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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春节,有着特殊的年味儿。
按以往,段小若是必须回家陪陪老母亲的。老母亲在H市最好的老年公寓呆着,高级保姆24小时轮流服侍,没有片刻的孤零。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周遭的存在。早年的英雄女杰,一生惨烈,晚年却无比沉静,终日托腮,喃喃自语,仿佛永远沉浸在漫长的讲述中。但没有人能听清她在说什么。直到有一天,段小若给她放了一段录音,一个老头断断续续的口述,不时夹杂着一阵抽泣和咳嗽,她的自语才戛然而止。她出神地听着,仿佛这是她唯一期待的声音。阳光下,那老树皮般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就在大家喜极而泣时,她却悄悄地去了,神情自若,无比安详。
母亲去后的两三年里,段小若也总得在忌日和春节回H市扫扫墓,并再将那些录音拿到墓前放一放。肖伯父的声音,让他想起记忆深处的父亲,还有那些苦难的日子。在父辈的讲述中,他渐渐感受到的,不再是恩怨,而是一种幸福,一种力量。他渴望更多地沉湎其中。
然而,今年他没有回去,他要在北京等一个人。
这个人是专程从大洋彼岸回来陪他的。准确地说,不是回来陪他过春节,而是陪他度过难关。这个人就是肖胜男,前美国安贝会计师事务所高级会计师,现圣兰国际珠宝行总经理。
这几年,她一边清算乱麻般的婚姻,一边将事业和人生向祖国呼叫转移。
这是她二十年来,重返祖国的第一个春节。他们要好好庆祝一番。
她是在大年三十晚飞抵北京的。段小若接到她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他在机场冻得直哆嗦,颈子都望成了冰雕长颈鹿,才看到她孤孤单单走出来。
他赶紧凑上去,提过行李,急切地问道:“怎么现在才到啊,午夜的钟声都得推迟喽。”
“纽约机场大雪。对了,你怎么一个人?”
“不一个人,还有谁?这个时候拖上谁都是犯罪,除了影子。”
“那倒是。咱们去什么地方吃年夜饭呀?”
“放心吧,对得起你这二十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疾走。寒气扑面而来,他们的内心却热乎乎的。两人迅速上了车,砰地一声,将整个北京的冷空气都关在了外面。
车内是两个人的世界,暖气无声地流淌着。他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十多年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真实而自然地靠近过对方。
段小若开着心爱的奥迪A8,在宽阔而冷清的机场路上自由驰骋,不太快,也不太慢,像是在用心穿越两个人的沧海桑田。偶尔有车辆掠过,他却一点追赶的心思都没有。肖胜男仰靠在副驾座上,看着温暖的路灯橘子一样闪过。
“饿了吗?”
“有点。”
段小若加大油门,很快就进入了市区。四处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充满帝王之气的城市,在这一夜变得普天同庆、祥和欢腾。少时的年夜,一下子涌进了肖胜男的脑海。虽然是七十年代,但高墙大院里的年夜一样过得热闹。那些**们,总会在早早吃过饺子后,像猫一样上蹿下跳,在树上、墙角、胡同口冷不防燃上一串鞭炮,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瞌睡虫撵得无影无踪。然后是玩扑克、比压岁钱,守睡到天亮。那时候的肖胜男,确实比男孩有过之无不及。每年的大年夜,她总是要被爸爸唤回去,多给上几块压岁钱,才肯上床睡去。
但更小时候的记忆,已不再真切。她只记得,五岁以前,她跟段小若曾一起过过年。那时候,还在H市某个老旧的院子里。两家大人在一起说着话,他们则跟着一群大孩子,屁颠屁颠跑着。

想到这,肖胜男扑哧笑了。“爸爸说,你小时候可像个丫头了。文文静静,胆小如鼠。我却是个假小子,还保护你呢。”
“是吗?我怎么记得,总是我英雄救美呢。”
两人说着,车就到了国贸社区,在一个名叫紫檀阁的涉外公寓前停了下来。这是段小若的北京住地,肖胜男还是第一次光临。
“段总,新年好!”管家拉开门,深深一鞠躬,麻利地取下行李。
两人径直走入大堂,乘电梯而上。不到20秒,电梯门就开了。18—3,刚到门口,管家就提着行李疾步走来。
“段总,车已入港,行李放这里。祝两位度过一个难忘的除夕夜。”管家鞠鞠躬,退出了视线。
一进门,就是扑鼻的香味。肖胜男皱了皱鼻,连声叹道:“好香的腊肉啊。”
“你还记得腊肉的香味?难得难得。”
段小若笑着,将她安顿下来,又保姆一样张罗着饭菜。肖胜男睁大眼四处打量,满屋檀木家私,做工考究,极品沉香。
“比以前有品位多了。”她不禁赞叹道。
“这叫芝兰其室,低调奢华。”段小若腰系围裙,挥着锅铲,一副家庭主男的滑稽相。
肖胜男忍俊不禁:“确实低调,不知道你还留一手,是不是金屋藏娇啊?”
段小若顺手在灶上抓了一把:“是啊,藏了不少辣椒呢。”
说笑着,没过几分钟,就七八个菜上桌了。全是那些老得不能再老的味道:炸丸子、猪肉炖粉条、烤鸭、腊肉、香肠、火腿、老菜根……没有一样不是肖胜男从小眼馋的。而一瓶18年陈酿的女儿红,更是醇香扑鼻,温润可人。
“你看,这些菜都是地地道道的老风味。其实有些是老北京的,有些是老四川的,有些是老上海的,为什么从小就在我们味觉中生根?那是因为父辈一生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养成了复杂的饮食习惯,然后传袭给我们。而这些味觉记忆,有些来自你的父母,有些来自我的父母,最后汇聚成我们桌上丰富的中国味道。小时侯,这些菜是多么稀罕啊。长大了,什么吃都有了,却对这些陈年老味越来越怀念。”段小若说着,为她斟上一杯,夹了几筷菜。
“是啊,是啊。”往事如潮,涌上眼就成为泪水。肖胜男直觉得满目泫然。她大口大口吃着,不时像小孩一样咂咂嘴。
段小若得到了莫大鼓励,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吃吧,吃吧,百亿董事长亲自下厨,千金难觅呢。为这,我忙活了一周,菜品、作料一处一处搜,还请教了几位老厨师呢。怎么样,还成吧?”
肖胜男故意放下筷,睁大眼,一副欣赏绝世佳肴的样子。
段小若夹起一截菜根,很是感怀:“肖伯伯常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可没少嚼菜根啦。”说完,便喀嚓喀嚓嚼起来。
肖胜男接话道:“你再嚼就把天下大事儿做完了,我们还怎么活?”
“哈哈哈。”段小若得意地举起杯,与她重重碰了一下。
这顿饭吃得意味深长,待收盘拾盏已是深夜两点。肖胜男要刷刷碗什么的,被段小若一把抢过去,说还是家庭主男来吧。
夜很静,只有哗哗的水流声。段小若认真地刷着,像在做一件久违的功课。
肖胜男心里一热,从背后抱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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