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心拳拳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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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精心的准备,盂城的漕粮终于正式启运了。
启运那天,许啸斗亲自赶到盂城驿的水驿码头,参加岳天昊组织的船队启碇仪式。只见水驿码头边各色彩旗迎风招展,运河中由码头处向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二十多条吃水很深的粮船,每条船的船艄部都插着一面红底黑图案而四周又镶着黄色“狗牙边”的三角形的旗子,那图案是一只展着双翅的鹰,了解情况的都知道,这是唐老大所在的“唐帮”的帮徽。
此刻,唐老大和许啸斗、岳天昊等正站在最前面那艘最大的粮船的前甲板上。甲板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香炉蜡烛、猪头三牲等安排齐整。甲板边的锚碇处用红绸带扎成了一朵比洗脸盆还大的花,这是等待起碇剪彩的绸花。
唐老大抬头看了看天,对着许、岳二人道:“时辰差不多了,两位大人,咱们开始吧!”
许、岳二人点点头,庄重地从桌案上各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然后双双对空三拜后将香插进香炉,又将桌案下叠好的黄裱纸引燃,算是祭拜了风神、河神,期望能一路顺凤、水驿平安。最后他们又接过漕丁递过来的剪子,随着唐老大的一声高吭而又悠长的“起——碇——了——”的吆喝,同时在锚碇柱子上剪下了那朵红绸子花,并把它结在主桅杆即将升起的帆绳上。与此同时,各条船上都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吭啷吭啷的铁链拖动的声音。
唐老大道:“两位大人上岸吧!”
许、岳二人拱手道:“一路顺风!”
唐老大也拱拱手:“一路顺风!”
长长的带着铁尖的竹篙从船的两舷**水中,船身由慢而快地移动了。
望着向北驶去的漕运船队,许啸斗和岳天昊几乎是同时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从肩上又卸下了一副担子。而与岳天昊相比,许啸斗的感慨更深,因为到明年春,他在盂城的任期已满,将要离开盂城,征集并运送今年的漕粮是他在盂城任期内最后一件大事。明年干什么?按照闵鹤元的暗示,他将官升一级,为从五品。对自己的仕途他还是充满信心的,现在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女儿许如兰的婚事。从与岳天昊合作征集和运送漕粮以来,他对岳天昊的表现基本是满意的,认为这个年轻人为人正直、待人真诚,没有官场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弯弯绕绕,做起事来实实在在、有股子闯劲。唯一不足是过于刚直、过于耿介,不知道如何去韬光养晦。这些品质从某种为人之道上来说虽属于优大于劣,但任何东西都可能物极必反。俗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人在社会上闯荡就要学会变通,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站在“屋檐”下却硬要高昂着头,那结果肯定是被强硬的“屋檐”磕碰得皮破血流、鼻青脸肿。
官场虽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却集中了社会上的全部黑暗和污浊。有人把官场比作商场,其实,官场上的争斗和倾轧比商场中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要复杂得多也激烈得多。可以说,商场中有时候还讲究个做人的起码的道德,而官场上不行,官场上无官德而言,你若要讲究官德,你只有“回家卖红薯”的份。
当然,这都是许啸斗从十多年坎坷的仕途生涯中悟出来的,岳天昊刚刚踏上仕途,他还太年轻,他所经历的磨难和坎坷还太少。
如果说在一个多月前,岳天昊将来会怎样,这与他许啸斗是毫不相干的。但现在不同,现在宝贝女儿很可能看上了他,所以许啸斗不得不正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了。
他瞥一眼岳天昊,道:“这段时间为漕运的事可让你费心了,怎么样,能否赏光到舍下去喝一杯?也好让本官聊表谢忱之意?”
“谈什么谢忱呢许大人?漕运也是下官的职责,下官初入仕途,第一次处理漕运这样头绪复杂的大事,许多时候有点儿手忙脚乱的,让许大人见笑了。喝酒的事还是改日吧,你知道,敝站驿书袁守成的事还未有最后的结果,我是有心没情啊,还请大人鉴谅!”
许啸斗知道岳天昊此时并不是借故推诿,袁守成的事情确实够他忙乎的。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地拱拱手:“那也好,那就再找机会吧。不过小女对你的诗词文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一定要拨冗到寒舍去再对她点拨点拨!”
岳天昊道:“令嫒真是抬举我了,过两天我一定去,一定去!”他目送许啸斗钻进轿子并且走远后,自己这才转身向驿站走去。
许啸斗钻进轿子后曾撩开轿帘向后张望,见岳天昊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心里对岳天昊的好感又多了两分,因而想促成女儿与岳天昊这件姻缘的想法也就更加坚定了许多。回到府衙的第一件事,他就是又写了一封信派谭师爷亲自送往京城,再次去找在兵部任员外郎的同窗孙逊,打听关于盂城驿驿书袁守成案件的处理情况。
许啸斗关心袁守成其实就是关心自己。
其原因有二:
一是自己曾当面许诺过袁守成,只要袁守成同意与张家悔亲,他就为他去斡旋。现在自己“移花接木”,以张柳儿做女儿许如兰的替身送给闵鹤元作了儿媳。袁守成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他肯定有一定头脑,如果他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串连起来想一想,肯定会意识到以替他斡旋为条件、让他同张柳儿悔亲是个阴谋。如果事过境迁,对袁守成的事听之任之,不去斡旋,万一惹急了袁守成,他向闵鹤元揭发这个阴谋,事情就麻烦了。尽管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尽管张柳儿也很漂亮,但毕竟他当初看中的是自己的女儿许如兰,如果知道现在的“许如兰”不是原汁原味的正宗货,那老家伙岂不是会恼羞成怒?一怒之下,那老家伙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不管是怪罪自己存心欺骗、将来给自己“穿小鞋”直至影响自己的仕途也好,还是继续纠缠自己、要补娶自己的女儿也好,这都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所以他不能“过河拆桥”,要堵住袁守成的嘴,只有想办法替他消灾。

二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从女儿方面讲,她已到了该出阁的年龄,所谓“女大不中留”;从闵鹤元方面讲,也防止万一他从别的渠道识破这个“调包计”,再来继续纠缠。总之女儿是早点嫁出去为妙,但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这样嫁出去,这毕竟事关女儿终身的幸福,得让她乐意才行。现在从种种迹象分析,女儿许如兰已钟情于岳天昊,自己对岳天昊的印象也不错,能让岳天昊做自己的乘龙快婿,确实也算是上选之策。既有如此之打算,自己这个老岳丈就不能让这个未来的女婿受到伤害。袁守成是岳天昊的驿书,是他聘来的幕宾,如果袁守成被绳之以法,那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岳天昊也难免会被追究连带责任,最起码有失察之罪。所以为了女儿他必须保岳天昊,而为了岳天昊,他必须替袁守成消灾。
那次在福满楼酒楼,许啸斗曾对袁守成说,他有个姓孙的同窗在兵部车驾司任员外郎,专门负责驿传案件审理,这并非有意欺瞒袁守成的谎言,而是真情。而且事后他也确实写过一封信给那位同窗,拜托他法外开恩。
孙逊看了谭师爷送来的许啸斗的亲笔信和同时送来的盂城的一些地方特产,不禁微微一笑:“你家许大人和这个姓袁的是什么关系?让他对他这么关心?”
谭师爷哪里敢道出真言,但他巧舌如簧,很快编出对答的话,而且滴水不漏:“回孙大人话,这个姓袁的是我家许大人的一个亲戚。”
孙逊点点头:“噢,我知道了。像袁守成这种情况,按以前的惯例,最轻的是流放到新疆伊犁去戍边,而且是一辈子。但他既是你家许大人的亲戚,看在他的面子上,本官岂会那样处理?刑律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本官当然会想个办法去变通。让他一百二十个放心,部颁处罚文书就在近日内送达盂城,处罚结果肯定会让你家许大人满意的。”
谭师爷听了,连忙叩谢:“孙大人,小的先在这里代家主叩谢了!”
孙逊端起茶杯,一副矜持的模样。谭师爷见他“端茶送客”,再次行了跪拜礼,这才躬身退出,喜孜孜地回去复命去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孙逊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真正让袁守成这个事件被淡化从轻处罚的是岳天昊的恩师、现任兵部侍郎、漕运总督乔一骏。乔一骏在收到岳天昊的来函和所附给兵部报告的抄件后,仔细考虑了事件的原委,认为驿书袁守成是出于好心为生病的老驿卒代班,途中缺乏驰驿的经验,报匣失窃后能主动积极地寻找,使报匣本身未受什么损失,失误的关键只是因填错了地名而耽误了时间。在处罚上确实可以从轻,于是便出面跟车驾司员外郎孙逊打了招呼。乔一骏的职务虽是侍郎,却领尚书衔,目前又领旨出巡,整饬全国的驿站和漕运,是永乐帝驾前的“红人”,他的“面子”是“金面”,孙逊又是其直接下属,自然会照办不误。
能有机会拍顶头上司一次马屁,孙逊的办事速度和效率自然是不用说的。谭师爷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传来他属下的兵部车驾司佥事,口述了一份关于盂城驿驿书袁守成延误公文送达时间的处罚决定,让那佥事记录整理重新誊抄用印以后以四百里速度发了下来。所以谭师爷回到盂城的第二天,那份兵部公文就到了岳天昊的手里,看了公文后,岳天昊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兵部公文是这样写的:
兵部车驾司为江苏盂城驿延误公文时间案处罚照得各省各大小驿站行
壬寅秋某日,兵部一剿倭公文以六百里急件投浙江雙溪屯,件到盂城时,该驿驿卒大部已派出未回,驿内只剩两人,其中一人卧病在床,为确保急件送出,该驿驿书袁守成主动顶替驰驿任务,在瓜洲驿等待过江时因缺乏经验致使报匣失窃,后虽寻回终致报匣签单字迹受损辨识不清,在重填签单时又将“雙溪屯”误填为“隽溪屯”,以至错投复回延误时间。事故发生后,该驿主动呈报情况,请求处罚。鉴于事出有因,兹定处罚如次:驿书袁守成有心帮衬无心犯错罚劳役一年并罚赎罪银二百两以观后效;驿卒李驷革除本职永不录用;驿丞岳天昊监管失察罚停俸半年。
岳天昊让小锁柱叫来袁守成,向他宣读了兵部的处罚决定。他说:“据我所知,这样的处罚是够轻的了,你应当诚心感谢朝廷的宽恕之恩并从中吸取教训。至于具体的处罚,我考虑了一下准备这样执行:你身体也很单薄,苦重劳役之事你也做不来,从明天起,你晚上移住到马棚那里去,多起点早、带点晚帮马伕们喂喂马,白天仍然到我这里来帮我处理公文驿件,我就不另外再聘驿书了;赎罪银呢你想办法交一百,另一百我替你交,对外都说是你交的,免得外面人议论,你看好不好?”
对这样的处理结果,袁守成当然是感激不尽。他原以为,即使许啸斗找人帮他斡旋,减轻他的罪责,最起码驿书是当不成了,岳天昊也不会再要他这个“闯祸筒子”了。现在岳天昊不仅继续收留他,明确表示不再另聘驿书,在自己也受牵连被停俸半年的情况下,还主动替他承担一百两的赎罪银,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至于服劳役帮助马伕喂马,他也能接受,因为在河南老家时他就帮人家喂过马喂过骡子。想到这儿,他啪嗵跪下叩了两个响头,真诚地说:“岳大人,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从这件事情上认真吸取教训!好好地干,干出个人样儿来!”
岳天昊点点头,拉起袁守成:“起来吧,到房里去收拾一下,我叫小锁柱帮你把被褥等搬过去,守玉那里好好解释清楚,免得她担惊受怕的。”
望着向门外走去的垂头丧气的袁守成,岳天昊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一心想帮助他,谁知他自己作践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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