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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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黯淡,苍茫浓重的夜暮缓缓地铺散开去,吞噬了整座邯郸城,几丝雨又飘了下来。
虽说戒严已然解除,但都城依然笼罩在萧瑟沉闷的窒息感下,入夜后逻查更紧,一街来往的尽是兵卒。夜,也带了几分狰狞的况味。
“嗒、嗒、嗒······”凝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森森渺渺单调的暗黑,一支十数人的骑队不紧不慢地转出了大街,朝东城行去。
不断的,有逻骑巡哨一脸严肃,横了长铍,打断这一列小骑队的行进。一番盘查后,又恭敬地施礼退开,默默目送骑队继续自己的行程。
不同于多多少少有着争功念头的将领们,普通军兵的思想单纯得多,屡屡以寡凌众迭立奇勋,此次又生致逆酋赵穆的杨枫,也很得他们的深心敬重。上层权力中心的构陷争斗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只知道杨枫因功新封了侯,升任代郡守,权高位重,一跃而成为军方又一重臣。于是,看向这位夤夜出行杨侯的目光,更不免增了几分崇慕。
对此,杨枫却全然未曾在意,他和范增一道缓辔并行,正轻声谈论着骄狂倨傲的冯忌。
“此人胸中大有丘壑,他并不知我与尉缭的渊源谋划,仅从大赵厉行赵氏宗亲贵族政治和代郡战略地位着眼,即看出此是一方可施展宏图的新天地。而逆料尉缭朝会锋芒过露,恐植下日后祸根之肇,也颇见明断啊······”沉吟着,他止住了话头。
范增笑笑,道:“公子言下似乎仍有未尽之意,可是担心冯忌其人孤傲不羁的狂狷之风,幕府难以相处?”
杨枫摇头,溜了一眼前后各隔了十余步的卫士,右手慢慢理着座下马的鬣鬃,很轻很轻地道:“他的言语,颇多暧昧。纵有投效之意,若‘一旦事有缓急,自可便宜行事’,‘主卑国乱,猛虎出柙,蛟龙归海,审时度势,相机而动,可盈可缩’之语,又岂是新晋初见所当言,寓意为何?将置我于何地?”又缓缓地摇头,摇去了心中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难道,我便那么象脑后长反骨的谋逆之人吗?”
范增默然片晌,略略侧过头,微茫的夜色里,借着街衢两侧守卫巡哨手上在雨雾中腾腾晕着的火把明灭光雾,望定杨枫的侧脸,提马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无论先之孝成,今之新君,可曾有放在过您的眼里心中?”
杨枫一皱眉,斜睇了范增一眼,淡淡哼了一声。
范增的神情很是奇特,眼里漾着一抹笑意,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恕范增冒昧,公子与增初见时,尝有言‘杨枫非赵王之杨枫,乃赵国之杨枫’。然,赵国姓赵,为赵氏之大赵。”
杨枫的心一抖,手上骤然一紧,回过脸,紧紧抿着嘴唇,眼光复杂地盯着范增。马匹竹叶似尖峭的双耳一耸,仰头甩了甩脖子,喷着鼻痛嘶了一声。
赵国姓赵,是赵氏的大赵!?寥寥十个字,揭出了一个最本质、而又为杨枫以往从未真正放在过心上的问题,瞬间震得他后背寒流滚滚,不寒而栗,突兀意识到了自己是何等年少轻狂,自以为是。

忠于赵国而非赵王?何其的幼稚可笑。难道当这家天下是现代的民主政体?自周威烈王命赵魏韩三国为诸侯,大赵立国近百六十余年,扬弃母体晋国的世卿世禄制,历代赵君,行宗法政体,对文武群臣极尽辖制之能事,却着力扶植宗亲贵族,任人惟亲,家即是国,国即为家,家国混一。背弃赵王就是背弃赵国,二者一而二,二而一。说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道什么“从道不从君”,商汤是圣,周武是圣,他们恤民,他们从道——但他们赫赫扬扬的功业可是建筑在夏商废墟上的!不破不立,想吃蛋一定得先打碎蛋壳······不管自己承不承认,实际上他并不是慢慢地对赵国绝望,一心为国为民才一步步走上这条所谓“拂臣”之路的。打一开始他便在营私:阴蓄实力;意图通过元宗拉拢墨门;唆摆乌家、郭家弃赵立足河套;四处招贤纳士;蓄谋夺权;挑动内乱······事实上这哪一点是为人臣子者所当为?救国?当然。然而在知情人心里,只怕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了。范增、冯忌,或者还有尉缭,都当作如是想吧。
范增收回目光,隐没了眼中那一痕笑意,遥遥看着大街上微黄断续的点点火把散光,仿佛若有所思地陷入自己回忆的思绪中,低沉、微有些抖颤的嗓音杂在“嗒、嗒、嗒”凝重的马蹄声间,很轻,却很惊心动魄。
“增自幼习兵书战策,六艺韬略,自不愿虚生一世,惟思立身展才,建功立业,吐露胸中抱负。然则虑始慎终,不肯轻发。今世人心日下,‘策名委质’流于空泛,行不合,言不用,则去。增断不愿如此怀二心以事君。上位者多龌龊孟浪之庸才鄙夫,岂足得增之一盼。王佐之才,亦不能用作杀鸡屠狗······便是为的慎一始终,故蹉跎于村庄稼穑。增不知公子如何得知陋名,然公子为增犯险越境,千里迢迢入楚,邀我一籍籍无名之辈于荒野山村,拳拳盛意,春风明月,镂骨铭心,实增之神交知音,令我此心如何得安!斯时增犹未敢漠然以应,至公子吐露款曲,方知公子磊落胸襟,鲲鹏志量,遂决心投效······据我揣度,冯忌寿春盛气,邯郸游历,方从公子游,亦不敢轻身许人故也。”
杨枫心头一震,眉梢讶然一挑,一时间豁然开朗,涌上了无尽的融融暖意。
其时他急于建立自己的班底力量,拼命搜罗历史名人,万没料到竟会在当事人心里留下这么强烈的震撼。劝说范增的那些话······恐怕信陵君揽士时都不敢说得这般的张扬恣肆。无怪,无怪范增会一心一德地追随自己,竭尽全力出谋献策,搅起了天下大乱的风暴,为自己赢得崛起的时势。士为知己者死,他没有对自己实行“策名委质”的仪式,但在他的心中,却做下了这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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