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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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在彩塔街二十多家小酒巴中,“文化人儿酒巴”算是效益比较好的,老板岁数不大,可是很懂经营,挑来的歌手都是创作型的,唱得好坏不说,反正绝对是新歌。
我正午时分从家出来,花一块钱坐环路汽车来到火车站,直接上了去沈阳的火车,花十七块钱补了票,其中有一块钱手续费,又花四块钱吃了盒饭,两个多小时后到站下车,数数还有二十多块,就决定奢侈一把,不挤公汽,找了一个“摩的”,讲好五元的价钱,司机一路狂奔,刚到工业展览馆就被警察抓住了,省会城市的市民素质就是高,人家笑呵呵主动帮着警察往大车上抬摩托,警车走了还跟后边招了招手,我执意要给他车钱,他坚决不收,还说挺对不起我,没送到地方,然后打了个夏利走了。
我分辨了一会儿方位,算算路不远,就徒步走到彩塔街,来到文化人儿酒巴,要了杯扎啤边听歌边等还珠楼主现身,这天的歌手是个戴黑墨镜的白脸小女生,个子不高,头发贼长,像是兜头披了面黑斗篷,抱着把红棉吉他,如泣如诉地婉转呻吟:
他是个外地人
偶然捡到爱情钥匙
带我来到房间里
看到那盆雌月季
屋外飘着蓝的雪
淡淡花香真
他说我是珍珠女孩
温柔硌疼他的心
当他决定回海边
我送他一张黑白照片
背后写着一行字
砂是蚌的伤心人
她的声音带着点古怪的沙哑,突然间我莫名其妙地勃起了,我还是第一次因为听歌听得硬起来,心中不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精神不正常,直到歌手随着间奏介绍自己叫思雨是个盲人曾在太阳鸟歌曲大赛得过二等奖什么的,我才慢慢软下来,后来进来几个男女学生,咋咋呼呼叫嚷什么“今天人类第六次深度撞击”,那个叫思雨的歌手很不高兴,停止了演唱,酒巴里变得有些嘈杂,有人请那几个学生闭嘴,结果两伙人对骂起来,老板出面劝架,但是双方仍然各不相让,其中一个客人和一个学生拉扯着出了酒巴,十几个人跟了出去,我也想去看热闹,又担心还珠楼主突然出现,只好继续喝酒,发现那个叫思雨飞快地用纸巾擦墨镜下边,原来她在流泪,这人心事太重了点,哪儿跟哪儿就哭啊?我真该给她讲讲古代盲人孙望川是多么地心大,人家孙望川失明后只在天伽潭边哭了一小会儿,就决定永远不再哭第二回。
2
在天伽潭边,孙望川鼓励自己说:“你眼睛瞎了就哭,还叫男子汉吗,你比堂姐夫国维兄那不是幸运多了吗,你不是还能喘气还能想事吗?就算以后再也不能看星星,还可以摸陨石哪!国维兄呢?彻底完了!他的爱好是唱戏和画狗,现在不但唱不了戏,整不好还要被人编成悲惨的喜剧,改成戏来唱他;不但画不了狗,要是棺材不结实,还可能被狗拖出来当午餐吃。比起死鬼国维兄,我孙望川不是太幸运了吗?这就叫:三寸气在,便算千般有;一旦无常,万事都成空!”
想着想着,他不禁笑出声来:“像我这么幸运的人,世上能有几个?要是当时那小子拿的是倚天剑或者屠龙刀,天灵盖都给我削飞了,我呀,幸亏遇到的不是绝灭师太,也不是金毛狮王谢逊,哈哈哈哈!再说了,世上从没有永恒之物,天上的星星都会陨落,眼睛再结实,能结实过星星吗?这种玩意只是人身上一种器官罢了,早晚有一天会烂掉,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比别人早了那么几天。飞天蝙蝠柯镇恶没眼睛,一样教出了郭靖大侠那样的好徒弟,没有他在毒烟阵中领路,洪七公和全真教都得被熏死;黑白双煞的梅超风没眼睛,照样摸着人皮练成了九阴白骨爪,没有她悲惨的身世供金庸编故事,谁又会了解舞蹈家杨丽萍还会演电视剧?嘻嘻嘻嘻……”
虽然眼窝还发着钻心的痛,孙望川心头却没有了痛苦,他接二连三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自己给自己拍响了热烈的掌声,天伽潭顿时一片“蛙声”,孙望川感到一幅春机盎然的景象就包裹在他的周围,他了这种由于共振产生的富于活力的春之声,决定从此就住在这泥塘里,与天地溶为一体,以万籁充盈心胸,让本性的玻璃体随黄道十二宫的运动来自由舞蹈,让意念的眼角膜伴二十四节气的交替去尽情伸展,让心灵的瞳孔整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能量,最终迸现出不属于凡尘俗世的一双天眼!
孙望川一步步走进天伽潭,腐泥像浸泡果脯的油蜜,与沼泽的亲密接触令他仿佛身裹胞衣置身羊水之中,他是宇宙中的一个新生命体,由一化二,由二化四,细胞分裂的声音在他耳孔中如爵士鼓点有条不紊,失重的自由体验使他大感惬意,有一种似水柔情在茫茫黑夜漫游,突然头顶的百会**裂开一道口子,一百万倍于太阳的金亮光线源源不断直冲进来,灼热之后化为极度清凉,鞭笞的创伤在瞬间消失了,四周浮动着雾水一样的氧离子颗粒,泌人心脾的白莲清香让他可以不加思索地判别出仙境与红尘的差别,他能意识到自己通体放光,像一条玲珑剔透的玻璃鱼,每一寸肌肤都像鱼鳞可以体验水温一样捕捉到宇宙之光,他知道他不是开通了天眼,而是整个躯体化成了无数眼睛,既可以看到一切海市蜃楼,也可以看穿一切荣辱兴亡,这无数眼睛有机组合成为一只复眼,也可以说他孙望川成为了一只构造无比精密的天眼,一只可以呼吸、可以奔跑、可以歌唱的眼睛。
3
就在孙望川置身天伽潭中体验新生命的活力之时,他的堂伯孙明福跟随袁都头、马书吏来到峨眉县衙后门的捕快房,赶上整个县衙正在搞装修,看起来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飓风,有些房间墙壁砸通了,碎砖和土灰堆在门口,屋里和走廊上有很多踩上泥脚印的书报和文件,大量的办公用品搬到院子中,桌椅在阳光下布满灰尘,院中大柳树下堆着生锈的铁链子、脱漆的水火棍和残破的老虎凳、压杠、指夹之类的刑讯工具,五、六十个捕快和县衙其他的工作人员拿着餐具围成一片聊天,一个老当差的正在西墙下支锅给大家做工作餐,他光着油亮的膀子,双手抓着一团面,上下翻飞拉扯,然后摔到撒着干面的案上,再提起来旋转成麻花状,乘势再拉,往复几次就把面团变成了面条,将面条丢进锅中,又开始拉下一块面。炊烟不时被风卷向地面,大家被呛咳嗽后,都不约而同地转身吐痰,孙明福三人和骡子、驴一跨进县衙后院大门,星星点点的飞沫就布满他们的脸和脖子。
捕快们看到袁英豪,都招呼“老大”或“豪哥”,有的跑过来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不是我吐的”,有的搬椅子铺上较干净的报纸请袁英豪坐下,又有人捧来一碗放了很多红辣椒的抻面,袁英豪秃噜了几口,把碗递给孙明福:“老人家,你也尝尝,我们康德辉师傅的手艺很不错的!”
孙明福听了这个名字,不由自主打量那个老当差的,又看了看袁都头,心头暗自感叹:大千世界真奇妙,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连忙道谢,把碗接过来并不敢吃,陪着脸说:“闻着就香,袁都头啊,我的堂侄们是不是关在里边?”
袁英豪拍了拍脑门,叫过一个捕快:“有没有抓一批姓孙的?”
捕快用很时尚的语言回答说:“有抓。”
“关在哪个号里了?”
“回都头,装修队正在给牢房铁门涂环保漆,因此监狱在半小时内还没法使用,抓来的人都吊在树上。”
孙明福抬头,这才看见院中的大柳树上,过圣诞节一样,很多血赤糊拉的人挂在绿叶之中,是分别用麻绳扯吊上去的,他忙把面碗递给一旁的马践霜,直奔到树下:“堂侄们莫慌,大爷来救你们了!”
袁英豪命令捕快:“把孙氏子弟统统放下来,我已查过,他们都是有文化的好青年。另外马上弄一桶茶水和一桶酒来,再备一个大木盆,我要洗银子了!”
捕快们不敢怠慢,几个去备东西,一些跑到树下解绳放人,结果满树人但凡能出声的都喊自己姓孙。
孙明福站在树下指点着:“这个是姓孙的,还有那个……这个错了,吊回去吊回去,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我靠,这脸打的都认不准了!”
被吊着的孙氏青壮有的伤势较轻,一下来就扑到孙明福怀里哭,有的伤重,脚一落地不是向前平拍下去就是向后直挺挺一摔,“噼啪”声此起彼伏。由于人多绳头乱,有的就被放错,孙明福指的某堂侄,松开绳子落下的却是勃额府家丁,马御风就是被错放下来的,他从被捕到吊上树,一直昏迷着,放下来摔一下才醒,睁开眼闻见面条味说“就是这个味儿!是红烧牛肉面吧?”一个捕快说“吃啥也没你的份,说你姓啥?”他刚说了个“马”,就被重新拽了上去。
忙了十几分钟,孙氏青壮才全部着地,孙明福让伤轻的背上伤重的,对袁英豪说:“都头,我先送他们医治了,日后还要报答您大恩。”
袁英豪笑着拍他的肩:“够了够了,刚才我让马书吏把银子用茶水和酒泡上了,数数有百十两,已经绰绰有余,人得学会知足嘛!除了姓孙的,要不要再领几个旁人?”
孙明福连连摆手:“旁人不要,都头应该知道,就是这些恶人伤了我堂侄,方便的话,您替孩儿们出出气!”
“放心,”袁英豪看看树上的人,“等一会儿牢门油漆干了,我一个一个打板子收监。”又捧过一只碗说,“这是按王家娘子说的,用酒和茶水配的解药,老人家喝了吧。”
“不敢劳烦都头,我回去自配一碗吧。”
“老人家何必客气?正好由你来试试能不能解银毒嘛。”袁英豪仍然笑容可掬。
“原来如此。”孙明福心中骂了一句“损叉”,接过碗饮下,手上的黑印竟真的慢慢消掉了,“都头,果然有效果!”
袁英豪靠近孙明福手掌,仔细看了看,笑道:“这就放心了,真得感谢王家娘子,哪天我再去探望探望她!”
孙明福又在心中骂了句“臭流氓”,就向袁英豪和马践霜告辞,准备出门。哪知事情突然有了变故,迎面匆匆赶来了县令方边岱,方边岱对满院人吼道:“谁要把人放掉?快抓起来!”
袁英豪上前低声道:“老爷,这些人是有银子来赎的,您不是规定过,只要能给衙门创收,可以酌情办案吗?”
方边岱拉过袁英豪,同样低声说:“我的傻兄弟,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勃额府……”
袁英豪听了方县令一番言语,冷汗当即下来了,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不管是唐氏和孙氏,得罪的都是勃额府,如果事情处理不当,别说自己小小一个捕快头目,就是方大老爷,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4
县令方边岱告诉袁英豪,勃额府大管家托尔泰在前堂已经摔了茶碗,让捕快房马上把他府上的家丁放出来,并且把孙氏青壮交他们带回府处治。后一个要求明显违反大元法律,方县令却没敢当面拒绝,借口“更衣”,跑来后边了解情况。
“我本来趁衙门装修,打算在家整理一下《边岱搜神记》第五卷的资料卡片,”方县令说,“哪知今天刚把书房门叉死,就被托尔泰一脚踢开了,把我揪到单位,夹枪带棒好一顿批判,听了半天才知道你们捕快房拿了人家府上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小袁呀,你知道我在搞创作时,最怕别人打扰了。现在脑子都搞乱了,这几天一些好的想法、创意和构思,就这么给我一下子整零碎了!”
“老爷,”袁英豪面红耳赤,“咱弟兄们维持治安,看见斗殴拿些人回来,很正常啊,他们脸上又没刺着‘勃额府’三个字,怪不着咱啊。”
方边岱跺脚:“我也这么跟托尔泰说的,他反驳我说:别人不认识,勃额府司机马御风也在被抓了人中,他同胞亲哥哥马践霜是你们县衙秘书,他本人又是玩鞭子的社会名人,捕快们怎么可能不认识?分明就是明知故抓;抓了人,分明就是瞧不起他托尔泰;瞧不起他,分明就是瞧不起安代勃额;瞧不起勃额,分明就是瞧不起醇王爷,瞧不起醇王爷就是瞧不起当今万岁,就是作乱造反!”
一旁的马践霜听了个清楚,急急忙忙奔到大柳树下,一边寻觅一边呼叫:“兄弟,御风,你在上边吗?”
从树条的绿色中渗出一声回音:“哥呀,我是御风!我在左边树杈第三排第六号位置。哥呀,我咋想不起来,怎么糊里糊涂跑到你这院来了?”
“我说刚才听有人说话,声音那么耳熟哪!”马践霜慌忙解扣放绳,连着下来好几个,却都不是马御风。
马践霜:“兄弟,怎么搞的,光听见声,看不见你人呢?”
马御风:“哥呀,我脸被人砸了,估计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你就慢慢辨认吧!”
马践霜:“兄弟你受苦了,砸破了吧?”
马御风:“脸破了没啥,关键是面子丢了!”
这边方县令说:“托尔泰往死给咱扣大帽子,其实是安代勃额想要私设公堂,我身为一方父母官,对这种蛮横行径,绝不可听之任之。为今之计,我们既要维护法律以及县衙的尊严,又不能开罪勃额府,就同意先放他要的家丁,孙氏青壮继续吊到树上,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总之,给托尔泰来个拖拖拉拉,拖一阵儿是一阵儿,拉一会儿算一会儿。”
袁英豪被方县令一席话说得面如土灰,道声“属下明白”,立即吩咐众捕快,把孙氏青壮吊回去,把勃额府人放下来,大家也都蒙了,赶快操作起来,结果很快又是乱七八糟,有的孙氏青壮刚被吊上去,又被误当成勃额府的人放下来,有的勃额府人刚放下来,又被当成孙氏青壮吊了上去,许多人吊上吊下摔打了几次,就此成了残疾,一个勃额府擦车工竟被摔成植物人,一直躺到明朝正德皇帝调戏李凤姐那年才醒过来,有两个孙氏青壮,上下折腾了八、九十回,受不了忽喜忽悲的变化,一下子同时疯了,其中一位也是后来遇到李时珍才给治好。
方边岱被袁英豪的弱智行为,气得把早餐的豆浆油条吐出来,边吐边哭边走边骂:“见过傻叉,没见过这么傻的叉――你被停职了,挑完人就给我滚回家写检讨!”
袁英豪见县太爷气跑了,更加紧张,上前指着“这个放”、“那个吊起来”、“那个刚吊的,别放啊”,最后多数绳子都在吊放中缠绕到了一起,不是一放摔下来一排人,就是根本卡死放不下来也吊不上去,更要命的是,吊着的人这时又都喊自己是勃额府的人,从外表看全是污泥满身污血满脸一般模样,完全分不出来身份。袁英豪只好揪过来孙明福:“老匹夫,快来帮着认人!”
孙明福倒不敢瞎认,但马践霜起着疑心,跟袁英豪说:“别让他认,老犊子肯定耍心眼子!”
孙明福表白道:“我怎么会耍心眼儿呢?我肯定配合政府工作。我看这样不行啊,还是先全放下来,洗一洗再仔细辨认把握些。”
袁英豪听从了孙明福建议,吩咐砍断所有绳子,把人统统放下来,然后往人堆里泼水,经过一番忙碌,总算把勃额府的人挑选出来,又换了一批新绳,把孙氏青壮重吊上去。
马御风终于脱颖而出,被兄长马践霜抱到怀中。马御风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这全是因为大嫂,你要替兄弟挣面子啊!”
马践霜听马御风讲了前因后果,哭得泪人一样,身体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你放心兄弟,再多的银子,跟咱哥儿们的面子比,一钱不值!哥要不把那些姓唐姓孙的整尿叽,哥是你孙子!”
“我是被那个被我抽瞎的孙子给砸昏的!”
“哥一定找到被你抽瞎的又砸昏你的孙子给你报仇!”
孙明福听了这话,知道大祸临头,他一下跪到袁英豪脚下,抱着都头的大腿哀啕道:“袁包公,袁青天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袁英豪恼火地说:“你叫我咋整,谁让你们得罪的是勃额府?方老爷顶着压力,没把人交给托尔泰,已经是最大可能地维护法律、保护弱势群体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家,等着听判吧。”
孙明福还要哀求,抱着袁英豪不撒手,被马践霜打了两个耳光,又上来两个捕快,把他架到门口扔了出去。孙明福爬起来想再进去,两个捕快迅速关了大门。孙明福脸上印着一反一正两个清晰的红手印,一付欲哭无泪的表情。我在“文化人儿酒巴”等还珠楼主时,有两伙顾客搞冲突,其中一个学生也被打了耳光,回来时脸上的手印清晰可见。和古代的孙明福一样,这个学生的眼镜也被打丢了,他好像把我当成他的熟人,摇晃着坐到我身边对我说:“快给110打个电话,我被人捅了一刀……”接着他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这时我才看见他胸前有一处红枣大小的污点,突然一下喷涌出大量的血液,完全是本能,我像个娘儿们一样尖叫:“来人啊,救命啊!”接着我感觉裤裆里一热,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十二章
1
经过尿裤子之后,我开始相信自己脑子有病。
我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酒巴老板正往我嘴里灌热茶,头顶转圈围着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大家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目光里充满了嘲讽和蔑视的笑意。
都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心中很是气愤,难道我是胆小吓晕的,那不成笑话了,这年头谁怕谁啊?有句话叫“胆小如鼠”,其实就是错误的,现在的耗子连猫带人都不怕,大白天小摇小摆过马路,据电视上说,它们还敢坐游轮,和旅客一起欣赏三峡美景。耗子尚且如此,我看见有人流血就尖叫着昏过去了,这绝不是胆小。我确定这肯定是患病表现,搞不好是脑子里长了瘤子。
为了消除这些人的误解,我立即爬起来解释:“啥没见过啊?只不过我是名符其实的文化人儿,最近搞创作有点累着了,其实主要是身体有点毛病,正准备住院哪我。”
“醒了就好,”老板说,“现在送您去医院?”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不用不用,我还等人哪。”我也故作轻松地笑着,坐到椅子上,发现整个右腿都尿湿了,左腿也湿了一大块,只好翘起二郎腿,问老板,“那受伤学生走了?”
“来救护车拉走了。”老板关切地看着我,“你真没事啊?”
“没事,我有啥事?我又没受伤,主要是脑子最近添了点病,哈哈。”
看热闹的总算散回各自座位,我松了口气:“以前身体健康时,死人我都抬过!”
“这酒,算我送的,挺抱歉啊。”老板给我倒了一大杯“威士忌”,说,“这是真正的德国货,今天你在这儿的消费,就全免单了。”
“真的?”我倍受感动,“这咋好意思,我咋也得给点儿……等我朋友来她埋单。”
“是你女朋友吧?”老板小声说,“刚才她来了,看你那样,怕砢碜,没好意思挤过来,说等一会儿你醒了,让我告诉一声。”
“她在哪儿呢?”我面红耳赤四下张望。
“在巴台后边值班室哪。”
“那、那我过去得了。”我小心翼翼站起来,快步拐进巴台后边的小门。
里边是条小走廊,一侧有门,是个整洁的单间房,一个女孩在窗前背向门口站着,我叫了声“还珠楼主”,她马上转过身,冷冷地说:“行啊,背着我出来找网友鬼混,你真行啊!”
原来是安妮,我一时张口结舌:“安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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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一直跟踪我,我竟然毫无察觉。不等我解释,她就呜呜咽咽哭起来,这叫什么事啊?镇静下来后,我绷起脸喝道:“别哭了,哭个什么玩意?我咋的,还不能有私人空间啊,不能有社会交行了?你跟来干什么,是不是有病啊你?”
“你混蛋,”安妮抽搐着两肩,泣不成整句地说,“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往外跑,背着我,瞎烂搞……”
“行了,《三字经》啊?”我瞪着眼皱着眉,沙皮狗一样耷拉着脸,“谁他爸的求你对我好了,你以为对我好你就有特权了,就能当我领导啊?想啥哪,啥玩意儿就跟踪我呀?你以为你是特工啊,你是特高课呀、是克格勃呀、是联邦调查局啊?哭,动不动就哭,能不能整点高雅的?你能哭过孟姜女啊,还是能哭过刘玄德啊?别跟我这文化人儿玩‘谁的眼泪在飞’,就算眼珠子哭飞喽,架不住咱文化人儿不相信眼泪!”
我一番慷慨陈词,动用了反问、排比、假设、夸张以及引经据典等多种修辞方式,安妮听了不但没有变得知书达理,反而哭得更凶,简直可以用“涕泗滂沱”来形容。结果可想而知,我们招来了前边酒巴里很多客人,大家纷纷挤到值班间和小走廊上,连那个叫思雨的盲人歌手也摸摸索索挤过来,顺着墙摸到我的脸,说:“劳驾打听您,这是谁哭的,这嗓子唱劲歌太合适!谁帮个忙,介绍我们认识一下?我想搞个‘俏美眉’青春组合,正缺这样的搭档!”
更多的人七嘴八舌指责我,说哭声影响他们心情,让我把人“要么带走、要么哄好”,一个自称律师的半老女人还询问安妮:“他欠你多少钱?”
等大家从老板口中弄清我们的关系,人人脸上都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倒不怪大家,我和安妮在一起,比武大和潘金莲的视觉差距还大,又从安妮哭诉中知道我是背着她“瞎烂搞”,那个女律师气得脸都黄了:“姑娘你傻呀,还不跟他一刀两断?听大姐的,别因为睡过觉就以为是他的人,非跟他不可,那都是封建思想!大姐年轻时就吃了这个亏,上个月醒悟了离婚了,可是青春也荒废了。以你条件,啥样的找不着?跟这么个狗屎堆、癞蛤蟆,叫人看了都揪心!”思雨也说:“可白瞎你这嗓子了!”一个留日式小胡子的小伙实在忍不住,先踢了我一脚,又推了我一把,接着大家就你一下、我一下,把我在人群中推来搡去,几次我主动坐到地上,都被他们揪起来接着推掇,后来还是老板心眼好,说大家都冷静点,人家这位先生可自称是文化人儿,文化人儿犯了一些生活错误,大家引以为戒就是,千万别再搞出人命来。大家这才停住手,让我向安妮认个错,保证不能让她再哭,我说是她自己想哭,我整不了。那个小胡子说:“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不瞎烂搞,这小妹能哭成这样?还激波嘴硬!”思雨义愤填膺地说:“文化人儿也没啥了不起,我第二个男朋友也是文化人儿。现在这路人,除了贫嘴滑舌一肚子牢骚话,就憋着多跟几个女的上床,上了床也不好使,哼哼两声完事了,最没劲就是这路人!”很多人听了思雨的话鼓起掌来,我嘟囔了一句“也不能一概而论全埋汰啊”,马上就有人指着我鼻尖叫我“闭嘴”。
这期间安妮有几次基本上稳定下来,已经不哭了,可是听到有人说“姑娘你为这种人哭不值得”、“趁早要他一笔分手费然后和他分手”、“我要是你妈把你剁碎喂狗也不给这孙子”之类的劝告,就又拉警笛儿一样呜咽起来,结果招来更多人挤进来看热闹。
3
我恨透了哭声这种极富召唤力的因素,自古以来哭泣就是最容易招徠围观的声音。生为龙的传人,都清楚这样一个“民族秘密”,我们生活中永远存在着无数好奇心极强的观察家,而且都极富敬业精神,即便看到的事情司空见惯,也仍是围上圈子就不走。过去看游街和杀头,如今这两样看不到,就看撞车看吵架看疯子或傻子,不管好不好看、有意思没意思,只要有的看,大家就像占了天大的便宜,如果听到哪儿有哭声,简直就像苍蝇闻到了鱼腥,隔上八条街也要赶去叮一口。可想而知,哭声对人而言,多么富有吸引力,这样空泛地说,可能有人不信,我再现身说法举个例子。
按理说像我这种文化人儿,一向严于律己,几乎从来不看热闹,多次指灯发誓,至死不做鲁迅先生说的“看客”,应该说是没问题吧?去年上街看到一处“人圈”,本想马上绕路而行,猛然听见圈中传出女人哭声,当即就受不了,把誓言忘得一干二静,几个燕起燕落,钻进人群,但只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一个大老娘儿们,抡着肉嘟嘟的臂膀,把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女子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一旁还有位满脸憔悴的中年男子,苦口婆心地劝说施暴者说“你打错人了,她根本不认识我”,那打人的却胸有成竹地说“不认识并肩走?拿我当傻B呀”,被打的小女子一边捂着出血的鼻子,一边哀求说“救救我,谁帮我打电话报个警”,围观群众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当时我灵机一动,大吼一声:“凭什么打我老婆?”纵身跳到老娘儿们面前,谁成想这野蛮妇人见我出场,非但毫无惧色,反倒由动手改成拳脚并用,只听“噼啪”几声,我除了额头上鼓起两个大青包,裆下重要物件也中了一脚,眼前金灯银灯乱转,身不由己叫了声“我靠要命了”,当即捂着下身跪到地上,老娘儿们训斥我道:“松货,你都当王八了,老娘这是为你出气!”然后她揪着那中年男子出了人群,打了个“神牛”扬长而去,被打的小女子看了我一眼,扭身捂着鼻子也跑了。于是大家把我当成围观对象,继续欣赏,我也不负众望,又跪了一刻钟,才踉跄起身,拦了一辆平板三轮,给蹬车的五块钱,躺上去求人家把我送到中心医院,一进门就遇上两个医托,稀里糊涂被搀到皮肤科,大夫让我褪下裤衩,只扫了一小眼,就诊断我是“二期梅毒”,要拿七百块一支的进口青霉毒打我,吓得我夺门而出,又被医托紧追不放,最后慌不择路躲进太平间,在停尸床上熬了一夜,醒来时发现被拉到火葬场,那里的工作人员发现我还活着,非常气愤,和我吵了几句,就把我送交了附近的派出所,指控我“招摇撞骗”,“冒名顶替享受免费火化的待遇,想占民政部门便宜”,多亏警察认真调查,弄清楚我是被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大爷当成另一具车祸中的无主尸,误推出来的,干警们耐心听了我就医的前因后果,十分同情我的遭遇,知道我还没吃昨天晚饭,就买来方便面和袋装榨菜,等我吃饱,所长派警车送我到医院,替我在外科挂了号,又当着我的面,把那儿的医托儿连窝端了。我舒舒服服住了一周院,院长和主治大夫以为我是便衣,不但治好了我的伤,还顺便给我做了一个包皮环切的手术,只花了不到三百块钱,那儿的护士说他们现在谁都宰,但对警察还网开一面,“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出院后我给派出所送了“爱民如子、嫉恶如仇”的锦旗,又结合亲身经历写了一部整整二十万字的长篇网络小说《黑大褂和红锦旗》,传到东北亚原创网站发表,年底被辽宁网络人院评为“首届新锐奖”优秀作品,除了给了我一个塑料奖杯和一个牛皮纸证书,这部长篇还被学院老师精心删掉了十九万九千一百零八个字,改名《红与黑》,收录到院长主编的《新锐文化人儿网文观止》丛书中。
像我这样因为听见哭声,就丧失理智进而沦为看客的人,还算是运气好的。虽然受了伤,总算治愈了,而且因祸得福成了新锐文化人儿,实在是百年不遇的幸运儿,并且被我救下的那位穿白大褂的小女子也良心发现,跑到医院给我送了一篮子墨桔,最后还说她要一辈子对我好,这就是安妮。古代的抱月巷里,那些因为听见孙月娥哭声而聚拢到唐国维家的看客们,没有一个有幸成为新锐文化人儿,更没有被女学生爱上,反倒无缘无故引来牢狱之灾。他们都被捕快们误认为是专程参加狗画家葬礼的宾客,绳捆索绑抓进了县衙大院,其中多是附近街巷的闲人逸士,开孙月娥批斗会的唐氏青壮却侥幸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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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青壮没有继续逗留在唐国维家院落里,是因为来了一位姑奶奶。前边说过,唐氏家族公共积金被孙明福强行借贷,并且趁乱交给捕快头目袁英豪,用来行贿官府,以便救还孙氏青壮。因为畏惧袁都头、马书吏,唐氏青壮眼睁睁看着一麻袋银元宝被官家的毛驴驮走,只能是敢怒不敢言。等袁英豪、马书吏带着孙明福去了县衙,大家才纷纷起身,围着孙月娥,质问她“为什么不加阻挡”。孙月娥和大家一样,也很心疼那袋银子,听见质问,忍不住又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五大三粗的男人都阻挡不了,我一个弱女子,拿什么挡?”这话很像唐朝时农民领袖黄巢一个小老婆说的,黄巢被唐僖宗指挥还乡团驱逐出长安后,他的那些小老婆很多都落到唐僖宗手上,僖宗不知咋想的,在长安街市上搞公审大会,质问那些女战俘,说你们中可有不少大家闺秀,怎么就轻而易举被黄巢叉叉了,为什么不抗拒?有一个女子昂首说,皇帝你都抵抗不了黄巢,我们女人家如何抗拒?引得围观群众一阵大笑。唐僖宗本来想耍耍威风,哪知一开口就被噎了个结结实实,恼怒之下,下旨将跟从过黄巢的女子全都砍头,这些女人引颈就刀,没一个求饶的,气得僖宗回宫大病了一场。唐氏青壮被孙月娥这一句反问,噎的也是好半天哑口无言。
这时候唐氏一位长者唐凤姑赶来了,这是个一辈子没嫁人的老处女,唐国维祖父的堂妹,年近八旬,但是保养得好,不但一根白头发没有,黑的也都剃了,原来老人家自幼信奉佛教,少年离家出走,在泰国当过比丘尼,法号释德贞,中年回国,在长安麟趾寺当过副住持,后来因为练美容瘦身的气功走火入魔,打死了两个小尼姑,官府把她关进大牢,一关便是二十八年,释放后从佛门大师变成了市井俗婆,打人的毛病没改,还学会了骂街,哪个庙也不敢收留她,万般无奈回到老家,唐国维祖父给她在城东喊泉巷买了一个小院落容身,又送了些银两当本钱,唐凤姑从此卖煤炭为生,尽管不能再入佛门,但老人家光头已经习惯了,仍是个比丘尼的发型,因为练过气功,脸上一条皱纹没有,倘若不说话,都以为是个秃顶的中年男子,除了耳朵有点背,其它器官都很正常,连月经都还没闭,据说也是练功练的,身材看起来十分单簿,嗓音却很高,卖货时经常一把抓住赶集的,唱着吆喝:“煤,我不让你走!”要是生在今天,凭这一嗓子,再戴上黑边眼镜,很可能被歌迷误认为是五十年前的某位光头歌星。她在集市上听说唐国维死了,立即收了摊儿,挑着担子跑上门来,一见孙月娥就喊道:“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捧一把黑土,来把孙子埋掉!”
孙月娥正在万分委屈中,看见来了长辈,当即哭叫:“老祖宗,总算老唐家还有个姑奶奶,可得给孙媳做主啊!”
唐凤姑放下挑子,说:“对,该入土就入土,人死入土为安,咱家就是来给可怜的孙子超度的!有咱家在,唐氏谁死都不用另请和尚,他们只会一句‘俺把你哄’,咱家会的可是全套的‘菠萝菠萝蜜’。给和尚的钱,省下给咱家就行!”
转身看见缎绣班的侯文姬和两个男演员,唐凤姑十分高兴:“对了,这就对了,找几个唱戏的,效果就是不一样,凄惨惨唢呐一吹,悲切切胡琴一拉,任是铁石心肠,也得黯然神伤。这丧事够档次!”
唐氏青壮见堂嫂孙月娥有告状的意思,纷纷抢先揭发,唐希计首先凑近老太太耳根子,喊道:“唐氏公积金叫孙氏给强借了,老太太你可要主持公道,唐国维媳妇是唐氏的千古罪人啊!”唐梦雪也扒着唐凤姑另一边耳朵:“姑奶奶,孙月富把咱唐氏一麻袋银元宝全送了官府,去救他们孙家人了!”
唐凤姑怒不可遏:“什么,唐氏的钱凭什么借给姓孙的?该分咱家的那份,今天必须给咱家!孙月娥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从中搞的鬼?”
孙月娥本指望这位姑奶奶教训认钱不认亲的唐氏青壮,没成想老太太也是一副财迷相,当即号啕大哭。
唐凤姑上前给了孙月娥一记耳光,骂道:“哭你爹个尾巴?咱家听说唐国维那孙子是被勃额府打死的,你做为未亡人,就该拿上绳子,到勃额府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赚些银子回来。反倒把唐氏的公积金借给了你们孙家,臭不要脸的败家玩意,今天不剥了你的皮,咱家就他爸的不姓唐!”
说着伸手开始撕扯孙月娥的衣服,两三把就将未亡人搞得四下走光。孙月娥披着布条儿,捂着重要部位,一边尖叫一边在院中奔跑,唐凤姑张牙舞爪在后边追赶。唐氏青壮人人大快,拍手跺脚齐喊“加油”。侯文姬看不过去,拦住唐凤姑说:“老人家,你污辱妇女,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唐凤姑毫不畏惧:“你这二尾子、臭戏子,哪儿都有你?我是唐氏年纪最大的,我宣布你的节目被拿下!听清楚,你被解雇了,快滚犊子!”
侯文姬身为名角儿,哪受得了一个市井婆子的辱骂?他叫了声:“可恼啊!”拉开架式,就要与唐凤姑动手,偏巧这时班里的一个龙套跑来报信,说戏园子被勃额府一伙人砸了,好几个演员还受了伤。侯文姬听得心慌,顾不上再搅唐氏家族的混水,领上演员们,急冲冲奔往红柳林。
侯文姬一走,孙月娥便落进了唐凤姑的魔爪,只剩磕头告饶的份儿,在唐凤姑和唐氏青壮的逼迫下,她哭哭啼啼地答应,一定讨回孙明福借去的一麻袋公积金,又保证到勃额府门前上吊,从而讨来巨额赔偿金,然后由唐凤姑主持分配给大家。
唐凤姑让孙月娥写了《讨债保证书》和《上吊承诺书》签字画押,然后指挥唐氏青壮把唐国维家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书画纸笔、衣服鞋袜等物,肩挑手扛送往她家做“抵押”。很快,唐国维住宅被洗劫一空,除了他的尸体没人搬,家里的耗子都被掏出来打死,送往姑奶奶家,给唐凤姑家中的猫当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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