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拂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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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公神色安静平和,慢慢伸出手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撩起眼皮看了杨枫一眼,含蓄从容的目光相当的锋利,悠徐淡然地一笑,声音低缓地道:“小枫,出镇代郡,恐是你早定计于心了吧?”
杨枫被毛公深邃的目光看得心中略为一沉,有几分发虚。迥异于薛公的率真任性,豁达放旷而不拘小节,毛公则是一贯沉稳,心思缜密深细,杨枫知道,他在朝堂上掐头去尾,择节摘要地禀奏可以含混应付,但眼下向二老和盘托出大计,毛公却已敏锐地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抿了抿嘴唇,杨枫蘸了碗里的酒水,在短几上写了“尉缭”两个字,挑了挑眉,轻声一笑,随即抹了去。
毛公、薛公肃然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一起沉默了下来,把紧张审视的目光逼在杨枫脸上。
尉缭?那么高阙侯、代郡守就将是杨枫既定的真实战略意图之所在。进而推之,他费尽心机,牧马代郡,真为的是替大赵御边护民?他的脚步,或者说,他的野心难道便只仅仅停留于代郡一隅?老于世故,敏感而精明的毛公、薛公心里都涌起了一种错综的感情,没人知道,他们的眼里包含了多少东西。
杨枫脸色异常的平静,注视着毛公清癯的面容,又看看薛公粗犷的大脸,笑笑道:“二老,胶鬲困于鱼盐,傅说厄于版筑,伊尹耕莘野,姜尚钓渭滨,宁戚饲牛,子胥吹箫,这些圣贤大才,当其困窘穷厄、落魄不遇之时,亦岂有一日忘天下。鲁仲连曾放言,宁蹈东海死,不忍为秦之民。盖深恶秦之暴虐无恩,厉行酷法苛政。二老具屠龙术,擒龙手,难道愿一生碌碌,老死于蓬门户牖之下,而眼看着暴秦得志,肆行天下,蹂躏故国父老?”
薛公两道浓眉倏地象鹰翅般扬起,虎目一睁,眼底深处爆出了火花。毛公依然是一派沉稳清冷的眉宇间微流露出些许捉摸不定的意味,精利的目光带了点嘲讽的痕迹,定定凝视着自己白皙、修长又充满力度的手,轻描淡写地道:“我二人老矣,譬残阳之余晖,用世之念久绝。昔无法相从无忌公子左右,今朝更不堪用了!”
“老了?”杨枫眼里灼闪着一片金属般铿锵炽烈的亮泽,盯着毛公的眼睛,默然片刻,沉定地正色道:“姜尚八十遇文王,卒定周鼎,百里奚七十见穆公,秦霸西戎。若论坐而策国事,致君泽民,二公尚少,何得遽言老。”
薛公好象有点怅惘,眉间深镌的皱纹颤动着,抓起酒碗,“咕”地一口饮尽,抹一抹虬髯,略见佝偻的腰背慢慢挺直了,半眯了眼睛很专注地看看毛公,又看看杨枫,低低一喟,一面象想着什么事。
细心的杨枫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薛公的眼里,流淌着素常在日复一日,平淡之极的生活中难以见到的亮彩,抓住时机进一步道:“二公,君子识去就,不立危国,不事乱朝。魏国君昏政乱,养危国之兵,地大而税寡,岂是立身托命之所。两位既抱济世大才,自不会轻易。但两位胸中包罗锦绣,想来也不甘心声名不出闾巷,将毕生习学、积累的将略谋计,治世良韬带至异世,湮没泯然而已矣······到得代郡后,我预备筹办一所‘代郡讲学院’,大抵分德行、政事、战略、练兵、后勤等专科,着重在搜求人才之外,有系统地培养具有军事才能的中下级年轻将领,教诲勖勉,定期考试,擢拔优渥。在实践经验上,奠定他们良好的军事理论基础,以备日后承担起复兴的艰难重任。同时,学院诸教习,战时即参谋决策擘划。我尝听闻,天下事莫过文、军、吏、饷四类,学必欲有所专长。我得二老亲炙日浅,但获益匪薄,故而深知,能担负起讲学院之责的,便是二老啊。”顿了一顿,他双手一按短几,长跪而起,奋然道:“前贤有言,‘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残阳余晖又如何,犹得灼曜万里。事纵或不成,轰轰烈烈的一生也是有憾而无悔。”

毛公不动声色,注视着杨枫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峻犀利,尖锐的锋芒中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似乎能够穿透人心,声音很冷,带着一股威压的力量,静静地道:“小枫,你先告诉我,你,究竟要当从命而利君的顺臣,还是从命而不利君的谄臣,或是逆命而利君的忠臣,甚或,是逆命而不利君的篡臣?”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里竟已蕴了莫名的危险。
杨枫微一皱眉,坦然一笑,直率地道:“拂臣!”
“拂臣?”两位老人一愣。
“对!是拂臣,不是辅臣!”
薛公又抹一抹虬髯,两眼有光,全神贯注盯着杨枫,气息有几分粗重,“拂臣,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然而,小枫,你可想明白,拂臣,是绝难与人君共一片天地的——无忌公子亦是拂臣,可如今,大梁之变已证明了这一切。”
杨枫脸色严峻,沉静地望着薛公的虎目,高傲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不欺瞒二老,大赵,若出一英主,尚贤使能,宽刑薄敛,勤政恤民,我自会和群臣百吏,比之同力,从命利君。但,如若新君不识贤愚,不辨忠奸,《传》云‘从道不从君’,我也不惮于取而代之。首不在我,而在赵王!”
抛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杨枫镇定自若地抬眼看看天色,长身而起,笑笑道:“二老,我在邯郸尚有几日盘桓······现在,我可要先行告退,去看望妻子了。”
“妻子?”薛公神色一振,一击掌,提高声音叫道,“小枫,你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我们两个老家伙一点风声都不知?”
杨枫微现赧容,拱手一揖道:“便在出使魏国前,仓促成的亲······呃,过两日我让她们来向二老敬酒。”
“她们?”薛公又咧嘴一声怪叫。
“小枫,你还是先换件衣衫,修饰一下仪容再去吧。”静静凝视着杨枫的毛公悠然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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