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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初冬,寒风瑟瑟。
八宝山古柏森森,阴冷寂寥。段小若早早地来到陵园。他要找一个人。今天是他的祭日。但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好不容易才从管理员那里查到名字:肖仁远。这是他一生敬仰,又一生愧疚的人。
拿着号码牌,他一片片地搜过去。雪压枝头,他心里结了厚厚一层冰。这一生,竟然没有见老爷子最后一面。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罪过。他今天是来当面忏悔的。
他捧着白花,踟蹰向前,一步步走进墓碑和往事。如果我不回到国内,又会是怎样?如果与她在美国完婚,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如果老妈愿意去美国,或者不阻止我跟胜男,我还会执意回来吗?这些问题,像绳子一样紧勒着它。
看见了,看见了,一株柏树,几窝兰菊,这是老人一生钟情的植物。他快步走过去,果然,“革命老人肖仁远之墓”赫然在目。他咚地跪了下去。
“伯父,小若对不住您。这些年来,小若太忙,跟您很少联系,您去的时候都没看你一眼,这是我的罪过。承蒙恩典教诲,今生无以为报。小若只求好好做事,让您九泉之笑感到欣慰。”段小若说着,连磕了三个响头。
“伯父,麻烦代我向爸爸问声好。告诉他,我现在有了点小出息,没有给您们丢脸。您们生前是战友,好哥们,却被早早分开。爸爸做了几十年孤魂野鬼,我想给他寄钱捎东西,都找不到地址。伯父,您们哥俩一定得多喝几杯。来,小若敬您们。这可是20年的茅台哩。”
段小若打开瓶盖,将酒缓缓倾洒在地。此时阳光正好,菊花映在墓碑上,泛起阵阵金黄,空气中弥漫着酒的醇香。多美啊,他仿佛又回到了与老爷子共处的时光。一个个夜晚或黄昏,一对忘年交,相对而坐,以老故事下酒。那酒香仿佛来自火热的革命岁月,来自那扇虚掩的窗户和漆黑的枪口。老爷子半生出生入死,无甚嗜好,唯酒而已。酒是他最好的战友和镇静剂,而老了却被医生夺了至爱。酒瘾发了,他只得偷偷饮上几杯,而每次都得以小若为借口,有时还得给小若一个眼色,让他帮着说说话。那种天真,让人忍俊不禁。
都说老人酒后唠叨,老爷子却自有分寸,从不失言。记得有几次,段小若故意让他多喝两杯,问及父亲在文革中的死因,他总是一边饮酒,一边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小若感到,对父亲的死,老爷子有着难以言说的隐衷,追问对他只能是种折磨。不仅是老爷子,就是母亲,也不愿意多谈。只是简单说,父亲是在一个1969年的夜晚,被红卫兵像牲口一样牵出门的,一去之后便再无音讯。她整整找了3年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空气一样蒸发了。多年以后,年迈的母亲谈起这离奇之夜,还一脸的茫然和惊恐,仿佛那群红卫兵压根就不是人,而是阎王派来的喽啰,直接把父亲带到了地下。
而那时段小若才4岁,依稀记得父亲在油灯下佝偻着背,艰难地迈过门槛,回头时却冲他一笑,母亲流着泪,哄他说爸爸一会儿就回来。30多年来,他像榨油一样在脑子里逼问着,甚至一次次试着将这些片段带进梦中,去拼贴,去复原。他多希望梦是可以点播或设计的,那样他就可以跟着父亲去亲历惨烈的人生和谜样的结局。没准,他还可以化险为夷。
阳光掠过层层松柏,打在墓碑上,闪着古镜般的幽光。段小若长跪不起,泪水一滴滴浇下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凉过,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弃儿。父亲死了,一生找不到磕头的地方。恩重如山的伯父去了,未能见最后一面,奉安八宝山,也竟然毫不知情。
想到这,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伯父,我不知道,当初离开您和胜男到底是对是错。我知道,肯定伤了您和她的心。但您们并没有阻止我,反倒鼓励我,帮助我,这才是我最不敢面对的。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自从离开纽约,我就疏于跟您们联系,一方面怕打扰胜男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您有了好女婿,我也不配再占有您的爱。但内心,您永远是我的伯父,。您去了,胜男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您回到大陆,我还是从朋友那里得知的消息……也许,胜男还在怪我。也许,经过时间的淘洗,我已经变得不太重要……”
他闭着眼,抽泣着,四周一片静默。整个八宝山都在倾听,在为他的过去默哀。
忽然,背后响起嚓嚓声。他睁开眼,一道影子长长地投过来,衣袂飘飘,在墓碑上晃动着。
会是谁?他转过头去,只见一人手捧鲜花,迎风而立,头发被轻轻扬起。
是她,肖胜男!那一刻,他惊呆了!
“是你?”他缓缓站起来,“你,回来了?”
“……”
“怎么不说一声?”
“你不是来了吗?”
“这样说,你知道我要来?是你让他们告诉我的?”
“……”
他看了看旁边,“你还好吗?”
“……”
风轻轻吹着,寒气直灌心底。她理了理头发,白皙的脸上显出憔悴。
她老了!几年不见,老了十岁。
“胜男……”他伸出手,想捧捧那张曾读过无数次的脸。
她别开脸,向前一步,躬身将鲜花放在墓前,然后默默地看着。
彼此无语,风也开始沉默。
段小若感到,眼前这个女人,正在经历的人生变故,不止是父亲的离去。他小心地问道:“安迪没回来?”
她摇摇头。
他早就听说,她与安迪的婚姻并不美满。安迪大她近20岁,又长年在世界各地穿梭,聚少离多,没有孩子,关系难免荒芜。而声名显赫、全身“美利坚”的他,又喜欢在各大洲搞点艳遇,有时还忍不住向她讲述一下猎艳之乐。她虽已入美十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东方女性。当最初的仰慕渐渐消失,理解、忍耐,就变成了厌恶、恼怒……对于这些,段小若从来不好相问。现在,他又能说些什么?
往事群山一样真实,又风一样飘忽。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但始终沉默不语,仿佛那两捧鲜花,在代替他们秘密地交谈。

“胜男,我们走吧。”段小若拉住她的手,用了用力,仿佛是要将她从幽暗之境拖向光明与欢乐。
路虎越野在山路上奔驰,点点红叶在苍柏间跳跃闪烁。
“胜男,你不会还怨着我吧?”段小若故作轻松地说。
“你说呢?”
“有些事情,我始终不明白。”他摇了摇头,“你说,我妈听说咱们恋爱了,怎么就不高兴?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吧。”
“可能看不上我吧。”
“怎么会?就说咱高攀不上呢。”
“……”
他们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一起。从故宫到香山,从长安街到后海,车子漫无目的,且行且止。直到夜色渐深,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谜团才慢慢解开。
“……在四十年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三兄妹逃难到重庆,靠卖破烂为生。每天走乡串户,搜些瓶瓶罐罐破铜烂铁。但他们并不结伴同行,而是每隔几天碰面一次,将搜集到废品汇聚到一起。有一天,大哥突然被国民党特务抓去,说他是地下党,严刑拷打。得知情况后,二哥便与妹妹商量,让她装扮成女大学生,去特务头头家睡了一觉,并将其灌醉,偷了他的印章,才连夜将大哥救出来。大哥在一个山洞里躺了半月,终于能勉强走路。很快,三兄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们并不是真的三兄妹,而是一个地下小组的同仁。为了不暴露目标,救出大哥的第二天,二哥就被组织派去了贵州。妹妹则留下来照顾大哥,后来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假扮夫妻。解放后,地下小组撤销,假夫妻是转正还是分手,竟然成为一个问题。就在组织撮合,男的勇敢表白,革命夫妻眼看告成时,原来的二哥却出现了。原来,哥俩都暗自爱着妹妹,而妹妹心里却一心向着二哥。大哥毕竟是个优秀的特工,一下嗅出了其中的味道,便只好退出。然而,在‘文革’中,二哥却因‘破坏革命夫妻’、‘怂恿革命同志出卖**和组织’的罪名被打倒,妹妹也因‘陪敌人睡觉’而被打得遍体鳞伤。红卫兵抛出大哥的悔过书,声称其认罪态度好,对历史有交代,从轻发落;对二哥却一再审讯,要其坦白两口子的罪行。在那个夜晚,二哥被狗一样牵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自那以后,妹妹便对大哥怀恨在心……大哥无从辩白,因为妹妹看到的悔过书确是大哥的笔迹……”肖胜男复述着谍战剧一样的故事,声音渐渐哽咽,“但事实上……”
“事实怎样?!”段小若睁大了眼。
“事实上,当年爸爸确实写了这样一个悔过书。但都是他们扬着砖头,逼他抄录的,说那两口子已经承认了罪行……爸爸在病床上泣不成声,说当时以为这样敷衍一下就过去了,后来才明白,这是离间计,各个击破。”肖胜男低下头,仿佛是在代爸爸赎罪。她摸出一根烟,颤抖着点燃。火光下,万物无声,唯有泪光荧荧。
“……”段小若长长叹了口气,“难道伯父就从来没解释过?”
“爸爸说他解释过。但他毕竟写了,交代了。再说,你妈妈也会想,说不定大哥对他们的婚姻心怀妒忌呢。事实上,爸爸一直心存感激,要不是那一夜,伯母……”肖胜男狠狠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着、变幻着,忽儿像佛,忽儿像一头青面獠牙的怪物。
“难怪......”段小若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好像怕自己爆炸似的。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直不愿意见肖家的人。还记得当初他留学美国,在电话上兴奋地告诉她,碰到了肖伯父和小时候的玩伴时,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难怪,我当初留学美国,妈妈就不太同意。但为了我的前途,她并没有阻止,却反对我们交往……”
“所以,你离开美国,爸爸也无力挽留。”肖胜男顿了顿,说:“难道,你一直认为,我们在美国巧遇,就真的是世界太小吗?”
“什么意思?难道是……”段小若更加惊讶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次同学会是爸爸通过华商会安排的。”肖胜男说。
“他一直关注着我?”段小若问。
肖胜男点点头。
“我被推荐去加利弗尼亚大学,也是他安排的?”
“有一些原因吧。自从他恢复工作起,就在暗中帮助你们母子俩。伯母自那以后,就落下了神经官能症,后来的工作,还有每年大笔的特殊补助,都是组织的照顾。爸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为自己赎罪。”肖胜男神情黯然地说:“当然,也不全是他的关系。本来伯父伯母就是国家的功臣,爸爸欠他们的,国家也欠他们的。也许正因为此,爸爸才想在异国他乡度过晚年,离痛苦远一点吧。他一生都在隐姓埋名。唉!”
沉默,大片的沉默。
过了许久,段小若才又问道:“我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有人说他整天胸口挂着‘我要审判’几个大字,见人就拉着要别人交代;有人说看到他躲在某个山洞里,剖译无线电密码……后来伯父的单位还四处发出寻人启事。爸爸说,伯父是个极其能干、聪明的人,比他有才华,如果不出事,起码是部级干部……唉!这就是历史。”肖胜男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绸缎包裹的笔记本,郑重地交给段小若。“请转交给伯母。”
段小若接过来,缓缓揭开绸缎,打开笔记本,一页一页翻过去,遒劲的笔迹里写满老人无尽的忏悔。其中还夹着一张光盘。
“这是爸爸临去前写给伯母的。怕她眼睛不好,还特意让我录了音。他说伯父那里,他会亲自去给他交代……”
两人不胜唏嘘。
夜深了。两人慢慢从历史的纠葛中挣脱出来。
“父辈的恩怨就让它去吧。”
肖胜男点点头,脸上泛出一丝红晕。
“你有什么打算?”
“收起落叶好过冬。”
“想过回国吗?”
“也许吧,等我收拾好了残局。”
两人并肩走着,像多年前那样。在上车那一刻,他突然一把抱过来,在她额头烙上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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