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山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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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班众学生都知二十七日要换选班委,一用过午膳便都早早地上教室去了。一奣心里早已经有了底的,只装作无事人一般。众人只管私下里议论,窸窸窣窣的,一奣便凑着听,心想:情急容易显轻狂,最后一步还要装得像。只听绰号叫“京韵大鼓”的王净薇笑道:“我看选什么选啊?劳命伤神,我们一局牌还没走完呢,就急着跑过来了。粪土当年万户侯。谁愿当就让谁当去呗!兴师动众都叫了来,我们又不稀罕这种蝇头小官的。”一奣听了这话,知道她与众同学结怨很深,大家对她有的是成见,便借机出出众人的恶气,抖抖自己的威风,便忍不住调侃她道:“不到北京不知道官有多大。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是靠着京都吃京都。敢情宰相大人是你们家邻居?究竟谁稀罕当什么官不官的?为这图个体面不成?还不是历练历练。当官为与民作主,讲究个‘为’字而已。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是当官,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也是当官,可论口碑,孰优孰劣?做个贪官污吏,又算什么官?狗官。即便当上了也是白搭,留着遗臭万年。”众人听了皆觉在理,便都颔首默许道:“此话甚是,与其碌碌无为的贻患无穷,不如清清白白地做人。”此刻又正值蕴秋进来,都听在了耳里,便也笑道:“王净薇你这跳蚤的脾性多早晚能改掉,真要到半山寺里去烧高香了。再要有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觉悟,这一生也就算修得圆满了!”众人知是一句玩话,便都看着净薇大笑。净薇一时也没了话说,只低着头红缯着脸。蕴秋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亮声道:“都静静吧。后面的几位,还只管贫嘴,真是三个婆婆一台戏,完了有多少话说不得的。大家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各人的脾气品性也摸了个**分。我虽没时时刻刻盯着大家,我的心思却全在这上面呢!俗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我们班级是麻雀虽小,却要五脏俱全。一天下来芝麻绿豆小事却也有一十来件。我身上的课又多,光备课还结结绊绊挤时间呢,所以单靠我一个人肯定是光顾不过来的。这才趁今天下午没课,劳动大家选一选我们的新班委,也利于今后更好地开展我们的班级工作。我想漫无边际地选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按各人的喜好天亮也选不出来?倒不如我提个名,征讨大家的同意。所以我昨日、今日考虑了两天,便先拟了张候选名单,也是我自己的主意,仅供大家作参考。一个呢是季一奣——不是花中偏爱菊,这早已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了:为人谦恭正派,而且在国中的时候就一直是班长,有经验,又有魄力,烦请大家考虑一下;再有一个呢是邵依婷,大家也看得出来,热情大方,人也干练,所以也请大家斟酌一下。反正只是提个名,大家都是有主见的,做到心中有数,只管写下来,无记名投票,碍不着谁的脸面。”众人只管在下面听蕴秋讲,鸦没声鹊没音的。头等有一种人不愿意抛头露面,争官夺爵的,便觉索然,反正事不关己,不听也罢;再有一等人,素昔争强好胜惯了的,便要扯着耳朵仔细地听,是否自己能搏个彩头,因而也是默不作声、一本正经。一奣就属二等样人,到底心里有了谱了,专心致志、恭恭敬敬地听蕴秋讲。蕴秋说完,大家便开始投票,又是唱票、监票、计票,最后方选出来了。事先经过蕴秋这么一宣讲的,谁还好意思冷面热脸的驳班主任的回,便都选了他们两个?蕴秋看与自己的初衷倒也相符,嘴上不说,心里自然觉得受用,便不甚理论,高高兴兴地当众宣布新一届班委名单:班长,季一奣;副班长,吴莺莺……共青团支委书记邵依婷,副书记章亦思。大家毕竟都不甚熟悉,再兼谁敢不卖班主任的脸,便一致鼓掌同意了新一届班委名单。
万事开头难。自季一奣出任班长以来,百废待兴。一奣又是老诚重信之人,果然不负众望,班级事体,事无巨细,必定躬亲,又爱与吴莺莺有商有量,自己决定了的事,场面上讨莺莺一声口气,莺莺虽不抗大旗,倒底人家来征求了自己的主意,比吃了蜜糖还要受用。因此正副班长之间倒也和和睦睦,都说是一对“绝代双娇”。再有蕴秋自个儿本就懒得过问班级具细,一应事体均听凭一奣裁夺。一奣也乐得如此,自以为可以放开手脚,大刀阔斧,省了磕绊。只不过撮其要,取其精稍作汇报。蕴秋见一奣游刃有余,有条不紊,便乐得做她的“太上皇”去了。财务班在一奣打理之下,倒也是有声有色。真应了“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慧语。
转眼已是一月有余,班委也一直没大张旗鼓地搞过活动。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奣有心想搞次聚会,一来免得落人口舌,说自己又没能力,光占着茅坑不拉屎;二来也可活跃一下班级气氛,联络一下各宿舍之间的感情。只因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平时除了上课聚在一处,闲时都各自为政,圈在宿舍,形同路人。因而同宿舍的即使不同班级,倒也要显得比同班级的亲近。与同班其他同学少了言语交流不免就会产生隔阂。再有烟大不成文的规定:各班分派宿舍是按原籍地来调配的,故而再加上有一层老乡的关系,宿舍之内的联络就更加亲密了,相反宿舍之间的来往则是更加疏远。这也没有办法,历来如此,因而一个班级无形之中就被人为地划出了几个派别,幸而大家都是已过弱冠的年纪了,多少也晓事了——也就为面子上光彩,相逢偶遇,不过打个照面,寒喧寒喧,如是而已。所以除了场面的往来,众人真就互不相干,亦或应急借个东西倒是有的。长年累月下来,班级不免少了些许亲合力和凝聚力。基于这些,一奣便打定主意要大大咧咧地办一次像模像样地活动。跟莺莺一讲,莺莺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听了只会附和。于是一奣随手写了张便条子,让莺莺递给依婷通知众班委开会。便条上写道:
“邵依婷书记如晤:
“自你我担任班级要职以来,虽满怀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之心,却成效甚微,自惭能愧。同窗之间也早有猜忌,无德无能之言时有贯耳。故吾之拙念:莫如置一喜闻乐见之趣事,亦或可展你我之才!想你秀外慧中、足智多谋,特与你一议。可否?并烦劳通知众班委,于今日晌午时分,汇学堂308开会,定夺活动事宜。切切!季一奣拜”
依婷收了,览毕,笑道:“总是这样,不伦不类,又得劳动,先通知了再说了。”便依言一一通知众班委。晌午时分,一奣便独个先到汇学堂三零八教室去等他们。约摸片刻功夫,众人笑议着都来齐了,窃窃私语道:“班长大人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了?莫不是议郊游的事?”一奣也不理,只朗声道:“我们都选出来这么久了,还从没像模像样地搞过活动。别的班级‘二十四磅榔头敲钢板——活动搞得当当响’。又是聚会,又是野炊,全面开花。我们班级人多势众倒反不及了人家?真是应了‘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老话了。暂且不说老师们有什么意见,前儿隐约听见有同学说我们无能之言,我想我们即便再怎么破罐子破盆子的,也得摔它一把吧!更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一奣如此一提,也有诚心想搞活动的,也有阿谀奉承随大流的,就七嘴八舌闹开了,像是打十番一般,又兼是年轻好动之人,听了一奣如此说,都乐意得很。邵依婷因一奣事先已与她相议,又是快人快语,便先建议道:“好得很哪!我早就想倡议了,一看班长大人都没动静,不要我这个做支委书记的反倒冲在前面叮啊咚的吧,因而就懒怠了下来。今日既是班长提了,我们何不齐心协力就办起来?大伙儿也早耐不住了。我自个儿的想法,远水解不了近渴,倒不妨去茅山看看——又近又便宜。”章亦思听了,冷笑道:“点子倒是好,可不年不节的,大家手里都‘青黄不接’。这种劳命伤财的事儿,我看先是怎么去就不得解决?”文娱委员凌语梅说道:“章书记倒也太杞人忧天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我说句发笑的话:人总不能给尿逼死了。别的倒也罢了,这却不难,我叔叔有条闲置的客船还是簇新的呢,空着不用也是白不用,我去说说借了来,铁保不会劳命伤财!”组织委员黄璐拍手叫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乘船有情趣、有雅致,我是第一个赞成的,况且价格又经济合算,拿不准凌语梅她叔叔白送我们也是肯的。”亦思却又皱着眉头道:“那你找个什么时间去呢?算来算去总不得闲啊!”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劳动委员蔡琪烨笑道:“章书记今儿怎么啦?光打退堂鼓!平日里你最是热心这些事的。可巧不是周六国文老师莫彭祖有事停课?”众人点头称快,皆道:“天助我也”。只亦思鼓着腮帮不语,一会儿又道:“我总以为这时节去欠妥当。”众人皆道:“这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无非‘钱、财’两字,要真不能谁还不热心周济几个?”一奣道:“如此说来,就定准了茅山了。傅也频倒是茅麓城人,倒可知会他先回家去筹备筹备,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差次。”众人都道:“这样就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奣又提议道:“既然大家再无异议的,那我们就算碰头定准了,别又反悔。大家回去就只要张张嘴,动员动员本宿舍的兄弟姐妹们,做好他们的工作,力争全班一个都不落下。这事还得向关老师请示请示,也要让她知道,别说我们自作主张,问问她去是不去?依婷还是你去说的好。”依婷果就先去了。依婷走后,众人又聊了些杂七杂八、无甚紧要的事,一奣一看离下午午休时间差不多了,便宣布散会。
回宿舍的路上,亦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找一奣,说道:“小班,秋游之事不是我冲冷水,看来是难成!我自个儿是没意见,可你想想他们北方来的同学,路又远,一年才回去几趟?手头本就不阔绰,勒着裤腰带、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哪有闲钱用来游玩啊!”一奣笑着说道:“放心!上茅山路近,要不了几个小钱,这个月的肉贴就绰绰有余了。”亦思道:“肉贴肉贴,我们还等着接济家用呢!可不敢寅年吃了卯年粮!要不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聚一聚也就算了。再说期考就要来了,大家都忙着温习呢!”一奣说道:“期考?才刚过了处暑,哪门子的事啊?八月十五你就想吃年糕——还早呢!就近找个地方?也没什么好地方啊,烟城的几个好景致都在烟大了!可不是我说嘴,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烟城这么块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到底有什么意思?年轻人不出去走走,整天窝在故园干什么?反要闷坏人的。你回去动员动员,凭你的号召力还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我想大家也是会理解的。”亦思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事比蜀道还难。他们北方同学不比我们宽裕。要劝,我恐怕是蚂蚁戴眼镜——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到时只能辜负你的一片美意!”一奣见亦思牛心,听了有些动气,便抢白道:“说都没去说,你怎么知道不成呢?算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人了,做这种工作当然会有困难,你以前也是学生干部,又不是不知道!西方人常说:困难可是检验英雄的考题,怯懦者才不敢去应试呢!你倒头一个怯懦起来了。”亦思被打回了嘴,忍着不好发作,便回道:“那我依你,尽力而为。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两人一径走回宿舍,再无言语。
回到翰文堂三楼宿舍,想起亦思的话,一奣心里鼓了一包气,一**坐在床头发呆。同宿外号叫“扬州九怪”的缪侍杉见了,趁机阴阳怪气地笑道:“季大人,听说我们也要去秋游?敢情倒好!你也知道我是好动的,这事我举双手。你们议定去哪里了?”一奣知他的脾性,掂三不着两的,懒得理会他,便含糊道:“哪个耳报神给你好灵通的消息!说是去茅山,还想听听你的高见呢。”侍杉故作不以为然道:“茅山?前儿我听赵瑶她们说茅山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土墩子,专供老头老太烧香拜佛的哩。”一奣佯装不知,道:“是么?只怕你也是道听途说。你又没真见过?懒怠去见识见识,那你就别去了,省几个小钱,等着腿抽筋了买付膏药帖。”侍杉道:“要是这样,我就不去了。照我说,大家哪都甭去了,省事发财。咱上半山寺烧半天香得啦!”一奣见他又疯癫起来,便讽道:“哎呀呀,晴天落雨鬼相打,也没见菜花开你就又发起癫痫症来了!我说侍杉兄,真真难能可贵,平日里只见你属螃蟹的似的,风风火火,横行霸道,没想到居然你也会积心向善起来?苦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点化!”侍杉道:“听你这话,好像我一贯作恶多端似的。”一奣又道:“你也别多心。只是可惜啊,怪你生不逢时,你要是托胎在五台山,定不准就是九世灵童转世!不过上次我看南怀瑾的《如何修证佛法》,见上面说‘见、修、行’才是立佛之根本。可见,修身修名是何等的要事?你若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还缺个像样的法号呢!没听人家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样才显得虔敬。”侍杉信以为真,问道:“倒也听说过南怀瑾这个人物。只是取法号也有些名堂的,我倒虔心向佛。那你说我这法号要怎么取才好呢?”一奣暗笑道:“一‘点’小事,亏你还来问我?”侍杉急着问:“一会儿说要虔敬,一会儿又说是一点小事,说得人糊里糊涂的。到底又怎么成了一点小事了?”一奣正色道:“瞧你的名字,本身就很吉利的,‘侍杉’两字多有意韵?再加个‘点’,岂不凑成现成的一句典了。”侍杉不知人家早就替他起了这个绰号,一奣是趁机用来跟他磨磨牙的,便愣着读道:“侍杉点?哪有这样起号的?人家总是缀以‘居士’、‘真人’、‘散人’等等,这样不三不四,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啊!”一奣知他是装疯,便笑道:“这么好的一个名号你还嫌它逊呢,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也亏了令尊大人学富五车,又这么地绞尽脑汁,才得了这不俗套的名字。没像我们这样俗里俗气,听着都不雅。很多人打着灯笼满世界找去只怕还寻不来呢!所以我说小缪,正经地比一比,这可总比‘二百五’之类地到底好着多喽!”一奣说完,便夹了本陀斯绥耶夫斯基的《白痴》,头也不回出了宿舍,不管侍杉如何死活,迎头正好撞见同桌傅也频,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他,边跟他讲秋游的事,边走着一同上‘太雷堂’自修室自习去了。
转眼已近秋分,但天气也不见得凉快下来,再兼烟城的大雾,头顶上像合了一顶密不透风的大罩,一鼓子地闷热。懵懵懂懂的一下午课,人人都是“成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了。一奣正欲急着去开会,忽见女生三一九、三二一两个宿舍七八个人找着谈话,便只得停了下来。“首席代表”章亦思兴冲冲地开门见山道:“小班呵,她们都向你诉苦来喽。”话还没说完,绰号叫“山东快板”的赵瑶就先冲着说道:“小班,我不是向你诉苦!秋游的事我们的确也有我们的难处。我可不是没钱才不去的!章亦思说秋游要三十块钱。三十块,夸个海口,那能算得了什么?哪里不去,哪里不来的?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甘心花这冤枉钱!我上次花了二十多块钱就给我姥爷买了件排扣衫,体体面面的,他高兴的什么似的,竖着拇指直夸我孝顺。我现拿着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秋游,这钱也就花得不值。我可宁愿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些,替我父亲母亲添件衣裳,让他们高兴高兴,也不愿花在这上面。不为什么,这钱花得怨啊!你说秋游去了能带来什么好处?一件衣裳还是一顿饱饭?”“是啊,”吉曼鹃细声细气,红了脸道,“小班,我也不怕丢脸,一钱逼死英雄汉。我至今还欠着学费呢!我是没钱去秋游,我怎么忍心张口向父母要钱呢?再有,现在哪个班去秋游啊,这究竟有什么意思?”“我可是最反对爬山,所以我才不去,你也听说过‘恐高症’,头一个,我就有,一上高处就眩晕。”林旻讪讪地说道,“我现在睡上铺还不敢呢,来之前刚跟狄熙茜换了铺,反正我是去不了的。”“我也不会去的,”卢雨蕙蚊子似的嗡嗡道,“万宝全书缺只角,我没钱去玩。”亦思听了窃喜,便装模作样地说道:“是啊,卢雨蕙每天只打二两饭,有时干脆白开水兑饭,晚上还得去帮工,我都不忍心看她这样,几次接济,可也是杯水车薪,班委从今可要多关心关心她才是。”一奣听着不语,赵瑶又愤愤地说道:“上午邵依婷来通知我们,我们就说不去了。小班,不是我说,我觉得你们当官儿的也得注意形象。邵依婷她不就是个书记嘛,什么阿物儿。不是我臭她,上午我们一说不去,你没看到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铁青着脸,屁也不放一个,‘砰’一声,把门一撞,就这么走了。本是高高兴兴地事,就冲这点,我就不会去。什么态度,谁又比谁高贵些?我人穷志可不短。再说了,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乌龟莫笑鳖,大家泥里歇。上回她给我转粮油关系,把我的学生证都给弄丢了,我低声下气地找了她几次,吱吱唔唔,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后来还是多亏章亦思替我办妥的。现在班委不改选了,要选,第一个对她的意见大着呢!我是不怕得罪人,大不了拍拍**走人。谁不知道她是有后台的!”

“快不要这样说,大家都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苦来呢!”一奣听了,插嘴道,“搞秋游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班委会大家一起讨论同意的,我也很赞成。还不是想让大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又没有歹意,这有什么不好的?连关老师都说:‘我是不得空,有空我也要去。’钱的问题也不是没办法解决,谁没钱?我来付;‘恐高症’也不是什么绝症,班里男生虽然少,背个女同学还是会有人会见义勇为的。班委无非想让这次活动搞得好看一点,毕竟这是第一次组织大活动。像你们这样这个有困难那个有苦衷的,叫这活动还怎么搞?这不是明摆着要将班委的军吗?”“我也是这句话,”亦思接嘴道,“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偏吵着要你班长大人表个态呢!要不这样,小班,也别讨价还价了,你让愿意去的同学尽管跟着去,不愿去的也别强求!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去了总也没意思!”“这也是你当支委书记说出来的话?我可作不了这么大的主!”一奣打断她,板起脸说道,“要的就是‘全民参与’呢,你倒一个劲地扯后腿。头一次办个活动就这么稀稀松松的,以后的事还怎么个决断?切不能助长了这种风气。我也劝着大家,别‘冬瓜推在葫芦账上’,‘端着金碗讨饭吃’。舌头牙齿还有个打架的时候,同学间有个磕磕碰碰也是难免,你让我一寸,我让你一尺,天大事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为出口气就拿班级的大事儿来犟着,总也不好。所以,还是请诸位再考虑考虑,做事情总要留条后路的。邵依婷为人我最清楚,心直口快,没安坏心,就是方法欠缺了点,也是年轻新上手,总有个顺手的过程,我会去说她。事事在人为,大伙儿将军额头好骑马,给她个改正的机会!我们有缘凑到一处,多不容易,何必弄得‘张飞碰了李逵似的’呢?班级原本就是一个家,和气才能生财,家和万事兴旺!你们这么明晓事理的人都来难为我们这个刚上任的班委,今后叫我们还怎么办事呢,岂不要处处吃闭门羹?所以也求大家好歹体谅体谅我们,替我们想想,要你们在这个位置上,我顶着个理儿不去,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细想想,人面贴着肉面,究竟有什么意思?我反正话也说到这份上了,要买我面子,周六我们就当没事人一般,高高兴兴地去,还是亲兄弟,亲姐妹。要真想把我拉下马来,我也‘舍着金钟撞破盆’,也拉得下脸来。你们说好不好?今天我也是忙中抽暇,多少事急着要去办,特地停了手,先来会你们,‘袖风楼’今天还有顶重要的会马上还赶着去开呢,烦请大家再好好想想。余下的事找章书记讲,找我讲都行。我是一百个愿意,巴着大家都去。”一奣说完,也不顾及刚才的话是否过火,知是时间不早了,便又交待了亦思几句,急匆匆地开会去了。
待一奣一走,亦思骂道:“叫花子丢了棒——受狗的气。大呼小叫的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干脆‘一锄头也是动土,两锄头也是动土’,我们就赖着不去,看他能把我们吃了。”众人道:“正是,亦思你说得一点都不假,他就是帮着邵依婷说话。你看好了,以后你也用不着出面,自然有我们收拾这局残棋。”亦思笑道:“我也是替大家着想,季一奣他能也就罢了,凭什么让邵依婷也牵着我们鼻子走?”众人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撕破脸大闹一场不可。”亦思笑道:“也别,我可怕顶这造反的罪名。”众人道:“哪能用得到你出手,自然有我们顶在前头。”亦思笑道:“有你们这帮好姐妹,我有多少气出不得的?只等事成定要请你们吃饭。”众人笑谦着,又说了几句一奣,方散了。
至晚,一奣正欲去“同梓书庄”自修,国中时就是同窗好友的吴孕芝提着个掐丝绣花、垂边流苏的手囊儿找了来,说道:“啊呀总算见着你了。我本欲去烟城买些小货,想想还是要先来告诉你一声,可要注意章亦思,像是‘六国贩骆驼的’,一张嘴东家窜到西家,调唆这调唆那的,谁吃她那一套,明里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你可要当心她背后使奸呢。”一奣听了道:“这个属刺猬的,有几件事了,总是有她在里面作梗没办成,好端端出去秋游一趟,有谁不说好的,偏她专横跋扈地犟在中间泼冷水,唯恐天下不乱。”孕芝笑道:“总也有这种人!我眼里最是揉不得半点沙,所以一晓得就跑来跟你讲了,你也不必跟她计较这些,别为了公事烦心。我现就赶去乘十八路车呢,要捎点什么呢,寸金糖,还是烧切片?”一奣笑道:“没这份心思了。且打发了那三一九、三二一两座老高的‘王屋、太行’山要紧。你且忙你的去吧,择日再谢你。”孕芝道:“那倒不必了。想从前国中时,功课上不知受了你多少好处。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哪。你还来客套。那我先走了。”说毕,孕芝赶着出去闲散,一奣便朝同梓书庄去了。
近夜时分,倒是散了雾了。天竟又寒浸浸起来,秋风也上来了,眼见着是要下雨。山雨欲来风满楼,汇学楼的窗棂子被风吹得乒乒乓乓地乱响。稍停,居然狂风大作起来。沙尘、草屑、废纸片儿混杂在半空中乱舞,像是龙卷风一般。都道:“这样的天气真是少有,自来烟大,受老天的气也受够了。”一奣便忙着替窗户锁上消息。刚坐下,寻着前排的翟君宜、卢一荻两人拉几句家常,忽然邵依婷瑟瑟地来找一奣,也顾不及有人没人,劈头便朝一奣道:“你还坐着悠闲,也去说说吧。三一九、三二一两个宿舍都不得了了,刚才赵瑶放言,说是风大雨大的还去茅山,真是‘吃着供饭活寻死’?真是稀奇,打量这天就不会放晴了,大雨也不会下个没日没夜啊!我上午去找她们谈,又是另一般借口。结果我是嘴上抹石灰——白说。蔡琪烨跟着一道去的,也说钱的问题好解决,可谁都不吱声,只是无理取闹,一味死顶,捡着说没钱去不了。你说这个活动还怎么办下去?”一奣问:“你总是风风火火的,慢着说。总共有几个人不去了?”依婷道:“就她们两宿舍,大概八、九个人吧。”一奣道:“我就料定她们八、九个人,下午已寻着我了。敢情都趁着这场风雨要“大闹天宫”了。总别惹毛了我,也叫她们知道没有金箍棒,天宫也不是这么好闹的。”依婷道:“章亦思这人,邪得很?一天到晚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说不去,咬不定主意。劳动委员靳雨帘也还算是个人么,上午寻着她: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儿,我还没开口,她只说:‘叫季一奣来谈,还轮不着你来说话。’听听这口气,热面对着她的冷**,我是耐着性子,也没十分跟她计较。事后她倒跟别人讲,她不为别的,就针对我:说我张口闭口就是在训人。我训人也总有我的道理,走在理路上,身正还怕月影斜啊?”“你也是的,跟她们这些人一般计较些什么!”一奣道。依婷道:“哦哟,我倒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你还来数落我。我人前马后的,难道连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倒像是我要跟她们斗嘴了不成?”一奣见依婷动了气,忙道:“我也知你不是这种人。可眼见着的一件好事,黄了岂不可惜!”依婷道:“这也没法子。黄璐总是好脾气了,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又有什么用?蔡琪烨红口白牙地告诉我,她们不去就为我办事的态度!你也听听,我好心好意去通知她们反倒成了罪人了,难道叫我一个一个跪着求她们去?也太猖狂了些。”一奣本想再劝几句,也不知何时黄璐走了过来,冲一奣就嚷道:“班长,这活动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是组织不了,你去瞧瞧,孙行者遇到了牛魔王——吵得难解难分呢,都不得了了。—个个满口里什么‘南方派’、‘北方派’的,才刚去收秋游的钞票,章亦思说了她们不会去,一个子儿也不会交。这算什么!赵瑶更好,说要去可以,待另选了班委,先征求征求她们的意见再说。”“这算什么话?班委不是刚选的吗?我就不信大部分人都不愿去!都不得了了!凭她们几个人再怎么闹,狗叫总倒不了山岗。”一奣听到改选之辞,便有点来气,便改口道:“章亦思办事也太草率了。平常看她还象个知书识理的人。现在也只能这样,她们几个人真不想去也就算了,你们也别再去劝,瞎子点灯——白费蜡。先搞好班级团结重要。”“还团结呢?你也忒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在搞派别,而是她章亦思居心叵测急着要赶我下台哪!”依婷说道。“这倒是的,赵瑶说了,班委又不是选出来的,当时,彼此都不熟悉,就这么胡乱定了,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蔡琪烨夹着本书又插了进来。“怎么不是选的,”一听这话,一奣便故意问道,“难不成当时她们都是别人用枪眼顶着脊梁被逼出来的?越说越不象话。白纸黑字明明自己一笔一画选了出来,现在倒又翻脸不认账了!什么风气?”三人见一奣动了火了,遂了意,便又道:“我们也是这么说,可你看看,到底她们无赖!”一奣又道:“算了算了,以后再不管她们。”黄璐冷笑道:“只怕有了这次,以后要辖治她们也就不能了。这就叫‘自由主义、散漫第一’,又不是没经见过。以后谁还能说她们一句?都是头面人物了。更可气你们宿舍的缪侍杉也成天到晚混在里头,刚才又听到他在唧唧呱呱搅黄水,我也没好气,便狠说了他几句。我可不怕得罪这号人!”卢一荻在一旁笑道:“也别以为她们好得很呢!身上有屎狗跟踪,现在正好为这事才凑在一处,上回我亲耳听见赵瑶叉着腰、扯着嗓子、指着他的脑门芯子在骂:‘缪侍杉,我就瞧不起你这种男人,成天夸夸其谈的,连女人都不如,到底还不及别人一个零儿呢。有本事你做回男人给我看看。’你们听听,好喜欢他似的!也只是他一厢情愿送上去臭美而已。反正不去说了,被骂成这样还亲爹妈似地跟着。我早说了,‘男人无刚,不如粗糠。’自打进烟大起,我从没正眼瞧过他一眼。只要一瞥他那二流子气十足的眼神儿,就要呕得三天咽不下一粒稀饭!”众人都被她说得笑了。
六人又言笑了一回,说了些亦思寻常的为人处事,便散了。待晚自修结束后,一奣一个人踱在故园润之路上,想着今天发生事。秋真是深了,花径边的垂柳在昏黄的路灯下的稀疏的倩影,被略带寒意的秋风拉着极不情愿地乱舞,好似那些龌龊惯了的老乞丐的发僵的长发。半山寺的破钟也被这早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当啷当啷像刚死了人敲云板的声音,在一阵不均匀的狂风过后,飘到烟山的那边去了。一奣后怕起邵张之争的厉害来。他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章亦思是系主任过至真的老乡,她进烟大抑或靠得就是这层关系。依婷的为人他也很清楚,新生骨干恳谈会上,他们同组,依婷像刚下了蛋的母鸡,抨击时弊,畅所欲言,公认的“铁娘子”:有什么说什么,刀子嘴,豆腐心。亦思与一奣向来不甚接触,平时言语不多,是个没嘴的葫芦,可不吠的狗专咬人哪!风依然在啸,冰点般的秋雨像机枪一样不停地攒射。枯藤、老树、衰草,被风吹得大摇大摆,一个个俨然成了“莫须有”的钦犯,像是在风波亭等待那爽利的一刀。一奣懒怠再去想些什么,任凭这肮脏的雨水像“油炸秦桧”那样喷溅着自己的脸,也不愿执意去躲避。忽尔“卡嚓”一声巨响,润之路靠近同梓书庄门口的一棵手臂般粗细的法国梧桐被拦腰吹断,断枝黑压压地径直压在了润之路上,惊得一奣一身冷汗,方醒悟过来自己在淋着大雨,便跑也似的穿过同梓书桩西一侧的超手游廊,沿着太雷堂东面的风火墙,超小路跑过忠门,一口气冲进了翰文堂东院,恹恹地径自回了宿舍。
不觉到了周五,因走的是水路,周六一早怕等不及,可巧凌语梅叔父的客船又能住宿,因此,班委议定了在船上住一夜。那日完了课,大家都在翰文堂门口集中,果不其然,三一九、三二一两宿舍及缪侍杉等九个人都按兵没动。一奣只得道:“就让他们留守看老家。不去理她们。”虽是这么说,头一个众班委就不自在,这等大事,**个人说不去就不去,一来藐视班委无能,二来只怕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发不可收拾,班委威信何在?次一个邵依婷、黄璐等亲自负责此事的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苦口婆心做了多少工作,就是如此执拗,全然不顾颜面,又有章亦思带头闹事,处处顶着干,被其他同学看在眼里倒像是自己不会开展工作;另外,原本全班同去,每人出三十块钱也就够了,现在**个人不去,平故里每人要多出八、九块来,明理的同学都知底细,不明理的还以为是自己私吞了钱财。因此这两层上,众班委便益发看不上三一九、三二一两宿舍等人,又兼她们与缪侍杉都是淮扬人,众班委言谈中便时不时把他们说成是:淮扬派;其余人等都是扬子江以南的,更自谦为:江南派。于是小小班级,门派林立,各有心腹,各自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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