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狂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杨枫摸了摸一脸的胡茬,颔首对二老微微一笑,转身步出后院。
抬头看了看天色,他略一踌躇,捺下一腔温存缱绻的情思,转入自己的房间。
整饰仪容,更衣净了手脸,他审视着青铜镜里自己现着衰疲病态的清癯模样,轻轻摇了摇头。眼看着一切筹谋终于落到了实处,甚至更加完满,他一长段时间以来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完愿满足的松畅欣愉中,身心却都隐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疲惫。
怔怔看了许久,杨枫眉峰一耸,叹了口气,伸手覆下铜镜,吩咐卫士摆上饭食。
正举箸欲食,门外传来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响,“公子!”人未至,带着激动的急切声音先到。
“汗明。”杨枫一按几案,腾地站起身,笑着迎上两步。
一道又瘦又小的身影快步飞走进了房间,纳头深施一礼,“公子,您无恙归来了!”声音里显出抑不住的兴奋。
杨枫一把搀住,欢愉地笑道:“汗明,久违了!”
汗明抬起头,微微一怔,凝视着杨枫,摇头低沉地叹道:“公子,您可消瘦憔悴了许多!”小眼睛亮闪闪的,灵活地睒了一睒,又兴奋得意,略带着两分神秘地道:“公子,您看谁来了。”
杨枫一愣,转向院门。正看见一个白面长髯,蓝袍博带的儒生挺着脖子,白眼向天,带着一股浓重的、叫人浑身不舒服的倨傲之气,大袖飘摆地踱了进来。
是冯忌!他那种无论面貌、举止、行动,处处都显露出的特有傲慢劲儿,还真没人学得出来。
一瞬间,杨枫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寿春相会的尴尬场面。但是,如今的杨枫,心境眼界气度都和大半年前大不相同了,又了解汗明孜孜荐贤的一片心意,他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带着欣慰诚挚的笑容,拱手迎上道:“冯先生来了,杨枫早扫榻相待了,请!”
冯忌多少有些儿意外,炯炯有神的眼睛斜了杨枫一眼,腰板挺得笔直,冷着脸淡淡点了点头,昂然登堂入室。
“公子······”看到冯忌一如既往的倨傲侮慢,汗明担心地瞅了瞅杨枫,不安地低声劝解似的叫了一声。
杨枫淡然一笑,不以为忤地拍拍汗明的肩膀,携了他的手,一同步入房中。既已知道冯忌这人狂妄高傲好面子的古怪秉性,倘若他真有才干又肯衷心效力,何须苛求小节呢。
分宾主各自落座后,卫士奉茶告退。杨枫指指案上的酒食,谦和关切地道:“两位,可否要一同用膳?”汗明笑笑逊谢道:“我们已用过了,公子自便。”冯忌却只一皱鼻子,翻了翻白眼,
眼珠子一转,瞥了瞥冯忌,汗明神色很轻松,笑道:“公子,敢问今朝朝会情形如何?”
杨枫眼底深处闪过一抹亮光,深深看了汗明一眼,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汗明并非不识轻重的粗莽之人,冯忌在座他就堂而皇之询及朝会情形,正是顾及冯忌的面子,隐晦向杨枫暗示冯忌已决意投效,非是外人。
呷了一口酒,杨枫的表情也松弛下来,边进食边缓缓说出朝会上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搏杀,末了眯了眼盯着冯忌,带了喜怒莫测的笑意道:“如今,我可已是堂堂高阙侯领代郡守了。”

“哦?”汗明是知道少数几个知道尉缭底细的人,闻言蹙了眉尖,默然细思杨枫出镇边郡的用意得失。
“赫赫!”一直昂着头冷若冰霜的冯忌自鼻孔里极其不屑地哼出两声,傲然一笑,捋捋长髯,一撇嘴道:“吾,自复入邯郸,倒闻得尉缭偌大声威,霹雳手段,而今一见,虚有其名,无足道哉。”
杨枫心中一震,却是一脸清平淡漠,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先生此言,必有所发,敢闻其详。”
一扬头,冯忌未言又先哼了两声,眉梢一挑,扫了眼杨枫、汗明,抬眼仰天而望,冷峭地道:“赵国,历来宗亲观念极重,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占高位不以能,享封邑不以功。亲戚受封,国人记功,轻重不伦。赵氏封君贵重尊崇,封以膏腴之地,予以重器;反之异姓之臣爵高而禄轻。今次邯郸之变,固赵宗室殁于乱中者众,大见零落。然吾敢断言,三两载间,韩晶、新君必再广封宗室,专断朝纲。公子纵受邯郸守,留据朝堂,亦未得受重矣,日周旋深陷于党争内斗,事事掣肘,动则地咎,何益可言。且,仕宦之途,愈高愈险,不测丛生,难以预料。所谓‘得虚名而受实祸’,此之所谓也。代郡、雁门,何许地也?东接燕,南抵故中山地,北至胡边,战略之位极重。而非代马胡驹,赵之赫赫骑射无源矣。曩昔,赵襄子得代,封兄伯鲁子赵周镇之,号代成君;武灵王亦欲分赵而王章于代,皆足显其地特要。郡守,独掌一地军政大权。一旦事有缓急,自可便宜行事。当年代郡守李伯便尝无诏自行发兵备燕——旧事岂不能重演。”
一拂袖,他的腰身挺得笔直,重重拍案,恣肆狂放地一阵大笑:“虽说出镇边郡,看似受议指摘,失却荣宠,实则由大处上看,值得!尉缭坚执攻讦杨公子,大露锋芒,不遗余力必使出外镇,自以为得计,乃大失计较矣。反出已于众矢之的位,而磨炼英雄,玉成于公子。”
杨枫心里一震,暗吸一口冷气,倒是小觑了冯忌这狂士,料事揣情,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大局观极强。无怪乎毛遂、汗明、朱英都极力向自己推荐此人。
“唰”地敛去笑容,冯忌高傲的狂放之态一收,矜持又意味深长地道:“主卑国乱,猛虎出柙,蛟龙归海,审时度势,相机而动,可盈可缩,焉是邯郸城中驰骋于权势之争者所能逆料。”
杨枫眉心一跳,微笑着目注汗明,探究的目光里却没有笑意。
汗明神色不无振奋、欣然,微微摇头。
“远见明断,先生果然高明!得先生一言,杨枫茅塞顿开。若真如先生之言,代郡实大有可为之所在。国运危殆,虽边荒犹可思之救拔之策。杨枫谨受教!日后尚需多多请益。”杨枫的心迅速冷静下来,目光深注在梗着脖子,高昂着头大剌剌坐着的冯忌身上,庄然拱手一礼。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