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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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借住在算是湖广会馆的公产的一处小四合院里,格局与林山如今住的自产差不多,四合院大抵就是那么个样子。
交了礼物,道了谢意和歉意,见了郭的家人——去年刚纳的第二房妾侍邹氏,表了通家之好的交情之后,便是一桌子湖南菜,两个人对饮小酌,很是惬意。
转道了曾家的谢意之后,不免要谈起咸丰七年这一桩官司——曾国荃在江西酬饷,不请而诛了一个举人,理由是不给他湘军供粮饷,反而给长毛供粮饷,弄了一份证据存案就地诛灭了该举人一族。也算是个杀鸡儆猴的意思。
随即便是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弹章飞驰北京,江西乃是两江总督的辖区,何桂清这里一头忙着给江南江北大营供粮饷,一头那边江西没办法控制在手里,财权全捏在湘勇手里,自然是要打官司的。
因为是人命官司,自然要咨文刑部,何桂清满心以为着刑部右侍郎,当年在浙江很帮了他大忙的黄宗汉能替他把这桩官司弄下来——他是有证据的,该举人实是为江南大营供粮,曾某一没有杀人权,二没有实据,三不经过查实,更不报经他两江总督,实在是一告必赢的案子。
但偏偏是没赢下来,原因便是刑部这位林拱枢大爷以护印直隶司的身份请刑部堂官,满缺侍郎孟保代呈了回文,总之是军务情切,这种事情自然是以曾国荃当事人所说的为准。不但何桂清的官司没拿下来,反而更给湘勇乃至南方各用兵将领多添了一项权力——先斩后奏。
这下子便跟何桂清结了怨了。而湘勇的主心骨曾国藩此时正是大为失宠之际,下半年又陆续传来江南江北大营分别克复镇江和瓜洲的消息,更是显得声势此起彼落。林山心里也早就理解了何以自己刚到这世界时,总是为着这消息而惊惧的缘故了。
当然,这会儿跟郭嵩焘说起时,已经时过境迁,再也没有紧张之类的话说,完全是一个谈天的意思了。随着腊月初一万明寺的这一场大功劳,如今已经成了当红新贵的林山,自然没必要在为了这个事情去烦恼什么。即便是这件事情会在彭蕴章等何桂清一系的人马心中留下些印象,但官场上,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好比老翁家的那个状元儿子,不是帮着自己弄了一份漂漂亮亮的谢恩折子,等文章送过来递上去之后,自然要谢一谢这位将来的翁师傅的。想起这个事,林山还不自禁的联想到家里那位一心嫁状元的小姨子,不由得莞尔一笑。
轻松的谈完了这个事,一盘鱼头已经是只剩下鱼骨了,道了胡林翼那边又是行文,又是委托毛昶熙相保之意之后,自然免不了的要谈到今天这几位小爷的事情。原以为郭嵩焘在南书房入直,在皇帝身边转悠的,应该不至于不知道,但出乎意料,郭嵩焘听着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显然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
“我刚到北京。”郭嵩焘起身招呼门房到隔邻饭馆加菜,回来坐下身来道:“在外头离得远了反而看的清楚,心北,京里面几大势力交错,说句难听的话,实在叫人想到前明末年那些党争。。何桂清的案子也就罢了,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这里头似乎还牵扯到亲贵之间的攻伐。你上承文忠公英名,似乎不宜多涉其中。毛静海莽撞,我昨日已经说过他了,他不该拉你一起。”语气颇有对毛昶熙的不满之意。
这是可以理解的,林山也知道林则徐三个儿子,大哥二哥都是比自己大上许多的老头了,在家乡闲居而已。只有自己这个林则徐晚年的儿子,还在官场上打转。林的旧日部下,崇拜他的人,诸如胡林翼张亮基等人,自然不愿意见这个林氏后人有什么闪失。责怪毛昶熙莽撞也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林山却不怪老毛,自己知道自己,在后世固然能够安于现状,日复一日的过平淡的日子,那是因为没有机会。如今到了这年代,谁甘心于清贫,谁甘心于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稳下阵脚之后,肯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眼下所做的,不就是为了日后的作为打好根基?
说起今天曾协均所说的这个事,郭嵩焘一面弄来一壶新酒,一面有些不屑的笑了笑。在林山询问的目光中抬头道:“宝佩蘅浑不知己身之危,他似乎忘了肃中堂每日与万岁参商国事的,有什么把柄轮到他去寻摸?此人。。。附庸风雅的本事是有的,是了,他今日新做了一阕诗,也算是跟近日有些相关的,皇上本来因是宫里的事很恼火的,听了——”当下把宝鋆的新诗念了一通道:“取的是个喀尔喀地名,叫哈拉尼敦,送给僧王世子的,伯贝子今天念给皇上听,我也侥幸得闻:闻说匈奴眼睛绿,李陵子孙黑其目。瀚海东西滋游牧,至今犹应传部族。吁嗟猿臂飞将军,中华以外延祁云。烧荒夜猎射猛虎,可有英风肖乃祖。”

佩蘅是宝鋆的字,林山知道他在说宝鋆,看他脸上那副笑容,心中便知道今天这一趟已经是没有白跑了。他这话虽说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宝鋆说不定就要引火烧身。
听他这诗实在是不怎么样,林山当然是拙于此道,自然也说不上来什么,只是联系着郭嵩焘前后的话,猜测着这背后的意思道:“呵呵,这实在糟糕了些。只是听这里头的意思,近日海疆不靖,莫非是要用蒙古。。。”
“皇上也有这么个意思,文忠公那一回,夷人不敢捋他老人家虎须,转而北上。所遇满汉八旗绿营不能说没有斗志,二品以上大员战死六个!朝廷砍了三个!九个红缨缨的血顶子啊!不管打得如何,总归还有个气节,斗志在,到如今见了洋人。。。唉,不说也罢,说你吧心北,今日万岁爷问到你的。”
这说的也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这个国家的人还是有骨气的。正想着宝鋆这似乎是揣摩朝局上要用蒙古铁骑对付洋人的一个用意,却听郭嵩焘话语一变,便顺着他的话问道:“皇上怎么说?”
“只是问你的履历——”郭嵩焘拱手道:“恐怕要大用。只是你官品太低,仍需时日过渡。自然是肃中堂的抬举了。你试想,这时候去应酬宝佩蘅的这一计。。。”
不言自明,林山也是哈哈一笑,心里略转了转这一番话的思路,灵机一动,喝了一口很有滋味的小酒抬头道:“历练来去,无非庸碌一个京官罢了。筠仙兄,恐怕六王爷复都统职衔,也有那么一点关系吧?”
这是有数的,奕䜣后来是负责跟洋人议和,咸丰这时候给了他一顶都统帽子,显然是要起用他以作将来后备的用意,接下来几天必定要有大批折子上去给老六说好话的,顺水推舟的再给他几顶帽子,这不又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恭亲王?
“是了——”郭嵩焘掩饰不住的赞赏之意,竖起大拇指道:“所以我说在局外能看得清楚些,胡公张公今日都有折子上来,文忠公首开洋务,你是文忠公嫡脉,皇上似乎也有考虑。与六王爷一样,你这回升郎中,固然是肃中堂因功酬庸,但也未免不是一个意思。。。”
林山心中顿时一惊!到底是老郭!这份眼光自己哪里会有?自己跟他谈了这么半天,最多也只是想到恭亲王奕䜣的复出是咸丰放出去的一个信号罢了,却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升官也是一种信号!
心情正在激荡之时,只听郭嵩焘接着道:“就我看下来而言,皇上似乎方寸有些乱了,各条路子似乎都有个病急乱投医的感觉。所以心北,你说起宝佩蘅这一手,于你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太过的意思,只是你如今毕竟只是微末小员,这么个现成的梯子凑上来,抬一抬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接着解开林山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点疑惑道:“依你的出身,品秩,听弟妹说明年准备应闱?也好,有了科甲功名出身,在刑部打磨个十来年,外放一个道员,机缘好的话,有个五六年光景做到臬司,再转藩司,或进督抚,或调京掌部务,入阁拜相差不多也要个十五六年,还要看命。。。算一算,也该告老了。这样稳当是稳当,就是文忠公的。。。”
听他描绘这条路线的时候,脸上那种微带戏谑的表情,林山也是哈哈大笑起来,想起后世知晓的明年就要发生的那件科场舞弊案子,连连摇头道:“不考,说句实在话,那些个锦绣文章我还真做不漂亮,比不得你翰林大老爷啊!”
两人自然是相视大笑。郭嵩焘显然是没想到这位林三公子的性情与传闻中颇有出入之处,一番话说的该点的都点到了,一顿酒自然也是喝的酣畅淋漓。
话说到这里,今天这顿酒已经是喝的很到位了。郭嵩焘是个很讲究生活的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这个借住的寓所并不是很满意,自然就跟这会儿有些微酣的林山想到一处去了,只听他吩咐如夫人的侍婢收拾残局之后,便带着林山到了左近的一家澡堂子,笑道:“北方人叫泡澡堂子,听起来倒是跟浙江人说的孵澡堂子各有意味,走,去发一发酒去!”
酒喝到这份上,泡澡实在是件享受的事情,昏昏沉沉的泡在热水里,尽管跟后世的享受比起来不免显得简陋了些,但对于他这么个两三天没洗过澡的人来说,已经很有乐趣了。
当下也就定了次日跟醇郡王会面的调子来。当然不是郭嵩焘的那个意思,林山自己觉得醇郡王的那个性格,未必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郭嵩焘家里这一顿酒,吃的他浑身舒泰,思路也是豁然开朗,自己原先的想法,尽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哗然从水里站起身来,饶是这会儿已然是晚上九十点钟光景了,但他却像是早上刚起床一般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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