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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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唐氏青壮虽然不清楚孙、唐两姓的家族机密,却也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唐氏祖上来蜀中时,上无片瓦之屋,下无立锥之地,依靠孙氏家族的扶助,才得以落地生根。此刻见孙明福拚死拚活,一时俱都语塞。
孙明福大模大样拿着那一麻袋钱,跟“缎绣班”班主侯文姬说:“侯老师,现在只有靠您帮忙,救出孙氏青壮,我相信有您的面子,再加上这些钱,衙门会放人的!您放心,事成之后,绝少不了您的好处。”
侯文姬有些不知所措:“俺可没到衙门里捞过人,没经验啊,您还是自己先去试试吧。”
孙明福说:“我也是头一回,刚才不是说您请袁都头到这儿来嘛,咱们也甭去衙门,就在这儿给领导上炮!我是唐小眉大姥爷,您是唐小眉干爹,袁都头是您义兄,到时把这亲戚关系唠明白,只要他肯收钱,这事就好办啊。”
这时门外传来驴嘶骡叫,侯文姬的义兄袁英豪终于赶到抱月巷。
袁英豪是蜀中名捕,抓住过数十名江洋大盗,对踢死个把平民的小“开司”,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本来他不想来,可是演员侯文姬托那两个男演员带话,说如果他不来,就不再认他这个义兄,也不再上他家给老娘唱堂会。袁英豪是孝子,他知道“金嗓子侯宝”在老娘心中的地位,所以他骑上一匹大青骡子,秘书马践霜骑上一头白驴,一起来到抱月巷。
之所以骑骡子和驴,是因为政府新发了文件,一切马匹全要交到各省兵马司大营。眼下县衙上下连根马毛也找不到了,有消息说,朝廷也要像对待菜刀一样,对马匹进行严格的管制。
在来的路上,袁英豪抱怨说,这种普通案子也要麻烦他这位名捕,真是莫名其妙。他正在查一个神秘的**大盗,这个**大盗非常可恶,使用一种传统的“阴阳合和散”作案,他先对目标施放药物,使人家发情,却又挑三拣四,只要发现作案对象不合心意,就指责人家哪儿长得不好,然后飘然而去,搞得许多名门闺秀羞愤自杀。袁英豪说,他发誓一定查出这个龟儿子,并且亲手拿住他,然后脱光他的衣服,找一些挑剔的女人,让她们狠狠找缺陷羞辱他。因为这人太不是人,做淫贼嘛,应该有饥不择食的职业道德,不该这么另类。
马践霜附和道:“这种淫贼确实过份,有些文化人儿也这样,本来有题材写就不错了,可总是写个开头就发现题材不时尚了,于是就甩手丢下不写了,总认为不时尚的题材就像长得不好的女人,不值得去搞,这是不对的,两者都是不敬业的表现。”
书吏马践霜是县衙捕快头领袁英豪的专职秘书,蒙、汉文都精通,还是业余剧著家,作品多数取材现实生活,唐国维家邻居王德文的经历,就曾被他信手拈来,写成了演员爱演、观众爱看的戏剧。
袁英豪听马践霜这么说,突然对他产生了怀疑,说:“我可看到你是这样的,上个月你创作剧本,搞了十几个开头都没有写下去!”
马践霜尴尬地笑了,说:“我和人家**大盗没法比,人家是挑剔,我是朝三暮四,心猿意马,一会儿一个主意,一天八回灵感。和人家比,我是色大胆小、手段拙劣,在的宅墙上奔来跑去东张西望,看魔幻主义的姑娘秀美,看浪漫主义的小姐漂亮,又觉着现实主义的贵妇性感端庄,可手指头就是没有挑开闺房门栓的技巧,更没有锲而不舍的胆量和耐心,结果一条街转到头,天都亮了,啥也没干成。”
袁英豪笑了笑,说:“看来真不是你,对不起,我这是多年的职业病。其实人是各有眼光,那位挑三拣四的**大盗是按自己的标准来作案,他认为长得不好的,许多人看了都说好,由此而知,一些文化人儿对时尚的判断也很盲目,而且做为文化人儿,追赶时尚是很愚蠢的,必然要永远落在时尚的脚后。”
马践霜说:“都头对文化人儿的看法是一针见血的,我们通常不单是盲目的,还很脆弱,不过毕竟活得很苦,社会和读者还是应该以宽厚的态度来对待文化人儿,但凡有一米太阳光,谁还非当那蘑菇头……咱们说案子,怎么扯到关怀弱势群体上来了?”
说话间袁英豪和秘书马践霜走进唐国维家,侯文姬连忙迎上去:“义兄,小弟这厢有礼。”
袁英豪摸了摸连鬓络腮的胡须,说:“也就你啊文姬,再换谁,我也不给面子。究竟咋回事?快说吧!”
侯文姬说:“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马践霜对袁英豪说:“袁都头,侯老板人称‘金嗓子’,既然不好说,就请他唱出来吧!”
袁英豪拍手大笑:“是个好建议,文姬,就按马书吏说的,整一段吧。”
侯文姬刚才听了孙月娥哭夫的鼓书,正有些技痒,当即摸出两个铜钱,说:“整一段就整一段――”
于是现编现唱起来:
峨眉山上好风光,峨眉县里好景象;
好风光啊好景象,有位才子他姓唐;
唐氏国维好名字,可惜活得命不长,
戏园里边把戏看,遇上恶霸女流氓;
挨了流氓一飞脚,回家把血吐得忙,
吐血一直吐到死,才子冤魂随风扬;
国维刚刚把命丧,族中手足来得忙,
萧墙祸起为哪件,只为银钱这一桩;
批斗大会开得猛,众矢之的是遗孀,
死者本已咽了气,此时返照又回光;
交出公款钱一袋,二次蹬腿见阎王,
真是
阎王叫你三更死,人情拖你五更亡,
世态炎凉人同鬼,活的越长心越伤;
现炒现卖一小段,唱的不好多原谅。
袁英豪和秘书马践霜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连说“不亏是搞戏剧的,这故事编得就是传奇”。
侯文姬急赤白脸地说:“都是真事儿!”
马践霜挑大拇指说“真幽默”。
侯文姬急得说不出话,孙明福心里牵挂孙氏青壮,壮着胆子向袁英豪磕头:“都头大人,小民是这抱月巷的‘十户保’,请问大人,衙门是不是刚抓了许多姓孙的?”
袁英豪翻了翻眼皮:“啥意思?”
孙明福说:“那些孙氏青壮都是抱月巷里安份守己的良民,被捕纯属误会,请都头明察,如果方便的话,请您把他们放出来吧。”
袁英豪大怒:“衙门抓人,你说放就放,你以为你是谁?”
孙明福说:“袁都头莫发火,您义弟侯老师干儿子的亲妈,便是我亲兄弟的闺女,咱们因为侯老师,都是好亲戚啊!”
“哦,”袁英豪的表情松驰了一些,“那些姓孙的,都是你什么人?”
“是小民的堂侄们。”
“哦,这么说也都是好亲戚了,”袁英豪看了看侯文姬,“这事我还不知道,等回去审一审,问一问,不用刑讯,不往死打,也不用上烙铁,就知道是该杀该关还是该放了!”
孙明福额头听出了冷汗,慌忙把钱袋子捧到袁英豪面前:“都头,这个您拿回去……”
“什么?”
“那个,”孙明福用手比划着,小声说,“钱……”
“岂有此理?这是公然行贿!”袁英豪一把抓过钱袋,“把我当什么人了?”
侯文姬以为孙明福闯了大祸,哪知袁英豪却对他说:“文姬,看来你的事得往后排排了。这位老爷子被逼得公然行贿,必有重大冤情,他如此铤而走险,必是把我当成了包公转世的青天大老爷!这样有眼力的好群众,得优先给他办――”
说着他非常麻利地把钱袋打开,接着就狂叫一声“卧槽”,僵立不动。
从麻袋口里爬出一条羊肠粗细的剧毒印度蝮蛇,高昂着带着花条纹三角蛇头,一哧溜一哧溜地吐着信子,两只呲出来的毒牙像一双死神的白眼端详着袁英豪。
袁都头面如土灰,小声哀求孙明福:“老人家,有话好说,你要我放人,我就放人好了。快让这个东西钻回去,搞不好咬死人的啦!”
孙明福拍着心口、指天划地,脸窘得就像一块皱皱巴巴、红中带黄的尿布:“袁都头,这不是我,不是我干的,这是唐国维整的,唐国维是我侄女婿……我靠,这王八犊子可把我给坑毁了!”
马践霜恶狠狠揪过孙明福:“告诉你死老鬼,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袭击政府公务员的重罪,赶紧把蛇控制住,我们还可以考虑不往死削你!若再继续纵蛇为害,我可不客气了,把你编进剧本,让天下都知道你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流氓!”
孙明福急得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有事先检查。
那蛇突然朝前一挺,带着黑黄红绿四色花纹图案的蛇头就停到袁英豪鼻尖前,袁都头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能用眼神向四周求救。
2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蛇,毒到来不及吃解药的程度,从它口中取一滴毒液,便可以做二百枝见血封喉的超级毒箭。这种情况下,谁又敢拚死上前?即便有人敢出手,又怎能保证蛇不因受惊而咬到都头大人?
危急中,人群里突然传出口哨声,大家循声看去,正是全县有名的笨孩子唐小眉,他把食指和拇指扣在嘴边,吹出一种刺激人神经的旋律,那条蛇听了却显示出舒畅的形体语言,丢下袁英豪,把头转向小主人那边,却听唐小眉用难听的哑嗓也唱起了天竺小调:
大千世界富丽多彩
没有爱情没有光彩
敢爱的人受崇拜
光想不说是痴呆
我们一墙之隔
却孤单寂寞
听我来说个痛快
“我爱你”才是最美的道白
蛇随着唐小眉的歌声,爬进人群,大家捂着耳朵,都吓得靠墙而立,那蛇却朝唐小眉扭了几个优美的造型,就爬到这孩子身上。
大家又是一阵惊呼。
唐小眉说:“我爹说这蛇和那些银子都是他的宠物,他把两样宠物天天放在一起,还说蛇虽然毒,可比不过银子――这蛇的毒性早被银子吸光了。”
院中的人齐声长吁一口气,袁英豪心有余悸地盯着钱袋,生怕再钻出什么危险的东西,孙明福自告奋勇凑上前,把手伸进去试了几圈:“都头,这回绝对光剩下钱了!”
“真的吗?”
“打死不敢瞎说,”孙明福抓了两锭出来,都是光闪闪的银子,“您看看,大概二、三十个大元宝,全是您的了!”
一见银子,袁英豪瞪圆的眼睛当即眯合起来,两个嘴角向上翘起45度,迅速伸出手,指尖刚沾个边儿,却见孙明福托着银子的手掌骤然变得乌青,他心里一惊,连忙缩回手指,叫道:“还是有问题啊!”
唐小眉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讲解道:“各、各位,大家现在看到的现象,便是银子里的蛇毒转到了我这位大姥爷手上了。各、各位有所不知,我爹夜夜失眠,就怕别人偷这笔钱,于是想出用蛇毒防盗的招数。大姥爷,你、你不戴手套就抓,肯定要倒霉了,整条胳膊会在两个时辰里彻底变成黑色,再有两个时辰,全身就会瘫痪,晚饭之前你的眼睛就啥也看不见了,到子夜时视力才会恢复过来,那时全身也能动了,胳膊也会恢复正常肤色。”
“这么说问题不大呀,”孙明福咧着嘴勉强笑着,“到了子夜时分,这毒自动就解除了。”
“不、不是解除,”唐小眉更正道,“是分解。过了子夜,你会恢复正常大约十几秒钟,然后这些毒就会分解开,渗到你的全身骨髓和淋巴组织里,这时你又会变黑了、瘫痪了、看不见了,不、不过不用怕,这种状态也只维持十几秒,十几秒后你就失去所有意识了,这时即使把银子加倍送回来,换得我爹配的解药,也未必能保全性命,当然,如果你连解药都不吃,三更的梆子一响,你、你百分之万就会死翘翘的。”
孙明福两腿一软瘫坐到地上,袁英豪也觉得刚刚沾了银子的两个指尖有些麻痒,好在不曾变黑,估计无甚大碍,只是心理上的异样感觉。孙月娥急得直搓手:“儿呀,你可知道你父的解药放在哪里?”
唐小眉摇头:“解药一向现配现吃,爹说除非窃贼按袋子里银子重量,双倍赔还回来,才可以给他配解药。这、这袋里银子原只有几锭,被偷了两回后,就变现在这么多了!”
“原来如此,”袁英豪倒吸冷气,两个手指拚命在衣襟上擦拭,“谁偷你爹,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傻儿子,你爹已经咽气了,银子成山堆他面前,也不能给你大姥爷配药了――”孙月娥扑到孙明福面前,“大伯父,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真叫祸不单行啊!”
孙明福仰天长叹:“命啊,这都是命啊!损王八犊子死也不叫别人安生,留一袋毒银子,这不明摆着害人吗,哪有这么坏的玩意儿,坏到家了!”一边骂唐国维,一边老泪纵横。
“别急,没有解药,也该有药方子。”袁英豪此时显出捕快头本色,他看了看唐小眉,“唐公子,令尊配药时,用过哪些药材?”
唐小眉又是摇头:“爹配药时,都、都是关门闭户,从来不让我进去。”
“你见过那解药吗?”
“见过,那次我爹给邻居配好药,就是由我踩着他肩膀,从墙头递交给何氏夫人的。那、那药和水一样,盛在碗内,有一股醇香,跟绵竹大粬一个味儿!”
“哦,”袁英豪眼前一亮,“这么说来,邻居家曾偷过你爹钱财?”
“这我不清楚,不、不过那次爹说过:‘不知深浅的王德文,跟我玩这个,真是自找苦吃。’”
“王德文?”袁英豪愣了愣,“原来是他!好,总算有些希望,老孙头儿,快去王家找那喝过解药的王德文来,就算问不清具体有哪些成份,毕竟算是有了一线生机,只要他说出解药是怎样的味道,有经验的大夫也能猜出一二,到时既可救你性命,也可以给这些银子消去毒性,否则眼睁睁看着不能摸,岂不急死个人?”
孙明福暗暗叫苦:王德文正在我家后院柴草中挺尸哪,能问出个屁?
在场人都不知孙明福刚把老王掐死,孙月娥心急,朝东邻喊道:“老王家大哥,到院子里来问个事啊!老王――”
由于东墙被扒下一些砖,变矮许多,就有个子高的唐氏青壮,抓着墙头探上身去帮着召呼,那边何玉莲应声出来,声音颤颤地说:“老王病着哪,什么事?”
孙月娥叫道:“王夫人,听孩子说,你家王大哥吃过我家唐国维开过的药水,是孩子从墙头递过去的,有这事吗?”
何玉莲说:“吃是吃过一回。”
孙月娥说:“您方便的话,请过来细细说说。”
何玉莲推托一番,听说县衙的人在这边要问话,不敢耽搁,出了自家来到唐家,马践霜一见到这位俊俏少妇,眼中顿时闪耀出火热的光芒。何玉莲看见孙明福坐在地上,疑惑之余,自然生出几分惊慌,又看到都头袁英豪,脑子有点眩晕。
3
袁英豪乍见到何玉莲,表情十分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践霜笑容可掬:“王夫人,不要紧张,本都头只是向你了解些情况,你把王德文吃药的详情讲一讲。”
何玉莲眼圈渐渐红了起来,花容愈发显得迷人,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事快有两年多了,若不是唐国维今日死掉,我还不好说出来。便是两年前,那时我家老王还不曾患病,夫妻二人虽年龄上有差距,倒也如鱼得水,自寻些乐趣打发时光。不料――”
何玉莲把头转向孙月娥:“不料你家唐国维,与你夫妻不合,你们异床又异梦,总之关系不怎么样……”
孙月娥皱眉:“这与你家何干?”
何玉莲说:“当然有干系,你们不怎么样,你那男人便有些变态,他的卧室与我夫妻只一墙之隔,常偷听我与老王交欢,每到关键处,他也跟着哼哼唧唧。老王很是气恼,可又拿他无法,一天晚上,唐国维故伎重演,老王忍无可忍,便套上夜行衣出去了,半分钟回来,开始得意地笑,手上提了个陌生的麻布袋,看上去沉甸甸,他从里边摸出一锭银子,掂掂说每块至少差不了三两三,我知这是不义之财,看也懒得看第二眼。突然老王拿银子的手掌开始发黑,接着就全身瘫软,最后说看不清东西了,我想送他去就医,老王说不管用,他是中了奇毒,只有邻居唐国维能救,就让我把那袋银子丢过墙去,结果唐国维只说‘光还不行,得加一倍’,老王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让我翻出家底,另装一袋差不多的元宝扔过去,总算换来一碗药水,老王喝后,命是保住了,却落了个半身不遂,从此变成残疾人加抑郁症患者,经常独自一人,在墙上画一些小王八,每只盖子上都写‘唐国维’二字,嘴里还小声嘟囔什么‘你等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什么的,我们妇人家自是不敢细问老爷儿们的事,但是多少也猜得出,是老王偷唐国维的东西,唐国维下毒害了我家老王!”
孙明福想:这就是“极其恶心的流氓邻居的故事”,原来听了也没什么。
袁英豪已经恢复自然,对这个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他看了看一旁的侯文姬,心中泛起对唐国维的嘲笑:“好啊,想不到这唐国维如此变态,贤弟交得好朋友!”
侯文姬脸上一红,嘟囔说:“只是一般变态,不算太严重嘛。”
马践霜盯着何玉莲:“你男人也不是好人啊,人家听听房,他就去偷人家东西,嘿嘿,你们这抱月巷,简直污七八糟,什么人儿都有!”
何玉莲红着脸说:“我家老王是被他家唐国维气得,一念之差,出手盗银,却中了奸计和奇毒,毁了健康幸福的人生,现在病卧不起,精神恍惚,已是不如行尸走肉的半拉儿植物人。好在老天有眼,唐国维这个变态邻居今日终于结束了扭曲的一生,都头如果没别的事,奴家回去下捞面,我一家人准备庆祝一下哪!”

马践霜说:“夫人暂慢,只因这位孙老爷子刚刚也中了唐国维的银毒,所以想与你了解那解药的成份,看来你也不知细节,只能唤你男人出来……”
孙明福急道:“袁都头千万不要找老王……没用,一个半身不遂的痴呆,能问出什么来,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中毒也是活该,怪不得别人啊。”
何玉莲听清原来孙明福是中了唐国维银毒,脱口说道:“怎么如此不小心啊?”
孙明福掩饰道:“这王夫人好心肠,看来是由于老王中过毒,所以见了中这毒的,都很同情和关心――好人啊,谢谢啊!”
院中的唐氏青壮大多知道二人的关系,都不由自主地朝地下吐口水。
何玉莲并不在意,说道:“中了这毒耽误不得,快用半碗白酒对半碗茶水,喝下去便可解毒。这些有毒的银子若想去毒,只需酒茶混合一起,挨个冲洗一番,再浸泡片刻就行。唐国维那解药便这么简单,我家老王一喝就明白了这两样成份,当时便呛了,否则不至于搞得半身不遂加抑郁症――真气人啊!”
“这么简单?”马践霜皱眉,“我以为怎么也得转些弯子,像星宿派或者赤练仙子李莫愁那样,凑一本《五毒密籍》什么的。”
何玉莲朝马践霜飞了一眼:“先生看起来也是男人,难道参不透损犊子唐国维的用意?酒和茶虽是日用品,但一经中国傻老爷儿们之口,便咂出‘志要豪华,趣要淡泊’之类的老婆舌,这两种古怪液体,咱良家妇女看成马尿,除了致人头疼、让人失眠,也就多撒几脬尿,却是所谓文人的亲爹和亲娘。其实不用多猜便知那唐国维的用意,不过是想在中毒者面前显示他有文化而己。”
马践霜“哈哈”一声,说:“我也视酒若父,视茶为妈,古来文人离不了这两样。文人口中所谓的‘酒文化’和‘茶文化’,其实玩的是象征主义嘛。”说着也朝何玉莲飞了一个笑眼。
4
袁英豪见何、马二人眉来眼去,本能地清了一下嗓子,说:“多谢夫人相告,请回吧。马书吏,人家是有夫之妇,咱们又在办公事,你的表情和表现,最好不要那么暧昧。”
何玉莲瞟了一眼袁英豪,心中升起一种羞恼冷冷回敬了一句:“不谢。”转身走了。
马践霜尽量不动声色,保持微笑看着妇人离开,心中却骂袁都头:草泥马,嫉妒!
袁英豪当众宣布:“孙明福先生公开行贿,这银子我们绝不能收!但是为防止银毒害人,本都头决定把这袋东西暂时送回县衙,进行消毒处理!”说着朝马践霜摆手示意,书吏不敢怠慢,把钱袋提过去,稳稳当当放到驴身上。
袁英豪拍了拍孙明福肩膀,说:“老哥是敞亮人,兄弟我非常欣赏你,走,跟我到衙门,我那儿酒也有茶也有……”又略微压低声音,“待解了银毒,你说放哪个,咱们就放哪个。”
孙明福大喜过望,放声高呼:“袁都头,您是包公里的包公,青天上的青天!是我孙氏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下半辈子我的工作就是雕一个比乐山大佛还高的神像,模样照您整!”
“太夸张了,像埃及狮身人面像那般大小就凑和了!”
“那可太委屈您了。”知道银毒可解,性命无忧,孙明福有了精神,去牵了骡子,又趴在地上让袁英豪踩着跨上鞍子。
袁英豪在骡子上回身对侯文姬说:“贤弟,我先回去了,唐国维的问题,咱们另找个时间吧!”
侯文姬追出门,说:“义兄且慢,唐家的状子还请您递给县太爷啊!”
袁英豪笑,低声说:“递什么状子啊,傻兄弟,等明天我派两个当差的,把踢死人的流氓拿住。再安排俩杀手,在牢里就把仇给唐家报了!”
“行吗?”
“袁都头多少年了,”马践霜说,“侯老板放心吧!”
“如此拜托义兄了!”
侯文姬欢天喜地,目送袁、马和骡、驴渐渐远去,年轻的男旦不禁自语道:“牙好,胃口就好,都不如有个干哥好!”
第十章
1
有的人是独生子,比如古代的唐小眉,没有兄弟姐妹;
有的人弟兄就多些,比如现代的我,有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凶,所以我连一个都嫌多;
演员侯文姬也没有血亲的兄弟姐妹,或者以前有,但失散于茫茫人海了。他是个弃孩,之所以遭家人遗弃,是因为生殖器畸形,依现代医学定义,他属于染色体基因错乱导致的性器官异常,既有男性一套物件,又有女性全部组织,俗称“阴阳人”或“双性人”。
现代医学认为,通常情况下一个人是男还是女,早在父精与母卵结合的一瞬间,就已经决定结果了。众所周知,咱们每个人的细胞中,都有二十二对正副染色体,又叫常染色体,还有一对叫性染色体。卵细胞中的性染色体是“X染色体”,精子细胞的性染色体有“X染色体”,还有“Y染色体”。如果卵细胞遇到的精子是“X染色体”的,“X十X”的结果肯定是女孩,要是赶上精子携带的是“Y染色体”,“X十Y”就会是个男孩。但是在胎儿发育的早期阶段,决定胎儿性别的基因之间实际上存在激烈斗争,是男是女,性器官能否正常形成和发育,取决于一方基因能否彻底战胜另一方基因。大多数人都是一方完全胜利,所以获得一种性别的确立,有的不行,两方基因争斗起来半斤八两,谁也不服谁,一旦相持不下,两类基因就会共存在同一胚胎中,结果导致性器官出现“卵睾体”,即卵巢睾丸并有体,也就会产生出侯文姬这样的“阴阳人”或“双性人”,现在可以做手术,过去医学不发达,这种与生俱来的性别畸变是无法改变的,有些婴儿初生时外观上不明显,家人看不出异常,也就混过去了,侯文姬生下来,明显有两套家伙:小在上,两个蛋蛋底下又有一道女孩特有的小口子,白天撒尿,小工作,天一黑,小口子就接班。
家人于是看成小妖怪,扔到山间路旁树丛中,眼看做野狗的一顿早点,被一个姓侯并以耍猴为生的河南老汉遇上了,侯老汉无儿无女,也不挑拣这孩子生理异常,就背在身后,权当博人同情的一件道具,每日喂几口汤水,这孩子竟也活下来,到两岁多,能帮侯老爹托盘接铜子了,不料老汉得了急性痢疾,一病不起,临咽气把他托付给一个叫“长袖班”的杂剧团,从此这孩子就跟着这家戏班跑码头,足迹踏遍五湖四海,却一直不清楚自己的出生地。估计就算在大街上遇上亲生父母,恐怕也是各走各路。
侯文姬没有亲哥,但他有一些师兄和干哥,这些人都很听他的话,因为他现在是班主了。关于侯文姬这个人物,元明两代至少有二十多位野史作者对其事迹加以记载,因为阴阳人在当时很少有抛头露面、暴露身份的,比熊猫还要稀罕。而侯文姬是个戏子,属于公众人物,所以大家都很关注,真的假的记了不少,传得有鼻有眼,明代著名文化人儿屠隆就在《婆罗馆溯前艳闻》中,记述侯文姬与剧团师兄弟之间事多“行秽”、“荒淫”,并评价侯文姬“嘲风弄月颓然天真,覆雨翻云何其险也”。
根据种种野史记述,略加分析即可判定,屠隆的评语虽不是空**来风,但也有些夸大其辞。性别异常的侯文姬被世人说成“荒淫”、“行秽”,更多的是因为正常人对他的侵害,比如在他十三岁时,十五岁的小师兄偶尔发现侯文姬胸部鼓着两个酒盅大的圆包,和自己平板身体全不一样,就谎称自己手上有一本《九阴真经》,提议两人照书练功,小师兄要求侯文姬脱光衣服躺好,他很听话就照办了,但没想到小师兄趴上来,竟用身上一条很硬的捣伤了他的隐密之处,捂着受伤的部位,他忙去找二十五岁的大师兄告状,于是大师兄叫来小师兄,骂了几句,又给了两个垫炮,把小师兄的鼻子打破了。
大师兄最后裁定说,双方都受了伤,算是扯平了。但是侯文姬觉得这两种伤是不一样的,小师兄就算流一百回鼻血,也抵不上自己被弄这一回伤得狠。
2
侯文姬于是又去找大师兄,说不能这么就算了,应该严惩小师兄,大师兄问侯文姬怎么严惩,侯文姬就提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大师兄趴到小师兄身上,也用硬棍子来说话!大师兄听了侯文姬的提议,几乎目瞪口呆,后来他建议侯文姬先和他“演练”一下,就是重复一遍小师兄“行刺”的经过,这样他心里好对小师兄的错误有个清楚的认知。侯文姬很爽快就答应了,结果大师兄的棍子更硬更疼,还喷出许多粘粘的肉皮冻一样的东西。
大师兄答应侯文姬严惩小师兄,但并不见他行动,每次侯文姬来提醒他,他就说“放心,我饶不了他”,然后在侯文姬身上重复小师兄的所作所为,一边重复一边询问“他是这么弄的吧”,等重复完,就又甩出肉冻来,有的粘在侯文姬腿上,有的弄到他的肚子上,更多的都灌溉到他多余的口子里。这样十几次后,侯文姬就看穿了大师兄光“演练”不“严惩”的真面目。
于是他毅然绝然找到师父,把大、小师兄都告了,四十五岁的师父正是脾气火爆的岁数,听完气得直哆嗦,又把他后面检查了一番,然后掏出他的*子,重复了两位师哥的动作,边动边说:“他爸的,老子下手晚了!让两个小崽子抢了先,我可真弱视啊!”
侯文姬等师父弄完,问师父怎么处理大、小师兄,师父说:“你说怎么处理?”侯文姬说,必须让他们每天都尝到被刺伤的痛苦。师父直摇头,说这不是难为我嘛,我可是奔五十的人儿了!
侯文姬二话没说,就去找师爷,师爷七十五了,勉强和他动了几下,就被侯文姬缠上了,说如果师爷也不给他做主,他就坐船去乡下寻访传说中师爷的师爷,估计那该是位一百五以上的老人。不管多艰难,他也要讨个公正。
师爷劝了他几个小时,但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最后终于使师爷屈服了。
侯文姬拿出一个方案:首先由师爷出手,对师父进行一番“演练”;再由师父收拾大师兄;大师兄的气自然撒到小师兄身上。
师爷同意了,如果不答应,侯文姬说不定会找到李隆基的梨园子里去。
在侯文姬监督下,大家严格按方案活动,一辈压起一辈来。侯文姬终于达到了目的,让这些给他造成痛苦和耻辱的人,领受到同样的惩罚,只是他没想到,这几个人实施方案后,对这种集体乱交越来越有兴趣,越来感情越深,每天不用督促,自动约好时间开战,剧团也从“长袖班”改名“断袖班”。这很像我周围很多人处理问题,他们从一种不正常,转变成另一种不正常,时间一长,就当是正常了。
不久小师弟得病死了,大师兄题辞:甲方乙方爱你没商量!因为悲痛过度,大师兄很快也咽了气,师父题辞:永失我爱天堂里不见不散!接着师父离世,师爷写得是:没完没了问自己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待到师爷升天,侯文姬送了一个条幅:俺把青春献给你从此天下无贼!
经过剧团内部认真评选,侯文姬的题辞获一等奖,他也因业务好,文化素养相对较高,当上了“断袖班”的班主,上任后他嫌“断袖”看上去不美,改成了“缎绣班”。
“缎绣班”在侯文姬领导下,长期游荡各路码头,无论田间地头,还是繁华都市,甚至矿区、林区和草原,都曾扬名立腕,成为元末五百家杂剧班子中的佼佼者,每到一处都会引起轰动效应。
3
我朋友安妮千依百顺照顾我,见我执意写古代,也只能是暗暗流泪听之任之,但对我把侯文姬这样的阴阳人写进小说,却感到十分惶恐,说即使古代有这种人,也不该写进小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看着恶心,而且没有良好的社会意义。她建议我把侯文姬改成姓蔡,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美丽女子,善良又温柔可人,不但唱得好,还会作曲,总之是人见人爱的美女加才女,身世上还是弃婴,但却是皇宫里扔出来的,是某次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后来被皇帝找去演出,破格封为“民间格格”,还跟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谈恋爱,这样读者肯定爱看。我不敢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就骗她说,写成女的不行,以前的戏班里都是男的,没有女人,再说他本来是双性人,干嘛要改女的。安妮说:“写成男的也行,就是双性人不好!写成男的吧,让他会一点武功,轻功就行,名字改成‘君集’,别叫什么‘文姬’,让他表面上唱戏,其实是个神偷,专拿贪官的财物救济低收入人群,后来案子发了,和一伙结义兄弟逃到崇山峻岭上高举义旗,最后归顺某位真龙天子,成了开国元勋。这样也能有读者喜欢。你非让他不男不女的,多别扭啊?你看四大名著里,哪个人物长着两套那玩意?你整这样一个侯文姬,以后邻居和熟人都得躲着你走,犯不上不是?”
我不否认安妮的质问很有力量。四大名著中的确没人长两套生殖器,但是侯文姬又不是东汉末年傲来国水泊梁山大观园人氏,不管多长了几套物件,都算他自己的,跟手执板斧、逐鹿中原、专吃女人口红的取经和尚不是一回事儿啊!至于写小说一定要写出良好的社会意义,我虽然心存怀疑,但也表示认同,并且认为侯文姬这样的阴阳人同样有良好的社会意义,我对安妮叫嚣道:“他小时被遗弃、长大被,这样的遭遇足以控诉旧社会,控诉旧社会就是变相歌颂新社会,说明人类在不断进步,这还不够良好吗?”说完就把她硬拉上床,毫无良好的社会意义地摆弄了两个时辰。
我朋友安妮从床上爬起来后,又去找那个叫谭文治的大夫,跟他大吵一番,揪他去卫生局告状,说谭大夫把她男朋友“越治越严重”,过去读的书都混成糊涂粥了不说,还变成了强辞夺理、丧心病狂的亢奋者。卫生局看了安妮带去的我手稿,立即查封了谭文治诊所,对那些蓝药片、黄药片做了检验,证明都是对人体负作用极大的非法药品,他通过走私渠道花两万块人民币买了原价十五万美元的淘汰药,这两种药分别叫“懿磷质班”和“妥灌帖睦尔”,含有跟摇头丸相似的成份,根本也不是德国和比利时的东西,生产者是一些网上通缉的国际毒贩,制毒的手艺还不怎么过硬。谭文治被交给了警方,警方又查了国际一些资料,告诉安妮说,幸亏发现得及时,“要是再吃几片,你男友弄好了阿甘,弄不好就横路进二。”“有病还得到正规医院去治,别贪便宜,马路上随便找个小诊所,简直是自投火坑!”
安妮听了警察的忠告,向学校请了假,劝说我跟她去天伽潭,在她心目中,天伽潭疗养院是最正规的了,我二哥当即给了她十万,说我的一切都拜托给她了,住院费十万不够就再给十万,“别怕花钱,啥时给他治好啥时候算。”
我不愿意去,安妮就寻死觅活,我只好答应她去天伽潭疗一阵子养。
4
在蜀中抱月巷东边,也有一个天伽潭,是一个很大的坑,狗画家唐国维就相中这个地方,想改建成公共浴池,里边有水有泥,却寸草不生,连蛤蟆也没有一只,奇异的是,人站在大坑边拍一下掌,四周就会产生蛙鸣一样的回声。据抱月巷准天家孙望川研究,说这坑是慧星撞出来的。孙望川从坑里找到了好几块脏兮兮的石头,他称之为“陨石”,他认为这些石头很有研究价值,准备送大都,交给翰林国史院或者奎章阁学士院,听说两个单位都有天文部门,但他没有路费,于是找孙氏当家人孙明福,想申请借五两银子的公积金,孙明福告诉他所有的公积金都投到孙氏的石雕作坊中,只有到年底分红时,各户才能领银子,又问他借钱做什么,他把陨石递过去,把去大都的想法说了,马上招来堂伯一顿数落,说他“吃饱撑的”,“送石头,等着换官家的板子啊”;跟堂伯整不明白,孙望川就去找县领导,方边岱对陨石很感兴趣,听孙望川讲了重要意义后,决定给他出五两银子的路费,当然掏钱这种事,不论多少,县里官员总得开个会,需要等几天才有结果。方边岱说:一般我提议的事,大家会支持,你就安心等两天吧。孙望川大喜过望,准备好行装,估计观察流星雨后,就能拿到官方资助去大都送陨石。结果就这么几天中出了事,眼睛被马御风抽瞎了。
失明的孙望川坐在天伽潭边小声抽泣,我想起网友还珠楼主很关心这个人物,临去梅池市的天伽潭前,就给还珠楼主发了邮件,因为没有了键盘,我只能用鼠标粘文档里的现成的字,然后一点一滴拼成句,为了拼“痛不欲生”四个字,我读了自己所有爱情小说中失恋的章节。足足弄了小半天才把孙望川失明的痛苦记下来,发给了我这位网友,结果发现这么写东西的话,比失明还要痛苦。
还珠楼主打来电话,听说我要去疗养院,高兴得说“早该好好治治”,又说天伽潭的银鱼好吃,全国有名,她爱吃得要命,让我买十斤邮给她。
钱都在安妮手上,那银鱼听说蚯蚓大的一条就要八、九十块,我跟还珠楼主说:“我手上就剩五十块钱了,买这买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她说:“钱我有的是啊,明天你到文艺路彩塔街文化人儿酒巴,晚八点我到那儿找你――你这一住院,不定啥时候出来了,我就豁出去会你一面吧。”
我听了狂喜过望。这是我们认识半年来,她第一次答应和我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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