道理,何况二位姑娘剑法高明,本也无须小生相助,这区区之事,何足挂齿。”
常无言道:“年轻人居功不傲,那便更是难得,孟贤弟的内功好不高明,再练十年,恐连老夫也难以望其项背了。”这句话倒非是常无言谦称,他自度十年之内,自己要胜过于这书生并不为难,但十年之后,那便确实殊难意料了。
孟诸野笑道:“常老掌门太过抬爱,小生班门弄斧,倒叫大行家见笑了,这点粗陋功夫,实是不值一哂。”
常无言道:“孟贤弟再要谦虚,便是显得伪了。以你这身功夫,放眼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之中,除了嵩山少林寺明信方丈的高足观止大师外,老夫实未再见过第三个了。”
此言一出,却叫人不便再行辩言,否则岂不是说对方眼光有差,那就更是大大的不敬,孟诸野当下笑得一笑,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岂敢和少林寺的高僧大师相提并论,常老掌门伤势已无大碍,小生尚要云游四处,这便先要告辞了。”
瑚心道:“孟家阿哥,侬不如同我们一道去江南玩一玩罢,那里有趣得很,侬见过那么大的鲨鱼没有?吃过西湖的莲藕脯没有?我房里还养着好几只千年大海龟,哎,出门好些天了,也不知它们过的好勿好?”岚心听得孟诸野这便要走,心中也颇觉失望,低头道:“孟公子,你这番搭救之恩,我们还没报答……”
孟诸野朗笑一声,道:“小生极感各位的盛情,这厢心领实受了,只是我刚从江南游玩而来,现下便要北上一观,咱们这个道路嘛,可谓有些不太相同。”也不容众人再劝,已朝诸人拱了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或有再见之期,各位多自珍重。”说完左手背后一插,右手摺扇轻摇,向庙外阔步而去,嘴里又清声吟念了起来:“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那书童跟随其后,一起出了庙去,过不多时,那歌吟声便湮没在了暮色之中。庙里的四人各怀心情,默然不语,常无言是摇头低叹,谢慎正自回味他诗中之意,瑚心小嘴嘟囔,心中不甚乐意,岚心却是幽思楚楚,心念往复。
也不知过了多久,瑚心突道:“师父,今朝晚上,我们就睡在这地方吗?”
常无言内力虽复,但蕴蓄在经脉之中的寒气尚未尽除,此刻手足僵硬,实难行走,说道:“今晚便住在这里,明早再想法子赶路。”瑚心道:“今朝总算可以好好吃顿饭了。”这几日里,她和岚心没命价地只顾南行,餐风宿露,确没吃上过一顿安生之饭。
三人被他一说,都觉腹中饥饿,好在众人身上都带着干粮,这时围火而坐,除了常无言不言不语之外,三个少年说说笑笑,霎时庙堂中倒是一片旖旎风光。谢慎心里奇道:“这常老前辈姓的好,名字更是有趣,果然是姓名如其为人,连一句话都没有。那我表字少言,岂非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心里这般想着,差点没笑出声来。
吃饭之间,瑚心忽然问道:“谢家阿哥,侬不是好端端地住在华山,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偷偷跑下山来玩耍?”岚心微微一笑,说道:“你以为天下之人都和你一样,这般好事贪玩?”
谢慎亦作一笑,当下便将自己如何求艺遭拒之事,简略叙述一番,至于另拜傅云山为师以及被那李清玄痛打一节自然是隐去不提,瑚心听闻之后,大为谢慎打抱不平,嗔道:“华山派这般小气,我看也是不要呆了为好,那侬现在要去哪里?”
谢慎喟然一叹,道:“我要去江南松江府走上一遭,那是我父母故里,我却从未去过。”言下颇为郁郁。
瑚心却闻言甚欢,说道:“那我们正好同行。”说到同行,她蓦然不语,双手托着下巴,另自又动起脑筋来。
用过饭后,瑚心替谢慎引见过了常无言,谢慎抱拳道:“晚辈手足不便,难以行礼,常老先生恕罪则个。”
常无言“恩”了一声,微微点头,却不答话,谢慎平日被人轻贱惯了,见他神情冷漠,也毫不放在心上。却见瑚心吐了吐舌头,笑道:“谢家阿哥千万勿要介意,我师父他老人家就是这个脾气,面孔总是冷冰冰的,好像勿睬别人的样子,其实心肠是最好最好的。”说着向谢慎频使眼色,谢慎只道她又要作怪,一笑了了。
常无言闭目端坐,道:“瑚儿,你这小妮子鬼精鬼精的,没事突然大献殷勤,定是有事相求。”
瑚心嘻嘻笑道:“师父料事如神,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侬的眼睛,瑚儿确实有一桩事体想求师父。”
常无言微笑道:“你也别拍马匹,又想动什么坏脑筋,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瑚心嘴巴一翘,道:“这回我可不是动坏脑筋,是想给师父送份大礼。”转眼望了一下谢慎,道:“谢家阿哥为了救我和师姐才受得重伤,师父你不如收了他做徒弟罢。”
常无言面色微变,怒道:“我道你有什么事情,原是为了这个,我东海门下岂能胡乱收些没相干的人?此事休要再提,我也万万不会应允。”
瑚心见师父动怒,又嗲声央求道:“师父武功那么高强,多添一个弟子我看也不打紧的嘛。”
常无言冷道:“你师父此番差点被人打死,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胡吹什么武功高强。”任瑚心如何软磨硬求,常无言总是不予理会,到得后来更是眼睛一瞪,重重地哼了一声,吓得瑚心不敢多言,却赌气不再说话。
谢慎本没料及瑚心居然会去求她师父收自己为徒,暗自颇笑她胡闹之极,但听常无言这般冷言冷语,心中也不免有气,思道:“我谢慎做人到底哪里低贱了,为何人人都视我如无物,华山派如此,东海派也是如此,难道我偏生就要低人一等?”念及此处,不禁胸口热血上涌,大声说道:“我已有师父了,实难另投明师,瑚心姑娘的好意,我只有心领了,在下出生卑微、资质蠢笨,根骨不佳,原是高攀不起贵派。”最后几字说得响亮无比,却是神情激愤,如颠似狂。他心中这股郁气蓄积已久,此时怨闷难当,便如洪水决堤一般,顷刻间将满腔的忿怒吐倒了出来,倒并非是他对东海派别有殊恚。
这几句话可算是无礼之至,常无言怔得一怔,不知这个少年何以会突然神态大异,疯态毕露,没头没脑地乱说一通,正没理会间,岚心却怕师父着恼生气,忙岔开了话题去说,柔声问道:“师父,你可查知打伤你的那人,使的是什么功夫?又为何要来与我们为难?”
这句话正中常无言心事,他心中一颤,过了半晌才道:“那人功夫很杂,看不出武功家数来,瞧他点**的手法似是辽东一带的左道旁门,拳脚之中却又夹杂着几招云贵苗疆的邪派功夫,内劲更是自成一家,阴狠毒辣,不在当世任何一门内功之下。至于是谁人要与我东海派为难,现下我也说不准,若按你所言,或许与那姓韩姓米两个贼子有关。”说着眼皮一合,脑中重又印现出当日情形。
那天在黄河渡边一战,常无言与那黑衣人激斗到三百招外,终于落败负伤,此时想来,实是他生平大凶险事之一,又想那黑衣人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武功,若非如此,自己恐怕连他一百招都接不下来,一想到此,不禁神情黯然。
谢慎一阵心情激荡过后,神智顿清,颇悔自己刚才失言,说道:“晚辈一时失礼,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海涵。”言下甚为歉疚。常无言冷哼一声,也不理他,只是自顾运功调息。谢慎又想把米铁夫二人的来历示以告之,却又讷讷的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来,堂上立时寂静下来,谁也都不再发一语,岚心拉过瑚心小手,坐到厅角上耳鬓厮磨,三言两语便把她逗乐说笑,两个少女经历这许多艰难凶险,劳累已极,这会儿心神松弛,没叙叨得几句,便都熟熟睡去。
谢慎默运了数遍玄功,也即慢慢合上眼睛,庙内诸人皆是江湖儿女,于男女大防之事本就无甚忌讳,这时一室同居,倒也不觉尴尬,况且谢慎和常无言均是身不能动,此情此形,也只有从权而处。
一夜时分倏忽便过,次日清早,晨辉始照入堂,谢慎当先醒来,他内伤虽重,外伤却是极轻,又正当年富力壮之时,而内功也已小有根基,昨日所服的更是治疗内伤的对症良药,一番调剂之下,此刻手脚竟已能稍作活动。
他试着运展四肢,果见伸舒已无大碍,心中欣喜不已,便扶着墙壁,慢慢站立起身,正想出庙去瞧瞧那匹黄马,却见岚心熟睡在前,霞光映洒在她俏脸之上,秀美之中更添几分娇艳,不由瞧得痴了,脸上火辣辣的好似发烧。正发呆之时,没曾料想神思牵动,情不自已,气血便也随之奔行加剧,触及到淤血所在,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哇”的叫出声来,这一叫,却把旁睡的三人一并惊醒。
瑚心睡眼惺忪,蒙蒙胧胧间忽见谢慎立在身前,还道是自己身在梦中,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奇道:“谢家阿哥,侬伤势好了吗,怎么能走动了?我这不是在做梦罢,侬面孔为什么这般的红,是发烧了吗?”她连珠价似地发问,谢慎听来,却只道是自己盯着岚心发呆已被她瞧去,脸上登时羞得更红,正在惭愧难已,无地自容之际,猛听庙外不远处隐隐响起了马蹄之声。
这蹄声渐行渐近,得得的声响也越来越重,细细听来,里头竟还夹着一些车轮辗滚之音,片刻间便已到了庙堂门口,响声戛然顿止。
四人心中蓦地一惊,同是一个念头闪过:“莫要又是敌人寻上门来了?”念犹未落,只见一个身穿紫绸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胖子缓步走了进来,笑呵呵的颇显和气。
那胖子前脚刚一踏入庙门,目光便在众人脸上逐一掠过,忽地满脸堆笑,走到常无言身前,点头哈腰,恭声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常老爷子了。”常无言一时不解,问道:“阁下是哪一位?”他见这胖子满身市侩之气,步履轻浮,绝非是身怀武功的模样,心中稍稍宁定,但疑窦跟着陡生,想到他一个寻常商贾,如何竟能知晓自己姓名。
那胖子笑道:“小人姓李,贱名不敢有污清听。常老爷子身子不便,你们还不快把家伙抬进来伺候。”最后两句却是对着门外呼喝,转眼之间,便有两条大汉抬着一副担架,阔步而入。
众人惊愕未定,只见那两个大汉伸手就要去扶常无言,瑚心忙上前一拦,叫道:“你们想要把我师父干吗?”
那两个大汉一怔,回头看那胖子,等他示意,那胖子笑道:“这位想必定是瑚心小姐,我们决没恶意,尊师手脚不便,所以只好相请他老爷子先坐上担架,我们好把他抬了上车。”
常无言心中疑虑更盛,暗道:“这胖子知道我的姓名已属稀奇,而瑚儿更从未踏足过江湖半步,此次乃是头回跟我下山,他竟也能知晓其名,这事当真有些蹊跷。”他正捉摸不定,岚心已然问道:“不知诸位是受了谁人所托,我们可不认识你们啊。”
那胖子微微一怔,暗暗自语道;“怎么你们不是相识的?”脸上却仍是一副谦卑模样,躬身道:“这个……这个,雇主的名字小人可不敢说。”
瑚心拔剑一指,“哼”了一声,啐道:“什么敢不敢的,我师姐问你话,快快说来。”
那胖子见对方突然亮出家伙,只道是要谋财害命,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连忙摆手道:“姑奶奶饶命,小人说便是,小人说便是。”
瑚心扑哧一笑,立即又正色道:“谁要侬格命了,侬这人真不懂事,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却来叫我姑奶奶。”
那胖子肚里暗暗嘀咕:“分明是你自己不懂事,怎么反倒还来说我。”但嘴里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是不住地点头哈腰,诺诺称是,说道:“昨天夜间,有个姓孟的年轻相公忽然找上敝号,那相公好不大方,一出手便给了小人五十两黄金。”说到此处,他双目异光四射,显是极为兴奋,顿了一顿,又道:“小人生平哪里见过这许多金子,自然是欣喜万分,高兴地差点晕了过去,忙问他有何贵干。那相公对小人说道:‘小生有几位朋友要去江南一趟,但路途遥远,想在宝号处租些车马,几位朋友中又有两个手脚不太便利,更须劳烦宝号帮着护送,这些黄金聊作定金,事情倘若办得顺利,过后另有重酬。’接着便将各位的年岁相貌、落脚之处说与了小人知道,让小人今早来此相候。我见他一派富家公子的气派,出手又是这般的豪爽阔绰,这笔生意自然是接了下来。乖乖不得了,单是这五十两黄金,我便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赚到哩。不过后来他又吩咐小人不可说出他的名字,若是不然,后面的酬金便……便要打个对折,这个……这个……瑚心小姐,这个可是你逼小人说的,不干小人之事。”
此时众人均已听得明白,原来是孟诸野托了这个商人来护送自己一行去到江南,心中无不感激,瑚心笑道:“原来是孟家阿哥,他想的好不周到。”便收剑回鞘,岚心却问道:“那孟公子可还有什么话吩咐你么?”
那胖子苦笑道:“没了没了,噢,对了,那位孟相公还吩咐小人向诸位捎一句口信,说什么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至于这铁船帮是什么东西,小人便不知道了,当时我曾问那相公,他只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小人。”
岚心瑚心面面相觑,都不知这铁船帮是何帮会,为何孟诸野要示以小心,只听常无言一旁冷言说道:“哼,谅那小小铁船帮,东海派还不放在心上。”
那胖子陪着干笑几声,又道:“姑娘这下可放心小人了罢。”瑚心道:“那可说不准,还得听我师父的。”回头望了一眼师父。
依着常无言往日性子,定是不愿平白受人恩惠,但想自己手足不便,此去江南路途尚远,若是逞强不受,只怕又要累得两个徒弟再受劳苦,当下长叹一气,道:“罢了罢了,今日承了人家偌大恩情,只有来日再图报答了。”
那胖子本来生怕这一大笔生意就此落空,正自暗暗担忧,忽听常无言这般言语,立时喜笑眉开,忙招呼那两大汉将他抬到马车之上,跟着岚心、瑚心也上到车中,只有谢慎仍是站立不动。
那胖子道:“还请这位谢大爷上车,咱们这就要南下而去了。”谢慎生来从未让人称呼过“大爷”,这时却摇头道:“我不能丢下坐骑,独自而行。”那胖子道:“谢大爷但管放心,我那两个马夫都是御马的行家,引着你那宝马同行,也是小事一桩。”谢慎闻言大喜,若说让他就此别过岚心,原是有些不舍,事情能得此番处置,当真再好不过,便即上了车去。
那马车蓬高箱敞,足以容得五六个人,那胖子陪坐在车厢之中,又令一个汉子牵过谢慎那匹黄马,随在了车后,一行人便向南方启程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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