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山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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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 山 客
也洒一把辛酸泪,信手满纸荒唐言。
九泉柳翁生今日,写尽妖魔鬼怪篇。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人倒还却是旧的人。
复古主义者可能只沉迷于历史的光辉时刻,而对现实生活置若罔闻。这也难怪,即便是“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的有道高人,也总抵不住“饱暖思淫欲”的邪念,无怪乎偷窃匪盗之辈能够恣意纵生了。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类人总有一类人的偏好!当然,是非既已存在,总会有适应其成长的根源。譬如封建社会的贫富差距,任凭穷人再怎么怨天尤人,找不到标本兼治的根源所在,终究只能沦为一些无病呻吟的牢骚,到头来也落得陈胜、吴广一般,不是株连九族,就是满门抄斩;即便出了个太平天国,讨了七八十个老婆,封了二三千个王侯,龙椅尚未坐热,倒被赶出了金陵城外,也终究只是昙花一现。再譬如行贿受贿,行者之所以行之,受者之所以受之,也总归有其发生的因由——即使碰上个榆木脑袋大傻冒儿,他也不见得会就把白花花的纹银无缘无故塞进你的口袋。受者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胳膊肘压根就不会再往外拐。这可能就是利益,它无处不在!蜘蛛靠蛛丝织网,人或许就是靠利益来织网!蛛网有大有小,大网捉大虫,小网捉小虫,这也是个定数。人网也尽其然,有些人能够一手颠覆乾坤,有些人却是手无缚鸡之能。颠倒乾坤的织就的网诚然就要比鸡都缚不住的大且牢得多了!
又有句古话叫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看来,人多少又都是有点怀古的了。毕竟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将来!谁都不愿背上这叛徒的黑锅,所以有些明明憧憬未来的人,总也阳奉阴违、硬着头皮说历史要美妙得多!还擅于死搬硬套《诗经》里面赋、比、兴的手法解释成:一蟹不如一蟹或是“一代不如一代”。当然也有另类:你指东,他偏偏就往西;你要复古,他偏就认定将来。这种历史虚无主义也未尝不可。汉谟拉比法典尚未写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人之异念,只要不抵触刑律,你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一个就杀戮一个!就如伽利略证实的两个铁球会同时落地,抑或布鲁诺坚持的地球绕着太阳转,不都曾被排斥过是异念?可异念到头来又何尝不是真理?所以总有人支持异念的存在,这也无须大惊小怪!
话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非人力穿凿所能控制。譬如烟城,顾名思义,“烟”之城也。烟城之奇在于终年暮霭沉沉,仙雾飘缈,故而始名。人云烟城乃藏龙卧虎之地。即便现在,烟城还有多处地方以“龙”名之,诸如黑龙潭、卧龙湾、龙船浜、化龙巷、龙阳桥、龙游河、六龙山等等。所以烟城亦唤作雾城或龙城。想是时代久远,很多人便都忘却了那些城市的别号,好比民国时重庆曾被奉作是“陪都”。
人们过去所熟识的烟城,现在想来大抵都已经是模糊的很了。即便诸如季一奣这样在烟城客居了数十年的“老城客”,此刻恐怕也难分辨得清那过去十分喧哗的崇法寺外大街的轮廓、模仿得像那烟城特有的鸣蝉儿嘶哑着的群噪的声音了;更不可能会习以为常地记起那偶晴的夜空中,朝京门外“文亨穿月、篦梁灯火”曾是怎样地令人恋恋忘归;也再不会留连忘返前后北岸、豆米双河的近水楼台那“渔舟唱晚、夕阳箫鼓”的闲情雅韵。他所依稀残存的可怜的记忆中,也许只剩下那段半似清醒半渺茫的烟大生活掠影了。
烟城大学又名故园大学。因校中有园,园中有校,以讹传讹,到底把园名给剽窃过来了,成了烟大的别号,也算是给历史捐了一点念物,可以大大地标榜与渲染一番。烟大算是烟城这座小巧之城引以为傲的艺术华堂了——历史悠久的故园、峻伟雄壮的半山寺、基广百亩的御轩码头、八面玲珑的藤花旧馆、字字珠玑的乾隆碑亭、碧波万顷的阳湖秋波……每一处都浓缩着烟大弥久历新的传说,保存着鉴证烟大风雨变迁的翔实印迹。虽然这比不上康河柔波里的涓涓细流——那么有诗情画意;也没有清华园外的断壁残垣那么镂骨铭心——这只是不带政治的历史与地理的天然之作!你可以不用撑一支长篙追溯人间四月天的漫漫晴日,也不用理会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朱先生眼中那荷塘月色的凄楚迷离,烟城就是烟城——一个厌世者的安乐窝。
烟城的来由,可以说是因雾而得名。相传北宋早年,世间还没有叫作烟城的地方。因城北数里有一潭坞江而唤作坞城。明末坞城出了位父母官叫瞿外礽。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此事被镇守烟山的孝廉菩萨知道了,菩萨便命硕才童子托梦瞿大人,告之欲上禀玉帝,以惩其戒。外礽惶惶不可终日,贼胆心虚,便连夜亲奉香炉,焚送金银钱帛,为菩萨重朔金身,赶造故园、半山寺等园林驿馆供菩萨消遣。花去朝庭赈灾饷银无数,致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孝廉菩萨感其虔诚,巧使仙法,用救世逍遥扇轻轻一晃,焚烧钱帛的滚滚浓烟化作万千尘雾,烟雾缭绕,使人辨不清北西南东。瞿知县喜之不禁,变本加厉,更加放心大胆搜刮民脂民膏,一半用来焚香祭天,供养菩萨。致使坞城终年被烟雾笼罩。久而久之,烟化成雾,雾笼烟城——故园八景之一由此而来。
烟城多雾,烟大也难免是“烟笼寒水月笼纱”。四季浓浓的艳雾,多少给烟大平添了几分姿色。犹如蒙着花盖的浓抹着脂粉的新娘——红润润的唇,白嫩嫩的腮,水灵灵的眼。使人见了情不自禁要鼓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而这朦胧的像花盖一样的青雾,真是恰到好处,它不经意地蒙上你那双原本可以洞穿新妇泼辣老练、长于世故的眼;反而给人留下了欲见还罢那就定然美若天仙的无限遐思的空间。烟大美,人云亦云。故园的秋色,半山寺的残雪,御轩码头的寒月,酽酽的似一壶壶经久炮酿的陈酒,又宛如一串串凄楚迷离的悼歌,令人回味无穷。
光阴易逝,岁月难存。你若是执意再踏入故园半步,寻找晚虹的余辉,觅取晨曦的偶露,只会觉得没趣得很,肇事者早已把这令人津津乐道的一切化作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了——满目疮痍,难免要糟踏怀旧者的眼——故园的杂草埋葬着饿死的云雀,半山寺的红漆早已斑驳得几近米开朗琪罗笔下**的“艺术精典”,藤花旧馆也早已在灯油引燃的熊熊夜火中化作一炬轻烟,曾经喧哗的胜过沙场秋点兵的操练,成了烟大历史的扉页。幸好磨得敞平的石板路、勒得深陷的断井垣,多少还铭刻着这一方喧嚣尘世的奢华,记载着这一本荣辱史册的兴衰。于是乎人们沉睡着的久违的记忆又渐渐被复苏起来。
季一奣由国立阳湖中学进入烟大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尽管这已是二十几年前的回忆了。朦胧着烟雾的故园大学似婆娑在灯光下思春的少妇——羞涩、深沉。烟大真是人文与自然的一幅杰作!姑苏名园的巧夺天工,锡惠山水的清幽柔畅,龙城象教的古色古香,烟大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这让一个只身从陌地到此的青年学子,宛如村沟沟里的刘姥姥迈进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
接待一奣的是烟大学生联合会商学院支会财贸系分会生活部后勤处宿食科干事房冠泽。他与一奣同是国立阳湖中学毕业,也算是半个老乡,多个朋友多条路,一奣的父母早在暑期就置了些什物,又请了个东道,烦请他替一奣办理了入学手续之类的顼事。因而一切倒也十分地顺理成章,免去了人生地不熟、诸事难办妥的尴尬。
一奣本是安排在烟大第二宿舍区——“翰文堂”的一个面北的西晒间的,烟城本就多雾,近旁又是小阳湖,皆是水气,阴面的宿舍自然十分地潮湿、晦涩。越是阴湿,蚊虫越多,一奣便不太中意。便求于冠泽,冠泽本就热血方刚,最是乐于助人的,手中又是现管着宿食安排,况兼为人最爱显阔——也好让一奣知道自己如何能耐,嘴上还只管客气:“看我疏忽,这个事还要你提出来,本该早就帮你安排妥帖的。”便从中托人调停,只随便支了个理由,与一个名作傅也频的稍稍调了个包,便让一奣光明正大地住进了面南的一个八人敞间,虽也只是偶而与太阳打个照面,一奣却自感很是惬意,倒也不光是只为晒个太阳,到底争个脸面上的光彩,只是让人晓得自己是如何的有门道罢了。这倒苦了也频,狸猫换了太子,自己却浑然不知。
待一切安排妥贴,次晚,一奣便作了个小小的东道,请冠泽小聚一餐以犒谢他的接待之劳。冠泽也知如今作兴这个,便满口应承了。至晚去时,反还带了一个不敢恭维其尊容、稍显老劲的人来。一落席,冠泽就向一奣吹诩道:“一奣,介绍你来认识,这是财贸系‘四大风流才子’之一、鼎鼎大名的学生会副主席兼生活部长尹颉,外面传说‘尹青天’的就是他了。”一奣立马笑迎上去道:“真是荣幸之至!没承望您能赏脸!”尹颉笑道:“你也知道,刚刚开学,千头万绪的,一身的公务,真分不开身。本来早已决定草草打发了肚子赶紧完了手头的公事,没想冠泽又来帮忙,两手添作四手,就很快办结了。都饿得饥荒,冠泽横竖要拉了到这里来,没奈何填饱肚子要紧,只得厚着脸皮不请自来了!”一奣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离家背井的,今后全要仰仗您关照,要请你们都愁请不到呢!”宾主只顾互致客套,还是冠泽劝道:“看你们投缘的,只顾忙着说话,倒真把我当成‘旁观者’了?挨理不理的。”说得尹颉和一奣都笑了。尹颉又道:“谁叫我们有缘,像见了拜把子兄弟似的。”冠泽笑道:“一奣还只管愣着,换我就赶紧叫声‘干哥哥’了!”一奣何等聪明之人,立马端起酒杯,斟了酒,笑敬道:“难怪一早翰文堂东南角那株老梅树上的喜鹊叫了又叫,原来是应了这个!不知托了哪来的福了!好歹大哥在上,一口满饮了此杯。”尹颉大笑道:“吃了白食倒也罢,还认了亲,这便宜的买卖!一定满饮。”说毕,一干而尽,笑指向冠泽道:“如今我们成了兄弟,到底馋煞冠泽,他果真成了‘局外人’了。”冠泽道:“管他局内局外,全要托您的关照。”尹颉道:“自家兄弟,你看我又不是十分小气的人,还会‘各人自扫门前雪’?”冠泽笑道:“就是呢。系里系外谁不说您宽宏大度、豪放不羁!要不别人也不会比您是故园里第一大好汉——人送‘及时雨’了呀!不怕您恼,您要也是这么的斤斤计较,我也是双势利的眼,就不会这么死心踏地的跟您鞍前马后了。”尹颉又笑饮了一杯,道:“都是道上的朋友给我胡吹。只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罢了。”冠泽与一奣都笑道:“人说:宁给好汉拉马,不给懒汉作爷。一定是您在外面行惯了好事,人家才有口皆碑的,平故里谁会无缘无故地说人一个‘好’字?”尹颉听了,自感受用,笑嘻嘻地便只顾吃喝,又兼冠泽一张惯说冠冕堂皇之言的油嘴在一旁调和,相托照看一奣之事便满口应承了下来。席后,抹嘴拍板道:“放心,包在我身上,能算什么大事儿,也用你们这样放在心上念叨。”

一奣以为:他们官大心大,再兼吃了水酒,酒后无真,只是口惠而已。虽说是攀了兄弟,到底也是有名无实——尹颉满口答应之辞无非是一句玩话,未免真会为一顿便饭去欠一笔走后门、托关系的人情,便不甚放在心上。岂料不知是尹颉心慈面软,还是冠泽鼎力举荐,果然在一次学生联合会的举荐会上,一奣硬生生地被聘为学生会生活部教管处的一位干事,倒与冠泽并肩了,还能现霍霍地拿到一个月三十来块钱的劳资。当然这次举荐也不是单为一奣开的,还有个杨杉之类的居然还当上了团总支书记的助理,更是惹得人人眼馋,个个耳热,一时间议论纷纷。众人皆知:这样临时抽调上来的“官儿”无非是学生会内部各帮各派拉网结线,以官养官而已,便也不十分地计较。不过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生,能有如此际遇,倒着实让一奣兴奋不已。
那日一早便又去找冠泽,托他再请请尹颉,以致谢意。冠泽诚心相帮,尹颉也果然肯赴约。约定了当晚聚个便餐。席间,尹颉借酒助兴,赞道:“董书记他们都夸我推的人好呢!我就敢下包票的:能有几人像你一奣?脑子灵快暂且不说,就看这个干劲和较劲!”良言一句三冬暖,世人都好戴高帽的,一奣自是十分自在,便道:“也太夸我了。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全仗尹哥的栽培?”尹颉道:“一点也不。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你们看杨杉几个,上得台面才几日功夫,眼中还有谁?光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十指一般长,总连不到一处,还没让他办事儿,双腿倒学会了溜之大吉的武功。”冠泽笑道:“那也是您太苛求他们了。所以有两种人吃香:要么嘴皮子利索的;要么手腕子利索的。我是两样都不利索,到老也只能混个熊样。”尹颉笑道:“老话说死了:坐着谈,何如起来干!最终还是要比才的!我历来最反对“虚”的一套,放在个顶紧要位置,一到真有事了,绣花枕头盖鸡笼,外头好看里头空。急煞怨煞!”一奣笑道:“尹哥也是急性子,我倒与您一样!最看不惯这拖拖拉拉。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开会,主席台上这个校长讲完那个校长讲,那个校长讲完另个校长讲。摊开了,究竟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孔孟之道,于学习上的道理只字不提。尽是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同学们听了又有何趣?底下鼾声一片,不但不起什么作用,反倒让大家生了厌恶的情绪。”尹颉笑道:“这也没法子,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官话、套话、空话连篇累牍,一来显得自个儿有本事,争个面子;二来无非是想沾点时间,多挣些台面上的风光。于效率上讲,鸭蛋一个。这些陈风陋习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了。”三人越谈越健,再兼多饮了几杯酒,不免酒后多言。于是不管什么方言土语、欢言笑语、花言巧语、粗言俗语、污言秽语一古脑儿都说开了。尹颉倚老卖老,又是个大嗓门,含糊道:“我反正是‘及瓜而代’,日落西山的人了!至多再撑这么大半个学年。说实在的也该退了,世面也算见了些,再不下来,人家又叫骂山门了: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回过来想想几个人能爬到我这样的位置?人就要有个满足感,叫‘知足常乐’。否则凭着贪欲胡来,终究要坏事的。凭我这几年摸爬滚打,我算晓得了:做个学生官是难上难!学习、生活、工作,哪样是马虎得了的?即便内心不想学坏,外头环境都逼着你要**!真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句上不得台面的话:讨个官做还不是想今后找个行当体面些!你们说说,现在学习好还顶个屁用?连牟浒上次还说到‘学业好不如老子好’呢!”冠泽赶着附和道:“尹哥这话中听,现如今除了被阎王请了去的,还有几个人不尊‘孔方兄’?”尹颉道:“就是这句话!官府不打送礼的。听说了吧?钱副校长也栽了。这倒好,五个副头栽了两个了。”冠泽道:“那又是为何?”尹颉诡笑道:“还为何?钱呗,姓钱的不为钱还为什么?这是他们当官的通病。说出来吓你一跳:上回支援灌南灾区的两万多块光洋他给吞了。你说说看,为人师表,猪狗都不如!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我们踏破铁鞋,磨破嘴皮,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辛辛苦苦地从大伙儿紧巴巴的生活费中筹出来,同学们也是从自个儿牙缝里省出来的救命钱,他倒好,狮子大开口——来了个一锅端。”一奣一脸疑惑,愕然道:“竟还有这等事?”尹颉一字一顿道:“老太婆纳鞋底——千真万确!”又忙四顾瞧了下,方压低声音,悄声道,“真是酒壮人胆,千万不敢嚷嚷!咱们是自己,我才当回事来讲讲,对别人我是只字不敢提的,别没事找事,抬人家的棺材到自个儿屋里去哭了。要是知道我传了出去,那还了得?头上这顶乌纱帽明天就飞了。想想真替他们丢脸哪!上头是却为了面子严着呢,不许走漏半点风声。我也是碰巧上回开廉政大会无意间听来的。钱宓这乌龟王八膏子这下子可神气不起来了,不然大会小会、有事没事总要说上两句。虽说上面封锁得紧,可明明撤了职,连饭碗都给砸了的,谁还不清楚,掩耳盗铃的事,别当我们都是衔了嚼扣的?哼哼,也是他自讨苦吃,放着好端端的校长不做,偏要蹲牢子去。现在好了,弄得里子面子全没了。这就叫: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是该的,”冠泽也愤愤地附和道,“电线杆上绑鸡毛了,我们的血汗钱居然也还伸得出手来,狼心狗肺!照我说,就该抓一个毙一个,手段不硬怎杀得住这股歪风!要是我,头一个决不轻饶,否则难保不会有下一个钱宓出来!”“可惜啊你不是当官的,作不得这个主儿!孰不知‘官官相护’这个道理?”尹颉笑道。冠泽壮了壮腰子,故意大声说道:“什么官不官的?听了就有气!舍得一身祸,敢把皇帝老二拉下马。朱逸群他老子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儿?不是我背后嘴碎:就凭他那半瓶子泥浆水也还能进得了烟大?自以为是个纪治部长,成日里狗仗人势的摇头晃尾。调唆着路书记查这查那!上回我们在宿舍‘推牌九’被他查了,一者不为钱财,纯粹逗乐;二来我以为同朝为官,熟头熟脸的,也会给个面子,好歹我也是您手下的人。呸!非但不给,倒也罢了,还一字一句地当回正经事报了路书记。路俊劫又是个见风是雨,没头没脑的主儿,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好批!总别以为他好到哪里去!打经那件事起,我从没给他好脸色看。不是我说的,放眼我们学生会,除了您和韦秘书长,连那张开会的四方桌都被那起狗娘养的弄腌臜了,当着面我不好说,没一个人入我的眼,都混帐着呢!谁没个偷鸡摸狗的事儿?都是骚猫不怕鱼骨腥!周六那天晚上我亲眼目睹秦仁杰搂着梅净玉在故园礼门口‘椿桂齐芳’的木石牌坊下面嘴对嘴呢,您说说看。幸亏他还有脸一天到晚在会上说三道四,不准我们谈情说爱!弄到后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没权没势,只不说罢咧!”尹颉冷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这种事也见多了,究竟也无碍我们什么!见怪不怪,免受其害。牟浒这个小赤佬,照理儿我在背后是不该议他,——堂堂一个学生会主席还勾三搭四的呢。用句时兴的话就叫:‘屋外彩旗飘,屋内红灯照!’成日里明娼暗盗,我只当自己是睁眼瞎!当大官的都这样儿了,要动一动,抓几个起来杀鸡警猴,那天下就没猴了,全要吓死。天下老鸹一般黑!有几个敢掷地有声说我是清清白白的?我们那次聚餐,他带的那个女人,就是他上个月刚力保了的烟大‘四大校花’之一,按辈儿也不知道是‘几姨太’了!这号女的也是,本身就不是冲着学业来的,成日里打扮的跟胡媚娘似的,谁见了不浑身哆嗦?其实说白了,为这种女的费心思倒不值多了!你图她的姿色,她图你的名利。我反正也没这个闲功夫去问候这些桃花事,就算真要拉他下来,我也没这个寿命去坐学生会的正堂。”冠泽笑道:“说归说,所以您就是想不开!何必苦闷了自己?花钱买个潇洒自在,再说了掏得又不是自个儿的腰包!您看看,现在学生会哪一个不吃香的、喝辣的?老话说死了:人不为己,天殊地灭。牟、秦、刘、丁他们干得那点子事哪件瞒得了咱们生活部?这就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您顶个‘尹青天’的空名号究竟有何用?寒碜得还不是自个儿?”尹颉笑道:“我啊?打死我也不干这事!哪个不这样劝我?我自有我的道理:风流人不干下流事。我管了系部账目这么些年,你们说说,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咱做事凭得是良心。我最忌讳有些人,明是一盆火,暗里藏把刀。我就认这个理儿:‘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冠泽和一奣笑着凑合道:“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这么说。”尹颉顿了顿,转向一奣问道:“老弟,上回你们关老师叫我给你们物色个班长,我想都没想就推了你。现在我们系里,班主任只不过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班长才是一班之主,知情人可都知这是个肥缺,你可千万别小觑了。说不准你坐学生会的总舵都打从这个班长起呢!也该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换了别人我才懒得吱一声。你想我这么热热地一提,我与关老师又是什么关系!她岂好驳我的回?这事八成就应准了。其实关老师心中会没数?这么多年老师做下来,早就像一面明镜了——前些天还当着我的面提起你们头一次集体劳动,众人都站干岸儿,独你还在一本正经地扫垃圾,又是用手捧、用手抓的。就光这些小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长处来。你就候着听‘封’吧!”一奣道:“那还不是承您提拔的!大恩不言谢,我都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了!”尹颉笑道:“啊呀,这话听了别扭,我还指望一杯水酒?头一层:冠泽是我哥们,你是冠泽的老乡,也就是我的老乡;次一层:刚认了的兄弟,见面礼还没出一个,这理儿也说不过去呀。还跟我客套这些!我不帮自家兄弟难道叫我吃里扒外不成?只是好好干要紧:可别让我丢了这张老脸就是了!难缠的事,谁要给你小鞋穿,尽管来找我,让我替你出出主意,到底痴长你两岁。不是有句话说:一个巧皮匠,没有好鞋样;两个笨皮匠,商量出花样;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嘛!”“是啊!”冠泽忙接口笑道,“只我以为就您一个也就顶过诸葛亮了!毕竟姜是老的辣!”一奣笑道:“老人不传古,后人失了谱。那是自然要来麻烦的了。”尹颉道:“瞧你们两张嘴!涂了槐花蜜似的,什么麻烦不麻烦?到时候就怕你升了官忘了我这把‘老骨头’了!”冠泽、一奣听了都大笑。冠泽劝道:“尹主席,您还是别光顾着说话,到底多吃一杯水酒,以后一奣还要多仗着您呢!我也先借花献佛敬您一杯!”说毕,一饮而尽。一奣接着也敬了两杯,又说了一箩筐好话,看看到时间了,三个人醉熏熏的,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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