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景从那间破屋子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身上沾满红色血迹的衣服——还真是不如在冷宫时那衣服好看。她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离御书房定然不近。寒风从鞭痕下衣服的撕裂处钻进夹衫，只剩下疼。怜景心想，照这样来看，等不到自己走回去，便要冻死在半路了。正这样想着，忽闻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她转过身，只见一辆玄色马车径直朝她驶来，然后停在她的面前。
车内之人掀了帘子探出头来，“景姑娘，我家老爷请您上车！”
怜景疑惑地看着那女子，衣着打扮不似宫中之人。转念一想，是不是又能如何，自己如今已至这种境地，再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状况了，更何况，她可不想被冻死在这里。于是她点头，迈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怜景便认出了那坐在对面的人。昶瑞，昶丞相。
这昶丞相是朝中元老，无论身份还是地位均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他如何会救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怜景毫不避讳地看着正微笑着望着她的昶瑞开口问道：“丞相为何救我？”语气生硬，直接。
昶瑞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淡淡开口道：“不愧是草原上的第一公主，很有王族的勇气和魄力！”他并未直接回答怜景的问题，“我只是进宫面见皇上，刚好路过这里而已。”他伸手拉过她的胳膊看了看她身上的鞭痕，接着紧紧地皱起了眉。怜景不自在地抽回手，尴尬道：“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更何况我如今这模样，提起来岂不丢了老祖宗的脸！”
昶瑞摇头：“谁说丢脸了，叫他出来看老夫不打掉他满口牙！”
满口牙？
怜景被他的话逗得笑了出来，复又转头看着他。昶瑞摸着她的头神情异常温柔地问道：“孩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怜景一怔，开口应道：“您自然是昶瑞昶丞相了！”
昶瑞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是博尔术特，昶瑞！”
博尔术特......昶瑞......
怜景呆在原地，脑子里在那一刹那变得一片空白。
“不相信么？”昶瑞顿了顿，微笑道，“也难怪你不相信，在这天朝呆得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将这姓氏忘记了。”
怜景回过神看着他。
“四十二年前，二十岁的我奉命领兵攻打西梁国，被人暗算受了重伤。由于众部下失散，辗转逃至天朝边境。幸得天朝之人伸出援手，将我救下。而那救了我的人，便是当朝的三公主，也就是先皇的姐姐。由于伤势过重，伤口又浸过水发了炎，我连续高烧三日，”他苦笑，“许是真的烧坏了脑子吧，否则我不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个干净！”
“于是你就成了天朝的驸马，当今的丞相爷？”怜景接过他的话道。
昶瑞点头，“婉儿是个好女人，我并不后悔娶了她。可惜她去的太早。”悲伤的气息笼罩在四周，却仍冲散不了怜景此刻心中浓重的怒意。
“宣武二十年，也就是婉儿走后一年。先皇派我出使大夏，身处生我养我的草原，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然后就是在那时候，我方才找回了失踪多年的记忆。”昶瑞抬起头看着怜景。
“那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去？”怜景克制不了心底疯长如水草的怒意，“你如何忍心眼看着大夏灭亡，眼看着博尔术特一族血流成河，眼看着生你养你的科尔沁落入贼人之手？！”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昶瑞红着眼睛看着她，语气也开始激动起来，“当时的天朝早已对科尔沁动了心思，先皇遣我出使便是为了去打探大夏的虚实，我想尽一切办法避开众人的耳目，潜进大夏王宫面见圣上，可是结果呢？”他冷笑道，“结果是，我竟然被当成乱党抓了起来。那个莫名其妙的皇帝竟以挑拨大夏与天朝友好关系为名将我抓了起来！”昶瑞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紧紧地盯着怜景的眼睛，继续道：“我试图用各种方法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我哪里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大夏被攻破，否则我永远都无法澄清！”昶瑞大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听起来却是那般悲切，他大笑着说：“最后我竟然是在从天朝带去的贴身侍卫的营救下，从王宫里逃出来的，代价是配上近十条侍卫的性命！哈哈，你说，丫头，你说这有多好笑！”
“丞相......”
“我本名为博尔术特连城，”昶瑞打断她的话，“博尔术特一族的叛徒！”
博尔术特连城？
怜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你是博尔术特连城？”
大夏国曾经一统科尔沁众部的少年英雄，圣将军连城？
“没错，我正是你的爷爷纳西王爷的老部下连城。”昶瑞恭敬地起身向怜景拜道：“以后，老臣也会尽全力护公主周全！”
怜景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来，道：“丞相言重了，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公主了！”
“如今的我，只求平淡终此残生！”她转过头不看他。
“老爷，已经到了！”车子外传来车夫的声音，怜景看了看昶瑞，最后说道：“丞相，今日你没有见过我，我亦不清楚任何关于你的事情。记住，万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为了博尔术特！”
昶瑞望着摇晃着走下马车的怜景，不由在心中暗自赞叹。为了博尔术特......是了，只要是为了博尔术特，又何来平淡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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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景穿过宫门，尽可能快速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天色已暗，想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受伤这件事，是见不得光的。至少现在还不能声张。可是，常妃的这笔帐，算是记下了！
怜景推开房门，刚迈进屋子。便看见魏九功一脸十万火急的神情迎了上来，“哎呦，我的景姑奶奶，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若是再不回来，我这脑袋怕是要搬家了！”他冲过来拉住呆在原地的怜景，这才看清她身上密布的鞭痕。
“这......这是......”
怜景赶忙捂住他的嘴，小声道：“总管莫声张，千万不要让皇上知道了！”
魏九功挣开她的手，复又问道：“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儿啊！这，这你叫我如何跟万岁爷交待啊！”
“皇上怎么了？”怜景走进房内。
“皇上要见你，马上！”
怜景皱了皱眉，道：“劳烦魏总管在屋外稍候，我换件衣裳马上就跟你过去！”
“这伤是？”魏九功迟疑着问了一句。
怜景无奈地苦笑，“主子赏的，做奴婢的哪有不感恩的道理？！”语罢便掩上了房门。
魏九功心下顿时一片清明。这皇宫之内的理儿，他比谁都清楚。可这怜景也真是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儿。能将这口气忍下，才有可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魏九功不由笑了笑，为何自己会如此肯定怜景会有飞上枝头的那一天呢？其实并非“飞上枝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本就是一只金凤凰，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怜景一路跟在魏九功身后行至泰安殿，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平淡些。可是那周身尚未来得及进行任何处理的伤口，却疼得越来越厉害。
“景姑娘，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一会儿皇上问什么，你照实答就是了，千万别再惹怒了龙颜！”否则，你是没事了，我魏九功可就惨了。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但却是此刻魏九功最担心的。
怜景点头，转身迈入大殿。
“怜景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怜景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怜景应道：“回皇上，现在已是戌时了。”
“嗯，你还知道已是戌时了？”皇帝的声音平淡，让她听不出什么端倪。然后，她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眼前出现了一双明黄色金丝九龙翔云靴。
“跪着做什么？你不是不跪的么？”
“奴婢惶恐！”怜景闻言赶忙开口道。
“惶恐？哼，你怜景也会惶恐么？”话音未落，皇帝便抓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一抓，却刚好触到了她手腕上的伤，怜景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复又跪了下来道：“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擅离职守，请皇上责罚！”
皇帝俯视着她厉声道：“你愿意跪，那便一直跪着罢！”
怜景低下头，只听着皇帝的脚步声消失在大殿之内。
门外候着的魏九功一见皇上出来便赶忙迎了上去，照例问道：“皇上，您今儿个是去端福宫，还是朝阳宫？”
皇帝却并未理他，反而像是没听到一般，只顿了顿脚步，然后抬起右手。手指上殷红的痕迹让他紧紧地皱起了眉——那是刚刚握住怜景手腕的手。
皇帝攥紧了拳，良久，方才开口道：“摆驾常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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