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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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唐凤姑养着一只毛色墨黑的老猫。这猫和唐小眉一样,这时也是八岁。唐国维曾经带唐小眉去过这位太姑奶家。城东的喊泉巷十分狭窄,稍胖一些的人,需要侧身进出。唐小眉提着一包糯米糖果,随父亲去探望太姑奶,这天应该是个佛教节日,究竟是哪位菩萨生日,唐小眉记不得了。
那天他们一共走了三家,都是唐氏长辈,都要送礼品和磕头。到喊泉巷是最后一处,唐小眉感到很乏味,喊泉巷里静悄悄的,除了父子俩在青石板路面上磨出的脚步声,连个鸟叫也没有。唐凤姑的大门是黑色的,院子里的煤是黑的,二门也是黑的,从里边跑出的猫,也是黑色的,穿黑布衣、黑布裤、黑绑腿的太姑奶一嘴黑色幽默,拍着唐小眉的脑袋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拍得唐小眉眼前一阵阵发黑,然后这位太姑奶给唐小眉弄了一碗黑扁豆糊喝,并告诉他“一缕浓香,一缕爱意,这是西方黑扁豆糊。”
唐小眉没喝出浓香,也就没感觉出爱意来,只觉得西方这东西很咸,喝了两口他的嗓子就哑了。后来父亲和太姑奶在房间里谈话,唐小眉就来到院中的井边,想打一桶水喝,他先探头向井内看,里边白森森一团氲氤之气,父亲曾告诉过他,“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乃太极之像”,并说圣贤朱熹就是朝井里看,才悟出至阴之地必有一点至阳的至理名言。太姑奶院中的水井看起来很浅,里边映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经过一番辨认,他发现那是他的脑袋,在“脑袋”上,漂浮着很多草棍、长脚带翅的小型昆虫和唾沫一样的白沫子,并且能闻到井泥腐烂的臭味,唐小眉一下倒了胃口,他决定宁可渴死,还是回家再喝。
2
抱月巷口有一口极深的大水井,水又清又甜,在夏天,唐小眉和巷内其他孩童经常把山李子和木瓜吊下井去,冰上几个时辰,再提上来吃。邻居女孩王灵儿、王可儿不敢靠近井边,不光是胆小,更多是怕母亲何玉莲责骂。她们想吃冰过的水果,通常要央求男孩帮忙,男孩也不白帮,冰好提出来时,要拿走仨瓜俩枣当“回扣”。姐姐王灵儿会找巷子里任何男孩,但是妹妹王可儿只找唐小眉帮忙,这是因为唐小眉帮女孩们从来不要回报,放进多少,提出来时交给她们多少,一口也不动;但也正因为唐小眉不要“回扣”,所以王灵儿从来不让唐小眉帮忙;因为王灵儿从来不让自己帮忙,唐小眉就觉得这个女孩很特别,他经常主动提出帮她,每次都被王灵儿拒绝。王灵儿去央求别的男孩,宁可拿出三分之一乃至一半给人家“回扣”,也不恩准唐小眉帮忙的请求,这件事让唐小眉百思不得其解。
在太姑奶的院井里,唐小眉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长得没什么特别,和其他男孩相比,似乎更干净更顺眼一些,他知道自己很平庸,既不会画狗,也不会写诗,可是他也会唱上几句,还会训导宠物蛇,他也有理想,不止是要学会炒菜,还要学会武功。论相貌,自己比不了美男子堂舅孙望川眼睛大,可也不是个独眼怪,但是为什么王灵儿就不用自己帮忙呢?这个问题已经缠绕他很长时间,以至每次看到镜子或水面,唐小眉都身不由己想通过自己的影子,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最后通常看花眼,从波光流影中浮出王灵儿一张冷漠的小脸。
其实王灵儿是整个巷子里公认的温柔女孩,走路怯生生,说话羞答答,夏天穿着一袭绿色八幅罗裙,看上去像让某散文家倾心不已的“女儿绿”,是个女孩中的女孩,朱熹看了也得承认她就是至阴至柔的代言词。唐小眉想不通的是:对任何人都笑模笑样的王灵儿,咋一见他就变得生硬漠然,甚至迸发出一种傲气来;这“至阴之地”存在的那一点“至阳”,为什么偏偏只针对他;别的女孩对自己都很好啊,王灵儿为何对自己拒之千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到底哪儿不对头?
我很佩服唐小眉,他八岁就懂得以女孩为镜子,来检点自身存在的问题;我在这个年龄只关心女孩为什么不长小,从来没在乎过她们对我的态度。两者相比而言,前者就是大哲学家,后者小流氓,天壤之别一目了然。现在想起来,当然很惭愧,可是也无所谓,童年的差异不影响以后的发展,后来咱就弄懂了,女孩不长小,主要是为了咱们;咱们长,也是为了人家。当然这还不算有学问,主要我明白长不出来的深刻原因,她们染色体只有“X”没有“Y”。这道理,古代的唐小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就算和他扯平了。
在喊泉巷太姑奶家的水井边,唐小眉盯着自己的影子想王灵儿,意外情况突然发生,唐凤姑那只毛色墨黑的猫突然朝唐小眉发起进攻,一点缘由也没有,黑猫先发出一阵呜噜噜的喘息,接着后腿一蹬跳起来直扑井边的思想者,唐小眉刚扭过脸来,猫已经到了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后果严重,手忙脚乱的唐小眉“哎呀”一声,就落进了水井里。这事看着不平常,要是细想想,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在古代有一种说法,如果你无缘无故被伤害,施害者极有可能是你前世的仇敌,这种说法大概来自佛教中的轮回报应理论,在今天属于封建迷信,科学的解释可以是这只猫处在发情期,或者该猫身上带有老虎的基因,但接下来的事,科学就解释不了,这只黑猫开始用爪子朝井边拔拉石块,并用嘴叨起来,俯到井沿上朝井里扔下去,这件事看着又不平常,但再想想仍然平常得很。
由于猫开始扔石块,井里的唐小眉短时间内就掌握了一个成语:落井下石。他也无师自通地接受了迷信说法:前世中他和此猫有极大的仇怨。很可能在前世里,他是一只凶狠的狗,咬死过该猫的亲娘;或者他也是猫,在垃圾堆里勾引过该猫的亲姐妹并且始乱终弃来着;又可能这只猫前世是某个人,被唐小眉严重地伤害过,比如抢劫后扔进了井里,后卖进妓院,栽赃后送进了监牢,扒光后推进火坑,甚至比这些还严重,猫是武大郎,唐小眉是西门庆;猫是晴文,唐小眉是王夫人;猫是白骨精,唐小眉是孙悟空;猫是周瑜,唐小眉是诸葛亮。既然因果报应,就要颠倒乾坤,周公瑾三气诸葛亮,白骨精三打孙悟空,晴文做了王夫人的主子,武大郎给西门庆戴绿帽,这些事乍听起来耸人听闻,绝不能算平常,可是仔细看看咱们周围,简直比比皆是。所以一只猫把一个人扑到井里再扔一些石头,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大家都知道,不平常的事都出自平常中,平常中也一定产生不平常的人。我写的古代故事中,经常写到平常人,有的甚至平庸至极,比如吃饭咬腮帮子、小便尿湿裤子的唐小眉,有时一不留神,难免写到不平常的人,比如井底的唐小眉。之所以说他不平常,是因为落井后,他不但没哭没喊没淹死,反倒迎着落石慢慢爬了上来,而且除了有些湿漉漉,从头到脚毫发未损。
前边说过,我朋友安妮有个堂哥叫安冬,是个被史学家批判过的文化人儿,后来住进天伽潭疗养院,我到那里后,和他成了邻居,曾把入院前写出的《东墙记》手稿拿给他看。他看了以后,认为我塑造的是一个扭曲的儿童形象,给中国儿童的创作开创了全新的抹黑纪录,并阴阳怪气地说:“一个莫须有的古代人物,招你惹你了?”
我对他把唐小眉说成莫须有的人物不敢苟同,当即摔了病房里的暖壶,说历史上唐小眉确有其人,怎么是莫须有呢?安冬说即使是真人,进到书中,也必须乔装打扮,又和我扯什么唐三藏和唐玄奘如何如何,我告诉他:“别的姓唐的我不知道,但唐小眉我是查过史料的,我是因为他在童年就能从井里自己爬出来,所以才选他当了主人公,而不是他当主人公,我才安排他从井里爬出来!”
安冬说:“你不要激动,既然是写小说,唐小眉是否真有其人,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这本《东墙记》不是原创小说,写元曲的文化人儿皇仁甫已经写过了。”
我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哪来个皇仁甫,我咋从来没听说过?”
安冬说:“就是白朴啊,字叫仁甫,又字太素,号兰谷先生,《录鬼簿》里有他的剧作十五种,现存剧本三部:《梧桐雨》,《墙头马上》,还有就是《东墙记》,这事,文化人儿都知道!”
我被他一句话就弄出了文化人儿的队伍,心里别提多窝火了,不料他还不罢手,又问我看没看过《孟子》,对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有啥感想?问得我张口结舌后,这败家文化人儿又说了句很伤人家自尊的屁话:“其实敢叫《东墙记》的书,不该是这么简单粗浅的。”然后他就像八大山人画的野鸟一样翻着白眼,大声招呼护士来收拾病房。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灭了我一道,从此我发誓再也不和患精神病的文化人儿来往,尤其是姓安的,而且连温瑞安的小说我也不看了。
3
后来我离开医院后,靠卖油炸食品发家致富,成了石尚岛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儿,彻底地觉得当不当文化人儿无关紧要,对安冬的仇恨才逐渐瓦解。至于《东墙记》跟古人作品重名的事,我也没再往心里去,天下同题作品多了,孰优孰劣,主要还得看里边的人物。据我所知,唐小眉是唯一能在落进水井后自己爬上来的古代儿童,在他之前还有位大舜帝,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推下井,从暗道又溜了出来,但大舜是成年人,而且暗道是事先挖好了,跟唐小眉硬爬上来相比,不足为奇。
得以生还的唐小眉,让他的父亲唐国维、祖姑奶唐凤姑以及致他落井的大黑猫都感到万分震惊,生性吝啬的唐国维当天就给他一口气买了糖葫芦、芝麻糖和孙悟空泥塑面具;唐凤姑盛赞这位重孙辈的孩子是“大难不死的小英雄”,“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至于那只猫,自唐小眉上来后,吓得吐出半只死耗子,尾巴梢上的毛都炸开了花,接着昏迷了半个时辰,醒来后一直抖个不停,它本来通体黑毛,这之后尾巴梢一夜间全白了,以后生的崽子也是身上全黑、尾梢雪白,到明朝初年有人编《名猫谱》,发现蜀中这种猫很特别,就起名“鞭打绣球”,编进了谱子中,却不知道历史上第一只“鞭打绣球”是被唐小眉吓成那副模样的。
唐小眉对落井下石的黑猫印象很深,当他看到以祖姑奶唐凤姑为首的亲戚们洗劫了家中全部财物,马上联想到那只黑猫,一瞬间心理年龄就成熟起来。
看到瘫坐在父亲尸体旁茫然失措的母亲,唐小眉说:“娘亲,祖姑奶和堂叔们如此迫害我们母子,完全是黑猫行径,我们必须像我一样,勇敢自救,从深井中爬出去,首先我们离开家中,上峨眉后山找武林高手,刻苦学习搏击,等毕了业再杀回来,把他们抢去的东西夺回来!”
孙月娥非常惊奇地听了儿子的话,却仍是哽咽道:“孩子,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武林高手哪那么好找?即使找到还要起早贪黑学把式,一想就犯怵,倒不如寻根绳子上吊来得省心,咱娘俩就当没来过人间,早死早托生!”
唐小眉批驳道:“这是懦夫之举,父亲九泉之下,定会悲痛万分,阴曹地府见了面,也会责怪你没文化。现在还是封建时期,对你这样的老娘儿们有规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现在你是寡妇,必须听我的,这事你不知道吗?”
“可您老才八岁,听您老的,还不如一死百了。”
“娘亲不要再执迷不悟,看你腰条儿还不错,怎么只知道说这等灰心丧气的话?”
孙月娥拍了拍《上吊承诺书》:“我儿,不是为娘没志气,实在是受不了苦苦相逼,再说我现在吊死,不但解脱痛苦,摆脱凌辱,还能在历史上混个贞节烈妇的好名声,权衡一下,还是挺划算的。”
唐小眉嘴撇到后脑勺:“拉倒吧,贞节烈妇有啥了不起,各朝各代不可胜数,比养鸡场的苍蝇还多,相比之下,还是女侠客更有创意,我设计定了,以后你就当女侠,孙月娥太土,现在就给你起个江湖名字,叫‘津门一枝花、峨眉散人孙八十八’!”
“八十八,数儿是不是太大了?”
“不大,吉祥数字又显得姊妹弟兄多,单凭这名头也能吓趴下几个!”
“那您老怎么称呼?”
“我就叫‘打虎将神拳太保唐少侠’吧,简称‘唐打虎’,咱们这就找柴火把我爹烧喽,然后星夜上峨眉!”
“还是慎重一点吧,怎么说你爹也是蜀中才俊,搞个仪式还是必要的。”
“搞什么搞?你再哭两声,我烧几张报纸就算齐活儿!”
唐小眉跑出去,很快扛回两大捆干柴,不等孙月娥盘问,就招供是从邻居王家柴房里顺出来的,“等日后我做了武林人士,一掌打倒两棵大树,还给她们就是!”
“可这属于盗窃啊,”孙月娥愁眉不展,“咱家从来没人违法犯罪啊!”
“罗嗦,不赶紧把死人处理掉,污染环境传播疾病才是犯罪。”唐小眉把柴堆到尸体边,“快哭快烧快完事,一会儿天黑走山路就不方便了。”
“等一等。”孙月娥靠近夫君的脸,凝视了片刻,扭头对唐小眉说:“烧你爹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个家族机密。”
“烦不烦啊,你怎么也搞这套?”唐小眉皱起眉头,“有啥快说。”
4
孙月娥流着泪讲了一段话,唐小眉听罢愣了片刻,嘟囔道:“这也算不上家族机密,只不过是家庭。”
母子俩开始焚尸,孙月娥边哭边唱了一段天津快板:
叫声国维
细听妻言
一把火烧起来就算交差
你去投胎
我们缅怀
武功练本事威震四海
孤儿寡母
也能成才
不怕苦不怕累咱叫能奈
死鬼有灵
保佑妻孩
行大运发大财笑口常开
……
焚尸仪式尽管简单,但是孙月娥的哭腔快板仍吸引了附近几条巷里的看客聚集过来,多数都是人到中年的闲人逸士,最喜欢听女人哭,这次不但可以听哭声,还能欣赏大城市天津的曲艺节目,并目睹一代才俊烧成灰烬,大家高兴极了,结果越聚越多,有喊好的,有鼓掌的,更有好心人用袖子帮着扇风,一时间火焰熊熊,长袖舞动,很是壮观,另有一些文人雅士正吃着晚饭,怕错过焚尸又不想耽误饮食,于是携酒带菜边吃喝边观看,搞得焚尸成了一场富有休闲意味的篝火晚会。唐小眉发现邻家王灵儿、王可儿姐妹俩也忍受不了“篝火晚会”的吸引力,借着王家院中临墙而生的歪脖槐树爬上来,趴到东墙头上看热闹,于是他跑过去,招呼她们下来,但姐妹俩都怕母亲何玉莲责骂,连连摇头拒绝唐小眉的邀请。
唐小眉郑重其事地告诉姐妹俩说,等一会焚尸结束,他和母亲就要投身武林,以后大家做不成邻居了,而他有好些话想跟她们聊,尤其是姐姐王灵儿,他说:“还是过来吧,以后没机会了。”这话如果是成年人说,态度就显得很暧昧,好在他们都是孩子,这份恋恋不舍可以往纯洁友谊方面理解,妹妹王可儿有些动心,一条腿已经跨过墙,姐姐王灵儿仍然犹豫着,一手按着妹妹,一手捻着辫梢,眼波转动,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微币泛红,这副样子像一幅美丽图画,让唐小眉心神摇曳。
为了打消王灵儿的犹豫不决,唐小眉利用自己特长,徒手攀爬到墙头上,坐稳后对王灵儿说:“总觉得我自己很聪明,为什么看不懂你?”
王灵儿低着头不做声,唐小眉想想,就把袖子里那条宠物蛇拿出来要送给王家姐妹,并说了些“此去山高路险,以后见蛇如见人”之类的煽情话。
就在这时候,火里的尸体突然翻了个身,接着听到唐国维的哼叫:“好烫!”
和前次复活一样,这一声引发了严重的后果,据后来官府统计,至少有一位看热闹的当场心脏病发作,一声不吭就倒地而亡;还有五、六位从此患上了恐火症,看见烛火都喊“有鬼”。当时院子里铅酒壶和杯盘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响成一片,有人叫“还活着”、“快泼水救人”;有人指着孙月娥骂:“这傻娘儿们怎么搞的,人没死透就烧?”更多的人捂上脸,不忍再看火焰里扭来扭去的倒霉蛋,这时唐国维下半身已经烧得骨盆都碎了,上边的肋条骨也都焦了,一个业余诗人朝他喊道:“你要早醒两分钟就好了!”焦头烂额的唐国维点了点头,说了声:“可不,咋整也来不及了。”那条宠物蛇看见主人在火中挣扎,扭头咬了唐小眉一口,然后蹿到火边,一头钻进去以身殉主,马上就被烧焦了。
孙月娥不顾众人谩骂,连声对火中的唐国维解释,说焚尸的点子是孩子出的,跟她没关系。唐国维有气无力骂道:“都怪你,这败家孩子才能平庸至极,因此我就没有告诉他我研制了‘三死还阳丹’,吃下这种药,便等于拥有了三条命。不是我给他吃过这药,败家孩子怎么能落到井里还可以生还啊?他还可以跳两回井,我却惨了,明明已经复活过一回了,肯定可以再活啊,你们怎么就没有脑子呢,怎么就焚上尸了?连‘一波三折’、‘绕梁三日’这种中国传统的‘三文化’都不懂,太他爸让人闹心了!”孙月娥问他还能不能再复活一次,唐国维哼了一声说:“事不过三啊,哪还有那么多便宜事?再说我烧得七零八落,活过来再上街,还不吓死别人?拉倒吧!”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想方设法扑灭火焰,有人折树枝朝火苗上打,有人脱衣服往火上盖,不少人脸上被烧起水泡,却还是晚了很多时间,火熄灭后,唐国维基本上是一堆焦炭,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人模样,颅骨还是球状,但是风一吹就成了飞灰。唐小眉始终在墙头上发愣,猛听孙月娥朝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都怪这败家孩子心急,我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以后一分钱零花的也不会给他!”唐小眉听了这最后一话,打了个尿噤,叫道“太不公平了”,身体一仰,就落到王家的院子里。
后来他恢复知觉后,王家姐妹告诉他,唐国维被烧成灰烬后,孙月娥一跳一跳地连哭带骂,成为焚尸节目中最的一幕,使看热闹的闲人逸士们获得了最大的刺激和满足,但是突然间就来了大队捕快,把唐国维家院子里所有人,包括孙月娥全部抓起来押走了。
由于唐小眉摔昏了,王家姐妹非常得意地告诉他看到的一切。结果何玉莲出来,把她们撵回闺房,又对唐小眉说:“干啥非往我家凑和?年轻轻的,别这么好色。”把他推出院门。
唐小眉来到街上,很快打听到抓去的人都被关进县衙,官府还发了布告,说孙月娥涉嫌谋杀亲夫,而那些参加葬礼的宾客有可能是孙月娥的奸夫集团,同样涉嫌参与谋杀,案情重大而又复杂,正在进一步审讯和调查中。
第十四章
1
得知孙月娥被捕后,唐小眉最急切的想法是把母亲解救出来。他先到旧庙集上,盯着衣料较好的人,然后伺机扒窃人家的钱袋,其想法是利用偷来的钱向牢房看守行贿,让看守把孙月娥放出来。这样的思路表明当时社会非常,连小孩子都知道“钱能通神”。不过他丝毫没有想到,小偷不是随便可以当的,如果没有加入盗窃团伙,行话说的“没拜码头”,就会被视为抢人家生意。结果他刚刚得手偷到一个沉甸甸的钱口袋,还没来得及数里边有几钱几两,就被名叫“辣哥”的扒手组合发现,“辣哥”成员是四个天南地北混日子的流浪儿,他们七手八脚把唐小眉架到肮脏的旧庙中,为首的是北方不良少年韩林儿,瘦高白皙,衣着光鲜,也不说话,先抽了唐小眉两个耳光,然后一个摇着破扇子的小胖子朱升翻着白眼开始训话:“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敢抢我们弟兄的生意,这不是找死吗?”
“辣哥”的另两名成员分别叫郭天叙和刘平儿,郭天叙孔武有力,刘平儿弱不禁风。两人上前搜钱,唐小眉不服,于是四对一开打,经过一番拳脚较量,唐小眉虽然打倒了胖子,但也搞了个鼻青脸肿,最后只得投降,乖乖把钱袋送上,又朝韩林儿商量道:“老大,多少给小弟留口饭吃啊。”
郭、刘加上小胖子朱升和老大韩林儿,四个小混混商量了一番,又由朱升发问:“小兄弟有两下子,出道多久了?”
唐小眉告诉大家,自己是头一次扒窃,而且纯属业余客串,只为救母出狱才走投无路出此下策,他尽量绘声绘色讲了家中剧变,刘平儿最先听哭了,替唐小眉向韩林儿求情:“老大,把钱还给他吧,爹死娘坐牢,他的情况好惨好惨啊!”
韩林儿不以为然:“比他惨的多了,咱们又不是慈善大使。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整死他就够意思了,还他钱,简直是笑话!”

唐小眉叫道:“老大,讲点爱心好不好!”
韩林儿冷笑:“你又不是女的,跟你犯不着。”
唐小眉气得嘴唇发抖:“我这么煽情你都不感动,难道是铁石心肠?”
韩林儿说:“这叫英雄本色。感情脆弱怎么当老大?”
唐小眉挑衅道:“玩狠的我也会,上刀山下油锅家常便饭,有能耐划个道儿比一比,谁赢谁当老大!你敢吗?”
大家顿时来了兴致:“这是叫号啊!”“老大,跟他整!”“怕他还混不混了?”
韩林儿也没把唐小眉放在眼中:“比吧,你说玩什么?”
于是唐小眉把“辣哥”们带到寺后井边,对韩林儿说:“跳井,你敢吗?”
“你敢我就敢――”
韩林儿话音未落,唐小眉一头扎了下去。等他从井里爬出来,“辣哥”们都成了木雕泥塑,韩林儿脸色通红:“得,我退二线,你是老大!”
唐小眉吐了几口井水,说:“兄弟开个玩笑,大哥不必当真,要是拿我当朋友,把钱还我吧!”
韩林儿立即把钱袋递过去:“兄弟,今天让哥开眼了,真有你这样要钱不要命的!你还会别的本事吗?”
“惭愧啊,就会这一样!”
朱升叫道:“这算是特异功能吧?”
郭天叙和刘平儿也从惊诧中醒转:“太神奇了,从那儿学的这好本事?”
唐小眉顿时严肃起来,一字一字地说:“不要糟践人家特异功能,我这项本事是自我开发的,如果要起个名字,‘自甘堕落’最合适。”精神病文化人儿安冬就是针对唐小眉的“自甘堕落”,认为我塑造的儿童形象是“扭曲”的、“抹黑”的。
2
后来我在石尚岛遇到过安冬,跟他打招呼,他还装模作样说不认识我。他穷得衣衫不整,满脸污垢。看在安妮面上,我让伙计小马追上去,送给他100块钱。他看在钱的面上,跟伙计转回来,对我说:“朋友啊,还是咱文化人儿跟文化人儿亲啊。”我说我已经不是文化人了,现在就是个做小买卖的街头混子,“您也别叫我朋友,咱高攀不上。”他听了脸皮红都不红,说不管怎样,冲这100块钱他都拿我当朋友,还说:“我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文化人儿,想有朋友,就不能挑三拣四;人有时真就得像你写的那个唐小眉,只要对脾气,不三不四都可以交!”气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确写在《东墙记》中写到过,“自甘堕落”的唐小眉和韩林儿等不良少年在旧庙里成了朋友,经过更深交谈,唐小眉得知韩林儿的爹叫韩山童,郭天叙的爹叫郭子兴,刘平儿是孤儿,有个大爷叫刘福通。
韩山童、刘福通和郭子兴都是民间组织白莲教的领袖,平时忙于发展教会工作,对韩林儿、郭天叙和刘平儿疏于管教,三个孩子就从家乡的私塾馆子出逃,到峨眉山寻访武林高手,半路结识了另一个流浪儿朱升,组成了“辣哥”队伍,他们在峨眉山前后胡逛两三月了,连高手的影子也不曾遇到一个,由于花光了钱,便盘踞在荒废的瑞德寺中,靠偷盗度日。
唐小眉一下有了数位新朋友,很是欢喜,听他们讲入峨眉山经历,没有寻到想像中的高人,又十分失望,顿时感到前途渺茫,不知方向。
告别几位“辣哥”,唐小眉来到衙门向狱卒行贿,请他放了母亲孙月娥,狱卒先收起银子,然后拍着胸口发誓说:“这辈子我从来没见过姓孙的囚犯。”唐小眉和狱卒吵了几句,旋即被推打出门,又遇上了缎绣班的老板侯文姬。
侯文姬说,他们戏班子遭到了勃额府家丁的袭击,演员被打,道具服装被毁坏,他来找义兄袁都头告状,捕快们说袁英豪已经被停职反省了。
侯文姬领唐小眉到面目全非、一地狼籍的戏园子吃了晚饭,天色渐渐黑了。往常这时戏园子该演出夜场戏了,但是今天只能停业。
侯文姬让唐小眉先住一宿,明天再想办法搭救孙月娥,唐小眉说他想回家,因为按习俗,他得为亡父守灵。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新打算。
唐小眉回家路上捡了个破瓦罐,进院后把唐国维的骨灰收了,暂时埋到东墙下。
因为行贿不能救出母亲,他决定铤而走险、劫牢反狱。
为了对付守卫,他要武装好自己,于是到大姥爷孙明福家去偷菜刀!
3
对于这把菜刀,很久以前唐小眉就想据为己有,因为上峨眉山拜师学武是他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事,但大人对后山狼虫虎豹的许多渲染,让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有了菜刀,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山。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唐小眉看来,山中的野兽都只是会跑的萝卜和白菜。所以第一次看大人用菜刀轻易切碎蔬菜,他就决定早晚要来偷走它。
他爬上房顶,踩着瓦片来到孙明福住宅,下边一片黑寂,估计孙明福已经熟睡,唐小眉爬下房檐,轻轻落到院里,轻车熟路摸到屋内,菜刀是用铁链和大号铜锁固定在厨房的,想偷刀必须先搞到铜锁的钥匙。唐小眉先爬进大姥爷的卧室,里边竟然空无一人,他非常幸运地翻到枕下的一大串钥匙,又溜到厨房,如愿以偿握住了向往已久的武器。
这时的孙明福正开始运尸工作。
孙明福被赶出衙门后,想不出任何办法解救孙氏青壮,于是只好采取老庄“无为主义”,决定顺其自然,他对自己说:“反正银子已经送了,不管用也没别的路。”在他与官府打交道的全部经验中,送钱既是下策,也是中策和上策,这也是古代普通百姓统一的思维,所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打官司就是打钱,不出钱官司没法打,一旦出了钱后,就只能听天由命。
这样一比较,唐小眉能想到钱不管用就要动菜刀,显然超越了当时的社会思潮。这在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可别忘了唐小眉所处的是古代异族统治时期,老百姓经过反复恐吓和洗脑,已经成了心胆俱裂的行尸走肉,即便如此,还会经常触犯法律或得罪权贵,甚至吃碗带馅的糯米球状食品,不小心念叨出了“元霄”(谐音“元消”),就要被割掉舌头,哪里还敢想到动刀劫牢。想到动菜刀,就是死罪了;而唐小眉实施了偷刀行为,已经构成谋逆大罪,按律不但凌迟,还要诛灭九族。
为了灭口,孙明福敢于掐死街坊王德文,胆子应该算大的。可如果孙明福知道唐小眉的所作所为,不发疯也会变成痴呆,根本不会再忙着搬运王德文的尸体了。这也正是大元法律森然但治安状况非常糟糕的原因所在,统治者主要关心的是“谁要造反”,至于老百姓打死老百姓,在官府看来,完全等于一只狗咬死另一只狗。
孙明福计划得不错,只要把王德文尸体弄回王家,让何玉莲哭起来,称王德文是病故身亡,他再凭着“十户保”的身份打个证明,很容易就把事情对付过去。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负尸进了王家,就遇上了唐氏青壮中的唐欢玉、唐希计和唐梦雪。
唐欢玉因日间受了些惊吓,洗劫唐国维家时由唐希计和唐梦雪护送回私塾馆子;等唐希计、唐梦雪再返回来,唐凤姑已经把唐国维家里东西搬空了;唐希计和唐梦雪朝唐国维的尸体吐了几口痰,就去喊泉巷找唐凤姑分东西,哪知唐凤姑黑下脸来,声称唐国维死了、唐小眉年少,按辈份只能由她这位老姑奶奶做个代理族长,原族长家里的东西自然由她来掌管,唐凤姑对唐希计和唐梦雪说:“你们算老几啊,想跟我这儿坐地分赃?做梦!”边骂边操起挑煤扁担把他们轰了出来。二人十分沮丧地回到书馆,都意识到这场由他们发起的唐氏家族革命,胜利果实被半路杀出的唐凤姑窃取了,兄弟俩围在唐欢玉身边,“老虔婆”、“老财迷”、“老不要脸的”一直骂到天黑。
唐欢玉经过休息,已经恢复了心智,他很为白天的懦弱表现而惭愧,听说唐凤姑不但霸占了唐国维家中什物,还逼迫孙月娥写了两笔财款字据,一则《讨债保证书》,保证讨回孙明福借去的一麻袋公积金,一则《上吊承诺书》,承诺到勃额府门前上吊,从而讨来巨额赔偿金,然后由唐凤姑主持分配给大家。唐欢玉断定这两笔钱哪一笔落到唐凤姑手上,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指望这老不要脸的能分款子,无异于与虎谋皮。
唐欢玉对唐希计、唐梦雪说:“勃额府赔偿金是镜花水月,可以放一放;唐氏公积金是咱亲眼见到被孙明福奉送给官差的,四眼老蛤蟆不是说了嘛,还不上这些钱,就把孙氏五家的房产交出来。不能再耽误了,咱们必须去找孙明福讨债,至少也要他正式签份房屋抵押借款的字据给咱,把债务权牢牢掌握到咱兄弟手上。再任唐凤姑巧取豪夺,什么都他爸的没了!”
唐希计和唐梦雪十分赞同,于是重新提上白天自制的竹竿枪,三人连夜出门,去找孙明福交涉。经过王德文住宅时,唐欢玉提出:“为了让老蛤蟆更听话,咱们应该劫持他的姘妇何玉莲,这样他有所顾忌,一定能对咱们言听计从!”唐希计和唐梦雪听了这话,眼中均放射出奇光异彩,嘴角流淌出清泉细流。唐欢玉踩着唐希计、唐梦雪,翻进王家院落,才发现院门根本没插。
何玉莲按孙明福与她白天的约定,留门方便孙明福搬运王德文尸体,她不知道危险正降临到家中。
两根喜烛燃得直红,唐欢玉兄弟冲进屋里,用竹枪对准她的胸脯,告诉她“不许喊叫”,接着就被她的性感迷惑得全身**。
躺在床榻上的何玉莲只穿了件鸳鸯戏水的红肚兜,这本是为情人孙明福准备的,该肚兜是上等绸料,光滑鲜艳,上边的戏水鸳鸯栩栩如生,是蜀中刺绣名家黄僧婆的绝世力作,一旦拿到巴黎国际时装展销会上,法兰西贵妇会抢破脑袋,要是不慎流失到东京,大批倭国武士会为它疯狂决斗,如果落到纽约港,自由女神肯定不再穿那件破袍子了!大元政府知道这东西厉害,出于维护世界安定的好心,多次立法严格禁止向海外展示和输送。
这样美仑美奂的艺术杰作,唐氏三兄弟却不认货,非要何玉莲把肚兜解下来。何玉莲非常不情愿,她认为戴着这样的艺术品,才是最完美无缺的临床扮相,一旦脱掉,自身的性感魅力将会大打折扣,然而对唐氏三兄弟这种低层次的男人,何玉莲自然无可奈何,因为培养肉欲冲动下男人的艺术审美眼光,比在酱缸里养活金鱼还难。
正在这艺术品去留之际,孙明福扛着王德文的尸体来了。
唐小眉偷到菜刀后,就发现了孙明福的搬运行动,但他不知道大姥爷扛的是死人。
尽管年纪尚小,唐小眉还是通过抱月巷中的风言风语和暧昧口气,领悟到大姥爷和邻居王夫人不同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俗称“偷人”,学名叫“通奸”,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是抱月巷似乎没什么正人君子,唐小眉从们的交头接耳中,看到的除了羡慕,就是嫉妒,也有其父唐国维那样羡慕嫉妒兼而有之的,狗画家曾经多次恬不知耻、咬牙切齿地跟孙月娥念叨:“你大伯,好手段,好福气!我要是他,死了也值啊!他咋还不死啊?”
唐小眉知道大姥爷是王夫人的老姘夫,所以他以为大姥爷趁天黑到王家,是去送半扇猪或是一只羊,老人家当然不会白送,肯定会有精彩的节目上演,是观众喜闻乐见的、不忍错过的、不看白不看的,唐小眉不由自主就尾随其后,等待满足他的好奇心。
他看着大姥爷鬼鬼祟祟进了王家,就立即进了自家院落,爬上东墙。邻居家那间红烛摇曳的女主人房间充满吸引力,大姥爷刚踏进去,唐小眉便顺墙下来,扑到何玉莲的窗下。当他舔破窗纸朝里看时,烛光突然熄灭,传出一阵急促的搏斗声,经过不到半分钟,烛光重新燃起来,唐小眉看见一幅血腥画面:地上躺着五具身体,分别是大姥爷孙明福、邻主人王德文和三位堂叔唐欢玉、唐希计、唐梦雪,手举烛台的王夫人张着嘴一动不动,惊诧地僵坐在棉被之中,有两根竹竿扎在大姥爷肚皮上,红色的血浆欢畅地喷涌出来,大姥爷一脸愤怒,两眼圆睁,嘴唇不停蠕动,传出微弱的声音:“玉莲,玉莲……”
孙明福扛着死人突然出现,大家于惊慌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厮杀就在沉默中爆发了,红烛在衣袂带起的风中骤灭,黑暗中唐氏三兄弟的竹枪刺中了孙明福,而身受重伤的孙明福仍凭借优良体魄,用一双铁钳一样的大手,将三兄弟一个接一个擒住,并认认真真地掐死。当何玉莲点起红烛,孙明福在弥留中亲切呼唤着情人的名字。
从惊谔中清醒,何玉莲扑到孙明福身边放声大哭,并试图堵住涌出来的血流,她先拔出两根竹枪,然后扯下漂亮肚兜拚命往伤口上按,孙明福感到自己的生命随着渗透出的血浆正在快速消逝,已经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他把孙氏的血统机密告诉了情妇,同时也不得不捎带着把龙子龙孙的唐氏机密交待出来,请何玉莲无论如何要把这些机密转告给孙氏后人,鉴于孙氏青壮身陷牢笼,只剩一个瞎子孙望川,所以孙明福告诉何玉莲,孙望川是这些机密的唯一继承人,绝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这种机密是重大异常的,是不惜用生命来维护和掩盖的。
听了这样的话,何玉莲头脑中突然闪现出一片疑云,她试探道:“亲爱的,你奋不顾身掐死老王,是否和这些家族机密有关?”孙明福脱口而出:“你好聪明!”又略带歉意地说:“老王有些冤枉,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死亡将至,孙明福忘却顾忌,把杀人灭口的真正原因也交待了。何玉莲看了看一旁的死鬼夫君,喃喃自语道:“原来不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孙明福苦笑了一下,说:“但我的确是深爱着你。”话音未落,就被何玉莲抽了个响亮的耳光,接着她咬牙切齿说:“你爱的是你那些狗屁一样的机密,死去吧你,我不会帮你的!”孙明福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缓了片刻泼口大骂:“败家娘儿们,你敢辜负我的信任,变成鬼我也不放过你!”何玉莲冷笑一声,又给了孙明福一个耳光。这时两条身影冲进屋中,孙明福和何玉莲都被惊呆了,来的竟是官府书吏马践霜和勃额府司机马御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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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御风被哥哥马践霜从树上放下来后,一直昏睡到满天星光,醒来后就吵着要找砸伤他的孙望川复仇,马践霜立即到犯人中查找,发现这个罪魁祸首竟然漏网了。马御风知道后暴跳如雷,说今日不报此奇耻大辱,肯定会失眠的,他一定要去抱月巷,找不到孙望川,也要拆了他的房子。马践霜想起白日见到的何玉莲,听到“抱月巷”三个字就兴奋起来。风华正茂的马践霜既是官府书吏,又是著名剧著家,但还有个隐秘的身份,就是为今天武侠小说中所不齿的,却又被文化人儿暗暗羡慕、大书特书的**大盗,由于行事严谨,除了亲兄弟,没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都头袁英豪追查很久的另类淫贼就是他!
其实他是为了报复,才走了**大盗的邪路。数年之前,他和弟弟在街上赶驴车拉客,尽管生活艰辛,爱好的他仍然坚持业余创作。勃额府罗瑛像虎妞相中祥子一样相中了他,软硬兼施逼他成亲。
罗瑛是峨眉县人所共知的恶妇,自幼习练铁沙脚,她的前夫是她的师弟,在勃额府做一名护院武师,罗瑛为前夫生下一子,做月子时,只因为前夫炖的鸡汤不合口味,夫妇二人拌起嘴来,罗瑛从床上跳下来,一脚就把前夫踢到屋外,倒霉的男人伤了本钱,一气之下抱着孩子到大都报名入宫,父子先后净身当了太监,罗瑛成了独身。安代勃额一直吃人奶进补,赶上前个病故,罗瑛仗着两砣汁水丰富的被特招入府,很快成了安代勃额身边最亲近的仆从,自然也就成了全县城一跺脚四下乱颤的风云人物。
罗瑛在街头看上了拉脚的马践霜,追他到了马家,说:只要跟她结婚,她不但负责把他安排到县衙工作,弟弟马御风也安排到勃额府,如果不答应她,驴车也甭想赶了,只要上道就会有人罚他们款,不超速也算超速,没超载也说超载,因为负责交通的巡捕,无一例外都是她罗瑛的朋友。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马践霜屈服了。可是婚后才知道,罗瑛只是拿他当个玩物和幌子,她的私生活比八卦阵还复杂,和县里许多官僚和商人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为了报复罗瑛和那些男人,马践霜苦练轻功,专拣与妻子有来往的男人家里下手,用迷情药收拾他们的妻子女儿。
他自认这是恩怨分明,但时间一长,某些官商就嗅到了此中古怪,因为只要他们私会了勃额府,夜间必有淫贼光顾,后来连罗瑛也发觉这事邪门,曾对他旁敲侧击并恫吓一番。为了不引起怀疑,马践霜采取策略,开始也到一些与妻子不相关的官商府第,虚张声势一番,然后挑剔女人长相,扬长而去,这就使他有了另类的表现。
以马践霜的原则,何玉莲本来不属于他的目标范畴,但今天事有特殊。只因这妇人实在诱人,马践霜情不自禁着了迷,所以白天对她抛起媚眼,不料挨了袁英豪点名批评,这一来反倒激起他的犯罪意愿,马践霜有些赌气:不是不准我表情暧昧嘛,我偏去暧昧个够!
马践霜决定跟兄弟一起前往抱月巷,他取出著名的“阴阳和合散”握在掌心里,和马御风走进夜幕中。
他们不仅发现了孙明福与唐氏三兄弟的殊死搏斗,还听到了唐、孙两姓的重大机密,马践霜乐得腿肚子转筋,叫道:“天赐我兄弟大富大贵!”两人冲进屋中,孙明福犹如五雷轰顶,不由连声惨叫:“不是我不小心,只是遇上有人偷听;不是我成心故意,只是无法防备马践霜!”马御风说:“老东西,死到临头还要推脱自己!明明是你做事不谨慎,才泄露了机密;若是你不说,谁又能偷听得到?”孙明福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你们若不偷听,我说了又有何妨?还是怪你们偷听!”马御风还要反驳,马践霜制止道:“算了,看他已经不行了,就别拗着他了。老孙啊,你说得对,怪只怪我们偷听,防不胜防啊,这事你没责任。”孙明福说了声“谢谢”,眼中泛起混浊的泪花。这时又有一条身影冲进屋中,孙明福、马践霜、马御风都被惊呆了,何玉莲嘟囔道:“今天怎么了,我家成农贸市场了?”
唐小眉一直在窗外**,看到新冲进来的人通体炭黑,正是太姑奶奶唐凤姑,只听唐凤姑说:“原来贫尼是金枝玉叶,怪不得气质这么好!老孙头儿,你说的机密是真的吗,不是吹牛吧?”孙明福说:“这是如假保换的,不过因为咱们封建社会重男轻女,所以家族机密都由我们这些长房子孙掌握,实在对不起你们女的,我替封建社会给唐老姑您道歉,对不起啊!老姑快消灭马家兄弟,否则蜀中唐孙两氏就要万劫不复了!”唐凤姑点了点头,笑道:“好说,看在你面上,我就原谅封建社会一回。”接着她运起气功,双掌准确地在马践霜和马御风的前胸各拍中一掌,叫了声:“打完收工!”然后抢了马践霜掌中的春药,说“我还得赶去勃额府做件大事”,就扭身出了屋门。马氏兄弟互相看了看,马践霜说:“兄弟,中掌后有什么感觉吗?”马御风说:“嗓子眼像喝了农夫山泉,有点甜。大哥你呢?”马践霜说:“我倒不甜,但是有点咸。”马御风说:“这两种反应都不好,说书的说了,这是被震坏内脏将要吐血的先兆,看来咱哥儿们有点悬。”马践霜叹息道:“都是命啊,谁成想遇上气功大师了!都知道只要经过他们手,体格再好也没活路,万幸咱们没给她任何费用。”兄弟二人又回忆了几句美好的童年,就开始吐血沫儿、咔血块儿,最后互相鼓励着、搀扶着,同时倒地毙命。唐小眉这才知道,武林高手就在身边,竟然是被自己一向当怪物看的太姑奶奶。
孙明福看见马氏兄弟死掉,流下了欣慰的眼泪,哼着“马儿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心神俱悴的何玉莲带着沾满鲜血的,冲到院中把双手伸向苍茫星空,向形而上的世界无声地质问了一刻钟,情人的血在她的身体上凝结成痂,夜风肆无忌惮地抚弄她的体毛,同时把人血微弱的气息散播到整个峨眉县城。
在寂静的深夜里,孙望川坐在天伽潭中,嗅到一丝丝血腥。远处几点流火飞快地划过夜空发出无声的笑谑,除此之外孙望川还能听见有女人正在大发牢骚:一下七具,天呀,你省事了,让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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