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山客·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烟城大学有个规定:凡新入学的学生必须先练两周拳脚功夫。别看烟城雾多晴少,学武时到底还在三伏天里,天更加的闷热,习武又最讲究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天天没日没夜地舞枪弄棒,伤筋动骨,莘莘学子,芸芸众生,在家父母都是捧心肝似的捧着,怎经消得住这番折腾?都道:这样下去,天蓬元帅下凡来也要瘦一圈了,非活活脱层皮不可。好歹只有半月光阴,可也有一些有钱人家的哥儿姐儿就打滑头了,素日在家劳动惯了的寒门素衣倒确实学了些本事,长了些见识。待学武一结束,众人像是重见天日了一般,纨裤子弟都道:“劳动了筋骨了,要补补呢。”于是相互请客祝酒,一时间吃喝成风,倒着实便宜了义门外的各家酒店。学武过后,整日整日的功课又尽安排上来了。期间还有一大事:各班要推选班长和团书记。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关班级大体,各班自是不敢马虎。
那日晌午,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奣偏就把上午听课用的书弄丢在教室里了。书倒不值几个钱,关键上面写了好些笔记。一奣放心不下,一心要去取了来。自忖道:趁大家都去吃饭,赶早儿去取了,要不然锁了门就不好找了。说时迟,那时快,便急匆匆往上课的教室赶去了。心急慌张,也顾不及有人没人,急冲冲地跑了进去。书没找到倒也罢了,偏偏撞见一对男女正在角落里大动。一奣见了,满脸绯红,哪还顾得了书本,人影儿也没看清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里面的人被逮个正着,硬生生地没了兴致,好不尴尬。一奣本就是怕事的,哪还曾经见过这个?便边跑边急:好大的胆子,那两个淫贼又是谁呢?青天白日的干这种勾当。在别处倒也罢了,偏又在教室里;在教室里倒也罢了,偏又没拉上门;被别人撞见倒也罢了,偏又被自己弄了个捉奸成双,败了他们的兴致,岂不要牵怒于我!我倒急忙急促没看清楚,只怕到时吃了暗算还不知凶手是谁呢!一路上如此反反复复,小跑着回到宿舍,一咕噜躺倒在床上。待心静了,转而一想:管他们呢!谁叫他们不择地方,再说自己也非故意,他们理屈在先,我倒反怕了他们不成。如若找上门来,对不起,咱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跟他抖落出来,难不成学校就没王法了?切不能助长了他们的邪气。越自我安慰越觉有理,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便不甚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也是注定一奣要走官运。你道大动之人是谁?偏就是一奣班主任关蕴秋的同宿舍友栾莹莹和她的一个学生。莹莹本是才刚留校任教的,上托着老祖宗的荫庇,下沾着老子娘的油光,才找了这份体面的行当。此种人平日不免宽于检点,又是年青豁朗、活泼好动的,早在读书时便与同班同学有了私情,只不好发作。今日天缘凑巧,同学情人来看她,便找在教室里谈谈心,只以为日中人睏,又是放了午学的,不免胆大了些,未及关门,才刚兴起入港,偏被一奣撞在了枪口之上。莹莹焉能不急?年轻姑娘最是注重名节声誉;更何况为人师表,干出这等苟且之事,扪心自问,也觉愧疚不已。好在认识一奣,又巧在蕴秋常在宿舍把一奣挂在嘴上:为人最是厚道有德的,这次无论如何要提拔他做班长云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倒助了莹莹了,不由心生一计:我暂且先找一奣问问,旁敲侧击,度度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然后许以好处或者威吓一下,再兼蕴秋何等孤高自许之人都说他厚道稳重,想来一定是稳妥之人了,再者毛毛学生,四角还没长全呢,有心没胆的,量他也未必真会抖漏出去。计议已定,便决定趁空先找一奣问问。
可巧蕴秋那日自言自语,九月二十七日要趁下午班里没课开班会、选班委。莹莹自觉是个机会,二十六日晌午便顶着**辣的太阳托一学生来约一奣。一奣心想:这又是怎么说的?陌里陌生,指名道姓找我?便如约去了,莹莹早已找了个僻静的荫凉所在等一奣了。一奣便紧步走过去道:“栾老师有事么?”莹莹便道:“也没什么!白看看,老听关老师在宿舍夸你,闲来就赶着认认!再巧了,你有一本《大学国语》掉在教室里了吧,凑巧被我捡了!看你书上的笔记写得清清楚楚的,一看便是好学之人不慎掉的书了。喏,翻开一看偏就又是你,就拿了一并还给你。”莹莹言语虽是含蓄,一奣岂能不知?一听便也摸出个**分来了,知上回所撞见之事与她有关了,一奣何等圆滑之人,凑势便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横找竖找,可巧被栾老师捡着了,又特特完完整整的送了来,真不知怎么言谢了!”莹莹笑道:“这有什么?我以前常听关老师赞你的话,就喜欢你本分厚重。本来把书给关老师托她带给你的,你们关老师偏要我亲自给你,说让我认认她‘关云长’座下的‘赤兔马’,我便冒然来瞧瞧,吓了你吧。”一奣放声笑道:“哪的话,让老师见笑倒是真的。”莹莹又道:“老听关老师说:‘你为人最是耿直,又能明辨是非。办事又讲原则,私事公事也明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的,最是分得清了!’我是久仰大名,心里才早就度量着要慕名来看看了。”一奣一听莹莹已讲得如此明白不过,原本自己就打定主意再不把上回之事说出去的,以免惹事生非。今见此事又与莹莹有关,不觉脸倒先红了,便道:“让栾老师看笑话了。关老师总教育我们:为人处事最紧要的是讲个‘诚信’。事不关己莫出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栾老师以后若有什么机要事尽可放心交与我好了,打死我也不说。”莹莹听了一奣如此表态,不由地喜上眉梢,笑道:“你倒聪明!打个照面就来套我近乎。不由人不疼你啊,我回去就跟蕴秋说去,贵班班长之职铁定要请你出山了。”一奣也笑道:“栾老师真是开明,黄天在上,我今日既遇明主,他日定当尽犬马之劳。”莹莹听了也大笑道:“瞧你这张嘴啊,倒象是吃了寸金糖来的。”便把书还了一奣,兴兴地先走了。等莹莹走远,一奣吓了一身冷汗:这个不要脸的,成了什么世道了。过后一想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种人虽是龌龊,幸许也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别“惹别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了。便暂且把这事放在了脑后。

一奣回到“翰文堂”,本想把事情跟舍友们说说。却不料下铺同学名唤汪洋宇的要退学走人。一奣本就与他相好,便赶着过去帮忙收拾,问道:“才来几天,又要到何处高就去了?”洋宇笑道:“也只我这泥腿光棍,混不下去了!——说笑呢,赶巧我二舅要到日本去做竹篾席的生意,他又没个儿子女儿的,便立意要带我过去,知冷知热,也好有个照应。你也知道我是最好逛的,又耐不住屎克郎打光棍——安分守己。便依了,大后天一早的客轮,火急火燎的,手续倒也办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两天赶紧理理东西,该清的清一清,该了的事了一了。”一奣等皆笑道:“我们自是比不上了。猪跟马跑哪——望尘莫及。待你出人投地了,好歹也把我们**去留留洋,看看西洋景。”洋宇听了笑道:“那里只有‘东洋景’。”众人也跟着替他高兴。洋宇边理东西又边道:“待我搬了。翟君宜你倒可搬过这边来住了。在乐天下铺,别说你,我们也总不安心。”君宜道:“只怕要再安排人来住呢?”洋宇道:“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过来,有谁敢会说个‘不’字?再说即使有人进来住,那又怎么着?也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茄子还让三分老’呢,就怕成这样!待我明天把东西取净了,依我的主意赶紧搬到一奣下面来。一奣人又好说话,何苦窝在那边白受气。”君宜笑道:“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过来了,也不急这一天两天。”洋宇笑道:“不是乐天不在我才说他,这么大的个儿,还贪着睡上铺图干净,横竖不顾别人睡下面险不险,万一要有个床断铺塌的,这个责任他也负不起啊。幸亏自己还是个班长,也一点不知要替别人着想。”君宜道:“不止说一次了,你前一阵子不在宿舍住,我们天天晚上也说他,只不肯,又有什么办法?”一奣道:“还有个典故没说呢!前儿我和他出去买颜真卿的字帖,都忘了带钥匙,便在楼下苟雪玑那边等你们回来开门。苟师傅倒也是好奇白问问,便笑笑地问道:‘大胖哥儿好身板,怕是有两百斤了吧。’乐天回道:‘我是外头看着壮实,一百五十斤都挂不住零呢!’你们听听,哪一句是真话?”君宜与洋宇都笑道:“也活该人家要说!你看每日夜间,一熄灯,他哪天不打野食!何苦要黑灯瞎火的背着我们嚼呢,就是大天白亮地吃,我们也不会去说他一声,也不会嗔着问他要点吃吃,反正吃的是自个儿的,掏自己的腰包穷开心,究竟关人家屁事。就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作风让人看得实在不像,不得不说他几句!”一奣笑道:“现在也不比以前了,脸又短,说不得他。”洋宇只顾理手中的细活,不曾听清一奣说了些什么。便又回头打笑君宜道:“怪道你俊秀的脸蛋儿总是愁眉不展的。原是床顶上钻着个大马猴儿!”君宜笑道:“又在嚼蛆抿我,我还俊秀!那起俊男靓女的只怕要笑掉大牙了。”一奣道:“这倒不是乱说,我打出娘胎起,从没见过你这么白净的人呢。”君宜道:“休混说了。我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你这么色色地瞧着我,那我搬到你下铺,岂不是要羊入虎口,送货上门。”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翌日,又是迷迷茫茫地一片大雾,离人十数步便认不清人影儿了。洋宇一早来辞众人,顺便拿走未昨儿未拿尽的东西。众人一起还都懒在被窝里呢,都道:“啊呀,来得这么早,洋宇你虽不常在宿舍住,却兄弟情深,到底让我们觉着九里草桥别红妆——难舍难分啊。”洋宇道:“那早先时候你们也不请我一顿送别宴,华容最是无德,现在倒嚷着起劲,尽是马后炮。早起大家都要加件衣服了,雾浓,想是要起寒潮了。”明常道:“瞧瞧把他美的,早起谁封了你的那张麻婆嘴啦?也幸亏是你闭口不提,我们也不好问罢咧,如今反倒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了,真真岂有此理。”洋宇听了笑道:“这也怪我?我也是这月初儿得的信,东奔西忙的有阵子没碰到你们了。纵然回宿舍要跟你们讲,又是放荡的放荡,逛窑子的逛窑子,也遇不见你们的人影儿。就算是见了你吴明常,也不见得会关心我一下,还不是成日里流着口水想着盼着见对门‘魁梅阁’里的看门阿姨,虽说年纪大一点,可巧最对你的胃口,得了便宜还卖乖,亏嘴上不肯输一点儿。”明常叫道:“谁要那看门大婶来着?谁要那看门大婶来着?”一奣笑骂道:“真真两口好钢牙。”洋宇也笑道:“不磨牙了,各位善自珍重吧,此去一别,怕是数年难见喽。”众人被他说的酸酸的,一奣道:“放心,此一去定当蟾宫折桂,连中三元。”众人都道:“是啊,可惜我们还要上课,竟不能去送你了。”一奣道:“一落脚就给我们寄信过来报个平安啊。”洋宇道:“那是一定。兄弟们,离别就在今日,相逢知是何年?都别婆婆妈妈的了,躺着吧。我走了。”此时,一奣早已起床了,便帮着拎东西。洋宇跟众人道了别,一奣送他到翰文堂门口,被洋宇拉住了,道:“你也别送了,回去吧,哥儿。”一奣又说了些祝颂的话,两人方散了。待一奣回转宿舍,君宜已把床铺搬到了一奣下面了。一奣又做了个顺水人情,帮衬着铺床叠被,帮君宜料理妥当了,方和众人吃早饭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