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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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除了这个还珠楼主对我的《东墙记》大加鞭鞑、嗤之以鼻,我朋友安妮也不喜欢这个描写蜀中唐氏的小说。
她倒没像还珠楼主那样直抒胸臆,说一些诸如“去精神病院好好看看大夫”,“以后不要再写小说”之类刺激人的话,但做出的事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别看她只有二十一岁,还是个大四学生,做事从不和我商量,竟然把《东墙记》的手稿送到学院路一家心理门诊,交给一个叫谭文治的医生做分析。
很快谭医生开了诊断书,说撰文者患有一定程度的人格分裂症,建议对其进行催眠和系统脱敏。安妮立即找我二哥谈了整整一夜。
我二哥可不是一般人。算一算,我妈得了糖尿病,我爸得了酒精肝,我大哥出车祸撞断腿,后来堕落成职业绑匪,我又被诊断为人格分裂,这样一统计,二哥唐虎现在是我家硕果仅存的正常人,安妮找他也自有打算,都知道二哥是个大款,发明了科技项链,光半年前卖专利挣的钱,就够他坐吃十辈子的。要给我治病,没人出钱哪儿治得起啊?
不知道安妮跟我二哥都谈了什么,反正第二天一大早儿他们就闯进来,不由分说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抓逃犯一样扭送到谭文治的诊室,我当然不承认我是什么人格分裂症,搞得谭文治很生气,他向我哥和安妮抱怨说“这人很顽固,不配合”,又点着我的鼻尖,说:“你承不承认,也瞒不了我,早把你看透了!”
谭文治说我人格已经分裂成五个:一个弱不禁风摇着把破扇子的穷书生,一个老奸巨猾夹着把铁算盘的糟老头,一个混沌无知攥着棒棒糖的脏小孩,一个骚气冲天捧着菱花镜的小婊子,还有一个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条狗。
他让二哥和安妮帮忙,把我按到靠背椅上,用皮带给我手脚和腰全部固定住,然后掏出一只老怀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边晃边说你累了,放松呼吸你会很舒服的,慢慢闭上眼休息,闭上眼好好休息……我瞪着他,气得简直想骂“草泥马”,但我知道如果不“配合”他,这龟孙子就得一直折腾下去,所以我闭上眼,假装已经中招了,准备等他靠过来,朝他脸上猛吐一口。
他却不往前来,拉着长声自问自答:“你看见那条狗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它是什么样的,黑的还是白的?黑的。公的还是母的?母的。它看着你吗,你喜欢它吗?看着哪,不喜欢……”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催眠和系统脱敏,但我明白姓谭的百分之万是个江湖骗子,和跳大神的巫婆是一个品种,只不过巫婆会说我是被几个鬼或狐仙给迷了、附体了,而到了他这儿,就是人格分裂了。
我猛地睁开眼,朝他呲了呲牙,嘻皮笑脸地说:“我他爸的就看见你大爷了,他是白的、公的,正在墙脚吃屎哪!”
谭文治根本不生气,说“好吧,你就是我大爷,你吃的香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朝他泼口大骂,把我所有知道的脏话都骂了出来,不够骂就重复使用,等我骂累了,谭文治就对我二哥和安妮说:“看,现在主宰他的就是那个脏小孩――说脏话的小孩。人格分裂是精神长期受到压抑的结果,再耽误下去就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到时人就彻底废了。”
安妮忧伤地看着我,说:“真没想到,好好的人,说病就病成这样。”
二哥跺足捶胸:“早看他不对劲儿!想搞也没关系,写写身边的好人好事,非要写古代!该,这回人格写分裂了吧?”
这两个蠢货,被谭文治骗得滴溜儿乱转,交了三千来块钱,换了二十盒比利时特效药和德国进口药,回到家就逼我吃下去一大把黄色和蓝色的药片子,二哥还把我的电脑键盘拔下来,揣进他的公务包,对安妮说:“你再好好劝劝他,不是不让他写古代,曹雪芹、金庸、二月河人家都写古代嘛,也没写出病来啊,关键是他素质不够,还不如你堂哥哪,啥也不是个玩意,非要写古代,那不等于找死吗?啥时素质上来了,我再把键盘还他!”
2
二哥走后,安妮就哭着劝我,说以后写小说别写古代了,我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嘟囔说,那怎么行,在小说里提到古代,故事可以显得厚重而且富于玄机嘛。她说那得分人,人家曹、金、二都是大手笔,有抵抗力,不管是说古还是论今,都不会把人格整分裂。
“一听大夫说的你裂成五份儿,我都怕死了,”安妮泪如雨下,双手摇着我的肩膀,像劝犯了罪的亲人去公安局自首,“喂,求你别写古代了,古代太长,分那么多的朝代,每个朝代还分好多时代,就像一座摩天大厦,分了好多层,每层有很多房间,咱一般人很容易进错屋啊!”
这话我听着耳熟,好像以前她堂哥就说过,我被她摇得头更昏了,对面墙上的石英钟、挂历、老诗人阿红“人生五味当茶饮,世间百态作戏看”的字幅、少数民族女孩绢像、我的照片以及从美术画报上剪下来的清代宫廷画《十全(犬)十美图》混成了一道色彩斑斓的大漩涡,接着整个房间也旋转起来,我感觉不妙,马上意识到从谭文治诊所买来的那些特效药进口药非常值得怀疑。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抱住安妮,她还以为我发情了,用手摸着我头发,柔声细雨地说:“只要你听话,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已经晕得说不出话来,嘴唇还能张合,就是没声音。半世纪前有个男影星在电视里给某种药片做广告,说过“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这话根本不对,我现在发不出声音,好戏可开场了。安妮以为我是着急和她亲热才激动得昏眩,于是她咬咬嘴唇就把衣服全脱了。
得承认我这朋友外在条件是优秀的,该白的白该红的红该黑的黑该粉的粉该圆的圆该平的平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她的身体像粘在一面大转盘上,就在我眼前翻转不停,一会儿两个半球型的一上一下跳动着掠过,一会儿两条笔直的大腿上举着挺在半空,任何技艺高超的舞女也跳不出这么花样的动作。
很快,她和眩晕中的我溶解在一处,并发出让我更加眩晕的呻吟。
在古代一个房间里,何玉莲像安妮一样呻吟着,孙氏当家人孙明福像我一样眩晕着,我是因为吃了值得怀疑的药片,老孙头儿是因为几度、体力不支,尽管他有着一把与壮汉不相上下的气力,可是毕竟已经步入老年,何况刚刚掐死个肥胖的王德文,也费了不少体力,而且神经多少有些紧张。
本来他把何玉莲拉到柴房,是准备告诉她如何面对王德文之死,没有交欢的意图,但是何玉莲听了丈夫的死讯,非常兴奋,大有“天晴了”“解放了”的狂喜,不由自主就和孙明福以的方式庆祝起来,这时的柴房里,阳光金子一样散落在松香气味的柴枝上,偶尔飞进色彩斑斓的大凤蝶和虎皮鹦鹉,还有一阵阵和煦的清风,在这儿庆祝什么、怎么庆祝都挺快活的。阳光柴房里的何玉莲是一个娇小的少妇,褐色的皮肤光滑如缎,闪着琥珀的光彩,眼睛像晴天的深湖,放着蓝碧色的光彩。她呻吟的声音,用通感的修辞来形容,就像罂粟花的香气一样醉人心脾。在等待孙明福恢复体力的间隙,何玉莲把玩着铁脚花镜,向石匠情人讲起她的母亲和另一个眼镜的故事。
3
二十年前某天清晨,村姑何金凤在一座雕花石拱桥下采莲藕时,被几个高贵的色目人瞧上了,其中一个举着银钱说要买几个莲篷吃,轻易就把村姑唤到岸上,拖进马车里,直到中午才放出来。
第二年开春,金凤就生下了玉莲,关于谁是父亲的问题,从几岁到十几岁,何玉莲每天都要向何金凤讨教几回,只是何金凤有苦难言,所以得不到准确答案,因为在马车里所有男人不止一次爬上她的身体,何金凤也曾比照女儿的容貌,努力回忆那些人中哪个更像她的父亲,结果这个额头光洁,像女儿的额头,那个眼睛明亮,像女儿的眼睛,另一个臀部紧凑,像女儿的臀部……女儿何玉莲把马车里男人的优点集于一身了,总是拿捏不准。
最后何金凤想起那些男人中有一位最难忘记,就是举着钱骗她靠岸的那人,他面白如玉,明眸皓齿,戴着银丝眼镜,穿白缎子长袍,在朝阳下和他手上的碎银一样,通体熠熠生辉,而且在所有男人中他的动作最温柔,态度最亲切,让村姑最感动的是,他把碎银给了她,并剥了一粒莲子,放进她的口中,她是嚼着一份苦涩的清香,目送那顶华贵的驷驱车驶过雕花石桥,驶过集市,渐渐消失在烟尘中的。
因为有这样美好的记忆,何金凤着实希望玉莲是这个男人的种子,于是她终于确定了一套说法,何玉莲从此在精神上有了一位父亲,是个坐着高档马车、戴银丝眼镜的美男子。
母亲在何玉莲十三岁时,又遇到了劫色的,这是一个肮脏的拣垃圾为生的精神病患者,因为遭到激烈反抗,他把女人给弄死了。何玉莲成了孤儿,被大姨领养,只过了两天,在县衙当厨师的大姨夫康德辉就打熬不住,对她犯下了令她恶心的罪恶,后来每晚大姨睡着后,姨夫就溜进她的被窝,她身上凡是可以容纳姨夫那条罪恶之根的部位,都被侵入过,这样的事情终于被大姨察觉了,很快就把她以十三吊钱的价码“嫁”给了王德文。
唐氏和孙氏青壮中很多人都对何玉莲垂涎三尺,王德文半身不遂后,大家仿佛看到了希望,纷纷找机会献媚,但何玉莲却喜欢上孙明福,因为整个抱月巷里,只有孙明福戴眼镜,尽管铁脚花镜和银丝眼镜相差甚远,何玉莲还是主动投入了年长她三倍多的老石匠怀中。
何玉莲的主动表现在称呼上,她最先叫老孙“老家伙”和“四眼蛤蟆”,此前,整个巷子里的所有人,孙氏自然称孙明福“大伯”、“叔祖”,唐氏青壮称孙明福,不是“孙老”便是“孙十户保”或“孙保长”,哪有敢叫“四眼蛤蟆”的?但是何玉莲不管这些,每次来孙明福家使菜刀,她总是先说一句“老四眼,先给磨磨”,后来干脆给他取外号“四眼蛤蟆”,孙明福是过来人,很快就有所行动,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开始偷情。
这方面我就很迟顿,不如古代的孙明福机灵,以前有女孩也叫过我“四眼田鸡”,我却给了她一个“爆栗”,后来她准备嫁人的前一天,才告诉我她一直喜欢我,后悔得我足有一个月没精打采,以后就再没有女孩费心给我起外号,安妮叫我时最省事,就一个字:“喂”。
孙明福掐死王德文后,从道义上不该当天就和何玉莲交欢,但是看到何玉莲后,生理上却涌起从没有过的亢奋,这种亢奋完全可以用兽性膨胀来修饰,他感觉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年轻,那么富有朝气,完全就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小伙子。
结果在柴房中他一上手便接二连三播云布雨,四分钟弄了五个回合,对于六十多岁的他,实在是个奇迹,但是听了何玉莲讲了“眼镜的故事”,他又有了强烈的,于是补了个第六回合,他以为算功德圆满了,可是听女人讲了“恶心的姨夫故事”,第七次冲动又爆发了,当然,第七次开始后他已经感到眼前有一些金色的小星星飞旋着,耳朵里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所以当王灵儿领着妹妹王可儿出现在他和何玉莲眼前,并问他们“为什么光着身子打架”时,孙明福以为这些是幻觉哪,等到何玉莲推开他,他才反应过来,红着老脸说了句“你妈感冒,我给她发汗哪”。王可儿“哦”了一声,说“知道了,去年县衙袁叔叔来串门,也帮我妈这样治过感冒……”
王灵儿慌忙捂上妹妹的嘴,拉着她掉头就走。
孙明福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袁――叔――叔――”
何玉莲本来脸色绯红,双肩微微颤抖,听了这三个字,反倒镇静了,说:“没错,就是县衙都头袁英豪。”
于是何玉莲又讲了一个“袁英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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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很简单,袁都头通过一个十年前的脚印,查出王德文就是当年的飞贼王小二,于是袁都头出现在抱月巷,走进王德文家中,后来两个男人达成了协议,何玉莲就成了一桩交易中的货品,从此袁都头经常光顾王家。何玉莲对孙明福说,虽然她要陪袁都头上床,但彼此没有爱情,因为她这样的女人,对袁都头来说实在太多了,简直数不过来,袁英豪至今单身,他的理想是娶一个出生名门的富姐,他经常污辱她,说“睡她是看得起她”之类的狂言,每次她都是含悲忍恨被他的,感觉很恶心。
孙明福本来已经瘫软如泥,听了“很恶心的袁英豪的故事”又冲动起来,结果他酣快淋漓完成了对何玉莲第七次冲锋。
就在孙明福感到躯体变成空壳之际,唐氏青壮们吆三喝四地进了巷子,最小的唐梦雪用尖细的嗓子开始骂孙月娥:“草泥马堂嫂,今天我们哥儿们要跟你说道说道了!”又有几个人帮腔:
“对,就今天,就说道说道!”
“不说道不行了!”
“堂嫂你这狗叉娘儿们,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唐氏青壮们涌进唐国维家,孙明福在一墙之隔的王家,听见孙月娥的叫声:“恁么的,都想恁么的?孩儿他爸追悼可还没开哪,我倒看看今儿把姑奶奶恁么的?”
“草泥马堂嫂,不,草泥马孙月娥!”唐欢玉声色俱厉地叫道,“你还开鸡毛追悼会?爷爷们今天先开你的批斗会,大家跟我喊――打倒孙月娥!”
孙明福听到唐氏青壮要批斗侄女,第一个想法是要去制止,但是何玉莲说“活该”,让孙明福“不要管狗咬狗的事”,她“最恨这户流氓邻居”,孙明福说:“可那毕竟是我的亲侄女,男人刚死就挨批斗,我怎好袖手旁观?”何玉莲却说:“死得好,死得大快人心,你不知其中缘故,我再给你讲个非常恶心的‘流氓邻居的故事’吧。”
孙明福当即跪下来说:“大姐大,我求你先别讲,再讲我怕这条命今天就扔在这儿了!”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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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九号才俊、狗画家唐国维刚死不到半天,方才那些摩拳擦掌喊过要为他“报仇”的唐氏青壮,经过往事的追忆和酒精的洗礼,一致把矛头对准了唐国维的媳妇孙月娥,这固然是因为孙月娥平时狗嘴不吐别的牙,损人过度,把唐氏上下得罪遍了,也因为涉及到族中具体的经济利益冲突。
在古代的蜀中,凡是大家族,为了增加自身凝聚力,每年各户都要按家中青壮人数,向家族当家人交纳一定钱财,用于族中一些礼仪开销和救急救困,唐氏家族也是这么搞的,集中的这些公款就叫“唐氏公共积金”,这些公积金管理权,就归当家人说得算。
唐国维这个当家人,在唐氏青壮的视角里远不如他的父辈、祖辈值得大家尊重,且不说此人一向懒散不着正调,也不说他办事秃噜反帐,说话云山雾罩;单是狗画家生性吝啬,当家以来,把族中那一点公款把得死死的,就让人咬得牙根儿疼。最让唐氏青壮大骂‘草泥马’的是――当家数年来,狗画家竟不曾请过堂弟们聚过一次餐、喝过一回酒。

以前唐国维的祖父、父亲当家时,那是啥样?族中哪位长辈过寿、哪家媳妇生产,都要公款消费,大吃大喝狂欢一番;要是谁家有了病人,只要打个报告上来,就可获得一笔救济款。
自从换了唐国维,改了规矩,谁家有红白事,一律自费,亲戚自愿参加,自愿随礼,再没有公款吃喝的好事,有病的族人也不是打个报告就能领到钱,发放救济款审查得非常严格,不但必须出具诊断书,还要检验各项医疗费,确认无误后,才按一定比例给予报销,为此唐国维还丧心病狂地兼职做唐氏家族医疗费用检验员:能用便宜药却用了贵药的,不给报;能用针炙、拔罐自家土法治疗却抓了草药的,不给报;根本没有病却装病骗取公费医疗的,一旦查出来,就要十倍、二十倍地罚款。
唐国维甚至扬言,要不是害怕勃额府生事,他一个人就把唐氏内部的病人全包治了,医疗费一文钱也不用发到个人手上。
如此这般,搞得大家非常恼火,现在唐国维死了,唐氏家族的当家权归了一个八岁孩子,明摆着就等于让孙月娥来管帐,这娘儿们说不定连公款医疗都给取消,大家哪肯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酒后一致认为,眼前首要任务是“打倒孙月娥”,至于勃额府打死唐国维的仇,常言说得好:“攘外必先安内”,又有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等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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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青壮在唐欢玉、唐希计两杆竹枪的领导下,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家族革命,大家一拥而上,把孙月娥两只手臂抓住,推到院子中央,让她做喷气式飞机状,后来唐梦雪又找了块马粪纸,写上“孙月娥”并打了个大叉,用麻绳吊到堂嫂胸前,大家围着孙月娥,开始喊“打倒”、“交待”、“老实点”之类的口号。一直在唐国维家帮着料理后事的“缎绣班”班主侯文姬先是高喊“保护妇女权益”,后来又喊“有话好好说”,但热血沸腾的唐氏青状没一个听他劝的,唐梦雪还说:“侯老师,这儿没您的事,快回去唱您的戏吧。”唐希计也说:“您是艺术家,掺和这激波事干啥?丢份儿!”
侯文姬只好退到一边,护着吓傻了的唐小眉。他细心地捂上孩子的眼睛,以防止儿童幼小的心灵受重创。
孙月娥没想到唐氏青壮如此粗暴歹毒,又气又恨胳膊又疼,哆嗦着嘴唇,一个劲儿哭骂“草泥马”,结果招来大家更激烈的口号,还有人脱下草鞋朝她嘴上扇、往她脖子上挂。
在王德文家柴房中的孙明福实在忍不下去了,刚才他一直在琢磨,自己叫孙氏青壮追人,现在唐氏青壮都回来,孙氏青壮怎么一个也没回来?后来他闻到一阵阵酒味飘过来,马上分析出,这些混蛋一定是在集上喝醉了酒,注意力转向了唐氏的公共积金上,根本没去勃额府。
对于唐氏现在的内乱,孙明福心里很清楚,这是涉及到钱财的埋汰架,他本不便牵扯进去,何况此时他因为刚才的激烈活动,全身散架一样疲倦不堪,而家中尚有一具肥胖的尸体,需要自己攒足气力天黑后搬运一番。
但亲侄女被唐氏三十多个醉汉推来搡去,再不出面实在对不起远在海外的兄弟孙明禄,于是他挣开何玉莲爱的怀抱,出王家进唐家,强打精神叫了声:“都给我住手!”
孙月娥总算见到一根救命草,她哭叫道:“大伯父啊,你再不来侄女就被批死了!”
唐氏青壮见到“十户保”,多少还是有些顾忌,一时手慌脚乱,孙月娥得以直起腰来。
孙明福先声夺人:“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反天了!不就是为了族里几吊公款吗?我那侄女婿尸骨未寒,你们便欺负这孤儿寡妇,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啊!”
大家掩在心头的东西被老孙头一语道破,更加慌忙,不少人渗出急汗,酒也醒了三分。
唐欢玉是批斗会的主要策划者,又是这些人中体格最壮的,他瞪眼嚷道:“咋的,就算是为钱咋的,那公共积金本来就是我们唐氏集体的,堂哥现在杆毙了,我们要求孙月娥把钱帐交出来,这有什么不对的?孙老,我们唐家人一向敬重你,可你别倚老卖老,想跳出来装灯儿!告诉你,今天谁也不好使,这钱必须交出来,另选合适的唐姓人管理!”
唐希计立即响应:“欢玉兄说得对,谁装灯儿灭谁!”
孙明福咬牙切齿:“这灯儿我装了,我看能把我咋的?谁再动我侄女一根毛毛儿,我跟他拚个你死我活!”
唐欢玉狞笑一声,上前一掌打飞了孙明福的眼镜:“老菜帮子,给你脸了?来,把他也算上,一起斗,大家跟我喊:打倒老孙头儿!”
唐氏青壮有了主心骨,顿时又活跃起来:
“打倒老孙头儿!”
“老孙头儿敢装灯儿,打得他眼儿发蒙!”
“老孙头儿管闲事儿,打得他嘴儿喷粪!”
“……”
孙明福被东推西搡,身上很快印满了脚印,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从堂屋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院落中所有的人同时倒吸凉气。
不光孙明福、唐欢玉这些古代人没想到,连许多现代人都被震惊了,后来安妮说,就是因为看到我写的这一段,才下决心把手稿交给心理医生的。
还珠楼主更是暴跳如雷,她说“李三你等着,我这两天一定抽时间请个杀手,一枪崩了你!”她找人杀我的理由是: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不会写出这么不严肃的情节,一点经不起推敲,只能用“蹩脚”来形容,这足以证明作者是心智失常的倒霉蛋。但我认为我非常正常,所编的瞎话不但不“蹩脚”,简直“顺手”极了。
走出来的竟是死去半日的狗画家唐国维,只见他手里悠荡着一个麻布袋子,身体半倚在门板上,未曾开口,先朝地上喷了一口血,接着喘着粗气说:“别害怕,我这是回光返照。”还珠楼主读到唐国维死而复生,说:“不杀你行吗?这叫什么?想一出是一出,根本没有这么整的!”
我说怎么没有,在作品中,死上十年、二十年的人,如果需要也可以让他复活,唐国维才死半天,有什么不可以再活的?不但活过来,唐国维还跟堂弟们推心置腹讲了些肝胆相照的话,他说:“各位堂弟,趁我回光返照这机会,抓紧时间我把唐氏的公款帐目交待一下,我知道大家平时对我有意见,可我严格财经纪律,是为整个家族好,这些年我把全部公款都存在这个袋子里,已经攒到足可购买一整套桑拿和淋浴设备的数目,本来我想再攒两年,办一个大型公共浴池,改变唐姓人不爱洗澡的家族陋习。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今天我摊上了这样凶险之事,我死之后,唐小眉年幼,不能管理这些钱,我妻孙月娥和大家关系又不融洽,她若把持财政,大家也必不服,刚才我听见喳呼最欢的是欢玉兄弟,他算是你们中最有脓水的,我建议由他来保管这些公共积金,大家一切听他的安排好了。唐欢玉,来,我这个‘公共澡塘子’交给你了――”
唐国维朝唐欢玉吃力地摆着手,随着又咳出几口血,唐欢玉叫了声“我不要啊”,就一头昏了过去。
唐国维叹了口气,看了看钱袋,说了句“那大家看着办吧”,然后伸着脖子急喘了几口气,就一点一点滑坐下来,猛地看见侯文姬,眼睛竟放出亮光,他朝好友招了招手,说道:“文姬,刚才弥留中,听见你帮着张罗后事,够意思,真够意思!我有个想法,让唐小眉认你做干爹……”
唐小眉说:“爹啊,这事我妈已经整过了,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唐国维愣了愣,又笑了笑,说:“整过了,那就好,好……”
话音未落,头一歪,第二次含恨而亡。
在场的人僵立了一会儿,孙明福此刻已捡起铁脚花镜,戴到脸上,他小心翼翼凑到堂屋门口,试了试唐国维的鼻息,说:“这回真死了,大家放心吧。”
孙月娥一坐到地上,脱下绣花鞋打起拍子,此时她受过批斗之辱,正是满怀悲愤,大悲调唱出口,比刚才第一次哭夫时,情感上要真切一万倍:
叫一声苦命的夫啊你睁一睁眼,看一看你们唐家都是什么鸟儿?
喊一声狠心的夫啊你再说句话,问一问你的堂弟都有没有良心?
只可怜你身遭大难吐尽一腔血,血海深仇弥天冤屈无人问一句;
只可恨你死去活来活了又死去,全不问为妻我接受批斗遭苦刑。
哎呀呀我那苦命短命的丈夫唐国维,你你你千不该万不该天生你就当族长,
谁料想为金钱亲戚能变做豺狼模样,这才叫悲惨世界世态炎凉钱倒比人亲,
若不是你回光返照及时交待帮了我,为妻我说不定被人撂倒放平干个不停!
孙月娥唱得声情并茂,几乎超过了专业演员侯文姬,儿子唐小眉又是第一个喊“好”,从不给别人鼓掌的侯文姬竟不由自主地拍起手来,一些刚才还大喊口号的唐氏青壮竟然听得泪流满面,最小的唐梦雪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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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福抓住时机,痛斥唐氏青壮重财轻义的无耻行径,竟无一人敢上前辩解,大家的酒基本全醒了,红着脸低着头,不知所措地任孙明福挨个儿指着鼻尖骂来骂去。
孙月娥此时也恢复了状态,和侯文姬合力把唐国维抬回灵台上放好,又将唐氏老祖宗的牌位弄出来,扯过唐小眉让他抱着,然后把唐小眉抱在怀中,母子俩坐在一麻袋钱上,以一百八十分贝的高音厉声尖叫:“还不给祖宗跪下!”
就这一嗓子,连孙明福和侯文姬吓得两腿发软,跪在院中,昏过去的唐欢玉也被惊醒过来,唐希计、唐梦雪等人此刻更是惊弓之鸟,扶着体似筛糠的唐欢玉跪成一片,齐朝祖宗牌位磕头如鸡叨碎米。
孙月娥把唐小眉放到钱袋上,上前把孙明福搀起来:“大伯,我吆喝他们,你就用不着跪了!”
孙明福刚站直身,门外来了三个人,是两位龙套演员架着一个满面缠着止血布的年轻人跑进来。孙月娥一见就扑了上去,抱着年轻人痛哭,这人正是孙望川。
孙月娥与堂弟孙望川关系亲密,孙月娥曾经对孙望川抱怨儿子唐小眉的平庸至极,但孙望川说:“平庸怎么了?平庸有罪吗?不,平庸无罪!人和星星一样,你不能因为看不见星光,就否认暗淡的星星是星星,你看不见是因为距离远,那些光还没有来临;同样道理,你不能因为看不到一个人的光彩,就否认平庸的人是人,你看不见是因为时间短,他的心灵还没经过发掘!”
由于孙望川,孙月娥对唐小眉不再抱怨,既然“儿不嫌母丑”,就该“母不嫌儿俗”,这也是孙望川的理论,他说恒星永远不放弃她的行星,每位母亲都该是太阳那样的恒星。又说天下人都可以盲目地对待他人,唯独当母亲,不该盲目地按世俗观念随波逐流地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世界就完了,人类就万劫不复了。
现在劝过自己不要盲目的堂弟竟然失去了双眼,孙月娥怎不心痛。
男演员们对侯文姬说,他们已经见过了袁都头,该捎的话都捎过了,回来半路上他们上厕所,听见有人喊“救命”,发现了这个伤者在粪坑里,一问方知他是抱月巷的天爱好者孙望川,就见义勇为送他到河边洗了澡,又帮他把眼伤做了包扎,最后把他带回来了。
孙明福慌忙询问孙望川,得知孙氏青壮在红柳林遭到勃额府马车司机马御风和家丁们的袭击,多人受伤,被捕快抓去了官府,他因双目失明才侥幸瞎跑出来。
孙明福懊悔万分,说:“我靠,是我一时胡涂,把孩子们害了!”
孙望川说:“堂伯,得想法救人啊!”
孙明福哼了一句“废话我用你瞎提醒儿”。
一个“瞎”字气得孙望川全身发抖。
他当即挣开堂姐,冲出了院门,从此再没回过抱月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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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福对孙望川受到的心灵伤害以及出走行为根本不以为然,却朝侯文姬深施一礼,说:“侯老师,您是艺术界名人,又和袁都头有交情,有什么办法,能把抓进衙门的孙氏青壮救出来?我求求您,这些孩子可都是你的追星族啊!”
侯文姬说:“俺可以帮您跟袁都头打听打听,别的俺可不敢保证。”
一个龙套跟孙明福说,这事就得给当差的上银子,“上少都不好使,这么多人在里边,没有一麻袋的钱,怕是捞不出来!”
孙明福哼了一句“废话……”想起这些演员是侯文姬的人,硬将下边的话憋住,改成“废话……全是我侄子说的,您这是金玉良言啊,多亏您提醒儿”,然后这老头儿就跟孙月娥商量,让她把唐氏那一袋公款借给孙氏,等把人捞出来,孙氏各户一定凑上款子,如数还给唐氏。
孙月娥不敢做主,说:“大伯您这不是难为我吗?我一个女流之辈,就算我同意,唐氏各户怎么交待?”
孙明福大为恼火,说:“孙氏出事,还不为了你们唐家,不是为了给唐国维讨说法,我怎么会叫孙氏青壮去勃额府?不去勃额府,怎么会进官府?出了事借些钱还推三托四的,照理这钱都应该由唐氏主动出!”
唐氏青壮这时听明白,孙明福想拿唐氏公共积金去捞人,当即一阵骚动,唐希计先跳起来,叫道:“什么‘给唐国维讨说法’?说得比堂嫂唱得还好听啊!那瞎子刚才讲得多清楚,你派孙氏青壮追出去,原是为阻挠我等去勃额府,现下出了事,便讹我们唐家人!想借钱捞人,门都没有,谁知你们到时拿什么来还?”
孙明福被弄得老脸通红,为了借到救人的钱,却只能挤出一些笑容,说:“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交情嘛,如果出事的是你们,孙家也不会做坐视不理,肯定要捐款献爱心的。”
任凭他怎么求告,唐氏青壮坚决拒绝借钱给孙氏。唐梦雪搀起仍在哆嗦的唐欢玉,嚷道:“不借就是不借,刚才国维兄回光返照时说了,这钱以后由欢玉兄负责,欢玉兄啊,你倒说句话啊!”
唐欢玉张了张嘴,只流了一串呵拉子出来。
唐希计说:“欢玉兄刚才说他不要了,国维兄不是让咱们大家看着办吗?我看就按唐姓各家人头分喽,从此也别再设什么‘唐氏公共积金’,省得自家人因为钱财伤感情,外姓人看到还要起歹心!”
孙明福又气又急,抢前几步先把钱袋子提到手上,咬牙切齿叫道:“钱我借定了,大不了拿孙氏五户人家的房子做抵押。别忘喽,你们唐氏现在的住房,可是我孙氏的祖先建造的。谁若再讲乱七八糟的话,逼急了,我一把火烧了整条巷子,大家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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