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细考唐国维生前，不过是所谓的“蜀中才俊”之一，搁现代词说，充其量是个地域性的民间艺术家，但到了明朝汉人天下，这位死掉百十年的画狗专家，一度时来运转，受到当时众多画家的推捧，把他与武当道长张三丰并称，前边提到的明代美评家唐谠先生曾评价“犬维”说：“化俗为雅，以世上最常见之物为模画对象，犬维其难甚矣，其谤多矣，而其声名荣耀早于心中抛九天外，犬维真美术界大丈夫也！”其实唐国维能受推崇，也有一定道理。《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里早有这样的话：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神，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内行都知道，狗画家不是好当的，老百姓话说，叫“画鬼容易画骨难”，因为鬼“不罄于前”，一辈子也难碰上一个真鬼，所以想怎么画就可以怎么画，我小时候给女同桌画像，一分钟搞掂，同学们都夸“这女鬼画的真绝了”。画骨头就不一样了，画一具完整的人骨头，再快也得十分钟，这是因为哪块骨头都有固定形状，乱画不行。唐谠先生评论唐国维那些话的意思，无非告诉人们，越是司空见惯的物件，画起来难度越大，越不容易画好，而且越难被人们认可。就像写小说，金庸写的大侠，谁也不曾遇见一个，读者却看入了迷，人家就成了大师；池丽写小市民，人物就是街坊邻居，比大侠难写多了，可她的稿费肯定赚不过金庸，也不会有人呼她“池大师”，就因为她写的人物读者太熟了，不如那些身怀绝技的大侠刺激神经，这和唐国维画狗是一样的，在古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住乡下院套平房，篱笆、女人和狗几乎家家有，狗在动物里是人最熟不过的，唐国维敢于画狗，那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他的狗画能在后世受到重视，尽管只是短暂的某段时期，到清朝就没人知道“虎丰犬维”怎么回事了，仍可说明此人及其作品，还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同时也证明，搞艺术还是比干别的有便宜可赚，哪怕是个狗画家。搁咱们一般人，即便当过大领导或大款儿，死上个三、五年，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提了。
这样一位执著的狗画家，却在公共场所被勃额府一脚踢死，简直称得上暴殄天物，通过唐国维的遭遇，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在到异族统治下当亡国奴艺术家是多么不合算，假如唐国维生在现代社会，肯定倍受重视，抛开文明民主的政治环境不说，现代人都知道，他擅长画的那东西，如今是宠物大军中的主力，品种繁多，身价日升，联合国统计署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官员在狗年新春时就无意间透露道：“爱狗的群众如今比好色的还多8亿，是好德的3千万倍。”现在有专门给狗吃的罐头，专门给狗看病的大夫，专门给狗修毛的美容师，专门教狗学本事的老师，搁古代这些连听都没听过，都是因为宠物狗和爱狗之人的存在而发展出来的。试想唐国维活在现代社会中，首先可以开一家专门给狗画像的馆子，大发狗财，利润绝不低于非法开小煤窑的，走狗屎运的话，甚至超过生产性保健品的。当然，唐国维是艺术家，艺术家除了钱，主要还是去追求人生更高的境界，唐国维不会满足在国内靠画狗赚钱，攒足盘缠后，他将跑到国际上，专门成立“世界狗画家联盟”，联盟的总部一定要设在人满为患的纽约，而且不能随随便便租个唐人街之类闹市区的门脸，要放就放到市中心那些摩天大厦里。做为狗画家联盟的首领，唐国维还担任很多社会职务，有明的，比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黑贝文化办”高级顾问，世界经贸组织“美元与京巴委员会”秘书长；有暗的，比如国际间谍合作社首席狗头军师，全球情报供销社资深狗腿子侦探。这时的唐国维，在人前趾高气扬，吆三喝四，频繁出席各种宴会，在闪光灯、聚光灯、霓虹灯的照耀下，从头到脚除了艺术家的光环，就是文化名人的亮圈，别说勃额府的，就是醇王府的奶奶，也不敢碰倒他一根汗毛；在人后，唐国维深居简出，一上街就化妆，连他妈也认不出他是谁儿子，在他身上除了钢炮打不破的防弹背心和瞬间就能发出两万伏高压电的自卫裤衩，还携带各种高科技武器，打火机式手枪、钢笔式电棍、领带式片刀……007有啥他都有，007没有的他也有，他能在两秒钟里从屁兜里掏出一百个石灰包分别撒到对手眼睛里，能在一秒钟里从膈肢窝抽出一百粒蒙汗药分别撒到对手嘴巴里，能在半秒钟内从肚脐眼里喷出一种蜘蛛丝，甩到楼顶或高压电线上，然后蜘蛛侠一样飞快地逃走，即便有一百个罗瑛同时向他飞起一百脚，他也能从容不迫各个击破并且守身如玉毫发无损。总之，假如唐国维生在现代，绝不会死于非命，可惜他早生了几百年，活在那万恶的黑暗年代，人才受歧视，狗也不受重视，权贵们残暴，“”也凶狠，一个来源没有定论的屁，就促使他从一个狗画家变成一缕冤魂，人间正道是沧桑，谁听了唐国维的遭遇，能不感叹古今社会两重天呢？
2
唐国维是唐氏家族的长房长子长孙，在所有同辈中排行老大，他爸也是老大，他爷、他太爷、他太太爷都是老大，按他们唐家祖上制定的规则，家族机密只能告诉老大，唐国维临死前，按规则把家族机密告诉了他的长子也是独子的唐小眉，然后吐血死掉。唐家青壮们就拿了竹竿和板砖，声称去给唐国维报仇，三十多人喊打喊杀上路了。
这个时候继承了家族机密的唐小眉还在厕所里，他听着嘈杂的喊声和哭声，顺畅地完成了新陈代谢，等他出来，喊报仇的堂叔们早已经出了门，母亲孙月娥则盘坐在院中央，手提一只圆口缎面绣花鞋，在地上打着拍，眼含热泪，嘴里唱着铜板鼓书大悲调，听上去倒是铿锵有力、字正腔圆：
叫一声苦命的夫啊你死得惨，丢下奴家漫漫长夜多么孤单；
喊一声狠心的夫啊你命好短，再想和你恩爱就只有梦里边；
只可怜咱花样年华就要守寡，守住光荣守不住也不算坷碜！
只可恨女恶霸恁么就下得手，打死我夫难道有人给你美元？
哎呀呀我那苦命的短命的丈夫唐国维，你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没事你就泡戏园，
早看你嘻皮笑脸就不是什么好得瑟，这才叫做乐极生悲有一欢他就有一蔫，
到如今丈夫你一命呜呼死个直翘翘，也不知那保险公司能不能给赔点钱啊？
唐小眉自小因唐国维熏陶，也经常偷偷跑去戏园子听戏，虽然不通戏理，却学会跟着观众随声附和，听母亲一曲落地，不由习惯性地喊上一声“好啊！”
一旁与侯文姬同来的两个龙套演员连连点头：“嫂子真行，比一般票友专业多了！”
孙月娥红着脸谦虚地说：“不行，差得远哪，就跟你们国维兄瞎学了那么几段儿。老几位，你们听着还像那么回事？”
“正经不错哪，下个海、走个**没问题！”
“那追悼会我就这么唱了，”孙月娥被夸得信心大增，“光这一段是不是单调点？到时再来一段流行歌曲，《大米怕老鼠》我词儿最熟，你们也别闲着，给我伴个舞！”
“嫂子，不忙着筹备追悼会吧？”侯文姬及时提醒道，“国维兄这叫不得好死，用文言词叫‘死于非命’，必须报官给他伸冤啊。”
“有道理，”孙月娥从自我陶醉中醒来，“侯老师，您老说恁么着吧？”
“俺说啊？那首先第一步，得马上找人写状子，然后嫂子你披麻带孝扮上，领着孩子、举着状子、抬着死尸、连哭带喊到衙门口击鼓鸣冤！”侯文姬说，“俺和这两个师哥做为现场目击者，可以同去做证人，县令方边岱为官清正，一定会秉公执法，还国维兄一个公道！”
孙月娥连连点头。
侯文姬透露说，自己跟县衙袁都头交情深厚，袁英豪老母亲最喜欢听他的戏，还把他认作干儿子兼义女，那袁都头算是他的义兄哪，一定会帮忙的。
孙月娥当即拉过儿子，非让唐小眉磕头叫侯文姬“干爹”，她平素心高气傲，此刻竟也陪儿子跪下，抱着侯文姬的下半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侯老师，一切介都拜托您喽，若能替我家死鬼申冤，下辈子结草啣环也得报答您老大恩大德；这唐国维一辈子没干过人事儿，就是到戏院子结交到您老，算是他最伟大、最聪明、最有眼力见儿的壮举了！”搞得缎绣班主全身起满鸡皮疙瘩。
最后侯文姬主动表示，“国维兄”的事他管到底，马上就请袁都头来，亲眼看一看唐国维“死得有多惨”，让义兄在县令方大人面前帮忙说几句，绝不能放过杀人凶手！
侯文姬安慰着孙月娥母子，并叫两位龙套演员到县衙去请义兄袁英豪。
3
侯文姬之所以如此为唐国维出头，据说其中另有别情。这件事明代著名文化人儿屠隆在《婆罗馆溯前艳闻》中有所记述，原来侯文姬初到峨眉县时，按惯理去搞社交，因为自信，事先不曾探清当地规矩，他以为一县长官为大，于是首次拜访的是县令方边岱，言谈之中，方县令才知侯老板还不曾去勃额府见礼，很是惊惶，以“更衣”为由匆匆退回内宅，再也不敢出来。侯文姬不知就里，自以为一切顺利，结果县里各大勾栅戏台，没一处敢留缎绣班开场。侯文姬急出一股火，连嗓子带牙床，肿成桃李之艳状，戏班上下为其求医，又没有一处医馆接纳，这一切都是因为缎绣班无意中开罪了勃额府。其实安代勃额根本不过问也不知道有这么个河南戏班子，都是大管家托尔泰和罗瑛等府上人物，闻听侯文姬只知县衙不知勃额府，才执意给他们些许颜色，放出两句风声来，缎绣班就成了瘟君过路，大家避之不及。侯文姬病痛封喉，惶恐之际，所住的旅店也接到勃额府家丁捎来的口信，店老板迫于压力，请求戏班另寻他店，大家迷雾更重。何以人人见惧于勃额府呢？道理不言自明，所谓人食五谷，难免一病，勃额府掌控了医药，无异于手握万民魂灵，安代勃额便是阳世阎罗，任你有金山银海，有玉印钢枪，即便是开航母的美军统帅，你还能保证一辈子不得病咋的？
明朝文化人儿屠隆也写小说，据传说有部著名黄色长篇便是他的代表作，主人公复姓西门单字名庆，只是个地痞流氓，此为以低见高以小见大，其实多少带有元代这位安代勃额的影子。屠隆说，元末缎绣班主侯文姬身处困境之际，犬维到旅店中会见外来的一位画友，得知侯文姬的情况，冒险自调一种小粒黑色药丸，内合蟾酥冰片共六味，偷赠名伶，解其苦痛，又指点迷律，侯文姬方才大悟，于是奉重礼于勃额府托尔泰，得以在红柳林戏园谋得一席生存之地。按屠隆所说，侯文姬是个性开放的人物，不止戏班内搞得胡天胡地，与朋友唐国维也明铺暗盖，至于权贵门下托尔泰或是县衙都头袁英豪之徒，更与侯文姬淫秽不堪。屠隆之说查无实据，我这种文化人儿压根儿不信。据我推断，名伶侯文姬与狗画家完全是艺术上互相钦佩，两者始终清白无染，即便有些情愫，也是比较文雅的暧昧，比较干净的龌龊，屠隆说他们达到明铺暗盖的程度，绝对是言过其实。
不过屠隆的话透露出狗画家唐国维通晓药道，这一点倒是十分可信，据我所知，唐国维不单明白点医药学，还是位使毒的高手，后世武侠小说中常提到一个毒药世家蜀中唐门，与历史上的狗画家有紧密的渊源关系。没有狗画家的存在，可能就不会有小说中的毒药世家。
侯文姬肯定不在乎唐国维是不是引发武侠小说“蜀中唐门”的源泉人物，按我的观点，二人之间也不曾有屠隆所说的赠药之恩和不堪私情。侯文姬为狗画家出头，只是非常佩服唐国维的画技，加上对方是自己的铁杆粉丝，这就足以叫他挺身而出的了。
我的说法比较平实：侯文姬带领“缎绣班”从河南来到四川峨眉，落地红柳林戏园，不久就征服了峨眉山方圆数百里内的戏迷。狗画家唐国维一生中，除了酷爱丹青，便是痴迷戏曲，看过“缎绣班”在红柳林的首场演出后，就成了侯文姬铁杆粉丝，戏散场他也不走，跑到后台，要请侯文姬喝茶。
那时请喝茶不光是沏壶茶水灌大肚，至少茶桌上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四点心缺一不可，茶的成份也很复杂，要放十多种配料和二十多种调料，讲究的话，还要找陪茶小姐。唐国维因为舍不得花钱，只请了一个姑娘，这还是为了表示对侯文姬的尊重。那姑娘专陪文姬，他自己则搂着茶楼的圆木柱子，嘴里还叨咕说：“粗细差不多，我这不花钱，摸起来比你那个还光滑哪，就是个子太高些。”
二人的友谊是在喝茶聊天中逐步建立的。唐国维和戏团领班侯文姬说，他的理想是开一家使用循环水的大型公共浴池，因为他研究出一种药物粉末，唤作“泽任馨”，撒到脏水里，所有污秽的东西会结成团，沉渣到水底，最后变成石块，一池子脏水在两分钟内，完全达到山泉一样纯净，并且变成温泉那样热乎，喝起来还甜滋滋的。
“能有这么神？”侯文姬走南闯北，还没听过这样的事。
“就是奇迹啊，您说我想怎么着？就在我们抱月巷东边，有个大坑，据我们巷子里一个天家孙望川说，是多少亿年前星星掉下来砸的。一个大坑放在那儿，本身一点文化气象没有，这就需要我们文化人儿来搞文化策划。我思前想后，要是改澡塘子，池子中间砌个戏台子，大家边泡澡边看戏，那得多滋润多有文化！”唐国维边喝茶边谈自己的大型“文化浴池”，“整我就整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想法有年头了，打结婚我就憋着一口气，咋回事呢？我媳妇是天津长大的，自称‘知识人儿’，以前跟一个罗刹鬼子处过对象，特别崇洋媚外，就看人家外国好，说外国有个胡夫金字塔，高达一百四十六点五九米，底面是正方形，每边长二百三十多米，绕一周就是二里地，我媳妇写‘知识诗’赞美说：‘埃及金字塔，石头叠石头，严丝又合缝，水泼渗不透。’还有高二十米、长五十七米、一只耳朵就两米的哈夫拉‘狮身人面相’，这哈夫拉就是胡夫的儿子，爷俩都是埃及的法老，就是他们外国的皇帝，他的‘狮身人面相’我媳妇也写了一首：‘狮爪石块砌，狮身一块石，威风又凛凛，谁看谁眼直！’”
侯文姬说：“这两处古迹俺在大都也听外国人讲过，还听说古代有个腓尼基诗人，把埃及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希腊奥林匹亚山宙斯神像、小亚细亚半岛上的摩索拉斯陵墓、爱琴海滨的阿泰密斯女神庙、罗德岛太阳神巨像以及地中海南部的亚历山大港灯塔，归堆一起，赞颂为‘世界七大奇迹’。”
唐国维一拍茶桌：“我这澡塘子，就是要把这‘七大奇迹’给它灭喽！它们那都是什么啊？什么空中花园，就是一座大一点的假山，用石柱支着石板，整了那么几层，再培上些土，种些花花草草，才二十五米高；那十二米高的宙斯神像，不就是浑身上下弄了些黄金、珠宝、象牙之类的玩意吗？摩索拉斯陵墓，也不过五十米高，阿泰密斯女神庙，也不过一百二十米长，太阳神像才三十二米，亚历山大港灯塔算是个实用的玩意，也不过一百二十米。我这澡塘子竖个二百米的旗杆，上边挑个大花裤衩子，我把它们都盖喽！”
侯文姬皱眉：“那还修澡池干啥，直接竖杆子不就行了？”
“不不，搞建筑，关键是实用，看能解决多少人的需求，就我相中那大坑，装五、六万人不成问题，大家同时下水，谁都不带碰着谁的，整个蜀中的群众，一个星期时间我就全给他洗一遍，谁也跑不了！”唐国维泛起幸福的笑纹，“你算吧，就这一坑水，把所有人卫生问题解决了，这才叫真正的世界奇迹，而且有‘讲儿’，谁到坑边一看，都会联想到关圣人水淹七军的典故！”
“听着倒是很有气魄。”
“唉，”唐国维突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这么才智出众的俊杰，儿子却平庸至极，而且讨厌洗浴，记性还不好，一盆水经常洗完脚才洗脸，最可恨的是，吃饭老咬伤腮帮子，喝水还呛昏过好几回，问他咋回事，他说这两件活儿学起来太难，你说这不是废物到家了！”
侯文姬被茶水呛得当即咳个不停，以后无论唐国维再怎么诚挚邀请，他都以“怕呛”为由拒绝再上茶楼。尽管在侯文姬看来，这位文化人儿十分神经质，但看了唐国维画的狗后，却极为钦佩，赞不绝口，呼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这些“狗画”实在称得上伟大的杰作，尤其是狗眼中蕴含的复杂、丰富的感彩，绝非常人所能描摩、创作出来的。
“国维兄，你和俺已是好友，”侯文姬问唐国维，“能不能告诉俺，这狗如何画得这般传神？”
“这得具体狗具体谈了，”唐国维说，“你想知道哪幅？”
侯文姬挑出一幅，上边是一只白底黑花的牧羊犬，第一次看见这幅画，他被狗眼中流露出的悲怆和凄凉，搞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唐国维画中的狗仿佛比人还要洞察世事，更有无限感慨和道不尽的沧桑过去，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心痛。
“这一幅啊，牧羊犬的崽子身患恶疾，被我吊到树上，三天后气绝身亡，这位母亲一直在树下张望到第七天。”唐国维得意地说，“我也是观察了七天，才把它那种凄楚、无奈、彷徨的感情拿捏准的。”
“呜呼呀！”侯文姬圆睁二目，“国维兄，小狗得了重病，你精通药理却不出手相救，还把它吊将起来？你你你，你这么整，简直是魔鬼中的魔鬼，恶棍中的恶棍，坏蛋中的坏蛋，犊子中的犊子……”
“过奖……贤弟好像是在骂愚兄？”
“俺呸！要不是怕脏了俺手，俺都想剁了你！”
“你不要激动，谁都知道，不经勃额府点头，不管是病人还是病狗，都不准加以医治……”
“你不肯治病也就罢了，为何还把它吊起来？
“为了艺术我……”
“住口！”侯文姬气得全身发抖，“为了你大爷你也不能干这么缺德、如此残忍的事情啊，你还有人性吗？就是用二百五十倍的放大镜、二百五十光年的望远镜，也无法用你这二百五身上看出有一点人性来啊？”
“骂得好！”唐国维笑道，“兄弟果然是当今仁义名伶。愚兄适才以言相戏尔，我怎能见死不救，牧羊犬的崽子早被我医得好好的，是我画了七幅《吊崽图》，每天换一张，挂到树上，骗了骗这条狗，等观察完它的反应，我就把狗崽子放出来，让它们母子团圆了。”
“骗人，”侯文姬不信，“你连狗都骗得过？”
“可以当场演示啊！”唐国维胸有成竹。
侯文姬当即到集市上，买了一对狗夫妻，唐国维将狗丈夫藏起来，依其模样画了一具狗血淋漓的狗尸体，贴到墙上，又牵来狗妻子，果然狗妻看到亡夫像，先是晕死过去，醒来后就开始连声啕叫，并伴有大颗大颗的泪滴。
“真神了！”侯文姬感觉到什么叫“不可思议”。
“我还能根据一只狗的模样，画出它爸或是它妈。”唐国维说。
“这有点太玄了！”侯文姬一个劲儿摇头。
唐国维立即演示，画了一条狗盖到那副《死狗图》上，说是狗丈夫的老爸。他让侯文姬坐观好戏，然后出去把狗丈夫牵进来，狗妻子见到狗丈夫欣喜若狂，狗丈夫一见墙上的新画，前腿一弯，跪下就开始磕头。
侯文姬彻底服了唐国维：“国维兄，你这手不是手，简直是魔爪啊！”
“唉，”唐国维又叹起气，“只可惜我这么才智出众的俊杰，儿子却平庸至极，而且讨厌画画，记性还不好，经常把我当知识女诗人，把他妈当成狗画家，最可恨的是，屙屎总忘刮，尿尿总忘掏小鸡，问他咋回事，他说这两件活儿学起来太难，你说这不是废物到家了！”
唐国维对儿子的抱怨总是突然发作，侯文姬听习惯后也就适应了。谁料想唐国维说死就惨死女恶霸脚上，侯文姬面对狗画家遗孀，郑重允诺“国维兄的事一定管到底”，还成了笨孩子唐小眉的干爹。
就在侯文姬接受唐小眉磕头大礼时，报仇的唐氏青壮已经来到旧庙集市上。
4
从抱月巷出来，横穿西四大街，再穿过这一处集市，然后过一座雕花石拱桥和一片红柳树林，一直将官路走到底，路末大宅门就是安代勃额府。这处集市在一座旧庙门前，该庙名叫大德寺。
关于大德寺，峨眉流传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公开的，说该寺数年前曾经香火鼎盛，所以引得方圆百里的群众都到门前做各种交易，后来庙里大喇嘛桑巴和庙门口一个卖凉粉的少妇有染，少妇的丈夫因吃王八醋，半夜潜入寺中，放了一把大火，寺里八十多小喇嘛全被烧死，只有大喇嘛桑巴因外出*幸免于难；再后来桑巴云游海外，还俗当了舞蹈艺术家，创立了一种热情奔放的桑巴舞，算是功成名就。纵火犯却被官府判了千刀万剐的毒刑，凉粉少妇则被送进官窑颠三倒四供人淫乐。
另一种说法是秘密的，说桑巴精通医药，大德寺广施恩德于平民，还在后堂开了平价药店。桑巴仗着自己是佛门弟子，不但不听安代勃额的话，反而向朝廷告过老人家的状。勃额府能人济济，派出“”罗瑛，一出手就把桑巴搞了个神魂颠倒，两人在佛堂白日行淫秽之事，被朝廷派来的风纪大臣擒个正着，桑巴被带走后，罗瑛又把全体小喇嘛搞得神魂颠倒，最后大家集体吃了罗瑛提供的凉粉，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大火烧寺是雷击的结果，其实没着火之前，大德寺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空门了。
不管公开说法还是秘密传闻，反正这座大德寺自大火后，就没再修复，成了废弃的庙宇，半焦的庙门勉强挺立，但是集市却仍在残垣断壁前热热闹闹地举办着，这是因为大家都习惯这块地方了。
有这么个废寺在，所以当地人到此交易就叫“赶旧庙大集”。
报仇的唐氏青壮来到集市上，其中的唐欢玉建议大家喝几碗酒再去找罗瑛算帐，这样效果一定会更好，武松打虎、打蒋门神都是先喝差不多再去的，大家都夸这主意妙，于是三十多人进了一家名叫“太白醉”的酒店，要了十斤牛头肉，二斤辣白菜，每人三碗青稞酒，痛痛快快喝了起来。
喝酒的时候，大家思维极其活跃，先是商量见到罗瑛怎样修理她，因为罗瑛是“”，所以大家提出的修理意见都围绕她的，听起来不像报仇，倒像一帮淫贼准备耍流氓，比如唐希计说，要揪住罗瑛奶头，把她扯成猴皮筋，然后大家上去边踩边唱“马兰开花二十一”；唐梦雪建议不要猴皮筋，最好由他咬掉奶头，然后往上撒盐；唐欢玉说光撒盐不足以解恨，要插上竹竿子，然后往里吹气，一直把她吹爆，听到响儿以后大家一起喊“滴滴香浓”。
接着话题转到了家中，说堂哥一死，堂嫂就成了寡妇，开始大家对堂嫂还表示同情，后来有人说“妻贤夫祸少”，堂兄遭此大祸，恰恰证明堂嫂不贤。
这样聊起来，弟兄们才发现，原来彼此每个人对这个孙月娥一直都很有看法，这不怪大家心眼小，只怪孙月娥太刁钻刻薄。
孙氏是蜀中雕石世家。孙月娥的父亲名叫孙明禄，以前和他兄长孙明福一样，都是雕刻石头活儿的工匠。孙月娥是独生女，从小被父母当男孩看，念过私塾，又熟读家传收藏近千部历代碑拓，养成又倔又犟、谁都瞧不上的怪异性格。她七岁左右，母亲出了车祸，被勃额府马车撞成重伤，不治而亡。为此孙明禄性情大变，发誓再不能留在这败家县城，他变卖家产，弃艺从商，带孙月娥去了天津，在港口和两个摩洛哥商人合伙往罗刹国、波斯湾倒腾皮货和烈性白酒。孙月娥在天津长大，接触了很多光怪陆离的人物，思想开放得很，十四岁月经初潮后，就吵着喊着要和罗刹国一个萨彼诺夫结婚，孙明禄喜欢和罗刹人做生意，可不喜欢女儿找一个洋女婿，当即用白酒将孙月娥灌昏，连夜套车运回老家。在孙氏当家人大哥“四眼蛤蟆”孙明福的主持下，按祖辈留下的规矩，孙月娥许给了唐氏长房长孙唐国维。两家立即布置婚礼，孙唐两氏亲属以及一些有密切关系的七朋八友，大家齐聚一堂，急三火四就办完了仪式。孙月娥酒醒之后才知道自己就这么结婚了，向北面罗刹国的方向大哭了三天。孙明禄也不理她，自回天津乘船到海外做大生意去了。这样的包办婚姻在古代司空见惯。孙月娥哭得昏天暗地，却也无计可施。婚后她心中始终有一种报复心理，自然把气撒到婆家头上。由于在沿海大城市生活过，她一向看不起唐氏家族成员，说这个没文化，说那个庸俗，搞得大家都很紧张，也很上火。
在旧庙集市上的“太白醉”酒家，唐希计先控诉说，过年的时候，他带媳妇穆子美去给唐国维拜年，堂嫂孙月娥盯着穆子美看了一会儿，就咧着嘴说“知道你梳这头型在天津叫啥？大把把头，最土不过了！”气得他媳妇回来一宿没睡，没几天头发就掉光了，现在每天只好戴着马尾巴编制的假头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马粪味；
唐梦雪说孙月娥最看不起的是他这个老疙瘩，他和媳妇福蓉姐姐结婚时想跟孙月娥借点家具摆摆阔，孙月娥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骂他“咋那么虚荣”、“这是骗婚你知道不”、“缺德到家了”，唐梦雪为了借到东西，忍气吞声，一个劲哀求，孙月娥才提了面铜镜给他，说“拿去照照你们男人丑恶庸俗的嘴脸吧”；
唐欢玉也想起一件事，没等说就气得直哆嗦，他强忍怒火告诉大家：“我一直想当文化人儿，这你们都知道吧，去年我写了一部自传体作品，叫《疼着爽着，日子如此而己》，两万五百多字啊，我想让她帮着看看，送去她还真看了两段，我问她堂嫂你看行不，她说还凑和，我说那我就投给《文化人儿摇篮》了，她听了发出夜猫子一样刺耳的怪笑，接着长篇累椟把我讥讽嘲笑得体无完肤，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能耐不大胆子不小，不撒脬尿照照自己啥档次，也配往《文化人儿摇篮》投稿，也敢给人家大杂志编辑添乱，在蜀中丢人还嫌不够，还要丢到全国文化界去，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当时被她埋汰得一头撞向她家酱缸，不是堂哥拦得及时，就人缸俱碎了。一气之下，当着她面我把稿子撕了，回去后就把家中的耗子药全吃了，要不是赶上都是假药，现在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唐欢玉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唐梦雪说：“五哥别上火，等一会咱们抓住这娘儿们，脑袋给她削放屁喽！我对她可以说是恨入骨髓，只碍着堂哥情面才不发作。其实这非常不老实，看她平日眼神儿，百分之万跟她堂兄弟孙望川关系暧昧，这不止是偷人，而且算！”
唐希计说：“就冲这，光打一顿那可太便宜她了！说穿了，偷人、，咱们性情中人可以理解和原谅，只是这娘儿们这些年仗着有点学问，见过点世面，把咱们埋汰苦了，整天弄得咱提心吊胆，生怕哪儿一不留神，就叫她叨住点啥子笑话！如今堂哥已死，咱们干脆把她弄死算了！”
唐欢玉抹去眼泪，狞笑道：“弄死她才是便宜她，不如咱们把她轮流睡一遍，再卖到红灯区换了银子再来喝酒！”
这个提议一出，大家纷纷叫好，唐希计又提议每人再来三碗老白干，喝完就去找堂嫂孙月娥，逼她先跳脱衣舞，然后再揪她，把给她扯成猴皮筋。
这样喝完青稞喝白干，喝完白干又要了二锅头，喝到后来唐氏青壮们忘了出来干什么，头枕着板砖睡起了午觉。
唐氏青壮在酒馆醉倒的时候，孙氏青壮们却已经倾巢而出，并在红柳树林与勃额府家丁遭遇并动起手来，这一仗打得十分凶狠，许多人脸被伤得血肉模糊，还有几个筋断骨折，最倒霉的是孙明福的堂侄孙望川，被勃额府罗瑛的小叔子、马车司机马御风用皮鞭抽瞎了双眼，孙望川本来是很有前途的天家，失明后只好以算命为生，但念念不忘那些星宿，总结了一套崭新的星相算命法，国内没推广开，后来他流落广州，从那儿坐船飘流海外，他的新星相学几经传播，终于在西方得以光大。
第四章
1
没瞎之前的孙望川是孙氏家族中最英俊最有学问的男青年，他是孙氏当家人孙明福的堂侄。连一向目中无人的孙月娥，对这位堂弟也是青眼有加，经常跑过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蜀中孙氏的雕石手艺在全亚洲都有知名度，即便到了元末，和耕读世家的蜀中唐氏相比，层次还是要高出很多。所谓层次，是在当时社会风气影响下，群众对各类职业排出的等级，大体上分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唐氏属于“儒”，是下层，孙氏属于“工”和“匠”，算中层。家族中最有权威的“四眼蛤蟆”孙明福，便是一位身怀绝技的老石匠，石头到了他手上就成了面团，想整成啥样就是啥样。
雕石手艺是孙家祖传技艺，现在闻名世界的芦沟桥，桥上四百八十五个（又说五百零一个）石狮子，就是孙明福的爷爷孙山带领族中工匠凿巴出来的。洋旅行家马可波罗和他父亲、二叔来到中国大都，第一站先参观的就是芦沟桥，爷仨儿都被石狮子迷住了，马可脱口感叹说：“我的妈亲我的意大利呀，桥上这些狮子共同构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奇观！”后来马可在热那亚当战俘，给狱友讲他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当提到了那些让他铭记终生的石狮子，一起坐牢的文化人儿鲁思梯谦忽发灵感，说“波罗大人您该把东方见闻都写下来”，马可连连摇头，说自己出国多年，写字儿这本事早都忘得差不多了，鲁思梯谦自告奋勇当枪手，于是二人一个口述一个记录，写出了著名的《马可波罗行记》（又名《东方闻见录》），书一出版就震动了整个欧洲。枪手鲁思梯谦出狱后，又得到了一本马可二叔玛飞波罗的日记，于是又编写了《玛飞波罗行记》（又名《东方闻见录续》），这本书对中国一些名胜记载的更为确切，其中关于芦沟桥狮子的部分，鲁思梯谦直接把老波罗的日记扒录下来，玛飞是这样记的：
……我们都被芦沟河（即北京西南永定河的旧称――译者注这座雕有数百狮子的桥惊呆了，三个人先是盯住眼前最近的柱头，这只是最小的一尊，却充满英武雄壮之概，那高昂的头颅、圆瞪的双目、微抿的嘴角，使人倒吸冷气，不敢造次上前，因为它仿佛随时就会猛吼一声，顷刻间便扑上我们三个的大鼻子。等我们从震惊中缓过气来，马可急着去数究竟有多少狮子，哥哥尼古拉则全神贯注地欣赏它们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造型，我却关心是什么人、怎样的巧手，竟创作出这骇世惊俗的艺术，陪同我们一起参观的工部侍郎、著名散文家周同宾先生介绍说：“此桥建于前朝金大定二十九年，有八十六年的历史了，是由著名石匠世家‘蜀中孙氏’雕刻的！”据通今博古的周侍郎介绍，蜀中孙氏一族自大侠郭靖黄蓉夫妇死守襄阳以身殉国开始，就以独特的品牌意识，树立了“亚洲雕石第一家族”的企业形象，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以拥有一件孙氏石雕为荣耀，讲究的人家，不仅门前狮子、蟠龙柱子、佛道神像、影壁栏杆、贞节牌坊这些俗称“雕龙”的大活非请蜀中孙氏工匠不可，便是鲤鱼门墩、荷花石槽、螭虎镇纸、蛤蟆蒜臼这些“雕虫”小件，也非孙氏的不用。周同宾先生还说，做为散家，早在杨过小龙女身陷绝情谷时期，他就采访过孙家的雕石艺人，听他们讲过雕刻的窍门，据孙氏工匠说，此行当，看是用手劲儿，其实最讲究心劲，“刻这狮子前，心里就有个狮子，它的头啦、身子啦、四条腿啦、尾巴啦，包括每根毛，都在心里搁着。它是卧着、蹲着、跑着、睡着；它是想窜，想咬，想叫，想抖威风，心里都明白。在心里活灵活现，雕出来才是活的。这就是心劲儿！”……我和尼古拉、马可流连忘返，完全不顾周侍郎的催促，迟迟不愿下桥。尼古拉猜测，莫非是上帝，通过孙氏的手，把天堂的神奇力量展示在这座桥头？他说他通过这些狮子一下理解了中国俩儿成语，怎么叫“鬼斧神工”和“巧夺天工”。我则回味那些“心劲儿”的话，觉得中国人头脑实在太深不可测，他们能把每根狮子毛都琢磨明白，在他们面前还有什么琢磨不出来？我这个的老外突然感到十分紧张，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我仿佛赤身，因为这儿的人太能琢磨了，要跟他们玩心眼，我们绝对不是个儿！我希望所有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能征服一切的人们，都别来惹事生非，想把你的意识强加给他们，那简直是世上最愚蠢的行径！
这本《玛飞波罗行记》虽没有《马可波罗行记》出名，发行量也超过了五十万册，在欧洲正经畅销过一阵子，现在经翻译家译成中文后，估计影响力很快就能超过郑渊洁童话和韩寒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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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福肯定没读过《玛飞波罗行记》，也不知道爷爷在泸沟桥上雕的狮子是世界级的艺术杰作，只知道过去他们老孙家是天下无与争锋的雕石头大王。
但是到他这辈儿，孙家的名望连同生意已经一落千丈了，这既不是孙明福学艺不精，也不是石雕过气了，只因为爷爷孙山那辈儿的活计达到了顶峰，搞得天下其他石匠没活路，不管是海南岛的还是太阳岛的，不管是珠江的还是黑龙江的，天下石匠队伍一窝蜂都自称是“蜀中孙氏”，即便是姓祖的、姓宗的，一入雕石这行，都成了孙家人，鱼龙混杂的结果是“蜀中孙家”销声灭迹，消费者被假冒的“孙氏”搞得连真的“孙氏”也不信了。
事实上不管哪个行业，只要搞到这种程度，都会弄出这个结果，假做真时真亦假，这就叫“物极必反”，古今中外很多知名品牌也都是这么搞完的。
早些年我们梅池市城南地区里有对夫妻，开了一家饺子馆，皮薄馅香，价廉物美，也不挂幌，起名叫“无幌大饺子”，很多饺子馆竞争不过，转行卖了别的，后来没多久，城里不管是东西南北，到处都能看见“城南无幌大饺子”，有的味道还可以，有的吃起来就像面疙瘩，又过一段时间，“无幌馅饼”、“无幌馄饨”、“无幌酒店”充斥大街小巷，到后来连修鞋棚子也打出“无幌修鞋铺”的招牌，你说你一个修鞋铺，本来就不是挂幌的买卖，跟着瞎起什么哄啊？结果一年后再看，城里一家叫“无幌”的买卖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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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孙氏”在天下石匠皆姓孙的时期，起初还强调自己是正宗，结果只是招来世人一顿笑话，因为所有石匠都这么强调，后来孙山临终前告诉子孙，以后就靠企业实力说话，别再争辩什么真假名号了。孙山还总结自己的人生悲剧，认为“蜀中孙氏”的品牌毁在他手上，完全怪他爸没文化，给他取了孙山这个倒霉名字，有个成语叫“名落孙山”嘛――因为叫“孙山”，结果把“蜀中孙氏”的名号给失落了。为此孙山立下遗嘱，一定让后代子孙学点文化，不能光会凿石头，还得识文断字。所以孙氏才有了孙月娥和孙望川这样读过书的子孙后人。
唐国维和孙月娥、孙望川一样，也是自幼读书，但却始终没有考取到功名。大家可能不太清楚，古代异族统治时期，汉家读书人最不吃香，科场好不容易开一场，却必须得会鞑子文字，才有资格参加考试，唐国维对一笔一划的方块字一见如故，见到蚯蚓打架一样的鞑子文，咋看咋迷糊，为了让儿子有发展，唐国维的父亲也曾逼儿子自小说鞑子话、写鞑子文，但唐国维一看鞑子文就哭，一听鞑子话就大小便失禁，眼见附近读书人家的孩子都去应试，有的还中举当了官，唐国维却完全不会这门必修课。像这样因为学不好鞑子文被关在科举门外的汉家读书郎还有很多，最出名的要数关汉卿、马致远那些杂剧文化人儿，据说这些人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就是鞑子文拿不到四级证书，而官府有规定，没有四级证书，什么岗位也不录用。这些人有才无处使，只好把多余的精力都撒到戏园子里，多数都跟演员或家属乱搞，占了便宜又没钱给人家，演员或家属就把人扣下，让他义务编剧本，供给剧团去演出，编不出来就不让吃饭。比如关汉卿，长期饿着肚子在戏班情人的催促下码字，嘴上不由自主就念叨“冤，真他爸的冤啊！”有一次饿昏了头，趁人不备，开始撕草纸吃，被拉胡琴的看见了，说“逗，这小子真逗，咋还吃纸呢？”关汉卿不好意思，说“饿，饿呀！”情人这时就说：“又要喊冤了吧？快交稿来！没稿，除非六月下雪，不然你就别想吃上饭！”结果关汉卿灵感迸现，把“逗”、“饿”、“冤”连到一起，“六月雪”当成剧情，一下创作出杂剧精品《窦娥冤》。
唐国维没当狗画家前，因为功名无望，曾被父亲送到孙明福手过石雕，遭遇比窦娥还冤，他是半路出家，眼看二十岁了才去学手艺，一年岁月磋砣，也只学到了孙氏石雕的一些皮毛，孙明福看了他雕的狮子，就曾泼口大骂：“我靠，这是狮子吗，这不是一匹烫过发的老母猪吗？”唐国维受了刺激，从此放弃石雕，专研起了绘画，他把自己关在后院里，三年不出大门，只对着两只细犬练写生，不知不觉竟成了一代画狗高手。孙明福知道后非常高兴，叹息道：“天才原来都是羞辱出来的！”
于是后来便有了将侄女孙月娥许配唐国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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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维与孙月娥婚后并不幸福，夫妇长期分居。孙月娥抱怨大伯和父亲，唐国维也不满自己父亲的安排，尤其是唐小眉的愚顽不化，让唐国维更加怨天尤人，他认为孩子笨都是受孙月娥遗传，丝毫也不检讨自身，包括唐小眉和他一样鞑子文不及格，唐国维究其原因也怪自己的婚姻，要是当初父母有门路给自己娶个邻居何玉莲那样的混血儿，下一代学鞑子话还会难吗？
三十岁生日这天，唐国维又因为儿子唐小眉过于平庸，和孙月娥吵了架，他责怪孙月娥不是何玉莲，而孙月娥则回敬：“你就是高攀上皇帝亲闺女，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一样不及格！想赖我？赖不上！我有四级证！”她还真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天津某个鞑子话学习班发的证书。唐国维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喝了几杯苦酒，就跑到后院，将一条无辜的老斑点狗大骂一顿，他的老爸拄着蛇藤过来，将他唤入堂屋，关紧屋门，说：“我的儿啊，不要愁眉苦脸，你今年三十岁了，咱唐氏家族的两大机密可以告诉你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国维愣了：“不是爹吗？”
“爹不是一般爹，儿也不是一般的儿，咱唐家是龙子龙孙，咱祖上是大唐朝的皇帝！”父亲拉过儿子，“我姓李，你也姓李，你媳妇孙月娥，她复姓长孙！”
接着当过私塾先生的老父就以充盈历史沧桑的声调，向他讲述了蜀中孙、唐两家的来龙去脉：这事要上溯到唐朝，著名女政治家兼千古淫妇武媚娘当了皇后，权臣长孙无忌被迫自杀，他的子孙中有一个幸存的，跑到蜀中峨眉隐居，不敢姓长孙了，就把“长”扔了，单姓了“孙”，又过了一阵子，武媚娘把唐朝改成周朝，成了历史上的女皇武则天，唐朝宗室李氏惨遭杀戳，太宗李世民的孙子中有一个幸存者叫李重，不知道以前就对蜀中孙氏知根知底，还是后哨听着的，也来到了峨眉山下，指国号为姓，从姓李改姓唐了，这“唐”、“孙”从此就住成了邻居；又过了一阵子，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打听到皇族就杀，被杀的皇族又有个幸存者，也跑到蜀中老唐家，由李改姓唐；从这儿以后直到黄巢起兵攻陷长安，朱温纂宫夺权灭亡唐朝，每隔那么一阵子，就有唐朝皇族被宰，然后就有一个幸存者逃到蜀中上门认亲改姓唐。总之，唐朝皇族里倒霉蛋幸存的后代，都跑到蜀中唐家由李改姓了唐，反正结论是：蜀中唐家是唐朝天子的龙子龙孙！
这就是蜀中唐氏家族的机密之一，是关于唐氏血统的。唐氏子孙尽管有父亲这样穷困不堪的、成天吓唬小孩子的私塾先生，有唐国维这样画狗为生、没事就泡戏园子的民间艺术家，有唐小眉这样没心没肺、屙屎不开腚的无知顽童，但是都没关系了，这都是表面的，是伪装，是韬光养晦的策略，是一种为了躲避灾难而故意采取的生存手段！唐氏家族另一个机密，是“自古相传巨大的家族机密”，简称“古巨机”。
现在随着勃额府罗瑛的一脚，隐藏这个“古巨机”的地点便成为只有唐小眉知道的秘密，是狗画家父亲从爷爷那儿继承来、又亲口传递给他的：“东墙，记住，咱家的东墙！”
唐国维让唐小眉重复了一遍“东墙”，然后开始吐血，唐小眉就说：“你先吐吧，我屙屎去了！”狗画家听了儿子这话，当即痛痛快快地大口吐起来，之后在匆匆赶进来的男旦侯文姬温暖胸怀中伸直了双腿。
附近群众都知道唐氏死了人，大家奔走相告，在传播“狗画家唐国维死了”的队伍中，邻居王家的当家人王德文迈着艰难的脚步，被巷子里乱哄哄人流中挤了近十分钟，才挨到了孙明福的院门前，他人没进门，就一钍见血地指出：“抱月巷就要大祸临头了！”
孙明福就是听了王德文耸人听闻的判断，急三火四派出孙氏青壮队伍，倒霉的孙望川瞪瞪加入了这支队伍，因此成了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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