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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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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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三,跟民国时期一位家喻户晓的大盗同名。我可不会飞檐走壁,更没胆量偷东西。我是文化人儿李三,众多女性接受过我的文化辐射,她们配戴的所有品牌的科技项链,都是我给写的广告词。
科技项链是取代“月消丸”的高精尖产品。搞人类生理史的专家都知道,过去女性人类每月要有一次伴随子宫内膜脱落的流血,该流血现象在当时有多种称谓,“月经”、“月事”、“例假”、“”、“好事儿”、“倒霉”、“大姨妈”都是它。对付它大家用过布袋,用过手纸,还用过一种粘在内裤里的叫“卫生巾”的棉纸垫儿。那时电视上每天都有大脸盘子的美女,用大量的时间来做棉纸垫儿的宣传,这玩意也着实赚了全球女性大量金钱。到了上世纪末,先是一些高考女生用避孕药推迟经期,渐渐全社会女性都觉醒了,纷纷利用药物消除流血现象,于是“月消丸胶囊”风行了半个世纪。都知道是药三分毒,可是为了省事,姐妹们硬着头皮往下吞。“月消丸”最大的副作用是流鼻血,其次是脸上长红斑。直到半年前,科技项链才被我二哥李虎研制出来,十几家公司抢着生产,一窝蜂挂进了每个女性用品专销店,算是彻底有效地解决了女性的麻烦。今天,只要配戴一条科技项链,便可以想流血就流,不想流就不流,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和不适感觉――
“戴上蝙蝠牌科技项链,它像蝙蝠一样发出高频波,使我像男子汉一样故步自封,摘下它,我还是放任自流的女生!”
“蝴蝶牌科技项链:止经、避孕、补充微量元素,是你三位一体、五彩斑斓的选择!”
“老雕牌项链,锁住麻烦,价格低廉,八百度空间,让我们自由翱翔,想咋飞就咋飞!”
诸如此类的广告铺天盖地、家喻户晓,都源自我的文化创意。在电视上只播了两个月,所有生产“月消丸”的厂家倒闭的倒闭,转项的转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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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广告只是文化人儿的末技,我的远大志向是从事历史创作,简单通俗地说,就是编古代故事。之所以对古代情有独钟,是因为我隐约感觉到,在小说里提到古代,故事有可能显得厚重,甚至富于玄机。当然有一利就有一弊,这玩意儿非常容易搞穿帮。
我朋友安妮有个堂哥叫安冬,就是写小说的,有时也编古装电视连续剧,前年他让赵飞燕女士及其妹妹在集市上吃烤地瓜,被洛阳一位历史学家马修先生看到了,写了八百字的文章,骂他缺心眼,该文化人儿这才知道,汉朝时中国还没有地瓜可吃,据说这东西要等元末明初,才从国外船载以入。以后堂哥就被人改名叫“安冬瓜”。
安妮对我的广告词非常欣赏,但对我编古代故事不怎么赞同,她说干这行说道多,整不好容易吃亏,还拿她的“冬瓜堂哥”举例子,让我明白“古事有风险,操作需慎重”的道理。
安妮的堂哥自从出了地瓜事件,再没写过古代的故事,并且患上了抑郁症,后来又分别在清晨的街心广场和傍晚的儿童影院门口裸奔过两回,终于干出用剃须刀片割开腕上静脉的事,被家人送到天伽潭疗养院,那里名义上叫疗养院,其实就是一家行业性的精神病医院,专门收治疯狂和痴呆的文化人儿。
“你能保证不出地瓜这样的问题吗?”安妮心事重重地说。
我承认,我想像中的古代,地瓜也是随时可以买到的。但是想有所造诣,就得甘冒风险,不能因为怕卡刺儿,这辈子就不吃鱼了。
我跟安妮说:“古代故事我是编定了,你要害怕,咱们就分手吧,省得以后连累到你。”
她听了,哭成了泪人,嚷道:“你怎么这样哪?我对你咋样,你不知道吗?动不动就提分手,你也太伤人了!我不是为你好吗,不是为你好吗?要是真出了事,你不是把自己坑了吗?”
“即便真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像你堂哥那么脆弱。”我说,“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再说,哪儿那么倒霉,一写就出事?我小心点儿,叫不准的一概不写。只要不叫史学界揪住小辫,一般老百姓还能把我薅成秃子咋的?”
说完这话没几天,我的历史处女作就惹麻烦了。这篇处女作叫《从玄武门到精武门》,虽然只有两千来字,却用独道的视角描述了从唐代到清代十八位武林高手为了普及推广全民健身操活动的艰辛历程,在梅池市文化人儿联谊会开设的“松树旁网站”刊登后,古代故事从业者协会就接到数以百计的举报电话,举报者抓住处女作开头小小笔误大声疾呼,要求从业者协会严惩作者。
我开头是这么写的:
“古代第一个在玄武门广场上组织程咬金、秦琼、魏征、武媚娘等臣妾锻炼身体的皇帝叫李世民,他的生活原型叫唐太宗,这人是有道明君,没登基前就被当地群众称为唐明皇,从唐明皇的霓裳羽衣舞到清末津门大侠霍元甲的迷踪拳,中国的全民健身操走过了丰富多采的金光大道和羊肠小路,这期间发生了可歌可泣、不可胜数的十八个武侠的美丽故事……”
那些举报者根本不提十八个故事写得多么精彩,却异口同声地围绕这段开头给我定了“道听途说”、“张冠李戴”、“夸夸其谈”、“信口雌黄”、“自相矛盾”、“语无伦次”、“娇糅造作”、“牵强附会”和“撒谎尿屁”等九大罪状。
梅池市古代故事从业者协会先是对我做出了“撤销从业资格”的处罚,后来发现我还没有注册为他们协会的会员,就上门逼我交二百五十块钱,再填写入会申请表,使我有从业资格后再接受“撤销”的处罚。
安妮求我照协会说的办,她说她打听了,这种处罚是最轻的,只要以后不写古代故事,就一点麻烦也没有了。我当然不干了,跟他们吵了起来,这下问题严重了,回去后他们又给我加了“非法操作”和“自取其辱”两项罪名,并以协会名义公告全体市民,鼓励大家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涌跃称呼我“不要脸的人”甚至“臭不要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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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口很快热闹起来,响应协会号召的群众络绎不绝源源不断,许多道远的,都是自费打出租车赶来的,他们围在楼下指指点点,只要我一露面,就齐声喊“臭不要脸的在那儿”、“臭不要脸的快出来”,要是我真出门了,他们又喊“臭不要脸的还敢上街”、“臭不要脸的真是臭不要脸啊”、“臭不要脸的快滚回去”。
安妮吓坏了,平时星期六、星期天都来看我,这下不敢来了;住在乡下的我妈,一急之下患上了糖尿病和高血压;我爸整天借酒浇愁,只用一个夏天就顺利地患上了肝硬化,到秋天时,村卫生所的大夫说,把他肝扔地上,得“咣当”一声。
最倒霉的是我大哥李黑毛。他可是大风大浪都闯过来的社会人儿。我成了家人的耻辱后,大哥就格外小心,警告我在外边不许说认识他。可小心大劲儿,反倒容易出事儿。有天他和新处的对象逛街,为了躲避迎面走来的我,扯上女友急三火四横穿马路,结果被卡车撞断了腿,出院后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那姑娘也跟别人跑了,真是要多惨有多惨。
出院后大哥天天拄着双拐,和大批群众站到一起,不但随声附和骂我“臭不要脸的人”,还加一句“狗激波不是”。骂得性起时,他脱光膀子,露出黑色胸毛,拍一下骂两句,结果招来了女巡警,让他穿好衣服,他还来了驴脾气,推了人家一把。
警察可不惯他,当时就给了他一电棍,一下把他贴到墙上去了,然后他就在墙上尿了裤子。丢人现眼后,社会上都拿他这事当笑话说,终于把他笑话激了,决定干票大案子,于是铤而走险,绑架了一个六岁小孩,让人家父母出十万块,人家按约定时间到了交钱地方,只看见孩子,一问才知道,小孩乘我大哥蹲在地上东张西望的时候,捡了块砖头拍到他后脑勺上,大哥声都没吭就昏死过去了,把小孩吓坏了,这孩子没学过法,以为自己杀了人,还得偿命哪,赶紧挂急救电话,医院来车把大哥接走了。这件事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大哥醒来后赶在警察来之前,跑进了深山老林,发誓这辈子不回人间了。再见到他,就是在精神病院澡塘子里了。
我被群众堵着门骂,起初寝食不安、心惊肉跳了一阵子,几天下来就决定向协会投降,打电话一问,他们说协会章程里没有“接受投降”的规定,做出了处罚公告,就要一直搞到底。这样一来,我知道没有了退路,反倒心安了。熬过半个月后,对一切就开始习惯了。慢慢的我不但不再感到无地自容,反而觉得能被这么多人骂,简直是变相的鼓励,比那些编了一辈子故事、却谁也不知道姓名的文化人儿,我简直是个幸运儿。于是每天照样写文章,发不发表都“键耕不辍”,一有机会就去各大院校,迎着唾沫、顶着谩骂做演讲,还不失时机把行踪透露给新闻媒体,想让他们多报道我。有家叫《社会周刊》的杂志类报纸还真发了我在东北大学门前的一组照片,标题是《当心骗子黑手伸向纯洁校园》,我立即以“臭不要脸的人”的特殊身份给编辑打了恐吓电话,声称要到他们单位去一趟,把编辑吓坏了,一个劲儿求我千万别来,“你到哪儿不知有多少人跟着骂,我们还怎么办公啊!”我说不去也行,但是得把事儿给我整明白,他们立即查对了一番,连声道歉说弄误会了,我的演讲照不慎混到工商局一位通讯员的稿子里,所以把我当成了推销盗版软件的不法商贩。又答应赠送我一份去年的合订本当赔偿,我就没再追究下去。
由于我任人笑骂,顽强不屈,时间一长,许多人泄了气,围在楼下的人数渐渐减少,终于有一天早晨,我探出头来时发现,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
一切恢复了正常,每到星期六,安妮又敢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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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带我去天伽潭看过冬瓜堂哥,他恢复得不错,坐在病房里正看《红楼梦》哪,知道我也写小说,而且正在写一部名叫《东墙记》的古代故事,就和我交流起来,他说,所谓古代,可以这样理解: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分成好多的朝代,每个朝代还分好多时代,就像一座摩天大厦,分了好多层,每层有很多房间。然后他拉着我手,语重心长又语无伦次地说:“写古代可以,但一定要整明白各房间的功能,就我的经验,秦始皇、武则天、康雍乾这些房间是厕所,方便的人多,气味也不好;朱洪武、建文帝、永乐、宣德这趟儿明朝建筑都是KTV包房,鬼哭狼啕倒也休闲热闹;刘邦、项羽、曹操、刘备是会议室,大家在里边读读文件打打嗑睡;要想真做个好梦,你得选个安静的高间儿,带不带空调不要紧,一定得有两盆像样的植物,窗帘也得是草绿色的,就像我现在住这个病房,空气清新,护士也清爽,不用吃药打针,每天听听音乐洗洗温泉,啥病都能治好!”我问他“管用吗”,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别问了,谁住谁知道。”
接着他又问我知不知道,在古代,每个家族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家族机密,由当家人掌握着。现在不一样了,家族的概念都过气了,大家生活在各自家庭里,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些,但却没有了机密。机密这样庄重的东西,属于古代的家族。
我认为他的这段话倒还贴谱,我写的小说《东墙记》,就是关于蜀中唐氏家族机密的,因为有庄重的机密,所以这个故事必须发生在古代。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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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的一个房间里,有个叫唐小眉的人,他八岁就掌握唐氏家族的机密,本来按唐氏家族的规矩,至少到三十岁他才有资格从父亲口中了解这个机密,但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所以他父亲匆忙交待机密,就迫不及待大口小口连续吐血,然后停止呼吸。
吐血前后的几分钟内,守在房门外唐氏家族一些青壮力量吵着要去给死人报仇,他们当中有两个人,各自拿了一根削尖的竹竿,这是最像样的武器了,其余的人手上拿的是一些板砖,按说报仇这样的事也是很庄重的,应该动刀动枪,但恰逢这个时代很特别,历史学家称为异族统治,这时的皇帝有规定,十家共使一把菜刀,还要用铁链锁着刀柄,如此严格控制金属物,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百姓造反。所以这时报仇只能用竹竿和板砖。
这些手执竹竿和板砖的唐氏青壮,大约有三十余人,他们多数身,表现出大同小异的悲愤情绪,有的不停叫骂,有的满脸凝重,有的噙着眼泪,有的咬牙切齿,还有的兼而有之。后来他们三五成群出了抱月巷,朝安代勃额的府邸奔去。
所谓“勃额”是一种神秘职业的称呼,相当于汉族的“法师”或满族的“萨满”。峨眉安代勃额不止是与朝廷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权贵,更是名满蜀中的灵异人物,还垄断着巴蜀生药材贸易,杏林人士不分高低,想在医药界立足,第一件事就要拜勃额府做靠山,否则便是华佗转世,休想安稳坐堂;至于各路巫医方士,更尊安代为宗师,勃额府便是祖庙。唐家死去的人就是被勃额府里一个叫罗瑛的恶仆殴打后,才受伤吐血一命呜呼的。
死人叫唐国维,蜀中唐氏族中的当家人,根据明代著名画家唐寅的堂弟、著名美术评论家唐谠在他的《蜀中丹青轶事》记载,这个唐国维在元末“蜀中十大才俊”中曾排名老九,擅长画狗。
由于明代美评家唐谠的宣扬,当时无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画家,都知道“犬维虎丰”这种提法:“虎丰”是说画虎的大家当属武当道长张三丰,“犬维”就是画狗的唐国维。这就是说,元末蜀中才俊唐国维画的狗,在明代的一个时期内,与张道长的虎齐名,相当于现代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都是品牌。
谁想得到,这样一位画狗的专家,因为一个屁,就被罗瑛给活活打死了。
关于蜀中才俊唐国维因屁丧命一事,史学界一直存在两种说法,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屁是谁放的”这样一个史实上,一说是唐国维放的,持此观点的主要学者是明代的吴与弼及其弟子陈献章,吴与弼在《康斋集(补)》中明确地指出:“以气坏理,既失精微而辟(即‘屁’的文雅写法)者又未随时抑扬,此犬维妄放也”;吴的学生陈献章在《白沙集(续)》中讲得更肯定,声称自己“静坐久之”,利用气功手段,“见犬维及瑛之争,于眼前隐然呈露”,陈献章在天眼打开的情况下,看到元末艺术家唐国维惨死前后的情景。
原来唐国维早起后,吃了昨天一碗发馊的剩豆腐,又喝了些生水,便走出抱月巷,去红柳林戏园子听戏,千不该万不该,偏坐到勃额府女仆人罗瑛的邻桌,罗瑛的本职工作较特别,每天要露出*给安代勃额,早晚各一次,每次七七四十九口,多一口不吸,少一口不行。在古代很多权贵都像安代勃额一样,有服用人奶的习惯,比如清朝的慈禧太后,乳汁提供者俗称“”,罗瑛就是勃额府一位资深的。
那天的戏名叫《蓝桥会》,饰演兰瑞莲的演员叫侯文姬,是“缎绣班”的班主兼主演,人称“金嗓子侯宝”,红的发紫,有众多的粉丝,狗画家是其中最狂热的一个。
只见侯文姬上场来,穿的是一袭绿裙,外罩细羊毛线编织的紧腰对襟白衫,缀着葡萄酒色的花边;两条蛾眉欲蹙不蹙,一双凤眼似开非开,身如杨柳,面若桃花。待鼓弦过后轻启朱唇,放声唱道:
丈夫五十单三岁,小奴今年二十三;
老夫少妻不般配,提起此话我心酸;
当初娘家日子不好过,借了周家印子钱,
年长息来月长利,本利算来无钱还;
周家见奴生得好,找来媒人把亲事谈;
我父万般无计奈,把亲生的女儿当帐还……
侯老板唱得好听,狗画家入迷忘情,脱口大叫“好啊”,不料上边使劲,下边松了力道,一个没夹住,便放屁了,勃额府罗瑛听到屁声又闻到屁味,当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飞起一脚踢中狗画家心口窝,当时的蜀中百姓,都知道罗瑛的大脚丫子可以踢死一头驴,如果“犬维”像“虎丰”那样练过太极神功,也许可以挨得起这一脚,可是狗画家不但狗屁没练过,从小到大都是呵喽气喘的瘘体格子,平时又自诩是脱俗拔尘的金牌才俊,染上了贪杯恋色熬夜吹牛众多毛病,哪里经得起这样一记狠踢,当即翻了下白眼就窝了脖子,要不是侯文姬和两个演员及时把他送回抱月巷的家中,儿子唐小眉连听到家族机密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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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说法同吴与弼、陈献章截然相反,代表学者是明代的王廷相,在其著作《王氏家藏集(旁注)》中,王廷相引经据典,针锋相对地提出:屁是罗瑛放的。
王廷相认为“犬维之死,祸在不慎言”,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慎言》,又在《慎言(增文版)》中说,勃额府罗瑛一向狐假虎威,凭借勃额府的势力,在蜀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多次在公共场所打嗝放屁,谁也不敢皱眉,当时侯文姬唱得高吭之际,罗瑛故伎重演,先打嗝后撒气,周围观众明哲保身,都装不知道,只有唐国维嘟囔了一句“真他爸的臭”,被罗瑛听到耳中,遂飞起一脚,就此取了狗画家的小命。

这样在学术界关于唐国维遇害事件就分了两大派别:主张屁是唐国维放的,称为“唐屁”派;主张是罗瑛放的,就是“罗屁”派。
大家熟悉的家罗贯中跟王廷相观点大同小异,也是“罗屁”论者,但他不同意王廷相所说的部分细节。罗贯中认为,唐国维是蜀中一方才俊,从留下来的几幅狗画来看,狗毛一丝不苟,狗的神态也谦和卑恭,从而可以断定,该才俊肯定是个稳当人,绝不可能在权贵人物放屁后嘟囔什么臭不臭,那不成缺心眼儿了吗?
按罗贯中的“演义式”说法,罗瑛放屁时,狗画家恰好入场,正在找座,他跟看戏的人商量:“大哥大嫂,能不能往里凑一凑,让我搭个边儿,凑凑,凑凑……”不料另一排就座的罗瑛误会了,把“凑”听成了“臭”,当即恼火起来,一跃而起,出脚伤人。
罗贯中在世时,不怎么社交,他的言论大多轶失,但论述唐国维死因的一些话,却机缘巧合地被一个叫王圻的明代文化人儿引录到《稗史汇编拾遗》中,这篇文章叫《罗张钱塘会》,王圻记载说:罗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有帝王才,却看破红尘,躲在草堂里写小说,以调侃摆布古今英雄豪杰为乐。武装头子张士诚是贯中先生忠实读者,特意登门请他出山,表示要尊他称王。二人于钱塘港观潮,持酒纵论天下事,罗贯中指着潮水,强调“气运”的重要性,跟张士诚说:愚兄我虽有王才,却没有称王的命,贤弟您虽是大老粗,可命中就有王侯的气运!张士诚恳请先生讲细些,罗贯中随口举例,提到蜀中勃额府旧事,说蜀中安代勃额以前不过是个四处流浪以巫术行骗的“巴力格尔”,只因在大都给醇王爷患不孕症的儿媳妇跳了两回大神,偏赶上那小娘儿们有了喜,便一下就发达了,醇王爷不但奏请皇帝赐了块“大元杰出勃额”的金牌,还把自己在蜀中峨眉县千亩良田、百户食邑赠送给安代勃额,又赏了玉腰带、七星剑、象牙筷子、老虎皮等等珍贵物品,安代勃额遂成蜀中第一款爷,从此威风八面,他府中的都成了无人敢惹的街头霸王,以至“犬维”这等艺术家说踢就给踢死了。罗贯中面红耳赤地总结道:“天下大事,装神可荣华,弄鬼可富贵,还要运气好,才能吃得饱!”又说:“不怕没机会,就怕点子背!”罗贯中认为,安代勃额除了装神弄鬼,没有啥本事,却能平步青云,这就是命里有;唐国维是蜀中才俊,又谨小慎微,却在戏园子被勃额府一脚踢死,纯属点儿背。最后他告诉张士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天生有王侯命,咋干咋成功,哥哥我没这命,去了反倒搅局,搞不好坏了你运道,所以还是在家写小说比较合适。”张士诚听了大喜,留了些金银给罗贯中,然后南征北战去做混世的军阀了。王圻《稗史汇编拾遗》中还记载说,罗贯中拿了张士诚的这笔钱,就没再写小说,从此改行搞戏剧,投资编排了大型杂剧《宋太祖龙虎风云会》。这说明当时的艺术界和现在差不多,文化人儿有了钱就可以出任制作人。
不管“唐屁”派还是“罗屁”派,尽管细节上有出入,但唐国维是因屁大的事被打死的,这是不争的事实。狗画家被罗瑛殴打后,戏园子乱成一片,缎绣班的班主侯文姬很是气愤,一改平时谦恭态度,朝罗瑛叫道:“怎么可以伤人啊?太没有人性了!”罗瑛听见侯文姬的斥责,气乐了,说“臭戏子还敢教训姑奶奶,反了反了”,操起茶碗往台上砸,然后就要冲上台打侯文姬,侯文姬人缘要比狗画家好得多,罗瑛踢唐国维时,不但没有人拉架,看戏的其他才俊们还不由自主地喊“活该”,大家都是才俊,同行是冤家;但侯文姬不是唐国维,人家是色艺俱佳的超级旦角,既有流光溢彩好模样,又有行云流水好嗓子,其性别是男是女,在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但称之为泡戏园子闲老爷儿们的“宠儿”和“偶像”,却是毫无疑问的。所以罗瑛刚要往台上冲,就有人悄悄下绊子,有人故意挤撞,有人朝后背吐痰、扔果皮,罗瑛也不傻,知道如果坚持去收拾侯文姬,就会引发众怒,搞不好自己脑袋会被角落里飞来的茶壶茶碗开瓢,于是她骂了句“臭戏子草泥马等着”,从偏门挤出去回勃额府,准备勾人再来砸场子。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罗瑛叫骂的“草泥马”,咱们顾名思义或望文生义,便可以得出明明白白的结论:“草泥马”原本是用草和泥两种原料塑造出的马,既不能跑也不能负重,引申为“中看不中用”。古代游牧民族吵架骂对方“草泥马”,相当于“看你那熊样”、“我不服你”,后来人家杀进中原,把“草泥马”这样形象的语言也带到了汉人的生活中,谁成想咱们的汉人祖宗最擅长以讹传讹,传着传着成了今天带有污秽色彩的脏话,该脏话以性行为施与被骂者母亲为基础,企图搞乱对方家庭血统和伦理为目的,与“草泥马”读音酷似,但整个意思都给弄扭曲了。咱们现在说的是古代故事,所以应该依照当时的社会语言来组织对话,这也说明我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谨认真,至少比冬瓜堂哥强许多。不过除了“草泥马”,我对当时其它的一切就都搞不太清了,所以后面再出现对话,都是我想当然的编造。我朋友安妮对此很疑惑,她一直觉得没有古代知识,就根本不该写古代故事,至少是不适宜;她还说从来没听说过“草泥马”的典故,问我是不是编出来的。我告诉她,书上的话,本来就是写出来供大家怀疑和批判的,“如果你不编,他也不编,编年体史书从何而来?”她听了目瞪口呆,从这一秒起便开始怀疑我脑有病,之后经常去找我二哥讲我的事情。我知道后当然很不高兴,警告她少干涉我的生活,还当着她的面,摔了一个饭碗,结果她又跑去跟我二哥告了状,还说“李三开始摔东西了,必须找大夫治治他”。这和勃额府差不多,明明自己先挑事儿,却跑回勃额府找她的小叔子马御风告状,说“臭戏子调戏嫂子,必须找家丁治治那些臭戏子”。
马御风在勃额府当马车司机。他的哥哥叫马践霜,是县衙的书吏。马践霜和马御风的工作都是罗瑛通过关系给安排的。对嫂子的话,马御风从不怀疑,他先是像今天某些吃过导演亏的女明星一样,泼口大骂道“演艺圈里没好人”,然后就去找跟他关系好的一部分喂马、挑水、扫院的勃额府下等家人,组成报复戏子的队伍,准备替大嫂出头。
罗瑛跑回去勾人这期间,侯文姬跟另外跑龙套的演员把唐国维从戏园里抬到红柳林外大街上,因为跟唐国维有不同寻常的交情,所以侯文姬掏了四个大子的铜钱,租了辆敞篷驴车,亲自把伤者护送回家,乘坐该种驴车相当于今天打辆奔驰出租车。
侯文姬叫开唐家门,对唐夫人孙月娥说:“嫂子,国维兄被女恶霸罗瑛踢伤了,你快找大夫给他瞧瞧吧。”
孙月娥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笑容可掬地操着天津话对侯文姬说:“介可麻烦您喽,进屋坐吧侯老师,可有日子没去听您老唱《西厢》了,最近您说恁么的,我看朱世杰老师那《四元玉鉴》,好家伙看入迷了!人家把一元高次方程,愣是推广为四元高次联立方程了。代数这门学问要是钻研进去,快感有如淘淘江水,连绵不绝!”
等她发现唐国维身受重创,就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这挨千刀的女恶霸,咋把人往死里踢?这要是找大夫看,还不得被人往死里宰?这日子可没法过了,这不是把我这样的知识女性往死里逼吗?”任凭大家横劝竖劝,她都自顾自坐在大门口哭个没完。巷子里各家各户倾刻间就人流涌动,唐国维家院子内外迅速站满了看热闹的亲戚和街坊。
在众目睽睽之下,唐国维感到十分窘迫,他吃力地对孙月娥说:“败家娘儿们,你嫌丢人不够狠啊?就知道出风头,我都到这粪堆上了,你还不忘自吹自擂!狗屁知识女性,我问你,回屋的‘回’字有几种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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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维向孙月娥提问题,其实是委婉地命令她“回屋”。有话不直说,是古代文化人儿的通病,如果直接说了,就是没文化的表现。唐国维是自我要求很严格的才俊,举手投足哪怕是上个厕所,也要讲究语言上的文化性,这种文化俗称有“讲儿”,他经常站在庭院中声震四邻地标榜自己:“没讲儿的话我唐国维从来不说,没文化的事我也从来不做。”至于当众骂媳妇“败家娘儿们”,显然是最没文化的表现,但唐国维自有道理,他认为这不是骂,而是对不讲文化的孙月娥一种反击,是为了维护文化采取的非文化性自卫,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文化。
其实孙月娥并非不讲文化,她是有她自己的文化标准。她打骨子里看不起唐国维这类文化人儿的“讲儿”,认为这是一种做作。孙月娥崇拜知识和科学,她认为文化是以科学和知识为基础的,而不是以有“讲儿”没“讲儿”为标准。早在蜜月里她就曾斥责过夫君:“把如厕叫‘更衣’――这种文化没有任何知识含量,只是为后代子孙学汉语制造麻烦。我知道你们这种文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人际交往中所谓的‘人情练达’。可是多么可笑,多么虚伪?到厕所里去换衣服,这样明目张胆的谎言你们文化人张嘴就来,竟然脸都不红,而听的人竟然也神态自若,丝毫不感觉荒诞,简直是一群怪胎。”对孙月娥的自以为是,唐国维一向有点发怵,在阅历上他不如夫人,连峨眉县都没出去过,而孙月娥却在沿海的大城市天津生活过数年。但唐国维是那种饱受文化熏陶的人,从小父辈和师长都告诫他上厕所要说成“更衣”,这样客人听了才会不尴尬,才会觉得你很文雅。所以他自然坚定维护这样的文化,他反驳孙月娥说:“不懂不要乱讲,你好好想想,‘更衣’是一种多么诙谐的文化语言,多么有‘讲儿’,古代英雄孙仲谋就是在‘更衣’时下定抗曹决心的,这是载入史册的!难道你让领导想上厕所时,直接跟群众说‘等我尿完尿接着做报告’吗?”孙月娥并不退缩:“你可以不说去尿尿,而说成去‘洗手’嘛,这样既不会引起听者反感,又不显得荒谬,因为这里边有知识含量,‘饭前便后要洗手’,这是科学啊!”这场“更衣文化”和“洗手科学”的辩论结果以夫妻分居而告一段落,今天看来,却是孙月娥战胜了唐国维,因为厕所已经广泛地变成了“洗手间”,而没有成为“更衣室”。
侯文姬曾听唐国维讲过夫妇不和之事,他怕二人再起争执,朝两位龙套演员使个眼色,一起把受伤的才俊整进卧室。将狗画家放到榻上,侯文姬鼓励道“国维兄你要坚持住”,唐国维这时很镇定,对旦角演员说:“文姬,我不行了,我一介寒士,死不足惜,能死在勃额府女恶霸的脚下,也算是为中国封建社会人吃人的制度做了一个血的注脚,对今后研究史学的青年人,还是有深入浅出、一目了然的昭示作用的!惟一的遗憾,不能再做你的粉丝了,有句话我得告诉你,尽管你男不男女不女的,但我暗恋你有半年多了……”
侯文姬此时眼含热泪,说“俺知道,俺心里有数”,唐国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说:“知道就好,我也觉着你是知道的,这事先这样了。你把我儿子唐小眉叫来,我唐氏家族有点机密,再不告诉他,就他爸的没机会说了。”
于是侯文姬连喊带问,最后从茅厕硬拖来唐小眉,这八岁的小孩子还是没心没肺的好岁数,已经被双亲断定为“平庸至极”,这不是唐国维夫妇谦虚,事实上只要是见过唐小眉的人,只需一小眼,便相信用“平庸至极”来形容他,已经是一种美化和修饰了。
他的眼神发愣,一脸俗气,如果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的回答通常会是“不知道”,偶尔会说“想当厨子”。每次听了,狗画家唐国维都会长吁短叹,想到要把家族机密交待给这样的孩子,唐国维的人没咽气,心却先如死灰。唐小眉却是皱着眉对他爹说:“有啥事你快说吧,我刚屙半道儿。”
唐国维没有马上开口,用眼睛瞧着侯文姬,侯文姬说:“国维兄你瞅俺干啥,难道你们老唐家的机密还牵扯到俺?”
唐国维说:“老大,不好意思,既然叫机密,你咋还不明白啊?”
侯文姬这才意识到,忙起身说“对不起,脑子反应慢了”,他快步出屋,反手把门带上,这时孙月娥也被巷里的亲朋簇拥着回到院中,并哭喊着要往屋里闯,侯文姬把她拦住,说:“嫂子,你可别捣乱,国维兄跟孩子说家族机密哪,攒点劲儿等会儿咽气再哭吧。”孙月娥连忙止住悲声,说:“好好,那我一会儿再来,还有道题没推算完,麻烦侯老师到时喊我一声。”
4
孙月娥去了书房,侯文姬就守在卧室门口,唐家青壮们这时都挤了进来,看见俏生生未及卸妆的旦角演员,都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一个叫唐欢玉的,是唐国维的五堂弟,现任抱月巷私塾馆的馆长,他最先开口,说勃额府欺人太甚,这事绝不能拉倒!唐国维的八堂弟唐希计――私塾馆教员也很刚烈,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整!”最小的堂弟叫唐梦雪,是个自由撰稿人,他问唐希计和唐欢玉:“咋整,咋算不拉倒?”唐欢玉和唐希计朝门口的侯文姬看了看,发现侯文姬注视着弟兄们,当即撸起袖子,一直撸到露出肱二头肌,并异口同声地说:“报仇!”
其他兄弟们这时也活跃起来,有的脱了上衣,拍着胸大肌说:“对,跟罗瑛拚了!”有的用脚踹院中的柳树,说“拚就拚谁怕谁?”唐欢玉和唐希计当即拆了院里晾衣服的竹竿,跑进“十户保”老孙头子家自制竹枪。
老孙头子叫孙明福,满脸癞疙瘩,戴着一幅铁脚花镜,外号“四眼蛤蟆”,是抱月巷四户唐姓、五户孙姓和一户王姓人家的保长,也是唐国维媳妇孙月娥的亲大伯,这十户人家中,只有他家有菜刀,用铁链锁在案板上,每天做饭前,大家都排队去他家切菜,做为“十户保”,他的重要职责除了按政府规定保管十户人唯一的菜刀,还要及时向街吏汇报各家的生活情况,如果这十户人家中出了一个小偷,首先要挨板子的是他,然后是十户所有成员,如果十户人家中出了一个反贼,首先要掉脑袋的也是他,然后是所有人,这样“一人犯事、全巷遭殃”的惩治方式叫“连坐”。那年头很多大气不敢出的老实人,都是摊上“连坐”的事,硬给“连”死的。
唐欢玉和唐希计迅速把晾衣杆加工成竹枪,老孙头子问他们要干啥,他们说去捡废纸,还骗老孙头子说“捡多了就分给您老一份”。
等唐欢玉和唐希计拿着削尖的竹竿意气风发地回来,唐梦雪等人也准备好了报仇的武器,他们每人从唐国维家院子东墙的墙头上起了两块砖。东邻是老王家,当家的叫王德文,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身子很胖,脸上的肉也很多,巷子里人都叫他“老王”,其实他岁数比孙老头小很多,比起唐国维来,也大不了几岁,只是未老先衰,他患有半身不遂后遗症,行动不很方便,刚听见动静就要出来瞧,等挪出来时,发现自家和唐家共用的墙已经矮了小半截,当即叫道:“老唐家各位芳邻,你们做啥子拆墙哩?”
唐国维的堂弟们七嘴八舌地喊打喊杀喊报仇,王德文似乎胆子很小,当时就迈不开步了,坐在王家院中,一个劲儿哆嗦,边哆嗦边嚷:“何苦啊,何必啊,何玉莲啊……”
何玉莲是他媳妇,看起来就像他孙女,听王德文呼唤,出来把他搀进房,六岁的孪生女儿王灵儿和王可儿齐声问爹妈邻居家出了什么事,何玉莲说:“小孩子别乱打听别人家的事,这年头谁管谁呀?”
拿了竹竿和砖头的唐家青壮各自摆出英武“炮丝”,像一群金刚力士的雕像展现在侯文姬面前。这时唐小眉从房中跑出来,急急朝茅房方向奔去,侯文姬拦着问:“孩儿啊,机密说完了?”唐小眉说:“说完了,爹说只能我一个人知道。”侯文姬又问“你爹咋样了”,唐小眉说“还行吧,正吐红水哪!”说完他从侯文姬胳膊下钻过去,飞一样进了茅厕。
侯文姬冲进屋,正看见唐国维将一口血在墙上喷成偌大一朵狗尾巴花,接着便听见狗画家声嘶力竭地喊道:“永别了文姬,永别了全人类,伟大的中华绘画艺术和戏曲艺术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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