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礼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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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逸回得府中,忽觉心中跳荡不安,急忙唤来不灭和尚问个究竟。顶 点 不灭悠然道:“心中不安,皆因欲念深重。节帅礼佛之意不诚,只恐读遍经文也是枉然。”
侯希逸甚是不悦,说道:“我若不诚,还有谁诚?我每日诵经,念珠不离手,佛陀如若有知,就该从西方极乐驾云而来,当面开示我!”不灭低眉不语,半晌方才说道:“节帅命鹿友先生施展法术,禳请佛陀。这几日也未见他,不知准备得怎样了。”一语点醒侯希逸,当即唤来家丁去请鹿友先生。
鹿友先生摇摇摆摆走进堂屋。不灭阴声问道:“你的法事准备得怎样了?”语带机锋,似含有无穷弦外之音。
鹿友与不灭对视一眼,胸有成竹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灭道:“节帅与你钱三百缗、锦缎三百卷、缣帛三百匹,就为了这一场法事。你切不可办砸了!”鹿友道:“节帅舍得出钱出物,那是节帅的诚意。诚意一到,佛陀自然降临。”
侯希逸问道:“我许你七日,现在只剩三日,你办得怎样了?”鹿友道:“诸事皆已办妥。今晚子时,就请节帅动身出城。从南门而出,出门后往正西方向,行走一百零八里,不可多一步,也不可少一步。还需委屈节帅在那里斋戒三日。斋戒完毕,我便行起法事,节帅只需跪地默祷,佛陀自会现身。”
侯希逸大喜,立即传令,要点动军马、大张旗鼓前往。鹿友拦阻道:“使不得、使不得!佛陀喜静不喜闹,节帅这般大张声势,别说佛陀了,佛陀身边的罗汉都不会来。”侯希逸说道:“甚是有理!如此玄秘之事,也不当让众人遇见。只要不灭法师随我同去吧。”
不灭欠身施礼,鹿友却将头一摇,说道:“不灭法师也去不得。法师的学问固然渊博,小仙的法术却是玄而又玄。他若去了,只怕二气相冲,请不来佛陀。”侯希逸问道:“依你便要怎样?”鹿友道:“依我,节帅只需带上十三名仆从,不可多一人,不可少一人。素衣素帽,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听凭差遣。若能如此,小仙的法事便成功了一半。”侯希逸十分欣喜,当即应允。
侯希逸激动不已,恨不得推落金乌、举起冰蟾。盼来盼去,终于捱到子时,二话不说去往城南。十三个仆从全身缟素,如同披麻戴孝一般,驾了两辆马车,车中满载青布、帷幔、纸钱、纸马、铜炉、木炭等物品,跟着一同出城。
出得南城,鹿友抬头看看星辰,辨识方向。随后向西一指,带着侯希逸一众往荒郊走去。一路披荆斩棘,到第二日巳时,来到一片荒丘之中。鹿友观测日晷、转动罗盘,掐指算了算,厉声说道:“一百零八里已到,请节帅驻跸!”
侯希逸一夜未睡,却并不觉得疲累。鹿友要他下马,面西而跪,斋戒三日,侯希逸照做不误。鹿友神色严厉,烧了一道灵符,朝着西方磕了十八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命十三仆从取来香烛纸马焚烧。一时燃起熊熊大火,侯希逸端端正正跪在火堆前,烤得口干舌燥。大火熄灭,留下高高一堆灰烬。鹿友以侯希逸为圆心,用纸灰在地上画出十三个圆圈,命十三名仆从站在圈线外,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鹿友在侯希逸身旁,或站或坐,或静默无语,或厉声呵斥,严肃端庄、势不可犯。
侯希逸一跪就是一昼夜。他本是上了年岁的人,如此长跪不起,既不睡眠又不饮食,不免头晕脑胀、双腿发麻。他实在难忍,摇摇晃晃想要起来。鹿友怒目圆睁,大喝一声:“下界贱民,不得妄语、不可擅动。佛陀驾云东徂,切不可冲撞了瑞气!”侯希逸只得咬紧牙关,继续长跪,默诵佛经。
如此撑到第三日,侯希逸几乎是油尽灯枯,跪在地上眼都睁不开。鹿友忽然嘶声吼道:“佛陀即将驾临。下界有罪之人,需澡雪精神、洗净罪过!”命仆从抬过铜炉,里面焚起檀香。又在铜炉上架起一层铁盖,盖上留有孔穴,香烟从孔穴之中袅袅升起。
众人正不知鹿友先生是何用意,却听他一声呼喝:“下界草民,登坛礼佛!”众人听他号令,将侯希逸扶上铜炉。侯希逸跪在铁盖之上,陡觉膝下炽热、浓烟呛鼻,正待咳喘,鹿友声色俱厉,命他安安稳稳盘腿打坐,闭目念经祷告。
侯希逸不敢有违,在铁盖上打坐诵经。上面是炎炎夏日,下面是烟熏火燎,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浑身汗透,几乎化作一团烤肉。他数日未睡、疲惫不敢,兼之青烟缭绕,浓浓甜香扑鼻入肺,早已前仰后合、呵欠连天。
鹿友手持木剑,嘎朗一声敲在铜炉上,把侯希逸惊醒。鹿友说道:“佛陀已在路上,尔等贱民,怎敢偷睡?”侯希逸大气不敢出,只得强打精神,挺直身子。鹿友指挥十三仆从将车上青布、帷幔、木炭等物事搬了出来,运到对面山头,在山顶支起竹竿、挂起帷幔,又在四野之中采割了无数树枝、杂草,堆在帷幔下面。诸事已毕,鹿友命仆从回到侯希逸身后一字排开,面朝东方、背对帐幔,不得转头、不得出声,违令者斩。
夜已深沉,满天星辉。侯希逸苦苦支撑,早已精疲力竭,快要晕死过去。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星河摇曳。他忐忑不安,眼看难以为继,却不知佛陀何时方才到来。想问鹿友,鹿友却在远处山坡上,不知做些什么。
夜色渐深,侯希逸有些失望,但又不肯放下心中希冀。他微微睁眼,依稀看到前方山丘浓烟滚滚、青布飘飘,巨大的帷幔上有光影闪动,起初模糊一片,渐渐转为清晰。光影昙花一现,似是佛陀拈花微笑,又似祥云漫天飞舞,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侯希逸再也难以抑制心中欣喜,长跪而起,朝着帷幔大呼:“佛陀圣明!请您开示我吧!”谁知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声音嘶哑、气血虚浮,差点跌了下来。他伏在铁盖上喘气,头痛欲裂、心悸难忍,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声音从对面山上传出:“善哉善哉!”声音旋即消逝在茫茫荒野。
十三个仆从规规矩矩站在草丛里,听到这声音,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他们心中害怕,站得直挺挺的不敢乱动。其中一个眼尖,看到对面荆棘乱动,一个黑影起起伏伏,还隐约听到畜生的喘息声。他吓破了胆,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不好,有老虎来了!”
侯希逸却对仆从的喊声充耳不闻,不住地朝西磕头,口中念佛。十三个仆从战战兢兢、人人自危。果然,荆棘丛中一道黑影飞跃而出,不是老虎,却是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正是在荒山大泽捉住了石院兄弟的散将杨锋。
杨锋越过十三仆从,跳下马来跪在侯希逸面前。他盔甲不整、身上有伤,不等喘息平伏,急急禀告:“节帅,休被小人的妖术蒙蔽,快快回转。青州城发生祸事了!”
侯希逸冷不丁被他惊醒,大发雷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破坏我的法事!”杨锋挺直身子,声泪俱下:“节帅,容我禀报。您英明神武,却被李怀玉、不灭、鹿友一干人等蒙蔽!快快回城去吧,李怀玉带着众人篡夺节帅之位,缁青平卢危在旦夕!”
鹿友伫立山头,看见一名散将突然闯入、大声呼喝,一口气奔了下来,气急败坏说道:“节帅正在礼佛,你狗胆包天,坏我法事,我要挖了你的心,以谢神灵!”杨锋唰一声站起身来,指着鹿友怒斥:“你施展妖术,蒙蔽节帅,实则心怀叵测,串通李怀玉图谋不轨。你若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一语未毕,抽出剑来,劈面就砍。鹿友见他动起真格,立即吓软了腿,赶紧躲避。
侯希逸见法术已破、佛陀已去,恨得浑身乱颤、钢牙咬碎。跳下铜炉拦住杨锋,厉声呵斥:“你虽是青州散将,但是我并不认识你。你到此搅扰法事,还要行刺法师,我定不容你活到明天!”

杨锋以剑插地,拱手禀告:“小将职位卑微,又不曾立功,节帅固然不认得我。我久在李怀玉府上行走,心中却只忠于节帅。李怀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城中集结军马,掀起祸事。我出城寻找节帅三日,终于在这里找到。请您速速回城平定祸乱,若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侯希逸见他义正辞严、冒死相告,半信半疑,回头看看鹿友,鹿友却躲在暗影里,不敢吭声。侯希逸命仆从牵过马,翻身跨上马鞍,便往青州城疾驰而去。杨锋急急上马,马鞭挥个不停,跟在侯希逸身后。
行了数十里路,侯希逸蓦地回头,不见鹿友跟在身后,因问:“鹿友先生为何不一同返回?”杨锋说:“他心怀鬼胎,设局陷害节帅。如今奸计已被识破,正要露了马脚,如何敢来!”侯希逸越发惊疑,驱动马狂奔疾驰。
六龙飞驾、旭日东升。二人来到城外郊野。见到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往乡野折返,有人不住吆喝:“今日不开城门。城中出大乱子了,早些回去吧,隔些时间再进城!”侯希逸如梦方醒、怒气不息,赶马奔向城门口。
果然城门紧闭,城上禁卫森严,城墙之上血淋淋挂了一排人头。侯希逸又惊又怒,伫立护城河外,朝城上军士吼道:“侯希逸在此,快快打开城门!”
一名散将朝城下望了望,与身边兵士耳语两句,兵士立即转身离开。散将走到城墙边上,手扶箭垛凝望远方山野,竟将侯希逸无视了。
侯希逸暴跳如雷,指着散将大骂:“大胆奴才,竟敢藐视本帅!”杨锋怒气上撞,朝那散将射出一箭,射中铁甲,箭矢反弹而出,落在地上。散将不慌不忙,在城上弯弓搭箭,回射一箭。杨锋急忙横剑,击开来箭。
此时城墙上闪过两个肥胖身影,一个青布直掇,一个甲胄满身,不是别人,正是不灭和尚和十将李胜。不灭和尚双手合十,声如洪钟:“侯大人三日未归,青州城风云突变,平卢淄青已经非你所有。阿弥陀佛!”
侯希逸怒不可遏,高声骂道:“你们两个孽畜!狗尚知忠心报主,你们怎能叛逆生变?还不快快打开城门,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不灭慢慢悠悠说道:“侯大人,如今形势已经截然不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看城墙上挂的人头,有两个是你的十将,有三个是你的幕僚,另有散将三名、文职两名,还有七八个是侍奉你的家人奴仆。这些人不识时务,与李将军作对,瞬时化作孤魂野鬼。天道宏昌,顺之者胜,逆之者亡。阿弥陀佛!”
李胜在一旁说道:“不灭法师,你昨晚写下奏本,奏请朝廷任命李怀玉为淄青平卢节度使,虽然尚未见到朝廷批复,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切不可再喊什么李将军了,该叫他节帅啊!”说毕,腆起肚皮大笑。
侯希逸气得浑身乱颤,咬牙说道:“两个孽畜,我不与你们说话。快叫李怀玉出来见我!”李胜突然发力,甩出一样东西,划着圆圈落到护城河外,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那正是侯希逸的镇海分潮钺。
杨锋下马拾起长钺,交给侯希逸。不灭在城上朗声说道:“侯希逸,你身为一方节度,不修军政、不恤军民,暴虐无度、喜怒无常,淫游佚田、迷信妖巫,人神共愤、怨声载道。淄青平卢百姓忍你十几年,一朝弃之如敝履。青州军民共起誓愿,将你驱逐,拥戴李怀玉大人为节度使。我们闭城七日,斩尽奸党、除尽余毒。李大人念与你是姑表之情,不忍加害,你赶紧逃命去吧!”
李胜在墙头一声令下,城上升起崭新的帅旗。隶体“李”字用金丝银线绣在旗上,映日招展,鲜艳夺目。侯希逸吼道:“阉狗李胜,速速出城,尝尝我的镇海分潮钺!”
李胜酷爱男风,最忌别人唤他腌狗。他早已投靠李怀玉,不念侯希逸是旧主,怒吼一声:“侯希逸,你与我等着!”左手钢鞭、右手长枪跨下城楼,带着五名散将、五百精兵杀出城来。
不灭稳稳站立城楼上,冷冷说道:“适才节帅传出命令,侯希逸如若不听劝告、负隅顽抗,那就是以下犯上、图谋造反。大小军士,都可以得而杀之,节帅重重有赏!”
李胜在城下大手一挥,众将士争先恐后掩杀过来。侯希逸舞动长钺,挡住李胜的鞭、枪,顺势将钺横扫,砍倒两名散将。杨锋夺了一把长枪在手,与一队兵士战成一团。
五百军士潮水一般涌来,前仆后继、络绎不绝。侯希逸与李胜斗了几合,猛然转身横冲,将围在杨锋身边的兵将砍倒在地,扭头说道:“敌众我寡,苦战无益,速速逃脱!”说罢拨马就走。杨锋收起长枪,仓皇跟随。
侯希逸胯下的马,本是举世稀有的良驹,一步跃出重围,三步便将追兵甩出一箭之地。只是杨锋武艺平平,马又驽钝,急急奔逃,却总有追兵围上来。侯希逸只得回身再战,杀退几名兵将,救出杨锋继续逃跑。但是没跑出多远,杨锋再度被围。
如此再三,侯希逸渐渐觉得气虚力怯,心中犹豫起来。再看杨锋,被一伙军士死死拖住,李胜趁势追上,一鞭打掉他的铁枪,一枪直贯咽喉,将他刺死。军士蜂拥而上,一通刀砍斧劈,将杨锋砍得七零八落。
侯希逸不敢耽搁,驱动马落荒而逃。身后箭矢如雨,幸亏马快如闪电,将飞来的羽箭甩在身后。
李怀玉终于在城楼露面。他见到侯希逸仓皇逃走,心满意足,传令收兵。城上响起金钲,李胜赶紧召集军马回城。
鹿友先生赶了一夜,偷偷摸摸来到城边,眼望着侯希逸逃走。他混在军队里面也进了城。爬上城楼见到李怀玉,鹿友大笑不止,说道:“节帅,您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方镇、当了节度。如果论起功劳,小仙未惶多让,理当名列头筹!”
李怀玉正眼也不看他,自言自语道:“侯希逸不务正业,宠信你们这帮妖人,才导致人心离散,丢了藩镇。我李怀玉虽是一介武夫,却怎能重蹈覆辙?”鹿友目瞪口呆,说道:“节帅,当日是您与我一起密谋,策划此事,我才领着侯希逸出城,施展法术,将他迷惑。如今大功告成,就应该论功行赏才是!”
不灭和尚在旁边冷笑两声,说道:“鹿友先生,青州百姓无一不知你法术无边。这青州城墙高有三丈,你从城楼上飞下去,若不被摔死,节帅自然封你官爵、赏你金银。”
鹿友眯瞪双眼看着不灭,怒道:“不灭,我与你是逍遥谷中同门。当初你我二人双双领受谷主之命,来到青州,混入侯希逸府中,你用佛理、我用法术,迷惑他的心智,让他丢掉官职和藩镇。如今大事已成,你却独自贪功,侵害同门!”
不灭微微一笑,转面说道:“当年侯希逸率领兵将,铲除安禄山有功。偏偏咱们的逍遥谷主受那安禄山的赏识,留在军帐之中参谋军事。安禄山兵败,谷主陷入乱军之中,险些被侯希逸砍死,因此怀恨在心,发誓报仇。我二人来到青州,苦心经营十年,如今终于成功。此时就该功成身退、荡舟五湖,你怎么贪恋起官爵富贵来?”
鹿友心中不服,近前一步,还要抗辩。李怀玉身边几名将领如狼似虎,抽出刀剑,将他逼退。李怀玉冷冷说道:“你在青州城中,多行奸慝之事,臭名昭著。若不去城外施展妖术,助我一臂之力,我今日决计不会饶你。看在你立下了半点功劳,免你一死。只是青州城容不下你,你赶紧滚吧。迟疑半步,我将你五马分尸!”
鹿友哑口无言,心中悚惧。悻悻然跑下城来,骑了一匹马逃出城去。不灭见他已经去远,便朝李怀玉作揖:“节帅,三日之前,您还吩咐我一件事。此事若要万全,还需我亲自去往魏州一趟。如今时日不早,特向您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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