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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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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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氏居住的巷子叫抱月巷,位于峨眉县城东南,后面便是与浙江普陀、安徽九华、山西五台并称中国佛教“四大名山”的峨眉山。我因为懒,从不到有坡的地方去,所以这座山是不是真的像美女的眼眉,也不敢肯定,我朋友还珠楼主出生在蜀中,跟我大吹法螺,说什么“西蜀山水多奇,而峨眉尤胜”。还说他们四川人把神权看得最重,峨眉山上的庙宇寺观,不下数百,每年朝山的善男信女,不远千里跑去烧香磕头;又说峨眉山高水秀,层峦叠嶂,气象万千,后山的风景,尤为幽奇,都是些深林幽谷,多有虎豹豺狼栖身。那专为游山玩景的人,也是车载斗量多不胜数,有的贪看景致,走进深山里去了,就没见他们回来,估计是叫野兽当点心消费了,但遇到神仙点化,人家到极乐仙境共度好时光了,也未可知。要真像还珠楼主说的,那么蜀中唐氏就是生活在一个人满为患的风景区,如此寸土寸金的旅游胜地,完全应该靠山吃山,搞些旅游服务的项目,过上日进斗金的富裕生活,明清一些学者也有这样的猜测,认为唐氏这样大家族,可能开发过旅游项目。
为此我特意查了包括美评家唐谠《蜀中丹青轶事》等记述当时情况的书籍,完全可以肯定,唐国维当家时蜀中唐氏没开过任何旅社、饭店,更没有什么土特产或旅游纪念品商店。估计这是因为当时情况和其它时代不同,唐国维所处的阶段,正是改朝换代的动荡期,这时的异族统治最残暴、最黑暗,搞得社会各界都非常紧张和压抑,生活上也不富足,多数群众整天提心吊胆又忍饥挨饿,哪还有到风景区游玩的闲心?讲到文化娱乐,顶天也就是像唐国维那样,到附近戏园子听场杂剧,还要小心别被哪位大爷大奶给踢死。即便有烧香磕头的善男信女,多半是家里出了病人或其它麻烦,不得己才来找点心理安慰,不可能大手大脚连吃带玩。所以那时的峨眉山和还珠楼主讲的不一样,不但不热闹,甚至还很冷清,偶尔几个游客,也必是达官贵人或江湖成名的大侠,由当地官员或黑社会老大陪同着,白吃白喝白玩白住,平民百姓想挣他们的钱,简直等于找死哪。蜀中唐氏虽然生活在风景区,却没能靠峨眉山捞到什么钱,也就是砍树烧柴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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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只要靠着山,就有一种专门砍柴挑出去卖的职业,叫做樵夫,唐国维家的邻居王德文刚搬来时还没患病,曾告诉街坊,他年轻时就是峨眉山樵夫,这种职业又累又没社会地位,比要饭的还不如,但王德文很幸运,据他自己说,当年他只有二十多岁,那天上后山砍柴,意外掉到山涧里,遇到了两个得道的仙人,不但把他救活了,还留他在一个云雾潦绕的洞里住了一个月,临走时他偷偷拿了道仙儿一个香炉留作纪念,出山到家就傻了,房子早被白蚁啃没了,一打听,原来自己已经失踪半个世纪了,把香炉示人,有商家认货,说这是汉朝天师道的玩意,既是艺术品又是老古董,当即卖了个好价钱,王德文也一下成了热点新闻人物,蜀中邸报社《民间传奇版》的两位记者从成都赶来,对王德文进行了专访,连县令方边岱也把王德文的事写进了《边岱搜神记》,还有就是峨眉县书吏马践霜根据他的经历,编了一出杂剧《王樵子深山遇仙记》,公演后引起了不小轰动。成为名人后,王德文用卖香炉的钱,在抱月巷最东边的空地上,起了六间青瓦新房,成了继唐、孙两氏的外姓街坊。
唐国维的邻居王德文,既是富有传奇经历的名人,又是峨眉县有名的遵纪守法户,生病前他很少出院门,从不去戏院子听戏,买东西、交各类捐税、到“十户保”孙明福家开居民会,都是他媳妇何玉莲出面,近两年半身不遂后,更是闭目塞听,连院子里都很少坐,整日披着一身青布棉道袍子,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寝室里,他的寝室也从不开窗,除了何玉莲每天往里送三次饭取一回马桶,连两个女儿也不准进入。
媳妇何玉莲是王德文花钱买来的穷人家女儿,跟他一点感情没有,王德文生病后,她就半公开跟“四眼蛤蟆”孙明福通奸,只瞒着王德文一个人。她常跟孙明福说:“老王不但有缩阳症,还有自闭症,我看他活不了多久了。”每当这时,孙明福就会富于人情味地说做人要厚道,“你可要多关心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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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樵夫王德文因为唐氏青壮冲出抱月巷,感到非常紧张,他拖着病体吃力地来到“四眼蛤蟆”孙明福家中,连叫“大祸临头”,接着激动地扯住老孙头儿袖子,一口气把唐氏青壮的事情说了。
“怪不得唐欢玉、唐希计削竹竿子,还骗我捡废纸!”孙明福恍然大悟,沉吟片刻,又一脸凝重地说:“这么说我侄女婿唐国维杆毙了。果然称得上大祸临头――要是随份礼金,这月的日子可就更紧巴了!”
王德文说:“还想这些,大叔你脑袋是不是叫驴踢了?冲动是魔鬼,唐氏这些混小子聚众找勃额府报仇,搞不好要惹出塌天大祸来,安代勃额咳嗽一声,官府就会查封抱月巷,我家五口人不算什么,你们孙、唐两氏九大家子哪,都不想活了?”
孙明福觉得王德文把事情想过头了,他说:“勃额府的人打死了我侄女婿,他们理亏哩,唐氏找上门去,勃额府只会息事宁人,起码送些丧葬费,怎么还会让官府查封抱月巷?”
王德文冷笑一声,说:“明富大叔,到这个时候,你还装镇定自若?安代勃额是谁的人,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大都醇王爷派到蜀中的爪牙,醇王爷又是何人?那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天下督招讨兵马大元帅,他把安代勃额放到蜀中,会是毫无用心吗?”
孙明福说:“他有用心、没用心,跟咱们这些老百姓有啥关系?”
王德文瞪了孙明福一眼,将一口痰吐到屋中间,叫道:“装,还装,不装你能死啊?你是老百姓吗?你是大唐权臣长孙无忌的后人,你们家祖上有个大老娘儿们,还当过李世民的皇后哪!抱月巷老唐家都姓李,是唐朝皇帝的龙子龙孙,你当我不知道啊?”
孙明福大惊失色,又面露凶光:“我们家族机密,你怎么知道的?”
王德文说:“这要从我的身份说起,我祖上虽然没有唐朝皇帝名声大,可也当过皇帝,看过《汉史》吗?”
“没看过,不过我听说汉朝皇帝姓刘,莫非你祖上本姓刘?”
“呸,我不像你们改姓那么没出息,该姓王还是姓王,不过改过名字。我本名叫王小二,祖上叫王莽,老人家在西汉和东汉之间称帝十多年,国号叫‘新’,只是后人不把我祖上当正经皇帝,这很不公平。王莽被杀后,王家幸存的一点血脉流淌到蜀中,挨到我这一代,慧星撞王八――是彻底瘪犊子啦!因为穷困至极,我这帝王之后,竟沦为梁上君子,每日昼伏夜出,到各家各院偷东摸西,记得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我上了二路公共牛车掏包,不料失手遭擒,被一帮小伙儿往死殴打,又被一个名叫裘千尺的大老娘儿们,用倭钢剪刀挑断了手脚大筋,幸好大德寺大喇嘛桑巴心地善良,用神奇的蒙医蒙药,为我悉心医治,总算捡得性命,但从此却再没有上房揭瓦的能力,眼看饿死家中,猛然想起还剩一件祖传的香炉,为了生活,我准备把东西卖掉,不料古董商逼问不休,俺只好信口扯谎,改名王德文,编出深山遇仙的故事,谁想就此成了名人。这些是我王氏家族的机密,我告诉了你,咱们算扯平了!”
孙明福点头:“原来你是新朝皇帝王莽的后代,失敬失敬。”
王德文摇头:“比不得你们名君名臣的后人,如今谁还记得有过一个新朝?说来真让人肝儿颤,我流窜偷窃期间,在房梁上也偷听到不少家族机密,便是这峨眉山方圆百里之地,你可知道有多少龙子龙孙、名臣之后?”
“愿闻其详――”
“城北栖霞巷卖豆浆的老柳家,便是蜀汉后主刘禅的后人,柳氏的邻居、炸油条的老朱家,便是诸葛孔明的后代;城南听雨巷卖水豆腐的老吴家,祖上姓孙,便是吴国孙权的后人;城西望风巷卖干豆腐的老魏家,是曹孟德的后代;城东落云巷卖冻豆腐老马家,正是晋帝司马氏的血脉啊!”
“哇噻,想不到三国帝王的后人,都搞豆制品加工了?比一比,还是司马家的货最硬!”
“岂止三国,南朝宋、齐、梁、陈,北朝北魏、东魏、西魏、北齐,直到隋朝杨家,各有血脉传人隐藏在城中每个角落里,此外五代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十国的吴、南唐、前蜀、后蜀、吴越、闽、南平、楚、南汉、北汉,这些朝代的君王后代也混迹在各行各业的平民队伍里。我因为怕暴露身份,总是想方设法离这些机密家族远点住,生怕不知何时惹祸上身、牵扯到我,定居到抱月巷后,我以为可以从此太平了,想不到刚才那个叫唐国维的跟他儿子交待后事,那交待地点只和我的寝室隔了一层薄墙,不想听都不行啊。不听还好,一听我真想大哭一场,躲来躲去,我还是搞到和唐朝皇帝的后代比邻而居,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咋就摊上这么个瘪事啊!”
这次轮到孙明福摇头:“不会吧,难道峨眉县是龙子龙孙的集散地?”
王德文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网眼虽密,总有漏网之鱼,这些普通的龙子龙孙还不足为奇,我到峨眉山各庙顺手牵羊拿佛家香火钱时,什么报国寺、万年寺、伏虎寺等等等等都进去过,每个寺庙也都有各自的寺庙机密,慢慢才知道,原来从上古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秦西东汉的君主,也各有后人存世,他们怕住在人群中被认出来,都剃巴剃巴当了和尚!”
“呜呼呀!”孙明福眼镜跌到地上,“这么说来,老唐家也数不上特别,我家更是太监买避孕套――没啥可装的!”
王德文长叹一声:“祖上不学好,一不留神当了皇帝,子孙跟着遭罪啊!想想我王家那位幸存的祖爷爷,东躲西藏多不易,能活下来真是万幸,总算是为咱们出生打下了最初的基础。轮到咱们,已经隔了十几代、几十代人了,可还是得提心吊胆,众所周知,当今皇帝就怕汉人造反,抬出以前某朝的龙子龙孙当大旗!皇上怕,咱也怕啊,就怕有人起哄,拿咱挑事儿,我们家王莽名头不太响,倒还可以略放宽心,大周、大秦、大汉、大唐啦,一提谁都知道,这样的就麻烦了,最倒霉的是大宋,估计现在赵氏的后人就生活在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的状态。适才一听老唐家原来是姓李,我马上麻爪了,刚才我说了,安代勃额为何来蜀中,傻子都能猜出,是醇王爷放到蜀中的耳目,你再多想想,那很可能便是当今皇帝听到了风声,知道各朝皇帝的后人都在蜀中扎堆哪!”
这回孙明福直接从椅子上坐到地上:“我靠,那咱不完犊子了?”
“别慌,这只是猜测和联想,但是世上事就怕‘联想’二字,如果当今万岁和醇王爷正好听到一些关于蜀中‘龙的传人’的风言风语,如果安代勃额正要替醇王爷和当今万岁搞调查,他怎么查?自然是挑起事端来才好查!怎么挑事?莫不如就叫府找碴踢人,赶上这一脚就把你那侄女婿唐国维踢死了,唐氏青壮一去报仇,勃额府正好叫官兵封锁抱月巷,这么一来,对唐家,对你孙家,还有我王家,那不是想怎么查就怎么查?这安代勃额说不好听的,就是个跳大神的巫师,他要真灵,掐指一算咱们都得露馅,满巷抄斩,他要不灵,乱咬咱们是宋赵的后代,交给朝廷好换奖金,也是没啥不可能的,那样的话,不光咱们几百口人集体上断头台,连附近十几条巷子都得血流成河!”
“我靠,照你说咱们要是被勃额府盯上,除了自杀也没旁的路了!”
“是啊,所以唐氏青壮如果去勃额府,就等于上了人家的当,所以我说‘大祸临头’嘛!”
“明白了!”孙明福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组织孙氏青壮马上出动,把唐氏青壮给拦回来,说死也不能上贼勃额的当!”
“聪明!”王德文长长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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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福满头大汗出来,很快组织巷子里姓孙的青壮,也有三十左右人,这些壮年、青年基本上都是孙明福的堂侄。孙明福来不及细讲,就告诉大家往勃额府方向追,见到唐氏青壮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拦回来。孙明福声音颤抖,汗流浃背,额上青筋暴起,脸上的疙瘩全都渗着血点子,牙齿时不时磕出一点火花,孙氏青壮第一次看到当家人孙明福急成这个样子,知道事关重大,于是一路狂奔,冲出巷子追人。
布置完毕,孙明福才稳下神来,进了院子,看见王德文已经挪到二门口,似乎是想回家,孙明福上前挽扶,满怀感激地说:“老王啊,要不是你提醒,事情就麻烦了。”
王德文说:“应该的,同病相怜,谁叫我倒霉,跟你们两氏住同一条巷子了,也怪唐国维,临死交待机密还那么大动静,幸亏是我听见,换旁人肯定去告发了。这年头,谁也靠不住!”
孙明福听了王德文最后这句感慨,脑海中电光石火猛闪一下,他瞪了瞪王德文:“老王,这事太严重了,关系到唐、孙两姓数百条性命,对不起了!”
说着孙明福伸出两只强劲的大手,这可是抡锤砸石头的手,比大号铁钳子还硬三分,只听骨节咔咔,却是孙明福卡住了王德文多肉的脖子,“传奇樵夫”很快就吐出舌头,两只眼睛瞪得跟金鱼似的,半分钟后,从王德文的眼角、鼻孔和一侧嘴角缓缓爬出五条红色小蛇……孙明福掐死了王德文,迅速把尸体拖到后院,用柴草掩盖起来。
接着他起身关上门,若无其事地来到王家门口,趁着一巷子人都在唐国维家忙乎,他“哧溜”一下钻进王德文家,把何玉莲拉到柴房里,低声说:“老王死了。”
“啊……”
“他知道咱们搞破鞋,跑去说要告发咱,给他钱都不好使,我是无所谓,可为了你,我只能把他……”
“啊,呜依依依――”
“好了,这不是唱青衣的时候,一会儿天黑了,我把他背回来,明早你再‘呜依依’,说他暴病而亡,我是‘十户保’,剩下事由我来,到时你只负责哭!”
“哈,这么简单,好聪明的老东西!”
“不光聪明,最要命的是――我还身手不凡!”
“我来看看咋不凡……呜――”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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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氏应该算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群体,小小抱月巷里边四户唐姓人家,只是冰山一角,峨眉山周遭还有很多唐氏成员,整个蜀中姓唐的更多,他们同祖同宗,都把峨眉县抱月巷看成是自身的发源地,都把唐国维看成家族的代表,唐国维被人踢死了,接下来的代表就是唐小眉。但唐小眉还是个孩子,理论上他是蜀中唐氏的代表,实际上他连自己也代表不了,非让一个孩子代表什么的话,他只能代表天真、无知和任性。
这和写小说的我是一样的,我天真地认为真正的小说就是小孩说的话,虽然我对四川除了那儿人爱吃辣椒,其它文化一无所知,但我还是把所写的人物搁到那个地方。我朋友还珠楼主很生气,看了《东墙记》部分章节,就发邮件来,以教师爷的口吻说:
“既然写小说,就该好好写,把人物写得真实可信,栩栩如生,像人家《红楼梦》,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性格,说附合自己性格和身份的话,这才叫创作。你现在写的什么玩意,里边的人物个个都是精神病,对话也没有一句人话,比如狗画家唐国维临死的口号,画家夫人孙月娥唱的那些,哪个古人会那样说那样唱?最不能容忍的,孙明福掐死王德文,竟对王德文老婆何玉莲说‘他知道咱们搞破鞋’,这样的对话简直狗屁不通,古人谁能自称‘搞破鞋’,现在人也没有这么说的,这话应该是‘他晓得你我二人有私情’;后边的‘跑去说要告发咱,给他钱都不好使’也不对,好使不好使是东北话,四川哪有这么说的,应改为‘扬言威胁我说他要报官,我送银子堵他嘴,他并不接受’,这样的对话才是对的话,才能被广大有文化、有品位的读者接受。”

我并不服气,我告诉还珠楼主,我写的小说不是给有文化、有品味的读者看的,而是给最有文化、最有品味的人看的,这些人不但不广大,数量还很少,他们会喜欢“搞破鞋”,不会喜欢“有私情”,我所有小说都是给喜欢“搞破鞋”的读者看的,从来就不为“有私情”的读者考虑。还珠楼主说我“放泼艺”,让我“去精神病院好好看看大夫”,“如果你不是精神病,你就不会这么亵渎,我正式奉劝你,请你以后不要再写小说,你对不起‘小说’这两个字,你也根本不知道啥叫小说、啥叫创作”,我说我咋不知道了,就算不知道又能咋的,你算干啥的,用你操啥心,就你明白,就你有文化,你那么有文化,咋不自己起个好网名,叫什么“还珠楼主”,明显是剽窃琼瑶姐姐的“还珠格格”,说我精神病,我还说你花痴哪,叫这个网名,百分之万是迷恋人家五阿哥,我呸!
还珠楼主说,以前我以为你就是虎叉,想不到还是个傻叉,连“还珠楼主”都不知道,肯定也没看过《蜀山剑侠传》。原来“还珠楼主”是老年间儿一个武侠小说家的笔名,比琼瑶的年头儿还老,这名字是从诗里搞出来的,就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还珠楼主说,孤陋寡闻能达到你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还能腆脸写小说,那就更难得了,真为有你这样的网友感到害臊,看《西门传》时,还有嫁给你的冲动,现在看到《东墙记》,光剩下掐死你的想法,“以后别说认识我,丢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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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和我是通过网上聊天认识的,已经快半年了,当时我除了写科技项链广告词,还写过网络小说,比较著名的作品除了“新锐体”的长篇《黑大褂和红锦旗》,就是“古典体”的《西门传》,《西门传》受明代文化人儿屠隆的黄毒影响,写的是一个复姓西门的文化人儿刻苦追求一位姓潘的已婚女编辑的故事,受到过好几十位读者的点击,还珠楼主也是其中之一,她说看过我的《西门传》,认为每一章都有可回收的价值,因为通篇“都是世上第一等的垃圾文字”。我说“感谢楼主先生一针见血的夸奖,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往死夸人’”。
关于还珠楼主,还得再多说两句,对我来说,她可不是一般人物,和她的交往,堪称我生命中最奇异的际遇,现在我住在石尚岛上小石屋里,一边写作,一边还热切地期待她的到来,尽管她出现后,可能还是会口不择言地打击我。
那次我说“感谢楼主先生一针见血的夸奖”后,没过了一会儿,她打来电话,说:“我是女生,不是先生,交个朋友吧,我猜你喜欢女的。”
“这还用猜,我一个男的,当然喜欢不一样的!”我兴奋地说,“我还真是头一次接到女网友的电话哪,听声儿挺年轻啊!快说你多大,长得咋样,咱们啥时候见面啊?”
“啥子时候见面?你别臭美了!”她说,“就冲你说话那股色狼粪味,我宁可见血,也不见面。”
“听出来了,你是个川妹子,”我说,“不见就不见,离俺们这疙瘩太远了点,估计你也不好看。”
“你咋知道不好看?你又没看!”她学我的东北腔。
“都说漂亮女生没大脑嘛,你通过电话就能闻出狼粪味儿,比猴儿还精哪!”我说,“估计跟猴长得也差不多。”
“滚吧你,不跟你说了!”
“其实我最崇拜猴了,”我说,“我就是雷公嘴,十万人中才出一个哪!”
“这么说你够聪明了,你猜我是干什么的?”
“收废品的吧?”我还记恨着她对我《西门传》的评语。
“呸,我告诉你,我是个妓女,我就在沈阳,哈哈,这下你傻了吧?”
“吹吧你,”我说,“留神旁边有便衣。”
“我在我租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还什么衣服都没穿,馋死你!”
“你这人真变态,”我喘了喘,“不过,连没穿衣服这样的事情都坦然相告,嘿嘿,我喜欢!”
“你真信啊?”
从此她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有时发来一张她的照片,全是背影,看上去真的很年轻,但鬼知道是不是她。
我听过很多网恋和网友搞一夜情的事,有一次她打来电话,我说咱们认识很久了,搞搞网恋或一夜情吧,她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妓女,每天工作那么忙,业余时间交个朋友,还要让加班,这不扯呢吗?
这回我有点相信她真是干那个的,忙说“那算了,其实我也是没搞过所以好奇,细想想也不一定多有意思”。
她说:“不是我小器,当老师的,回家都不愿多说话,当厨师的,回家碗都懒得洗,我姐夫是妇科大夫,有天回家,闻见我姐炒海蛎子,当时就吐了……”
“理解、理解,”我忙说,“等你啥时候改行了,咱们再探讨。”
还珠楼主总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给我打电话,我猜这是她的休息时间,可能刚睡醒,因为她经常说“我梦见我姥姥了”或“我梦见自己会飞”,她经常和我探讨《周公解梦》,还有就是“西方星相学”。
我告诉她“西方星相学”是一个叫孙望川的中国人搞出来的,他是元代蜀中一个准天家,因为意外,被蜀中安代勃额府马车伕用皮鞭抽瞎了双眼,所以改行当了算卦师傅,抽他的人叫马御风,是勃额府一个的小叔子,之所以抽孙望川,是误认为孙望川等人要对这个叫罗瑛的有不利之举。
还珠楼主说“罗瑛”这个名字很好听,还连续念了几次,接着问我孙望川的事是哪本书说的,我告诉她是一本叫“搜神记”的书,但不是千百年前干宝那本,也不是几十年前被美国人看好的中国网络小说,而是和孙望川同时代的峨眉县令、魔幻现实主义文化人儿方边岱写的《边岱搜神记》,这本书专门记录作者听到的奇闻异事,除了算卦很灵验的孙望川,还把一位曾遇过神仙的樵夫王德文的事写了进去。
还珠楼主没有听说过这本书,让我把其中关于瞎子孙望川的部分发给她,我先发了一篇梅池蒙古族自治县蒙医蒙药的蒙文说明书,告诉她方边岱先生是县令,写书用的是当时官府通用文字,她说她看不太懂,问我有没有译文,我说我还真有孙望川一些汉字资料,问她愿不愿意看,她说非常想看,我就把“孙望川VS马御风”的过程发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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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望川是孙氏当家人、“十户保”孙明福的堂侄,被马御风抽瞎前,他正在研究陨石。孙望川个子很高,风度翩翩,从小人长得就很白,藏猫猫时,只要脱了衣服靠墙闭上眼睛,堂兄弟们就很难发现他,除了肤色白,他的牙也是又白又亮,眼睛又大又黑,孙家的青壮中数他最英俊,假如现在活着,大家肯定叫他“帅哥”,抽瞎他的马御风长得就差远了,是个猪腰子脸,不满周岁时满脸就已经布满皱纹,要拿食品来对照,孙望川是奶油大蛋糕,马御风就是烤山药蛋。但是打起架来,往往是丑陋的打垮英俊的,我小时候长得貌似某天仙,同学们都亲切地叫我“弼马温”,虽然形象出众,却经常被模样恶俗的大哥李黑毛打得落花流水。
孙明福让孙家青壮去拦截唐家青壮,孙望川本来不想去,他甚至也没听清孙明福究竟喊了些什么。他很困,因为昨夜他摆弄了半宿从天伽潭拾来的陨石块,又看了半宿流星雨,等于一宿没睡。前边说过,他是一位准天家,自幼就喜欢观测星空,他有一架牛皮天文望远镜,现在天文望远镜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一个,那时候不行,想买没地方卖,孙望川的望远镜全是自制的,外筒是老水牛皮包的,里边的两组凹面镜是薄银子片打的,八组凸透镜是特制瓦槽子冻出的冰块,每到冬天,孙望川就跑到山里找一个极深极寒的山洞,把装好水的大小槽模放进去,几天后取回家,他家后院挖好了冰窑,专门存放冰透镜,每年要存两万多块,因为这种冰制的透镜都是一次性的,安到望远镜上,没几分钟就会融化,冬天化得慢一些,如果是酷热的夏天,瞅上三、五眼就得换镜片。
尽管设备不怎么样,孙望川却爱不释手,夜夜架上房顶,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七二十八星宿百看不厌,遇到天狗吞月、蟾蜍食日,更不听他人是敲锣是打鼓,只管凑到牛皮筒下大饱眼福。由于长期观测天文现象,他年轻的双眼不知不觉领略了星际的奥妙,年轻的心灵自然而然悟到“唯一的永恒是变化”这等玄机大道。世人求财的跑官的、斗狠的玩邪的、苦病的愁米的……对孙望川来说,根本不明白这些怎么一当子事,他不看地上的人,只关心天上的星星,所以他的眼睛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
当他被堂叔堂哥们拉到巷子里,一点没弄懂孙明福交待的是啥,就被大家扯着往勃额府跑,一边跑他一边打听:“这是干啥子就跑啊?”
有弟兄调理他说“这是越野赛,谁先到勃额府给谁发一个媳妇”,孙望川信以为真,大叫“太好了”,别的他不在乎,对媳妇还是很感兴趣的,立即发足狂奔,那弟兄问他“原来你也渴望**朝天啊”,孙望川不知这话和作爱的姿势有关,他回答:“主要是我每天眼珠子朝天,没时间出门买油条,要是发个媳妇这事就不愁了,省得总麻烦月娥堂姐!”
大家听得乐不可支,结果让孙望川抓住机会,跑到领头位置,他一马当先穿过旧庙集市,又冲过雕花石拱桥,就进了红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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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御风刚和勃额府数十位家丁砸完红柳林戏园子,他手提着一条鳄鱼皮马鞭子,这鞭子是名牌产品,全称叫“抽死牛牌高级马鞭”,和“骆驼牌羊奶”、“金刚沙牌卫生纸”并称蜀中三大名优产品。
马御风是勃额府资深马车司机,只有达官显贵人家资深司机,才有资格使用此等名牌。马御风自幼玩的就是鞭子,勃额多爆烈的牲口,只要听见他抡鞭子的声音,马上就会满脸堆笑,老老实实拉缰绳,其实他从来不真抽勃额府的马,因为没进勃额府前就有经验,只要是马,无论强弱,一旦经他抽上一鞭,不是立时倒毙,就是疼得满地打滚,屎尿皆出,侥幸治好也是从心理到生理都畸形的废物,如果在勃额府来这么一回,大管家拖尔泰可是铁面无私,工资一扣就是五十年的,马御风绝不会干这种傻事,他训马时,通常抓只芦花大公鸡扔到空中,然后一抖手腕,空中会下一阵鸡血雨,飘一会鸡毛雪,但是绝不会再找到那只鸡,它已经碎成一个个鸡细胞,裹在血滴里或沾到碎毛上了;如果一时找不到鸡,他就把石头抽成沙子,砖头抽成砖沫,一般的马,只要不是特别弱智,都能联想到若是自己吃这一鞭,这辈子就算白托生回动物,绝不敢再显示个性。
因为有这样的鞭技,马御风经常被别的单位请去帮忙,这些单位不训马,主要是有些不听话的人,需要用鞭子吓一吓,比如新抄家被送进官窑光哭不接活儿的太太小姐,新入伍步走不齐的下等兵,新入考场容易写出格文章的书生,总之凡是有个性化苗头的人或东西,只要马御风带着“抽死牛牌”去展示一下,马上就能变得整齐一致。
红柳林刚栽好时,不知怎么混生着一棵小松树,安代勃额坐车经过时,朝松树皱了下眉,善解主人意的大管家拖尔泰马上告诉马御风:“主人讨厌这种与众不同的‘一帜独树’!”马御风鞭子一挥,松树马上消失了,一种说法是被马御风抽飞了,还有一种说法,说那松林看见鞭影,左摇右晃了两下,不待鞭落,便硬是变成了红柳树。后一种说法有人不信,但勃额府的人都坚持这种说法,罗瑛还扒开一棵红柳树下的土,说这棵就是那松树,细闻树根还有松油子味哪!说不信的那几个人仍然不信,结果被勃额府家丁围在当中,由马御风提着鞭子看他们一眼,马上这些人都改口说亲眼看见青松变成了红柳。
孙望川第一个跑进红柳林,第一个遭遇马御风,勃额府有家丁马上大叫:“我认识这傻叉,天天夜里到房顶架火炮打蚊子,这傻叉后边的全是抱月巷的傻叉!”
此前马御风听罗瑛念叨过两句在戏院子发生的事,知道嫂子踢了某人一脚,挨踢那姓唐的就住抱月巷,又有家丁从街上听到消息,一干青壮汉子执竹竿和板砖连喊带叫出了抱月巷,他会同一些平日交情好的家丁,也是三十多人,来到红柳林,先替罗瑛出气,砸了戏园子里的桌椅和茶壶茶碗,打了演员并撕了一些戏服,又提着名牌马鞭准备迎头痛击抱月巷的队伍。他看到高大俊朗的孙望川,马上断定这人是寻仇队伍的首领人物,孙望川因为看星星而搞得与众不同的眼睛,正迎着马御风的目光。在马御风看来,长有这样的眼睛,简直是大逆不道,于是他根本没有问话,冲上来手腕横着一抖晃,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孙望川的双眼就被打爆了。
接着马御风又连甩了两鞭子,前一鞭抽飞了孙望川整个人,后一鞭没抽到人却刮倒了一棵树,树干砸下来,把马御风打了个跟头,偏巧这时被抽飞的孙望川从天上落下来,一坐到马御风的心窝上,这位勃额府资深司机说了句“悲哀,真是悲哀!”就昏了过去。
孙氏青壮见孙望川被无故抽瞎,上前对昏迷中的马御风拳打脚踢,勃额府家丁马上冲上来,双方混战近半个小时,多数人头破血流、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还有一些人,虽然没受严重的伤,但因为体力不支,也倒了下去,这时官府接到报警,派来了官差,没倒下的四散逃走,倒下的就被锁上铁链,拖到县衙关了起来。
捕快们去找捕快头儿袁英豪请示如何处置这些斗殴的人,但袁英豪没在衙门里,原来他去抱月巷处理唐国维的命案,本来他不想去,可是演员侯文姬托人带话,说如果他不来,就不再把他当“义兄”,也不再上他家给他老娘唱堂会。
袁英豪是孝子,他知道“金嗓子侯宝”在老娘心中的地位,所以他骑上一匹大青骡子,他的秘书马践霜骑一头白驴,两个人和两匹脚力一前一后向抱月巷奔去。
还珠楼主看了我发给她的东西,说你开玩了吧,又拿你的破小说来浪费我的时间,不是让你别写了嘛,这么亵渎,你会遭报应的!
“要是你答应跟我见见面,”我说,“我就改邪归正,写你喜欢的‘有私情’。”
“哪有时间见你,”她说,“我现在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多少客户忙得我脑打后脑勺!
“脑打后脑勺,这种姿势也可以?”
她听明白,骂我“滚犊子”,我夸她东北中国话越说越地道了,又跟她商量:“那我当一回你客户行不行?”
她说不行,“我有职业道德和择友原则:绝不在客户里发展朋友,也绝不在朋友里发展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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