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西湖烟云向谁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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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慎听她说话声音大异平时,猜想定有古怪之事发生,凑到近处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月光之下,花圃内竟横横竖竖趟着三十来具尸体,东西斜错,左右乱陈,均是身着蓝衣,看模样都似是铁船帮的帮众,谢慎一时骇然而异,惊得说不出话来,脱欢道:“我和妹子到得这里,便见到这些人躺在地上,显然都是被人一下杀死,连兵刃都没来得及拔出。”
白音道:“行凶的那人武功好强,这么多人竟连一点反抗余地也没有。”
脱欢沉声道:“未必便是一个人做的,走,我们到大厅里瞧瞧。”三人走出花圃,转到大厅前面,见厅堂之中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似乎一个人都没有。谢慎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脱欢已取出了火折,晃亮一看,入眼便又是一具蓝衣人的尸首,谢慎、白音虽然早已猜想会是如此,但乍见死尸,心中仍是不由一惊,待脱欢把墙上壁灯尽数点亮,只见厅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十来具尸体,而大厅正中三张虎皮凳子前,另有两个紫袍大汉横倒在地,脸面朝后,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刚才月下模糊,看不清死者情状,此刻却是瞧的清清楚楚,谢慎看见这等尸体乱陈的场景,禁不住作呕欲吐。
脱欢走到那两个紫袍汉子跟前,扳转他们身子,用火折一照,见二人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而身上一无伤痕,死状和那些蓝衣人一模一样,显是同一凶手所为,又细细看那二人面貌,奇道:“怎地秦老三不在?”
正自相顾无措,谢慎忽然低声说道:“有人来了。”三人之中以他武功最差,但内力却是称冠,这时似听门外有脚步声响,忙出声知会。脱欢吹熄了火折,指了一指偏厅,三人一齐躲了进去。
微过片刻,果然听见厅外一人笑道:“这回全仰仗大伯出手相助,侄儿才得以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大伯不愧是昆仑派的名宿高手,此番亲自出马,再难的难题也都立时解决,什么‘气盖东南’,我瞧这个‘气’字须得改上一改,不如改成‘屁盖东南’,岂不为妙,哈哈……”笑得几声,又道:“咦?怎么今夜帮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妈的定是都去偷懒睡觉了。”
脱欢一听那人说话之声,立时双足跳起,便欲拔刀冲出,原来来人正是那铁船帮的三当家秦老三。谢慎见脱欢怒气冲发,忙将他一把拉住,打了个手势,要他噤声勿动,若论机谋料算,脱欢均远远胜过谢慎,刚才不过一时激愤,这才把持不住,既被谢慎拉住,稍作思量,便又重新镇定凝神,续听外边动静。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笑一声,说道:“哼,你也不必捧抬老夫,咱们把话说在前头,我此来是为王爷效力,并非助你出气,你可不用谢我。何况若非那常老儿身上受着内伤,料想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办成,凭你这块料,居然也敢口出狂言,当真是不知死活。”秦老三见自己好言奉承,却被他一顿抢白,脸上登时一阵青,一阵红,但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好悻悻然作罢不语。
这几句话钻入了谢慎耳中,却是浑身如遭电击,心道:“常老儿,常老儿,莫不就是常无言常老前辈,那个什么王爷,自然便是汉王了,常老前辈莫非……莫非是叫他们捉去了?那……那……那岚心姑娘岂不是……”他心中害怕,竟是不敢再往下想。
那两人一踏进大厅,忽听秦老三一声尖叫,跟着悚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严……严老大,风二哥,怎么……怎么……”听他说话的声调,仿佛是见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谢慎心中牵念岚心,于是屏住了呼吸,微微掀开帘布,待稍露一丝缝隙,便偷眼向厅中望去。只见秦老三身旁站着一个枯瘦老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看来没有八十岁,总也有七十岁,一双眼睛却是炯然生光,不怒自威。
那老者见到这满厅死尸,也不禁深为一怔,俯身向地上一具尸体探去,却见那人遍体上下并无一处外伤,便又伸手将他周身骨骼都捏了一遍,仍是未见异状,心中不由大奇,于是解开那人上身衣裳,猛然见到一个血红掌印刻在他胸口之上,鲜艳欲滴,便如画上去的一般。
那老者端详得一会,忽道:“这是……这是……”他连道两声“这是”,却没往下说去,但语声凄厉,黑夜之中听来尤显刺耳。
秦老三心下大骇,问道:“大伯,这红手印是什么东西?”见那老者摇头不语,便自走到左首一个紫袍汉子身前,学着那老者手法,将他上衣解开,只见当胸之处也赫然印着一个血红掌印,禁不住失声惊叫:“严老大……严老大胸口也有这个掌印。”这两名紫袍汉子一人叫作严雄飞,一人叫作风向群,乃是铁船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秦老三曾与他们义结金兰,在江南一带开立这铁船帮,闯下了不小的万儿。这时他见两个盟兄死得离奇古怪,不免又是惊恐,又是害怕。
那老者望了一眼,脸色斗然大沉,说道:“我所料不错,这些人果然都是身中朱砂掌而死,难怪身上毫无外伤,这人朱砂掌力之强,实乃老夫生平仅见。”
秦老三知他武功极高,平素向不服人,此刻竟也称许这门掌力厉害,那就确是非同小可,便问道:“这……这朱砂掌当真……当真那般厉害?”
那老者道:“这朱砂掌专伤敌人气脉,乃是内家掌法中的绝学,只因太过艰深难练,向来没什么人肯下苦功去练,江湖上会者极少,而一旦练成,威力却是极大。但这门功夫旨在制人,并非伤人,与黑砂掌损人血肉、蓝砂掌断敌筋骨等外家掌力截然不同,此人能以朱砂掌一击毙人性命,武功委实了得,莫非……莫非竟是那人……”
说话间,秦老三又解开了那风向群的胸口衣衫,却是大吃一惊,道:“大伯,你过来瞧瞧,风二哥胸口可没那红手印,只有一个漆黑圆点,这……这又是什么功夫?”
那老者上前一看,果见他胸口正中有个杯口大小的黑点,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伸手便在那黑点上轻轻一按,只觉着手处炙热难当,周遭一圈却又冰寒异常,微一沉吟,说道:“是了,这是阴风指力,练朱砂掌一路功夫的人决不能再去习练阴风指,看来行凶之人并非惟一,你们铁船帮这回算是遇着高人了,你再去看看那些人的尸首。”

秦老三依着他吩咐,忙将地上众人的衣服一一扯开,见那些人的胸口不是印了一个血红掌印,便是带着一个斑驳黑点,看来都是死在这朱砂掌和阴风指下。秦老三一时惊惶万分,手脚俱软,颤声道:“到……到底是……是谁?”
那老者深深吸一口气,嘴里缓缓道出四个字:“是——白——莲——教。”
此言一出,大厅上的秦老三,偏厅内的谢慎俱是面色大变,谢慎心中奇道:“这事难道也和白莲教有关?”秦老三更是瞪大了双目,道:“白……白莲教,怎么会是白莲教?我铁船帮可……可没什么地方得罪了他白莲教啊。”
那老者“哼”了一声,冷冷说道:“除非是老夫瞎了眼睛,否则决计不会看错。武林之中能打出如此厉害朱砂掌的,除了白莲教的红莲使者‘火云手’崔烈之外,决不会再有第二个了。而那阴风指力,当世更只有‘白面阎君’应修一人会使,听说此人执管白莲教刑堂,若是教中之人犯下大罪,他便使阴风指在那人丹田上轻加一点,中指者一时并不就死,而浑身忽冷忽热,如虫蚁啃噬,非要足足煎熬上七七四十九日方才血衰而亡,最是阴毒不过,旁人又如何能够冒得?”
未待那老者说完,秦老三已是脸色惨白,道:“他白莲教究竟为何……为何要……”说到此处,忽然强笑了几声,说道:“大伯,你昆仑派武功天下无敌,自是……自是不怕那区区白莲教的什么红莲使者,刑堂堂主,是不是?”其实他何尝不知对方厉害万分,但心中总又存着一丝侥幸,只盼伯父能说一句“自然不怕”,那自己也可以稍有宽慰。
秦老三抬眼一看,但见他闭目凝神,似是一副气定神闲之状,心下果然稍稍放心几分,却听那老者淡淡说道:“倘若我师兄在此,自是不必害怕,我武功远不及我师兄,若是单打独斗,或许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他二人如联手齐上,那我多半就要不敌……恩……是必败无疑,何况白莲教好手如云,还不知有多少高手暗伏在侧,这次老夫怕是要栽跟头了。”说着斜眼望了一下秦老三,目中满是不屑鄙夷之色。
秦老三一颗心扑扑地乱跳不住,哪还有神思去分辨他眼神之色,话中之意,便道:“那……那咱们便去请殷掌门来此相救罢。”
那老者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师兄是何等身份地位,这些小事怎能亲劳其驾,何况京城据此千里迢迢,等他赶到,恐怕……嘿嘿。”
秦老三一听这话,登时瘫倒在地,如痴似呆,口中说道:“那……那……我看……我看咱们……咱们还是快从后门跑路罢。”
那老者“呸”地一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人家若是有意上门寻仇,你又能跑到哪去?我昆仑门下,又岂有贪生怕死之辈。嘿嘿,白莲妖孽,老夫那三个徒儿的两条性命和一条手臂,便都是坏在他教中青莲使者手下,今番倒正好要见识一下他们的手段。”
秦老三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还要去寻那白莲教报仇,当下差点没喊出娘来,苦笑道:“大伯你武功卓绝,自是不怕,侄儿这点微末本领,怎能……怎能当得了别人一击,到时被那朱砂掌拍上那么一下,或是被阴风指戳上这么一指,我……我这条性命哪里还能保得住?”他本是地方上的一霸,平日里威风八面惯了,此时说话竟是语带哭腔,显是害怕到了极点。
那老者双目突然精光暴亮,怒道:“先前去捉东海派常无言时,是谁拍胸脯道:‘侄儿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那常老儿生擒活捉,献给大伯前去请功领赏,今后跟着大伯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决不皱一下眉头。’嘿嘿,果真是英雄好汉,胆气过人,怎么现下变得这般脓包怕死了?”
秦老三脸上一红,要哭却又哭不出来,想自己先前仗着有大伯撑腰,是以把话说得满了,谁知现在情势突变,那自是无法可想,只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大伯念在那是侄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千万须要救得侄儿一救。”
那老者不料他竟是这般没有骨气,但见他这副孬种模样,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哼”得一声,过了半晌才道:“亏你也是一帮之首,老夫吓得你几句,竟就怕成这副德性,罢了罢了,你起来罢,那白莲教杀了这许多人,此刻定是去得远了,哪里又会回来,何况似你这等人物,便是送与别人去杀,恐怕人家也未必有空来看上一眼,我这就带着人赶回北京,你跟着滚来罢。”这老者是昆仑派的耆宿高手,也是秦老三的亲伯父,平素一贯瞧不起他的为人,但此刻见其惊惧如此,终究念及是血脉之亲,是以不再出言恫吓。
秦老三闻言大喜,身子尚未站直,已是笑道:“一切全赖大伯做主。”他说话之时,脸上竟毫无片点死里逃生之幸,却是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若非谢慎先前亲眼见他怕死乞求之状,实难相信这便是一人所为,心想原来那“不知羞惭”四个字当真就是为此人量身而设。
他在一旁听得二人这番谈话,更料定常无言已被他们捉去无疑,心中蓦地一沉,暗道:“这老人说他三个徒儿是伤在宋大哥手里,那么他定然就是‘西凉三雄’的师父了,只是他却不知那刘伯信乃是被我所杀的。”想到此节,心中不禁凛凛一寒,又想:“听此人言语,倒还算是个光明正大的人物,和他那三个徒儿都不太相像,但无论如何,他和姓米、姓韩的两个恶贼总是一路上的人,此番常老前辈落入他的手中,当真是危之极矣。哎,连常老前辈这等武功都被他们捉得去了,那……那岚心姑娘的处境也多半不太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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