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秋天，一架波音737，从纽约逆风飞往北京。
客舱空空，一个清瘦的青年，心怀巨大理想和伤痛。他激动不安，心里反复喊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同时，另一个他又喃喃自语：胜男，再见！再见！
他就是段小若。挥手自兹去，双眼泪长流。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分别，这是人生的大抉择。彼时的肖胜男，几经周折，已随老父亲定居美国。她不可能抛下父亲，回到国内重新开始。而邓公南巡讲话掀起的投资热，却让段小若再也无心学术，他必须到中流击水。
这是一片发烫的土地，每个角落都在沸腾。段小若一脚着地，就忘记了伤痛。但他始终记得带着肖胜男送他的端砚。多年来，那就是他的护身符。
而一开始，护身符并没有给他多少庇佑。龙天公司注册了，却迟迟拿不到项目。很简单，那时候内地还没有什么房地产的概念，土地全是协议出让，关系为王，而且几乎被国营企业垄断。堂堂加利弗尼亚大学毕业的傲世之才，岂肯蝇营狗苟？
经朋友介绍，他与某房管局长结识。此公从部队转业回来，长得像个老虎钳，一脸的吃拿卡要，笑起来就让人紧捂钱包。局长麾下有个房产公司，正握着两个旧城改造项目，却无心也无力独立开发，便四处寻求合作。他得知段小若刚才美国回来，图谋霸业，便来了兴趣，要求立刻引见。
一见面，局长就大谈国外见闻，纵论中国城市建设之流弊，还不时看看金光闪闪的腕表，说什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段总的才能见识自然不凡，是众多竞标者中最优者，不过按照规矩，得先打出保证金和诚意金方可签合同。问保证金多少，局长敲敲桌子说，这个嘛，原则上得一千万，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看段总的实力了。段小若正好募得两千万现金，心中一乐，想真是碰着财神爷了。上厕所时，却见朋友尾随而来，问老兄的诚意是多少。段小若一愣，说不是一千万吗？朋友扑哧一笑，说你小子是读书读废了咋地？保证金归保证金，诚意金归诚意金，何为诚意你还不懂吗？
朋友扑闪着眼。段小若尿刚撒了一半，就更是撒不出来，半晌才收起行头，一扭身就要走人。朋友几番劝说，段小若才答应再谈谈。话不投机六月寒，段小若哼哈几句后，便仰首而去。朋友白白流了佣金不说，还凭空得罪了局长，气得背后大骂段小若。
然而，段小若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几处碰壁之后，便如醍醐灌顶。他暂时将商学院那套规则放之脑后，转身钻研起中国政商权谋来。
很快，段小若就表现出长袖善舞的才能，市政府、城建、房管、银行门门混得精熟，那些媒体更像是他办的，似乎无龙天不成文。怀揣世界名校的硕士学历，谈吐儒雅，平易近人，乐善好施，段小若自然成为人见人捧的商界明星。而任龙天怎样大放光彩，他个人却始终逍遥物外，从不见诸报端。他的刻意低调，更让人对他身世颇费揣测。
坊间流传着多种版本，最主流的说法是，他留学期间交了一女友，其父身在美国，却与北京关系甚密，手眼通天。凡此种种，他都不置一辩。他甚至人为地给自己罩上一层神秘面纱。他知道，这对他纵横商场大有裨益。
事实上，肖胜男的老父亲确是一厉害人物，1920年出生，1942年加入**，开始从事地下工作，屡立战功，在文革期间却被无情打倒。1980年平反后，他在国务院某部担任要职，后被派往美国长驻，退休后定居美国。老革命身在彼岸，心怀祖国，常常与老友们电话上讨论国家大事，争得面红耳赤。在各部门高就的晚辈们到美国出差，总不免捎些国酒名茶来探望探望，老爷子自会破戒多喝三杯。段小若亲自陪过的就不下十个。
当年他执意回国创业，临走前，肖老为他饯行，在酒桌上拍着他的手说：“小若呀，年轻人理当志存高远，报效祖国。只是回国后，一开始难免不适应，书本上那一套恐怕也不完全管用。你的心气很高，现实难免残酷。趁我还活着，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不过，凡事得有一个信念，有一个原则。无论怎样，你得有个干事业的样子。”
“你得有个干事业的样子。”这句话一直烙在段小若的心里。他很清楚，他不是回来发横财的。他要做大事。为这大事，他走得毅然决然。
他每每想起当年的情景，歉疚之情就像蛇一样醒来。老爷子只字未提他与胜男的关系，但看得出，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了不舍。老爷子料定这一别之后，一对情侣将各自东西。
因为每天都有追求者环伺在爱女左右，而以段小若的个性，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缘分不可能给他太多的等待。果然，不到两年，肖胜男就嫁给了一位美国设计师，幸福说来就来。
其实，段小若远没有达到铁石心肠的境界。当他得知胜男将嫁作他人妇时，硬是捧着端砚狠狠哭了一场。回望来路，他无以言对错，他们毕竟没有任何承诺。而那时候，他的事业正一筹莫展，多次想飞回美国，求老爷子一助，但终被自己铁锚一样的自尊拖住了。
这之后，他与肖胜男的联系就更少了。只是有一回，他到美国考察，探望过一次肖老。老爷子依然矍铄，笑谈之间，竟还提出一个设想，让誉满美国的女婿为小若操刀一个项目。“设计费嘛，我亲自给你砍价。”段小若为老爷子的天真所感动，但他却没有去见胜男。时间敷衍了伤痛，却抹不去心底的记忆。
老爷子80岁高龄时，还在女儿的陪伴下回国小住了半月。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踏上故土。老爷子回到H市，却没有见着段小若——刚刚陪领导出游欧洲了。在一帮人的簇拥下，老爷子登上了龙天大厦，看着段小若盖的大片楼房，老爷子兴奋不已，拐杖直戳地面，“没看走眼，真没看走眼。”
龙天的售楼小姐，还以为又将成一单，赶紧奉承道：“您老人家眼光真准！”
当段小若匆匆赶回时，父女俩已飞回大洋彼岸。时空交错，恍然如梦。
等到与肖胜男再见面，已是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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