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恶鬼言菩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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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歆带了花姑娘的尸身回家已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鲜少出门。他大伯也不敢声张,只每天像个探子似的,候在他家门口,看他动静。陈义歆倒没出什么事,花姑娘并未害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咬他。
他大伯提心吊胆,束手无措,告发嘛,他又怕会害了自家侄子,由着他去吧,又终究不妥。思前想后,唯觉需得找个法师来治一治才好。集贤镇虽有几个神汉神婆,但那只是小巫,如何能制得了僵尸。要对付僵尸,非有道行的道士不行。
要说集贤镇内还真有这么一位道法高强的道长,其人名叫毛正一,乃正一派传人,最是嫉鬼如仇,但见妖邪鬼物,不论好坏,见了就收。但他也有一桩不好之处,就是脾气怪。倘是他自家听说哪里出了鬼物,他就自去收了,也不问人要钱;但若是人上门去请,他就会拿架子要钱。
陈义歆大伯不过是个看义庄的,哪里拿得出大钱来,不过为了侄子,也只好拿出历年攒下的棺材本,去请毛正一出手。
哪知,去了一看,门僮告诉他说,毛师傅不在,出外云游去了。
陈义歆大伯垂头丧气地回家去,路上,险些撞了一人,忙跟那人道歉。那人倒有趣,反也跟他说对不起。
他抬头看时,认出此人乃是集贤镇里一位大大出名的闲人,更是个败家仔。这人便是巫贤了,他也是来找毛道长的。
因他昨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女鬼来找他。巫贤问她话,她却一声不响,只是哭。醒来之后,巫贤回想梦中之事,隐约记得那女鬼有些面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心中不免存疑,遂来找毛正一问问。一路上因想着昨夜之事没看路,所以就和陈义歆大伯撞上了。
“陈老伯,是你哪。”他说,“刚才对不起了,都怪我光顾着想事,没看路,抱歉,抱歉。陈老伯,敢情你也是来找毛师傅的?”
“可不是吗。”陈老伯叹口气说,“可惜他不在,出门去了。”
巫贤见他神色有异,又是来找毛师傅的,便料着他一定是见了脏东西,多半还是出在义庄里头。
他问:“陈老伯,是不是义庄里出了什么事?”
陈老伯长叹一声,正要说出口,忽又不说了。
巫贤好奇心大动,说:“陈老伯,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毛师傅虽然不在,或许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就算帮不上,说来我听听,帮着出出主意也总强过你一个人闷想。”
陈老伯心内自思:贤少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更未听说他会捉鬼,捉僵尸,但他和毛师傅颇有交情,毛师傅也时常夸他有道根,想收他做徒弟,虽不知何故,贤少未拜他为师,但他既常和毛师傅来往,说不定还真学到了几手,况且他为人是可靠的,非是那等长舌的人。
于是他说:“贤少,这事我要跟你说了,你肯保证不跟别人说吗?”
巫贤笑笑说:“你放心,我保证不说出去。”
陈老伯便把事实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巫贤一手托着下巴,边想边说:“若照你说起来,那花姑娘只怕未必一定就是僵尸,也许是棺鬼也说不定。这事且不说它,陈老伯,你能不能先带我去你侄子家看看?”
“可以是可以,不过,义歆他不定会让人进去。”
“先别管他肯不肯,咱们去了再说。”
陈老伯带着巫贤走到陈义歆家门口,正碰着他出门买吃的东西。陈义歆一见他大伯,脸色便难看得很,没好声气地问:“你带了人来想干什么?”
“义歆,我——”
不等陈老伯说下去,巫贤已插进同陈义歆问候道:“陈义歆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巫贤,就住在镇东前山上,咱们以前一块上过学的。”
陈义歆上上下下地瞧他一眼,说:“哦,我记得你了,你不就是那个神童嘛。以前先生常夸你,说你聪慧过人,将来必能连中三元,得中状元。怎么,你现在——还好吗?”
巫贤颇感惭愧,讪笑说:“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因为——那个——”
“那个什么?”
“我看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实不相瞒,你的事你大伯都跟我说了。”
“多嘴!”陈义歆白了他大伯一眼,又对巫贤说,“都滚开,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陈义歆推开两人,径往外走,愤恨地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爱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你们来管!吃饱了撑的!”
巫贤冷眼细看陈义歆背影,说:“陈老伯,你侄子义歆他看样子不太妙啊,你看他印堂发黑,眼有黑线,脸色苍白,步履浮虚,显是精血有亏,阳气不足之症,再过个一、二天,我敢说他一定不敢在正午时分出门,若有个三、五日,只怕他连光都要见不得了。倘再这么下去,他命必不久矣。”
“那可怎么好呀!”陈老伯苦苦哀求道,“贤少你聪明,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只要你肯救他,哪怕要我倾家荡产,拆了这把老骨头,我也愿意。我们家就他这一根独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陈家的香火可就要绝了。”
“陈老伯,你放心。这件事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今既知道了,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你先安心回去,记得千万别跟人说,要让人知道,这事准得闹大,到那时候,就算我想救他也不好办了。”
陈老伯谢别回家。巫贤心中活动开来,先上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四处张望更不见有人,暗暗一笑,见墙边有棵柳树,先折一枝在手,以防遇上花姑娘。他用脚在树上借力一蹬,扒住围墙,正要翻进院子里,忽听一声怒喝:“喂,你干什么你!”
巫贤扭头一看,原是陈义歆这小子不放心又走回来了。
他尴尬地冲他笑笑,站在围墙上,伸个懒腰,说:“哎呀,古人有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果然还是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义歆兄,你要不要也上来看看。”
陈义歆瞪了他一眼,巫贤假装失脚,身子晃动起来,嘴里‘啊呀呀’的叫着。陈义歆大急,呼喝他下来。
巫贤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他家院子。陈义歆慌得急开门追进去。
“一不小心就摔下来了。”
巫贤边笑边拍自己衣服,陈义歆直奔到他面前。
“你给我出去,出去!”
陈义歆使劲拽巫贤出门。
“你别拉我,我这衣服不经拉。放手你,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拉。”
两人正纠缠间,忽听屋里几声响动。
巫贤问:“什么声音?”
陈义歆神色慌张地答道:“可能是猫,一定是猫。”

“猫能整出这么大动静?”
“也许是打翻了东西。”
声音复又响起,‘啪啪啪’的很有节奏。
“我说义歆,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点不对呢?你屋里该不会绑着个人吧?”
“你,你胡说什么,我——我屋里哪有人。”
巫贤笑道:“瞧把你急得。你小子敢情在屋里藏了个美娇娘?”
陈义歆急得脑门出汗,斥道:“你少胡说八道,快给我滚出去!”
巫贤用脚抵着门槛,回头朝屋里瞅,可是门窗皆关得严实,但闻其声,不见有人,恍忽间,窗户里似有个人影一蹦一跳。
陈义歆用力推他一把,‘嘭’一声就把院门给关上了。
巫贤整整衣服,一面往家走,一面打定主意晚上再来瞧个究竟。
才到家,便看见管家愁眉苦脸地迎上来,说:“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有什么事吗?”
管家吞吞吐吐:“少爷,姨娘她——”
“她怎么了?”
“她又去赌钱了,还把你的寄名金锁也拿去当了。”
巫贤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我还当什么事,由她去吧,反正那东西我也不戴了。”
老管家哭丧了脸说:“少爷,你——你怎么能说——唉,少爷,论理我为仆的不该说你,可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管管这个家了,不能整天到处闲逛呀。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可就要败光了。我在你家也当了快四十年的管家了,打二十岁起就进了你家门,我侍候过太老爷,老爷,那时咱家好不兴旺,镇子里人谁不敬咱家三分。太老爷,老爷勤勤恳恳,方才挣下了偌大的家私,你当这是天下掉下来的,那可都是太老爷,老爷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干出来的。老夫人,夫人贤良淑德,勤俭持家,从未敢乱花过一个铜子。如今倒好,这才几年工夫,就败到了这个地步。我老了,不中用了,索性闭了眼也倒好了,偏又死不了,你叫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太老爷,老爷,太夫人,夫人啊?”
老管家絮絮叼叼地说个没完,边擦老泪,边往屋里去了。
巫贤心内惭愧,想劝他几句,又觉没脸儿,更不知劝他什么好。
快交黄昏时候,陈老伯来找巫贤,他把棺材本都带来了。巫贤坚辞不受,陈老伯倒跟他较上劲了,无论如何非让他收下不可。
巫贤恼了,说:“陈老伯,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老实跟你说吧,我不是为了救你侄子才肯帮忙的,我是为了我自个,因为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陈老伯讶然失色,呆立良久,不无失望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巫贤姨娘后脚就闯进门来,嘴里一迭声数落道:“死小子,你脑子被驴踹了,送上门的钱也不收,你发得哪门子神经啊你。咱家可连下锅的米都快没钱买了。”
“你别拧我的脸,快放手!”巫贤大有不快,说,“姨娘,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偷听我跟人说话呢你?”
姨娘说:“谁偷听你说话了。我这不是碰巧打你窗前经过,你们说得又响,就算我不想听,这话它自个也跑我耳朵里了。”
巫贤笑笑说:“既如此,那就有劳姨娘你去问他要怎样。陈老伯他去得还不远,你现在追,一会就追上了。”
“死小子,你当我不敢哪。我去追就我去追,送上门的钱还不知道要,除非我是傻子。”
姨娘转身去追陈老伯,没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使劲在巫贤肩上拍了一掌说:“小猴儿,险些着了你道儿。你自个没脸要,我就有脸收哪?”
“姨娘,何必说这话,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姨娘你吧,虽然烂赌,但还不至于伸手要这钱。”
“还好意思说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听你刚才说的,好像你真那么坏似的。不想收人钱就不收呗,何苦还要让人误会你呢。”
巫贤笑而不言。
姨娘坐下,问:“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对付那只僵尸?”
“那应该还不是僵尸。”巫贤说,“我估计是只棺鬼,如果是僵尸,陈义歆他早就被咬死了,还能活到现在?”
棺鬼俗名走尸,但与一般的走尸又有所不同,通常走尸多发生在守灵期间,那时死者尸身尚未大殓入棺,如遇猫狗,雷震,或是生人惊扰,死尸就会起立奔走,俗谓乍尸,而发生这种现象的死尸就叫做走尸。
走尸一般不会害人,但也有大凶之类,此类走尸多为蒙冤而死,死后煞气太重变成僵尸了。
然棺鬼与走尸不同,其多发生在停灵期间,死者尸身已经收殓入棺,但还未入土安葬。棺鬼因死去多日,尸身阳气尽绝,已为纯阴之体,如遇雷震,或阳气重的生人靠近,被它吸了阳气,便会尸变。
因它是从棺材里蹦出来的,所以叫棺鬼。
棺鬼会像牛皮糖一样跟随着那个过给它阳气的人,人行则它亦行,人止则它亦止。
走夜路的人,有时会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更觉背脊发冷,阴气森森,身后似有东西跟随,待停下时,声音又没了,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仍旧往前走时,脚步声复起。
如碰到这种情况,那他多半是遇到棺鬼了。因棺鬼随人身后,人转身时,它已跳开,所以看不见它。这一类棺鬼之所以会出现在野外是有个原因的。
有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在他死后入棺,还没下葬之前,亲人会把棺材移在野外的道路旁停放,而不是在屋里头,所以,生人从棺材边路过之时,一旦被它吸了阳气,它就会出棺随人,直至天将明时方回。
棺鬼只是个呆头僵尸,它不会咬人,但会吸人阳气,阳气一足,它就会变成大凶之物。
姨娘大概是晓得这一节的,所以她问巫贤:“要真是棺鬼倒还好些,但我刚才听你和陈伯说话,那棺鬼跟着陈义歆已不是一天二天了,只怕它阳气也快吸够了。”
“这我知道,所以我打算今晚就去看看,若是可以,我就收了它。我唯一担心的是陈义歆他不肯让我收。”
“他小子鬼迷心窍了,搬了个尸体回家,还美滋滋地搂着,抱着,守着。”
“他不是鬼迷心窍,他是情迷心窍。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挺可怜的。本来挺美满的一段姻缘,结果却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唉,我真担心倘若我收了花姑娘,陈义歆那家伙八成也活不下去了。姨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这我哪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看你索性丢开手,别管这事算了。人家乐意你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死了倒好,他们幸许还能做对鬼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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