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棺鬼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话说国中有一个镇子,名曰集贤镇。
集贤镇虽然叫着响亮,但在地图上,大概只有集贤镇的人才会去注意。相传一千多年前镇子里曾出过一位大贤人,或许镇子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的,但一千多年后,镇子里可是连个小贤人也没。
不过,贤人倒也确实有不少,比如:孙贤,赵贤,李贤等等,在这众多的贤人当中又有一位大大的闲人。
其人名叫巫贤,年方十九,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的脸蛋儿也跟他的体形一样毫不出众,是那种人们通常称之为掉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面相,只有他那双眼睛眸子深遂清澈,顾盼有神,配上浓密的剑眉要多英气就有多英气,看去就如同鹰眼般冷静锐利。
只是可惜得很,他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热情和野心。他整天昏昏沉沉,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两眼眶上老是挂着黑眼圈,走起路来松垮垮的毫无精神,还呵欠不断。
不相识的人看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很容易误以为他是用功过度,熬夜熬得太辛苦了。殊不知,他每天都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从早上混到天黑。
他生性懒散,而且很随便,一旦犯起悃来,也不捡地方,躺倒就睡,所以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
他的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劝过他不知道多少回,总改不了他懒散的坏毛病,以至于他现在见了少爷除了摇头,就只是唉声叹气。
而且他自有一套逻辑和借口来替自己辩解。每当他被老管家唠叼的烦了,他就会拿出他的那套说词来搪塞老管家。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起先,老管家被他唬得将信将疑,谁知,几年过去,话没变,他人也没变,丝毫不见有冲天之举,惊人之举倒确实有不少,但那说起来实在丢脸得很。
有谁见过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为了一块石头,拿衣服作抵押,只剩着小裤,欢天喜地跑回家呢?
他的斑斑劣迹,在镇子里留下了多少笑柄,简直就像个活宝。镇上的人都笑话他,叫他大闲人,就连那些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也瞧不起他,敢拿他开玩笑,他却脾气很好,凭人怎么取笑,也不生气。
然而,又有谁想得到这位被别人当成笑柄的游手好闲之徒,小时候却曾风光一时,神童的名声一直传到四乡八里,人人都夸他是天才,将来必有大出息,说不定,还真能光耀本镇,成为集贤镇一千年来又一位大贤人呢!
好些外镇的人路远迢迢地赶来,为的就是一睹这位神童的风采,甚至曾有人请他签名题字,装裱起来,堂皇地挂在大厅之上,当作炫耀之物。
此乃往事,且不必说它,单说集贤镇内有一所义庄,这义庄乃是寄放棺柩的所在。
如遇镇中有死人,一时未找得好阴宅安葬,或是死者原非本乡人,灵柩需得运回本家入土,一时未备,或是未挑得好日子,便需权且停灵在义庄之中。
内中更有些死鬼生前穷极潦倒,无以为殓,也只好寄放在义庄内。还有那一等枉死鬼,生前死得蹊跷,真相未明,暂时不得安葬,以防日后仵作需要验尸,也都只能先在义庄里放着。
其年,义庄当**寄放了四副棺柩,唯有一副是新棺,是前几天才停放进来的。死者是个少女,姓花,年方二八,正是芳华正茂之时,长得跟朵花似的,谁知,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吞金自尽了。
因她是外乡人,老家离得远,家中父母俱亡,更无个亲戚,故而暂时寄放在义庄之内。
她在集贤镇有个姑妈,七岁时便已投奔过来,哪知,不上三年工夫,她姑妈得病死了,她姑夫因为死了老婆,膝下无子无女,遂续娶了隔壁镇的一个寡妇做填房,那寡妇为人最是刻薄,偏又有个好吃懒做,一味胡混的不成器的儿子。
花姑娘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时常要受继姑妈的虐待,平时无故,也会受打骂,更有家中的一应针线活,几乎全推给了她去做。
花姑娘忍气吞声苦熬了六年,终于长大**,出落得是又标致又大方,镇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她那一手针线活更是做得绝了,绣出的花儿鸳鸯就跟活得一般,多少人求着要啊,有钱人家更花重金求购。更有一等小年青为一睹芳容,无事就候在她家门口,好比叫春的猫儿似的,让人烦不胜烦。
来提亲的媒婆把她家门槛都要踏断了。
花姑娘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素有主见,凭他怎样富贵也看不上眼,只求寻个两情相悦的。她姑夫和他老婆却别有心思,把她当成一件奇货,准备卖个好价钱。她那过继的表哥对她更是垂涎三尺,屡屡想勾她上手,都被她严辞拒绝了。
花姑娘知如此下去终不是个头,得赶紧跳出这火坑才行,遂留了心,要给自己找个中意的如意郎君。
这年元宵灯会,花姑娘猜灯谜时遇着一个书生,那书生颇有文采,再难的灯谜也难不倒他,人长得也俊,更难得的是那一种谦和体贴的品性,正是花姑娘理想中的对象。
那书生也对花姑娘有意,两人一见钟情,不上一月便已好得跟扭股儿糖一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遂私订了终身,一个是非君不嫁,一个是非卿不娶。
哪知,事机不密,竟被花姑娘表哥发现了,把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为人却极恶,到不了自己嘴里的东西,宁肯糟蹋了才甘心。
于是,他便找母亲合计,把花姑娘许给了镇中富贾开绸缎铺的周老板为妾。这周老板最是好色,年已过半百,长得相当丑陋,家中现有五房妻妾,俱非善男信女。
花姑娘得知此事,如何肯嫁,便去央求姑夫,哪知他姑夫贪周老板的钱,反过来骂她不知好歹,放着锦衣玉食不要,却想倒贴穷书生。
花姑娘心中抱屈,身边更无个人能相帮自己的,哭得是死去活来。他姑夫一家子但求钱财,哪里还会管她的幸福,只由着她哭去。
眼看着周老板已下过彩礼,因是纳妾,比不得娶妻,娶妻需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茶六礼,方能得成好事,但这纳妾,一则女方不出钱,男方就等于花钱买了个人,所以礼仪也简单得多。
那周老板又是个急色之人,且素知花姑娘姿容美艳,恨不得一时三刻就娶了过来,连‘合八字’都省了,只等黄道吉日,就要接她过门。
花姑娘自思事到如今,哭死了也不管用,要想脱离苦海,唯有私奔一途可走。遂私下里知会那书生,入夜,花姑娘悄悄带了历年攒下的细软,翻窗出墙,书生接下她,两人乘夜私奔。
不想,未出镇子,便被花姑娘表哥领着一帮光棍汉当街截了下来。
她表哥一纸诉状呈与衙门,告那书生诱拐良家妇女,因人赃并获,她表哥又先有孝敬钱到镇长手里,也不需多审,当即便把书生关入大牢,花姑娘仍由她表哥带回。
到了这无可挽救的绝境,花姑娘反倒不哭了,只说要想她嫁给周老板也可以,但得把书生给放了,要不然,她宁可一死也不嫁人。
她姑夫家贪周老板钱,又知花姑娘秉性刚强,遂依允了她,撤了诉讼,放了书生。花姑娘把自家积蓄都托人给了书生,嘱其上省城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不必再记挂她。
到周老板来娶之日,花姑娘到底还是寻了短见,吞金死了。
她姑夫人财两空,气了个半死,也不肯花钱送她灵柩回老家安葬,只草草收殓,寄与义庄之内。
这义庄有个看庄的老头,是个孤老,偏巧,他正是这书生的大伯。
书生姓陈,名义歆,父母俱亡,家中更无兄弟姐妹,尚是个文童,于诗词上头颇有文才,然诗词终是小道,要想挣功名还得从做八股文上头入手,他却自命清高,常言八股文乃敲门砖,腐儒所为,不肯十分用功,以致未能考中秀才。
他又不会营生,体质又弱,扶不动犁,捏不得锄头柄,待父母一死,家中经济每况愈下,但有出的,鲜有入的,日子越过越穷,弄到快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抄抄书,教个馆,换一碗饭吃,总算还不至于饿死。

自从牢里放出,他又得了花姑娘资助,本已上省城参加小考,不想,半途忽做一梦,见花姑娘与之泣别,问之又不语,只是哭。陈义歆惊醒,知她已死,悲怆恸哭,急急赶回,得知花姑娘灵柩寄放在义庄之内,便买了香烛纸钱,往义庄祭奠花姑娘。
到时,天已经黑透,陈义歆叫开门,他大伯见他回来,手里还拿着香烛,晓得是为何故,痛心斥说:“你又回来作甚?”
陈义歆也不答话,两眼空空洞洞地跨进门槛,他大伯见他神色骇人,也不敢阻他,放他进来,指明花姑娘灵柩。
陈义歆扑倒棺材上放声大哭。
他大伯跺脚叹息:“这造得什么孽啊!”
因见侄子哭得死去活来,少不得上去解劝道:“义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陈义歆不听,越发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还想掀棺材盖,见花姑娘遗容。
他大伯忙拉他,陈义歆神志发昏,下手不知轻重,猛推了他大伯一把,用力掀棺材,不料,用劲太猛,竟把棺材盖掀得翻了出去。
照理,这棺材盖乃一棺之中最沉的,以陈义歆那点缚鸡之力,如何掀得飞出去,能掀开就很不错了。
陈义歆自己也吃了一惊,看时,才知那棺材竟是用桐木所制,再看棺内花姑娘,她身上穿得是不值钱的粗布衣,平时常戴的金银手饰更无一些,连个随棺殓物也没有,更无一文垫背钱,险些没把他气得吐血。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花姑娘脸颊,泪水一颗一颗地直往下掉。
“阿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啊。你且在下面等着,我很快就下来见你。”
他大伯闻听此言,心中大骇,扑上来死劲拉他,劝道:“义歆,你想干什么啊你,咱家可就有这一根独苗,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她人都已经死了,你作甚又要为个死人白送了自家性命,绝了我陈家的香火呢!”
陈义歆不理他,俯身下去,亲了花姑娘一下,重新盖上棺材盖,拿过一个火盆来,默默无声地焚香燃烛烧纸祭拜。
他大伯怕他寻短见,又不敢拦他,只好站着一边看着他,慢慢地说些话劝他。
陈义歆说:“大伯,时候不早了,你回屋睡觉吧。我烧完了这些,便也回去睡了。”
“义歆,你不能——”
陈义歆推他进后屋说:“大伯,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还要考取功名,将来挣个大大的官回来,好给花姑娘风光大葬,也不枉了她对我的心意。”
大伯听他如此一说,知他有活下去的想头,必不会寻短见,心下大安,回屋去了,好让他侄子一个人静静地祭奠完。
义庄地处偏僻,夜又深,四周无一点声响,但闻风声戾戾,穿窗而入。陈义歆一边哭,一边烧纸钱,忽一阵大风至,刮得窗户噼啪作响,烛苗倾斜,几欲被吹灭,火盆内纸灰四散飞扬。
陈义歆忙用手护住,待风止之时,便走过去关窗,忽闻身后‘嘭’的一声大响,惊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什么动静,但见屋内昏昏暗暗,并排放着四具棺木,其中两具寄放已有多年,蒙了尘黑漆漆的,有一具半黑半红,只有花姑娘的棺材是新做的,漆了大红的漆,看去红彤彤的,如血一般,火光之下,越发衬得鲜艳。
陈义歆却无一丝害怕,关好窗,继续奠祭花姑娘亡魂,心内想起花姑娘素昔的种种好处,不觉又黯然泣下。
忽又听到‘嘭’一声响,声音近在身前,似乎是从花姑娘的棺材里发出的。
陈义歆还以为花姑娘回魂显灵了,一时欣喜若狂,站起,四下里望去,叫:“秀,秀,是不是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人害死的,你要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我一定会替你申冤报仇的!”
没有人回答他,屋里更无任何异常,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和原先一个样。
陈义歆茫然呆望,方知是自己相思成疾,产生了幻觉。
他泪流满面,长跪在花姑娘灵前,扑在棺材上哭诉道:“阿秀,你要在天有灵,就回来见我一见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你不能连最后一面也不见我就走了。”
‘嘭,嘭’又是二声震动,陈义歆惊得呆了一呆,这一次,他没错觉,千真万确那声音是从花姑娘的棺材里发出的。
他非但不怕,反而喜之不胜,擦掉眼泪,说:“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见我的。我这就让你出来。”
他伸手推开棺盖,取了蜡烛照去。花姑娘安详的躺在棺材里,并不见有异常,更未活过来。
陈义歆摸着花姑娘脸颊,轻声说:“秀,你起来呀,我在这里呢。有什么话,你就起来对我说呀。”
花姑娘躺着一动不动,烛光忽然摇曳了一下,花姑娘的嘴巴似乎张开了一点,陈义歆俯身细看,但见她嘴里黑黑的,因为缝小,看不真切。他疑心这是中毒死的迹象,想扳开她下巴看清楚,又怕亵渎了花姑娘尸身。急得他无法可想,哭道:“秀,你要是被人毒死的,就请显显灵,也好让我替你报仇啊!”
花姑娘的嘴巴忽然张开,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陈义歆惊得瘫坐在地,他看见花姑娘的舌头被人割掉了。
“秀,你死得好惨啊!”陈义歆悲痛欲绝,放声大哭。
他忽然猛跳起来,两眼放出骇人的凶光,脑门上青筋勃起,飞快地走来走去,就好像要找个人咬一口似的。
“我知道了,秀,你一定是被你表哥害死的。是的,一定是他见色起意,意图不轨,你不甘受辱,他就起了毒心害死了你,还割了你舌头。这个畜生,我绝不放过他!秀,你等着,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你报的。我,我这就去官府为你申冤!”
说着,他便飞跑出门,不想,才跑出几步,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响,他停住,慢慢地回头看去。只见花姑娘直挺挺地站在棺材里。
陈义歆竟不觉害怕,脸上反笑了,大叫一声:‘秀!’急奔回去,抱住花姑娘喜得泪水直流。
他大伯猛听得这一声大叫,还当出了什么事,忙跑出来看,抬头惊见花姑娘立在棺材中,几乎吓了个半死,好在他是看义庄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比一般人强得多。
“义歆,你快放开它,它不是人,是僵尸,会咬你的,你不想活了吗你,还不快跑!”
陈义歆充耳不闻,将花姑娘抱出棺材。花姑娘睁着两眼,望向前方,也不动,更未咬人。
陈义歆把她搂在怀里,又亲又哭。
他大伯怕他出事,壮着胆子,随手抄了根棍子防身,飞跑上来,拉起他就逃。
花姑娘猛地一蹦。
“秀,秀!”陈义歆大叫,不肯逃。
他大伯死拉着他往外拖,花姑娘一蹦一蹦地随后追来。
他大伯又惊又怕,一时急了,闭了眼,狠命地拿棍子打去。花姑娘只站着不动。
陈义歆冲上去,挡在花姑娘面前,替她挨了一棍,满头流血。他大伯怔住了。
陈义歆大怒,猛推开他大伯,厉声斥道:“你滚开,谁让你打她的,你再打阿秀,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义歆,你疯了你,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它是僵尸不是人!它会害死你的!”
“你走开,我的事不用你多嘴。”陈义歆情义绵绵地望着花姑娘说,“阿秀她不是僵尸,她是我的好阿秀,我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了。”
他大伯还想劝他,陈义歆怒睁双目,凶恶地望着他大伯说:“就算她要咬我,要害我,我也心甘情愿,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又转回头,温柔地对花姑娘说:“阿秀,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从今往后,谁也别想拆散我俩。”
他大伯气得无法可想。
陈义歆握住花姑娘手说:“秀,我们回家去,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花姑娘还真听他话,跟着他一蹦一蹦地走了。
他大伯追出门,又不敢再追下去,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侄子带着个僵尸回家去了。
远远地,还能看见惨白幽明的月光之下,一具女尸时起时落,身前一个男人欢欢喜喜地和她说着话。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