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祸起箫墙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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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袁守成的叙述,岳天昊像霜打过了的茄子——完全蔫了下来。
这事儿虽然来无他,去无他,是在他不在驿里的时候发生的,但作为一驿之丞,其手下人有了过失,他就有不可推卸的失察罪、渎职罪。
他思考再三,决定立即做好三件事:
第一件,他找来李驷,向他了解事情的经过及细枝末节,把李驷的话与袁守成的讲述,对照起来看,以求得事情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在此基础上,他写了一份奏折,详细禀报了“报匣”误递的前因后果,请求兵部处罚,算是化被动为主动。
第二件,他向乔一骏写去一封信,并附上给兵部奏折的抄件,请乔一骏能从中斡旋,尽可能减轻一些对袁、李二人的处罚。
第三件,立即组织好漕运,力争如数、正点、安全运达,将功补过。
对“正点”和“安全”,他信心十足,因为盂城一带下了几场大雨以后,上游徐州、楚州、宝应一带也相继下了几场大雨,大运河的水位逐步在提高,从目前的水位看,虽然还没有达到正常水位,但用原先的漕船运输已经不成问题,再加上有经验丰富的唐达寅的具体组织,事情就会十拿九稳。
但能否“如数”却没有把握,因为漕粮征缴的关键在知州许啸斗那里。
他把有关事情安排妥当后,便去州署找许啸斗,许啸斗却不在衙门。有衙役说,许大人大早就便装与谭师爷一道出去了,说是去会见一个朋友。
岳天昊很纳闷:会朋友怎么要拖着谭师爷一道去?这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岳天昊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许啸斗与谭师爷所会见的这个“朋友”是他自己的部下袁守成。
俗说,人以类聚,鸟以群分。许啸斗作为知州,当然不会与袁守成成为朋友。
他对衙役说出去会见一个朋友只是一个托词,因为他去找袁守成,说白了只是想与袁守成谈一笔交易,这笔交易是不宜公开的。
那天在祈雨庙会的祭台上,他近距离地察看了装扮成“玉女”的张山的女儿张柳儿,无论从年龄、个头、身材还是长相上看,都确实与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外人如果对她们俩不是很熟悉,恐怕一下子很难分辨得出谁是谁。
因此,当时他就决定,认这个张柳儿做义女,然后由她冒充自己的女儿许如兰,送给闵鹤元。只要与闵鹤元攀上了亲,不但减免漕粮这样的小事可以迎刃而解,而且自己今后的仕途可以更为通达。
可是对张柳儿及其家庭情况作进一步了解后,他得知,前不久,张柳儿已经与盂城驿驿书袁守成定了婚,属于名花有主的人。要使张家摆脱这门亲事,袁守成这一关怎么过?
他为这事很踌躇、很为难。
那天谭师爷来向他秉报一个案件的勘察和证据调查的进度,见许啸斗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询问他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许啸斗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与目前的困难和盘托出。
谭师爷历来办事沉稳点子多,平时很受许啸斗的器重和信任,州署里有许多事都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听了许啸斗的叙述以后微微一笑:“大人,这事儿如果是前几天,确实比较棘手;但现在要办成这事却易如反掌!”
许啸斗很奇怪:“为什么前几天比较棘手,现在却易如反掌呢?难道这几天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谭师爷点头道:“大人猜得不错,这几天确实发生了变故,那个叫袁守成的驿书闯下大祸了。如果没有人替他斡旋,真正按律办事,他起码得发配充军。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家能眼睁睁地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囚犯,往火坑里推么?”
“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谭师爷便把前几天岳驿丞因公务外出,正好兵部来了一个急递公文,而驿站里的驿伕都已派出,只有驿伕李驷和生病的张山在家。袁守成如何为了不耽误时间,便替未来的岳父张山代班,与李驷一道,将那急件“报匣”送到京口驿,如何在瓜洲驿吃晚饭的时候,因贪杯而失窃“报匣”,后来又如何在粪坑里找回“报匣”,如何在重填“火票”时误填投递地址等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许啸斗。也不知这些信息是他从哪儿打探来的,虽然有些细节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大致梗概却差不多。
谭师爷在州署里是刑名师爷,对《大明刑律》了如指掌。根据他的分析,如果没有人斡旋和帮衬,麻烦肯定不小。
许啸斗有点“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连忙向谭师爷讨教办法。
谭师爷想了想,道:“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先向袁守成软硬兼施,让他放弃这门婚事。因为按照民俗,他已与张家定了婚约,张柳儿现在已是他袁守成的人。只有袁守成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张柳儿才能没有羁绊,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第二步,做张山的工作,认张柳儿做义女。俗说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哪一个做父母的不想女儿有个好的归宿呢?第三步,待时机成熟时,把干女儿嫁到闵府去。这整个计划就叫做移花接木。”
许啸斗同意了谭师爷提出的“三步走”的方案。
今天约袁守成见面算是第一步。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在州署西边不远的“福满楼”酒楼。这里的菜馔味好、环境清静,特别是楼上有雅座单间,雅座外有走廊,面对不远处的大运河和珠湖,兴趣来时,可以凭栏向西远眺,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帆和珠湖上波光粼粼的水色可以尽收眼底。雅座单间很大,用屏风隔成里外两小间,外小间饮酒宴客,里小间品茗休憩。如果三五个朋友小聚,这里是最佳的选择。
地点是谭师爷选的,给袁守成的请柬也是谭师爷派人送去的,并且,为了掩人耳目,请柬最后的具名也是填的谭师爷的大名。
袁守成收到请柬时,颇为疑惑,自已与谭师爷虽然见过几次面,但平常素无来往,他请自己吃什么早茶?本想不去,可是转而一想,早就听说谭师爷精于刑名,上面认识的人也不少,打官司很有一套,曾帮助不少人打赢过本没有多大希望的案子。自已的事何不乘此机会拜托拜托他,也许能有点额外的收获呢!
所以,这天早上,他欣然赴约,来到“福满楼”。
店小二问清他的名字后,告诉他,谭师爷他们已在楼上雅座等候多时。
袁守成注意到店小二用的是“他们”这个词。既是“他们”,就说明除了谭师爷,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什么人呢?谭师爷约自已来见面,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当他怀着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楼,推开雅座单间的门时,谭师爷赶忙站起身招呼:“哦,袁驿书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先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知州许啸斗大人,也许你是认识的……”
袁守成确实是认识许啸斗的,但许啸斗今天穿着便装,袁守成推开门初见他时,只是感到这个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一时还没有会过神来,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便装许啸斗的样子。这会儿听谭师爷介绍,心里一惊,赶忙单膝跪地,禀道:“小的盂城驿驿书袁守成叩见许大人!”
许啸斗非常客气地摆摆手,笑道:“来来,请坐请坐!”
袁守成谦道:“有大人在此,哪有小的坐的地方?”
许啸斗道:“哎,今天请你来是随便聊聊,吃点早茶,又不是谈公务。我们是主,你是我们请来的客,哪有主人坐着,却让客人站着的道理?不必拘礼了,坐,坐!”
谭师爷拍拍自已身边的一把椅子:“许大人让你坐,你就坐吧,恭敬不如从命嘛!”
袁守成道了声谢,就挨着谭师爷的身边坐了下来。
三人刚刚坐定,店小二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把大茶壶、三只茶杯和一大盘大煮干丝上来了。
店小二道:“大人,这是特意为你们做的精制大煮干丝,你们先喝茶慢慢吃着,点心稍等一会儿就到!”
袁守成一看,这所谓“精制大煮干丝”果真与一般的煮干丝不同。一般的煮干丝实际是用“百页”切成的丝,所以是白色的,而这个“精制大煮干丝”里面的干丝是用“茶干”切成的丝,所以有白有黑。
谭师爷用筷子敲敲盘边,对许啸斗道:“大人,这是真正的干丝,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许啸斗伸筷子夹了一点尝了后,点头赞许:“不错,跟我以前吃过的大煮干丝比,味道确实大不一样,鲜美、爽口、香醇!听人说,北面界首有一家茶馆专做这道特色早点,一直没有机会去品尝,不想今日在此得遂夙愿。”
谭师爷道:“许大人果然见多识广,做这大煮干丝的厨子就是界首那家茶馆的!”
许啸斗又尝一口,道:“怎么?这厨子不在界首干了?”
谭师爷有点讨好地说道:“小的上次听大人打听过这事,就记在心上。但大人这段时间公务繁忙,没时间前往界首品尝,正巧今天有这个安排,小的昨天晚上就跟界首那家茶馆打了招呼,借这个厨子用一天,让大人一饱口福!”
许啸斗看谭师爷一眼:“有劳你了。”
谭师爷忙道:“哪里哪里,为大人效劳是应当的。”
许啸斗这时好像才记起,那边还坐着一个袁守成,便用筷子指指盘子道:“咦,袁驿书怎么不吃?来,别客气,大家都吃!”
袁守成这才拿起筷子吃起来。
吃了一会,店小二拿了个大茶壶来替他们续水,问:“几位大人觉得今天这大煮干丝怎么样?”
谭师爷道:“我们老爷刚才已夸过了,说与往日的有天壤之别!”
那店小二大概也认出了坐在正中的长者是知州老爷,因而有点兴奋,他说:“这道菜肯定好,单单配料就非同一般。”
许啸斗今天心情不错:“噢?怎么非同一般?”
店小二放下茶壶,用围裙插插手,道:“先看这主料,都是道地的界首陈西楼茶干,刀工更是没说的,先一块块削成薄片,再一片片切成长丝。两盘干丝切了近一个时辰。再看这配料,鸭脯肉丝、虾仁、小香菇丝、鹌鹑蛋饼丝、黑木耳丝、香菜脆梗丝、榨莱丝等,荤素共八样,用老鸭汤文火煲制……”
许啸斗道:“怪不得这样鲜美,原来用料如此考究。”
谭师爷见许啸斗吃得高兴,便对店小二道:“不是做了两盘吗?那一盘留着,待会儿用食屉送到州衙去!”
店小二答应一声,下楼搬点心去了。
许啸斗看一眼仍然很拘谨的袁守成:“来,别客气,冷了就不好吃了!”
对许啸斗今天的热情和客气,袁守成感到诚惶诚恐,真如堕五里云雾中。他说:“大人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大人不说明白,小的心里不踏实。”
许啸斗看一眼谭师爷,谭师爷会意。
他站起身端起袁守成面前的小盘子,为他挟了一大块子干丝,笑道:“嗨,袁兄弟,你误会了,许大人哪里会对你有什么差遣?大人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有心想帮助帮助你!”
袁守成一听,不知是真是假,看看许啸斗,许啸斗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对谭师爷所说的表示了首肯,不禁喜出望外,站起身离开座位,啪地跪倒:“许大人,您真的想帮助我么?大人您在官场这么多年,上上下下熟悉的人多,各方面关系肯定多得很。还望大人大发怜悯之心,救小的逃脱这次厄难。小的将视大人为再生父母,无论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即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许啸斗道:“起来起来,你的事,我已听谭师爷告诉过我了。其实呢,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又不是故意如此对不对?谁会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呢?说来也巧得很,我有个同科好友在兵部任员外郎,是专门负责案件审理的,回府后我先修一封书函给他,看他能不能帮忙,法外开恩,从宽处理!”
袁守成又要拜谢,被许啸斗拦住了。
正巧店小二搬着两笼热气腾腾的点心上来,他放下笼屉要替他们续水,谭师爷道:“你忙你的去吧,这里我们自己来!”
店小二知道他们要谈什么事情,很识趣地说了声:“大人们慢用!”便为他们关上门,下楼去了。
许啸斗用筷子点点笼屉:“来,大家再尝尝这蟹黄包子,乘热吃!”
谭师爷搛了一个蟹黄肉包子放到袁守成面前的小盘子里,并为他倒了点香醋,道:“袁兄弟,你刚才说,只要许大人帮你逃脱这场厄难,得到从宽处理,无论大人有什么吩咐,你都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袁守成道:“那当然。大人为我出这么大的力,我岂能受恩不报?”
“那好,现在许大人有一件小事,想让你通融通融。不过这件事不需要你肝脑涂地,更不需要你粉身碎骨,只要你点个头,答应了就行,其余的让我们去做!”
“请说吧,什么事?”
谭师爷转头看了看许啸斗,见他点了点头,便对袁守成道:“是这样的。省里面有个大人看上了你们驿站张山的女儿张柳儿,想为他儿子谈她做媳妇,责成我们许大人做个牵线人。我们许大人回来一打听,听说张柳儿已名花有主,前不久刚刚与你定了婚。按理说,张柳儿既然名花有主了,这事就算了,天下漂亮姑娘有的是,不谈这个张柳儿,我们再物色个王柳儿、李柳儿是不是。但是我想,这完全是个四全其美的大好事,因此找你来商量商量。”谭师爷注视着袁守成脸上的表情,抿了口茶,继续说道:“为什么说是四全其美呢?第一,你目前大难临头、前途很是不妙,如果以退出这桩婚姻为交换条件,许大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逃过这劫。你还很年轻,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还怕找不到漂亮老婆?第二,你如果被受到惩罚,无论是流徙充军也好、囚入大牢也好,这等于是害了张柳儿,你能保证张柳儿能等你十年八年?你主动退婚,等于是恢复了张柳儿的自由,张柳儿会感激你一辈子。第三,听说你原先不过是个私塾先生,是岳天昊聘用你,把你带到盂城驿来任驿书的,张家这门婚事也是他一手撮合的,他对你不仅有知遇之恩,还有帮扶之情。可是你不仅没有报答他,还害了他。因为你的过错,他很可能因渎职罪和失察罪而受到惩罚,你于心何忍?但是你如果因为许大人的斡旋而减轻了罪责,那岳天昊便连带着会免于处罚。第四,由于你的退出,许大人会顺利完成省里那位大人交给的任务,省里那位大人会认为许大人办事有方而给予嘉奖,许大人一髙兴,自然忘不了你的功劳,你今后靠在许大人这棵大树之下,还怕乘不到荫凉吗?”
谭师爷不愧是搞刑名的师爷,一张嘴说起道理来条理清楚、环环相扣,让人不得不信服心动。最后他又补充了两句:“至于你下聘所花的钱嘛,不必向张家索要,我们许大人可以加倍奉还你,这样张家那边心理上也平衡一些。怎么样,袁兄弟?”

袁守成听了,没有立即表态,只是犹豫着说:“这个……”
此刻,他内心里真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他眼前仿佛看到张柳儿那娇嫩而漂亮的面容,看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仿佛听到她那温柔而如莺啼般的细言慢语。
他还想到驿丞岳天昊关切的面容,想到堂妹袁守玉为他的这一婚事而多次奔波的身影。
他更想到,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事故,按照原定的婚期,再有三天,他就可以尽情地享受洞房花烛夜的人生大乐了。
可如今,他要亲自把这即将搂入怀抱的漂亮姑娘再拱手让人么?
他太不愿意!
他更心有不甘!
可是现实毕竟是现实,他不愿意、不甘心又如何?
他现在就像一个掉在大运河里快要沉溺下去的人,为了生的希望,河面上哪怕是漂过一根稻草,他也要紧紧地抓住它!更何况许啸斗并不只是一根稻草,凭许啸斗的能量,只要他真心相帮,他一定能救出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能逃过这场厄难,只要能攀上许啸斗这棵大树,就像刚才谭师爷说的,今天即使失去张柳儿,难道明天不会再找一个比张柳儿更年轻、更漂亮的王柳儿、李柳儿吗?
想到这里,他决心已定。
所以当谭师爷再次问他:“袁兄弟,你看这事……”
他未等谭师爷把话说完,便显得很豪爽,也很坚决,一副大丈夫拿得起也能放得下的样子,道:“行,我答应退回这门亲!不过,张家那边……”
谭师爷道:“张家那边的工作由我们来做,不要你烦了。为避免口说无凭,待会儿我派人到你那儿去拿张柳儿的‘庚帖子’吧!”
离开“福满楼”时,袁守成脚下竟有点踉跄。他是喝的茶,不是喝的酒,却像喝多了酒一样,只感到脑袋昏昏的,糊糊的。
人生真是他妈的复杂多变,不可逆料。
三天前,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驿书工作做得很顺手,很得岳天昊的赏识;婚期也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能天天沉醉在温柔乡里,他甚至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三天后,仅仅是三天,他面前的世界就翻了个个,美好变成了渺茫,光明幻化为黑暗。他现在觉得他是天底下最窝囊、最倒霉的人。
自从定婚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张家去一趟,嘴上说是看看建房的进度,查查质量,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看一看张柳儿。
有一次下雨天,瓦木工都没有来,张山正好出去办事,张家只有他和她。他找了个机会,一把搂住张柳儿,张柳儿那柔若无骨的身躯在他的怀里扭动着,这更激起了他心中的某种**。
他附在张柳儿耳边,小声说:“柳儿,我要你,我想……”说罢嘴便凑了上去。
可是张柳儿却扭过脸,躲开他的嘴唇,并拿开他放在她丰满胸脯上的手,说:“不行,在正式结婚之前,这一切都不行!”
袁守成纠缠好大一会,张柳儿就是不答应。
袁守成没法,只好悻悻地作罢。
现在,每想到这些,他就恨自己太软弱、太胆小,关键时刻缺乏一点勇猛威武、不屈不挠的阳刚之气。如果那一次他不听她的,只是一味地坚持下去,或者来点硬的,他想他那次一定能一亲芳泽、达到目的的。
但是现在恨也好,悔也好,一切都是马后炮了,自从他亲手把张柳儿的“庚帖子”递到谭师爷手上那一刻起,张柳儿已经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想起谭师爷说的那句话:“张家那边的工作由我们来做,不要你烦了。”
也许现在谭师爷正大腿跷二腿地坐在张家,做着张山的工作。
也许张山以及张柳儿已经知袁守成同意退亲的允诺。
他现在已经不是想不想再最后去一趟张家,再最后看一看张柳儿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资格再去张家,有没有脸面再看张柳儿的问题了。
袁守成的推测没有错,就在袁守成躺在床上头疼欲裂、万念俱灰的时候,谭师爷确实正在张家,进行着他方案的“第二步”。
张家原先的两间旧房和后来袁守成外接的两间新屋已经里外粉刷一新,一走进屋子,就闻到满鼻子的石灰味。张山还住在旧房里,因为外接的两间是准备给女儿作新房用的。
张山的病虽然稍好了一点,但还没有能下地,此刻正斜躺在床上。
谭师爷踏进张家院门时,张柳儿正在院子里洗涮着桌椅板凳。
张柳儿在“祈雨庙会”前排练“玉女”的那两天已认识谭师爷。她丢下手中的刷子和抹布,站起身招呼:“哦,谭师爷来了,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谭师爷笑了笑:“既是刺骨寒冷的冬天的风,又是给人温暖的春天的风。”
张柳儿道:“谭师爷可真会说笑话,世上哪会有这样的风?”
“有。我今天确实就是这阵风刮来的。”
屋里的张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问:“柳儿,你跟谁说话?好像不是袁守成的声音嘛!”
张柳儿道:“是州署衙门的谭师爷。”
“谭师爷?他来干什么?”
谭师爷一脚跨进屋里,走到张山的床前:“哦,张大伯,我来看看你呀。你女儿在这次祈雨庙会中扮演‘玉女’立了功,终于祈来了几场大雨,知州许大人让我带来一点小礼品,一来表示时柳儿姑娘的感谢,二来也顺便看看你的病!”
张山挣扎着坐直了身,跟着谭师爷走进门的张柳儿连忙拉过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塞到父亲的身后,让他倚着舒服一些。
张山叹了口气:“唉,人老了,身子骨差了,说躺下就躺下了。”
谭师爷在床边坐下,道:“也不能老这样拖着,得找个医术好点的郎中来看看!”
张山道:“看了,是岳大人请的郎中,他说要让我尽快好起来,因为再过三天,柳儿就要结婚了。”
谭师爷看了眼张柳儿,道:“柳儿是个好姑娘,可惜命太薄,她的婚可能结不成了!”
张山父女俩像似没有听清,异口同声问:“怎么结不成婚?”
谭师爷故作惊诧:“怎么?袁守成出事的事情难道你们还不知道?”
张柳儿一愣:“他能出什么事?他前天午饭前不是还在我家,跟我一起布置房间的么?”
谭师爷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袁守成就是前天午饭后出的事。”
接着,他把驿站如何接到要送京口驿的“六百里急件”到瓜洲驿,按理应是张山与李驷双人双马驰递,恰巧张山病倒了,而驿站驿伕大多数已派出执行任务,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顶替,他自己便代了班,送到瓜洲驿。到瓜洲驿如何在外面吃饭,因贪杯致使驿件报匣被盗,两人追赶未着,后在路边粪坑里发现被小偷拆开而丢弃的报匣。如何因报匣外面的兵部火票被粪水泡烂、字迹模糊,难以辨认而自制火票以便于下一站继续递送。如何把终点站地址填错而造成驿件误投等等详情都告诉了张山父女俩。
张山父女俩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言语不得。
谭师爷又道:“袁守成身为驿书,却一错再错,这个祸闯得大了!”
张山是盂城驿站的老驿伕,从事邮驿递传已经几十年,深知这方面的失误所带来的处罚是多么严重。听了谭师爷的讲述,他叹息道:“喝酒肯定是受了李驷的怂恿,那家伙是个酒鬼,三顿不吃饭可以,一顿不喝酒就闹的慌,跟他一起驰驿,能有什么好结果!”
张柳儿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她带着哭腔问:“爹,你估计,守成他会得到什么处罚?会开除么?”
“开除?开除倒便宜他了。不做驿书,让他跟我们一起回乡下去种田,不照样过日子?就怕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会得到什么处罚?谭师爷,你是刑名师爷,你懂的。你说,袁守成他会遭到什么处罚?”
谭师爷摸了摸颔下的山羊胡子,慢悠悠地说:“这要看误投有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有没有耽误朝廷的大事。如果后果严重,那就是死刑;如果后果不太严重,至少得坐十年大牢!”
柳儿一听,“哇”地大哭着跑进自己的房间去了,因为这样的“剌骨寒冷的冬天的风”简直让她承受不了。
她感到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
她虽出生在这样一个贫寒之家,但却心高气傲,憧憬着自己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与那些阔人家的小姐们相比,她觉得自己没有哪一样比不过她们——
论年龄,她与她们一样年轻,正是“豆蔻年华二月花”。
论品貌,在整个盂城,她自视也是屈指可数者之一。因为这次祈雨庙会上,她装扮“玉女”,只是略施脂粉,稍着罗衣,就已经如出水芙蓉,艳压群芳。百姓们见了哪个不夸,谁人不赞?
论聪明,她心灵手巧,精于女工。绣的花能引来蝴蝶、蜜蜂围着打转,做的鞋、缝的衣能让街坊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竖起大姆指,欣羡不已。
如果要排不足,那就是因为出身寒门,从小未读过书,识的字少一点。但这两年,她也凭着自己的聪明和悟性,能大致看懂一些书信的意思了。
她对袁守成是基本满意的。
袁守成喝过几年墨水,又担任着驿站里的驿书,在盂城驿站,像父亲这样的水陆驿伕及马夫、兽医、驿卒、杂役等也有上百人,袁守成在他们之中应算是一人之下,百里之上,大小也是个“官”了。
袁守成为人也诚实、厚道,到自己家里来,也忙里忙外地很勤快。
他对她的父亲很尊重,对她很体贴。尽管自定婚以后,他到她家来,见没人时对她有些毛手毛脚的,抱一下吻一下,但她并不怪他。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哪有猫儿不喜腥的呢?除非他生理上不正常!
眼看着离预定的婚期还有三天了。
她感到这三天过得特别慢,她盼望着做新娘的那一天。她甚至想象着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为他生个大胖小子。
到那个时候,当她与他双宿**、耳鬓厮磨的时候,当夫妻俩逗着儿子,教他喊爹喊娘的时候,当看到自己的爹肩膀上扛着孙子(外孙),骄傲地满大街闲逛的时候,她是多么地幸福、多么地开心呀!
可是谭师爷的讲述却像寒冬腊月里兜头浇来的一瓠冷水,让她从头凉到了脚。就在眼前,已触手可及的幸福一下子被冲到九霄云外去了。
门外,谭师爷却不管她这些,他正按自己事先设计好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着。
张山问:“谭师爷,你是搞刑名的,是内行。袁守成的事,一点转机都没有了么?”
谭师爷早就料到张山会问这句话,他故意沉思了一会,道:“这个嘛,也不能说一点转机都没有。俗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上没有不可改变的事,关键在于有没有人帮助去活动。”
张山点点头表示同意:“是的,这话不错。我记得五年之前,我们驿站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而且后果比这更严重。后来那驿伕找了人出来上下活动,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除名而已。除名怕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只要手脚勤快,到哪里不能吃饭?”张山说着说着,神情竟激动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像喝过酒一般,红通通的。
谭师爷道:“我今天来,其实就是与你商量这件事的,我不是对你女儿说,我除了是被一股刺骨寒冷的冬天的风刮来,还带来一股温暖宜人的春天的风么?”
“这话什么意思?”
“在上次祈雨庙会中,我们知府许大人见你女儿又漂亮又聪明,非常喜欢,想收她做……”
“做什么?做妾?不行!小女不会同意的!”
谭师爷笑道:“你误会了。许大人只是觉得膝下孤单,想收令嫒做个干女儿!”
张山脸现狐疑之色:“许大人膝下孤单?不会吧!听人说,他也有个女儿,叫许什么兰的,跟我家柳儿差不多大,长得也很漂亮,很聪明!怎么又要想收我女儿做干女儿?谭师爷你这不是拿我这穷老头开开心么?”
谭师爷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你刚才说得不错,许大人是有个女儿叫许如兰,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如果身边多个干女儿,经常上门走动走动,干爹长、干娘短地叫叫,不也是人间一件乐事么?”
听了这话,张山沉默了。
他年龄与许啸斗差不多,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将心比心,他能理解许啸斗的心情,他自己不就是怕身边孤单,才执意让女儿招赘的么?
谭师爷见张山不开口,又说道“让柳儿认许大人当干爹,对你家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比如说你现在躺在床上,没钱请个好郎中。但如果柳儿有了知州大人这个干爹,好郎中还不自动找上门来?再比如说,你那未婚女婿袁守成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他知州大人能看着干女婿受到重罚而不闻不问?”
张山心动了。
他问:“许大人真的是要认我女儿做干女儿么?”
谭师爷见鱼儿上钩了,笑道:“当然是真的,否则我今天跑来干什么?”
张山想想也是,便点头同意道:“如果确如谭师爷所说,认就认吧,只是我张山高攀了。”
谭师爷连忙道:“哪里的话,你女儿认了这门干亲,你张大伯今后的身价也高了,就是我这做师爷的,今后还要请你老人家多多关照呢!”
张山问:“要做什么仪式?”
谭师爷道:“仪式么?许大人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一不要立字据,二不要送礼物,只是择个好日子让柳儿上门去叩几个头,当面喊许大人、许夫人几声干爹干娘,许大人请你们父女吃顿饭,柳儿平时多上门去跑跑、问问安就行了。”
张山很爽快:“吃饭嘛我就免了,让小女一个人去就行,既认了干亲,平时上门走动、问安也是理所应当的,就这样吧!”
谭师爷站起身,似是要走的样子,走到门口又转身道:“哦,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们,袁守成决定退亲了!”
“为什么?”
“很简单,他怕拖累你们,特别是怕耽误你的女儿。你想,他这次的问题这么严重,尽管许大人看在干女儿的面子上为他找人说情,但至少至少不会低于五年的牢狱之灾,而且要发配充军到遥远的伊犁,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他若和你女儿成婚,不是要让你女儿守一辈子的活寡么?”
“是他亲口说的?”
“当然是他亲口说的,他知道我来你这里看望,便托我带这个口信来。呶,这是他退回的你女儿的‘庚帖’子,请收好。”
张山接过“庚帖”子,感叹道:“袁守成是个好人,他这样了断这门亲事,也看出他是条汉子!唉,好是好,就怕柳儿那里从感情上一下子难于接受。这段日子,他们小俩口儿为筹办婚事,几乎天天凑在一块儿,就是块石头也能焐热了,哪能没有一点感情呢?这会儿说断就这么断了……”
谭师爷安慰道:“张大伯你也不要过于伤感,也许坏事能够变成好事,许大人既收柳儿做干女儿,柳儿还怕找不到乘龙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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