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心拳拳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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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天昊这几天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从表面看,南面诸郡的移民路过盂城,驿站只是接待一下,如果是晌午到的,招待他们一顿午饭,饭后送他们继续北上;如果是傍晚到的,事情稍多一点,除了招待当天的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以外,还要安排好住处。
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首先从主观上看,驿站所属的秦邮公馆,平时只是接待来往官员或使节,这些官员或使节连家仆或随从在内,一般不过两三个人,即使是那些刚赴任或卸任的官员,有时带着内眷,顶多不过六七个人,而且一个月里也就那么三五次,接待工作逸逸当当。但这次接待移民就不同,一来就是几十人,上百人,大大超过秦邮公馆的接待能力。尽管为做好移民路过的接待工作,岳天昊事先已做了许多准备工作,比如临时从街上几家大酒店里借来几个厨师,购买了许多歺具,除腾让出站内所有闲置房屋外又包下驿站附近的几家客栈,作为晚上睡觉用,但往往还是捉襟见肘,需要岳天昊到场安排调度,确保每一户移民都能有饭吃、有觉睡。
再从客观上看,按照朝廷的安排,各地在选择移民时的标准是中等以上的富户。这些富户原来生活得好好的,都有些房屋、田地等不动产,突然被官府强行安排要迁徏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去,仓促中还要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那些不动产,心理上本来就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因而一路上慢慢腾腾、拖拖拉拉、骂骂咧咧、怨声载道,在沿途各驿站稍遇不如意就借堤出水、无事生非、挑起事端,以发泄心中的不满情绪。
而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移民中也常有一些富家的纨绔子弟,他们平时作威作福、无事生非惯了,岂会因为是驿站就改变自己的习性?尽管每批移民都有原籍地官府派兵丁监管护送,但这些兵丁就那么三四个,一人要负责十家或十几家,一路上忙前顾后已是疲惫不堪,到驿站后正想喘口气歇一歇,哪里还有精力去监管,对那些矛盾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这样一来可就苦了岳天昊,他小心谨慎,生怕闹出什么纰漏来。但事情往往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越是担心的问题越是会发生。
那一天,盂城驿接待的是苏州吴县的一批移民,其中有一户姓韦的胖子,是做丝绸生意的。这韦胖子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韦奇,已二十多岁,从小娇生惯养、浪荡成性,在吴县时因到处拈花惹草,调戏**民女,曾被告到官府好几次,最后都是花钱打点才得以摆平。韦胖子年纪已老,对儿子的管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因而把这次北迁看成是为儿子改换环境的一次机会,在吴县几十户北迁户中是唯一一个自愿主动去报名的家庭。
就像狗走千里都要吃屎一样,韦奇并不因北迁而改变他的本性。那一天他们到盂城驿站时天已擦黑,晚饭以后,驿站人员在护送兵丁的协助下,按照名单一户一户地安排移民们的住宿,因人手紧张,厨娘袁守玉把厨房拾掇清爽以后,像往常一样挑着一大担刚烧好的热水给移民们送来,好让他们烫烫脚,以解除旅途的疲乏。
送到韦奇住的地方时,问题发生了。袁守玉刚放下水桶,韦奇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一边抚摸一边色迷迷地笑道:“呵,小姑娘,你这手臂多白多嫩多滑腻,你们头儿怎么让你干这种又笨又费力的粗活呢?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呀。来,丢下丢下,坐这儿来陪大爷我说说话!”
袁守玉根本没有料到会碰到这样一个人,她羞得粉脸通红,用力甩开他的手:“大哥请放尊重些!”
“尊重?嘻嘻,我不是对你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吗?还要怎么尊重?”一边说一边又拉住她。
袁守玉急了,厉声道:“放开!”
谁知韦奇不仅不松手,还用力把袁守玉拉到面前,嘻皮笑脸地盯着她的脸看:“美人儿别发急逗嘛,一急就不好看了。”
袁守玉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她挣扎了几下未挣脱,便大声呼救:“来人啊!”
门外进来几个人,都是移民,但他们只是作壁上观,没有任何人上来劝阻。
韦奇似乎更增添了勇气:“喊什么喊?大爷我瞧得起你,看看你还不行吗?也算你有造化,大爷我已经好几天不近女色了,今天你让我好好摸一摸、吻一吻,我给你十两银子!”说着一把搂住袁守玉,摸着她的臀部:“哦唷唷,啧啧啧,多圆多大的**啊!”
袁守玉见围观的人比刚才又多了好几个,但没有一个上来解救的,甚至还有一两个青年人在“噢噢”叫着起哄:“吻她!上她!”她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挣脱了右臂,扬手对准面前这张脸,“叭”地甩了过去!
这一巴掌打得既清脆又响亮,打得起哄的人全部噤若寒蝉,打得韦奇后退几步捂着腮帮子“丝丝”地直吸凉气。
但他并没有就此罢手,他看了看门外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正弯腰收拾水桶担子想要离开的袁守玉:“嘿嘿!想不到你这稚儿还是匹桀骛不驯的烈马,巧了,大爷我偏就喜欢骑烈马,这样才够刺激!够味儿!”说罢跳前一步一把抱起袁守玉就向床边拖去!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韦奇一愣,回头向门口望去:“谁管大爷的闲事?”
“我!”只见岳天昊分开围观的人群,掀开骑在袁守玉身上强行接吻的韦奇,劈面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的力度自然比袁守玉的要大得多,不一会,韦奇的腮上就显出了几个清晰的指印。这时的他不仅是“丝丝”倒吸冷气,而是疼得直喊“哎哟”了。
韦奇见打他的人一身官服,满脸怒气,还强自镇静:“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本驿驿丞岳天昊!”
“好啊!你这个朝廷命官竟敢打人!我……我要向上面告你!”
“打人?你说你还是人吗?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如此调戏侮辱一个年轻女子,打你一巴掌算是轻的,只是教训教训你,让你长个记性。我还要把你捆起来送到知府衙门去,来人呀……”
见事情闹大了,围观的人们这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指责韦奇不该如此逞能,劝他赶快向袁守玉赔礼道歉,向驿丞岳大人低头认个错;有的劝岳天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反正就这么大点事,那姑娘也没吃多大的亏,送知府衙门就免了吧;还有的跑去找韦奇的老子韦胖子,把老头儿拖来说情。
岳天昊当时要叫人把韦奇捆起来送到知府衙门也是气愤之急时说的话,其实他也知道,就这么大点事只是行为上难看,真正用《大明刑律》去对照,也没有严重到够法办的程度,此时也就借个台阶下来,要韦胖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儿子,便带着嘤嘤抽泣、披头散发的袁守玉离开了。
在岳天昊看来,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就此了结了。谁料想有好事者借题发挥,在另外那些不在现场、不了解事情真相的移民中散布谣言,说岳天昊仗势欺人、殴打移民。第二天他们一方面上窜下跳,四处串联,要移民们在诉状上签名状告岳天昊,一方面以此为由拒绝继续北迁,定要官府给个说法。
岳天昊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他去找负责监管护送这批移民北迁的兵丁头目,先是向他详细地陈述事情发生的经过,继而请他出面做移民的说服工作。并表示,当事人韦奇要告状是他的自由,其他移民没必要夹在里面瞎起哄,应该按原订日程继续北迁,如果有司判定自己打人犯法,自己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那兵丁头目摇摇头,苦笑道:“岳大人,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有道理,其实跟你这些话差不多的意思我都跟他们讲了,他们就是不听啊!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些人谁愿意离乡背井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呢,这一路上,我们挨的骂还少吗?我们哪里是监管?我们是陪着笑脸伺候着他们,生怕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惹毛了他们。他们就像一群被罩着的四处乱飞的苍蝇,正愁没窟窿眼下蛆呢,来了你这个卖藕的,自然揪住你不放了!”
岳天昊搔了搔脑袋,有点束手无策。
这时,袁守玉跑了来,她大概也知道了移民借故闹事的情况。她说:“岳大人,我给你添麻烦了。事情是因我而起,解铃还得系铃人,我去找那个姓韦的,向他磕头谢罪好了!”
岳天昊道:“不行,你不能去。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哦,对了,你去把你堂哥找来,让他临时先替我照应一下,我去知府衙门找一下许大人!”
见了匆匆前来拜访的岳天昊,许啸斗笑道:“是为移民闹事的事吧?”
“大人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击鼓告状了,你看,状纸还在那儿呢!”
“大人接了状?”
“不接怎么着?就那么干耗着?要知道如果延误了北迁日程,朝廷追究下来,谁也担待不起啊!要知道,这正是移民闹事者中某些人所希望的!”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岳大人,但你什么也不要说。事情的起因和当时的一些情况我已作了一些了解,问题的关键现在不在谁是谁非,而在于得想办法尽快让这些移民登程,否则延误了这一批,还会影响到下一批。”
“大人说得对,下官前来拜访,并非是向大人表白,而是来向大人讨教主意,大人走的桥比下官走的路多,还望大人不吝赐教才好!”
岳天昊这番话完全出自内心,一点没有阿谀奉承的意思,但许啸斗听了却十分受用。他摸了摸颔下的胡子,沉吟有顷,道:“其实也很简单,一个字:‘吓’!”
“吓?不行吧?他们已经是没茬找茬了,再去吓,岂不是火上浇油?”
许啸斗道:“正因为他们是没茬找茬,所以单纯的哄不行,你越软,他越带劲。”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据大人看,吓得住吗?”岳天昊还是有点儿担心。
许啸斗听出了话音,他似乎成竹在胸:“岳老弟请别担心。从他们送来的诉状看,他们其实也提不出什么正当的要求,特别是那个姓韦的当事人,他在向我陈述事情起因时,吞吞吐吐,欲盖弥彰,我一看他那油头粉面、眼珠骨碌碌乱转的样子就猜到他是个什么货色,对付他这种货色好办得很。再看诉状后面的签名,虽然七歪八扭、挨挨挤挤的有几十个名字,但我让谭师爷看了后,他说从笔迹看,不会超过三个人,其它名字都是这三个人代签的。谭师爷搞了十几年的刑名,他在鉴定笔迹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我只要抓住这一点做点文章,到时候大多数参与闹事的人就会知难而退了。”
“大人打算正式开堂审问?”
“当然。不这样做,他们更会胡搅蛮缠。”
“什么时候?”
“当然越快越好,我已发下签票,让衙役们带人去了。不过有一点尚需岳老弟配合。”
“大人请吩咐。”
“你和你们驿站的那个姓袁的姑娘得委屈一下,当一次被告。”
“行,我们是当事人,闹事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正好乘这个机会说一说!”
巳初(相当于现在的上午九点——作者注)刚到,知府衙门正式开堂了。
大堂上方的二梁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的横匾,上书“公正廉明”四个魏体大字,匾额下是一幅大画,画上是一只吊睛白额的下山虎,那虎张牙舞爪,铁棍似的尾巴竖得老高,给人的印象是不怒自威。大堂两边有四块虎头牌,牌上写着“逥避”、“肃静”。
站在公案桌边的刑名谭师爷看了看堂上堂下,俯身向许啸斗道:“大人,可以开始了!”
许啸斗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威严地咳了一下,右手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拍下:“升堂!”
呈“八”字形分列两边的四个黑衣衙役一齐用手中的水火棍击打着地面,口中齐齐地呼着:“威——武——”,声音低沉而浑厚,悠悠地一直从堂上传向堂口,再从堂口传向大门外的长长的甬道。
站在大门外等待传唤的袁守玉见此阵势,不禁向身边的岳天昊靠了靠。
岳天昊拍了拍她的肩,悄声安慰:“别怕。待会儿许大人问你话时,你照实说!”
许啸斗扫视了一下堂上堂下,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带原告被告上堂!”
谭师爷传话:“带原告被告上堂——”
衙役接着又传:“带——原告被告——上——堂——”那拖长了的声调能传出很远很远,使那些挤在甬道两边看热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按照衙役们的指引,原告韦奇及几十个在诉状上签名的移民站在上首(右边),被告岳天昊及袁守玉站在下首(左边)。
许啸斗出于礼仪,转头对谭师爷吩咐:“给岳驿丞赐座!”
谭师爷让一个衙役搬来一张椅子,但岳天昊没有坐,他只是向许啸斗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仍然气宇轩昂地站着,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坐下,会引起韦奇一方那些好事者的反感,对解决矛盾没有好处。
许啸斗道:“韦奇,你为什么要状告盂城驿驿丞及其厨娘?能当堂陈说事情经过吗?”
韦奇犹豫道:“我……”
“你诉状中说,先是厨娘袁守玉打了你左边嘴巴,后来驿丞岳天昊又打了你右边嘴巴,是这样吗?”
“是。”
“他们为什么打你?”
“这……我……我记不清了。”韦奇其实并不想打这场官司,他当初挨打时之所以大叫“我要到上面告你”只不过是被打后自找台阶的一种托词,但后来经不住那些好事者的撺掇,只好来了。因为他知道,事情的起因根本说不出口。
谁知他的这个回答却引起大堂门口围观百姓的笑声,一个人先后被两个人打了嘴巴,却记不清为什么被打,岂不是滑稽可笑?就连站在他后面的许多移民也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他们甚至小声议论起来,只有站在他旁边的两个为首者皱了皱眉头。
许啸斗拍了下惊堂木:“肃静!”
岳天昊向前走了一步,拱手道:“大人,韦奇说他记不清为什么被打,让我们来说好吗?”
许啸斗点头道:“可以,不过要大声点,要让堂里堂外、堂上堂下的人都能听到。”
岳天昊道:“是,大人。事情的起因因敝驿厨娘袁守玉而起,请大人让厨娘袁守玉禀报。”
许啸斗道:“袁守玉,你说说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打韦奇一个耳光?”
袁守玉双膝跪地,向许啸斗磕了一个头:“回禀老爷,昨晚移民们吃过晚饭住下后,我挑着一担热水给他们送去,让他们洗潄烫脚,送到这姓韦的住处时,他先是嘴里不干不净地语言调戏,继而动手动脚,经我严辞斥责后,他反而变本加厉,搂着小女子乱摸,小女子大声呼救,但赶来的几个移民却只是瞧热闹袖手旁观。小女子实在忍无可忍了才抽了他一个耳光!谁知这一下更激怒了他,他把小女子压倒在床上欲行非礼……”说到这里,袁守玉说不下去了,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许啸斗点点头,转向岳天昊“那你为什么要打他呢?”
“禀大人,被袁守玉呼救声引去的移民也并非都是袖手旁观、见危不救者,其中有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但他又没有勇气出面阻止,便偷偷跑去报告给我。我急忙赶去时,韦奇已把袁守玉压倒在床上,欲强行与她接吻,我先大喊一声‘住手’,可他不理不睬,还叫嚣说‘谁敢管大爷的闲事’,在下实在是气愤之急,这才掀起他给了他一巴掌,帮他清醒清醒!”
袁守玉和岳天昊两人的先后叙述清清楚楚、前后衔接,客观地反映了事情的整个过程,门外开始骚动起来。
有一个青年甚至大声叫道:“这是哪里来的色狼?竟敢欺负到我们盂城地面上来!要是让我看到,我岂是两个耳光,我至少要打断他一条腿!”
另一个中年人也愤愤不平:“真是太不像话了,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有脸来告状!也不知他娘老子是怎么教育的!”
门外百姓的议论让韦奇战战兢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许啸斗一拍惊堂木:“韦奇,你有什么要辩白的?”
“我……我不告了,我撤诉还不行吗?”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正要阻拦,许啸斗又发话了:“原告们听着,韦奇作为原告已主动撤诉,这说明他之被打是事出有因,是咎由自取。你们借题发挥,不肯按期北迁是不对的,本官……”
韦奇旁边那个高个子八字胡连忙道:“大人,你不能轻信被告的一面之词就判,你……”
“那好,你当时在场吗?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打韦奇!”
“我……我当时不在场,可我们当时有人在场。”说着他转身向后指了指。
许啸斗道:“行,那你们之中的目击者谁愿意站出来说说?”但是他问了好半天也没有人回话,相反,许啸斗的目光所扫之处,人人都低下头,不敢作声。
那八字胡见状,有点尴尬,更有点恼羞成怒:“你……你们他娘的都哑巴了?都成了缩头乌龟?”
许啸斗又拍了下惊堂木,大声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咆哮?”
衙役们的水火棍又齐齐地击打着地面:“威——武——”
许啸斗拿起那张诉状:“现在本官按此诉状上的签名者一个一个地问话,被问者必须如实回答,有作伪证者依《大明刑律》严肃处置!谭师爷,你念吧!”
谭师爷接过诉状,清了清嗓子:“郭富贵!”
八字胡应道:“草民在。”经过许啸斗刚才一顿训斥,他收敛了许多:“草民刚才说了,草民当时不在现场,只是听别人说的。”
“李长寿!”谭师爷继续叫道。
八字胡旁边的矮胖子哈了哈腰:“草民在。草民也是……也是后来听说的。”
“刘仁厚!”
“小的不知道这个事,小的是今天早上被他们拉来的。”那个叫刘仁厚的老者指着八字胡说道。

“姜永明!”
“我……我也不知道,我昨天身体不爽,连晚饭都没有吃。”
谭师爷捧着诉状来到姜永明面前,指着那后面的签名:“这名是你签的吗?”
姜永明道:“不是,我连这个诉状看都没有看过,怎么会签名?”
谭师爷又问下一个人,那人问答得更好:“草民不识字,更不会写字。”
……
听到这里,许啸斗一拍惊堂木:“嘟!大胆刁民郭富贵,这诉状和后面的签名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从实招来?”
郭富贵开始还强作镇静,不停地用手捻着八字胡,这时再也支撑不住,连忙跪下:“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听草民……”
许啸斗袍袖一挥:“住口!从有关省份圈定移民移居京师是皇上御定的旨意,是朝廷当前的大事,你却借韦奇之事,颠倒黑白、搧风点火、蛊惑人心、伪造签名、聚众闹事,妄图抗旨不遵,破坏移民大局。谭师爷,你对照一下《大明刑律》,他们该如何处置?”
谭师爷道:“为首者没收所有家产,充军新疆伊犁,胁从者重打五十大板、罚认罪银一百两!”
韦奇、郭富贵、李长寿以及后面那二十多个移民一听,齐刷刷地跪倒尘埃:“大人恕罪,小的们也是一时糊涂……”
许啸斗道:“那你们这状还告不告?”
“不告了不告了。”
“什么时候启程继续北上?”
“午饭后我们就动身。”
“所言是真?”
“句句是真,绝不敢再有半点欺瞒。”
“那好吧,本官念你们是初犯,认错态度较好,决定不再给予处罚,但必须当堂向受害者盂城驿厨娘袁守玉赔礼道歉,然后在诉状上重新签字画押,保证不再就此事横生事端!”
那一干人等听此宣判,这才如释重负,转过身来又齐刷刷地跪在袁守玉面前。
一场飞来的风波终于平息了。
送走这一批移民,岳天昊就像送走了一个瘟神,心情上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应当承认,在这次风波中,许啸斗确实帮了他很大的忙。许啸斗不愧是在仕途上闯荡了多年的人,他遇到矛盾时的沉着冷静、处理矛盾时的恩威并重、解决矛盾时的干脆利落都让自己佩服,值得自己好好地学习。
同时,他也想到,应当从这一风波中吸取教训,不应当让袁守玉再出头露面与移民们接触了。这一批移民中有一个姓韦的,下一批移民中也许就有个姓马的姓杨的,袁守玉清纯美丽,太容易招惹是非,还是让她做做内务吧。但是这样一来,驿站的人手就更加不够了,特别是当前,各地移民都相对集中在这一段时期要通过本驿,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照应,顾此失彼就容易出纰漏。
想到这里,岳天昊决定提前实施招聘计划。
兵部整饬驿站的总体要求中就包括招聘马夫水夫和驿卒,皇华厅工程结束以后,礼宾轩和秦邮公馆的维修又相继开始,他本来想等这些建筑工程全部完成以后再招聘人员的,现在看来,这项计划得提前了。
他让小锁柱找来袁守成,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马棚那里你就不要去了,仍然搬回来住,凡移民的住宿安排以及接待等事宜就全部交给你。只要从此以后再不出现任何事故,等移民公务一结束,我将呈文兵部车驾司替你将功折罪。另外,你替我拟一份招聘文告,马夫和水夫各招五名,驿卒招四名。马夫最好会骑马,水夫最好会游水,驿卒最好会点武艺。年纪轻一点,身体好,能吃苦耐劳,条件就是这些。写好给我看一看,然后誊抄六份,让小锁柱今天就贴出去,这事情已经做得迟了,现在得抓紧一些。记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各贴一张,我们驿站门口和州署门口的要写得大一些。”
能够重新回来安排工作,而且有事先和自己商量,这说明岳天昊仍然信任自己,对此,袁守成当然感激不尽。他说:“谢谢大人的信任和重用,请大人放心,您刚才布置的事情属下马上就去做,保证让大人满意。不过……”
“不过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或建议?”
“我想,招聘对象和招聘条件能否做些适当的调整?”
岳天昊一愣,看了看袁守成那忐忑不安的神情,道:“哦?做些什么调整?”
“如果人数可以增加,就扩招一名瓦工和一名木工;如果不能增加,就在驿卒的招聘条件中附加一项会木工或瓦工手艺。”
“为什么?”
“大人,我们家乡有句这样的俗语,叫着‘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大概大人也听说过。你看秦邮公馆和礼宾轩的维修,工程量很大,有些地方等于是拆掉重建,而这些地方其实都是日积月累所造成的。如果平时发现破了、漏了,及时地修好补好,就不必要像现在这样花大钱大动干戈了。”
“你的意思是招聘一个瓦工和一个木工,专门负责驿站里平时的维修工作?”
“对。属下认为,驿站里现在的房屋建筑以及桌椅板凳床铺家具等这么多,完全有必要养一个瓦工和木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岳天昊想了想,觉得袁守成这个建议确实不错,正如袁守成所说,秦邮公馆和礼宾轩所维修的许多地方确实是平时日积月累所造成的,多招两个人,一年的工薪也开不了多少,如果到外面去叫瓦木工,所花的工薪要比养着两个人要多得多,更不要说因平时不注意小修小补所造成的大修乃至于拆掉重建所花的费用了。而且这扩招的两个人还可以兼做驿卒,遇到有重要犯人押至本驿需加岗加哨时就毋需到州衙那边去商借衙役了。
他拍了拍袁守成的肩:“行,文告就按你的建议去写,扩招两人,一个木工,一个瓦工。”
“如果我们工地上有人愿意应聘行不行?”
“行,当然行,但年龄上一定要注意把关,最大不能超过三十岁!”
袁守成拟写文告去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岳天昊颇感欣慰,觉得他吃一堑长一智,通过丢失信函事件的挫折以后,想问题办事情比过去沉稳得多,也老练得多了。由此,他想,这次整饬以后,驿站的规模扩大了,人员增加了,如果再有一两个像袁守成这样较为贴心、能够放得开手独当一面的人就好了,那自己也就不必要事事都事必躬亲,肩上的担子也许会稍微轻松一点。
想到这里,他准备到秦邮公馆和礼宾轩维修工地去转一转,因为这几天忙于接待移民,工地那里只交给工头程禄在全权负责,他有点不大放心。还好,在这两处地方里里外外转了转以后,他没有发现什么质量问题。程禄自那次皇华厅返工以后,权衡利弊,对质量问题重视多了。
他现在的心情不错,韦奇事件顺利解决,招聘文告又布置了下去,秦邮公馆和礼宾轩的维修进度和质量也都让人放心。
他决定去看看袁守玉。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受到韦奇的调戏,后来又抛头露面对簿公堂,他怕她精神上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果然,她病倒了,正躺在床上。
见岳天昊推门进来,袁守玉挣扎着要起身,岳天昊连忙紧走几步,来到床边阻止她:“不要动,你哪儿不舒服?”
“头,头痛。”
岳天昊看了看她,发现她脸红气粗,嘴唇干裂,说话有气无力,用手背一靠她的额头:哎哟,热得烫人!不禁埋怨道:“发烧发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告诉我?”他转身到灶间倒了碗水,又顺手带来一条湿毛巾。先把湿毛巾折摺好,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又喂了她一点水,这才叮嘱道:“你躺着,我这就让人去请郎中。”
他出去一会后又转了回来:“我让小锁柱请郎中去了,估计等一会就会到。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一点水?”
袁守玉点点头:“湿毛巾敷在头上很舒服,谢谢你了大人!”
岳天昊替她把毛巾拿到冷水中又浸了浸,挤得半干后重新敷到她额上:“发热时用冷毛巾敷上去降温,这虽是土方法,但很有效。小时候,我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喂了她几汤匙水,让她润润嗓子润润唇。
不一会,郎中来了。
郎中诊断的结果是:气急攻心,郁结于内,引起肝火上升,带动体表蕴热。
岳天昊问:“要不要紧?”
“还好,她年纪轻、体质好,躺着静养一两天,再服一些我开的药,很快就会康复的。但精神上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过于激动!”
岳天昊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郎中:“谢谢了!”
郎中笑道:“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岳天昊又掏出一点碎银子连同郎中开的处方递给小锁柱:“现在就把药抓回来,煎药喂药的事都交给你了!”
看着这一切,躺在床上的袁守玉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送走郎中后,岳天昊转过身来又替她换毛巾:“嗨,哭什么呢?傻姑娘!郎中刚才说了,你没事的,只要静养两天就会好的!”
袁守玉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住岳天昊的手:“岳大人……不,岳大哥!我……我喜欢你,你如果不嫌弃,就让我就嫁给你吧!”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被戳破了。
这是袁守玉思考再三、鼓足勇气戳破的,她已做好了被岳天昊婉言拒绝的思想准备,即使那样,她也不会怪怨岳天昊,她会一如既往地为他端茶送水、为他洗衣补袜,只要自己能留在他身边,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心满意足!
岳天昊蹲下身站到她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终于,他点了点头,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袁守玉一把抱住岳天昊,忍不住哭出声来:“唔……岳哥……唔唔……我,我太高兴了!”
岳天昊也很激动,他想起一年多以前那次在运河堤下的风雪中抱着袁守玉的情景,那次她全身都是冰凉的,而现在她全身却是滚热的。他深情而又非常投入地再次吻了吻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水:“傻丫头,你高兴应该笑呀,哭什么?刚才郎中也叮嘱了你精神上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过于激动!”
袁守玉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
小锁柱拎着几包药走了进来,岳天昊要上去帮忙,小锁柱道:“大人,这里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袁姐侍候好,让她早日康复的。”
袁守玉此时的心里很矛盾。
从感性上讲,这层“窗户纸”刚刚被戳破,她柔情似水,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岳天昊倾诉,她很希望他留在身边,陪伴着自己。
从理性上说,岳天昊作为一驿之丞,除正常的驿站事务外,目前又集中进行着两件大事,一件是礼宾轩和秦邮公馆的修缮,一件是移民过境时的接待。可以说是头绪多、责任大、要求严、人手少,稍一疏忽就会产生失误,她岂能拖他的后腿,把他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她道:“有小锁柱在这里照应着就够了,岳……岳大人还是到前面看看去吧!”她本来是想称呼岳哥的,但又觉不妥,公开场合还是称岳大人为好。
岳天昊替袁守玉把被角掖好,叮嘱了一句“好好静养,我有空再来看你!”便走了出来。
在鼓楼下的门厅里,岳天昊正好看到袁守成,便问:“招聘文告拟好了吗?”
袁守成点点头:“刚拟好,正送来请大人过目。”
岳天昊接过来看了看,改动了一两处,仍递给袁守成:“不错,就这样誊抄吧,按先前定的数字,誊抄六份。不过张贴你另外安排一个人,小锁柱在替你堂妹熬药,她病了,发热发得不轻,郎中刚来看过,说要静养两天,把文告抄好后你就回去看看她!”
“岳大人,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说吧,什么事?”看着袁守成的神情,岳天昊有点奇怪。
“刚才在前厅,我看到一个人,那样子有点儿面熟,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但又觉十分陌生,因为我再三回想,总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岳天昊笑道:“哦?又面熟又陌生的人?他什么模样?是什么装束?”
“方面大耳,个头很大,里穿靠衣,外罩长衫,挂有佩剑,举止英武,像个侠客。”
“侠客?”岳天昊沉思半晌,在脑中收索回忆,摇摇头:“没印象,不知这个人还在不在?我去看看,你忙你的去吧!”他来到前厅,果然见到袁守成所描述的这个像“侠客”的人。
他咳嗽一声,那人转过脸来看到了他,随即走近前来,单膝跪地,俯首拱手为礼:“岳大人!”
岳天昊见他认得自己,便仔细打量了一下,也产生了像袁守成那样的印象:既面熟又陌生,不禁问道:“阁下是……”
来人左右看了看,微微一笑:“岳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岳天昊不知对方什么来路,又这么神神秘秘的,便把他让进前厅旁边的小会客室里,这里是接待级别较高的官员时,让他们喝茶休息的地方,关上门后,一般人不会来打扰。他客气地让对方坐下后,又问:“阁下是……”
那人道:“岳大人真的认不出在下?”
“对不起,好像有点面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更记不得贵姓大名了。”
那人道:“好好。如果连岳大人都认不出,我也就放心了,在下姓乐,有幸在贵驿叨扰过大人的一桌酒……”
岳天昊拍了拍脑袋,有点吃惊:“你是落……”本来他想叫出他的外号落水鬼,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改口称“乐爷”。这时他的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他不是被押解到京师,进了刑部大狱了么?难道是越狱逃了出来?这会儿乔妆改扮来找自己,目的何在?他端起茶杯,做了个谦让的姿势:“乐……乐爷请用茶!”
乐爷道:“岳大人请不要这样称呼,在下在家排行老三,你就直呼乐老三吧!”
岳天昊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不知乐老三这次是怎么从京师出来的,来敝驿是专程而来,还是有事路过?”
乐老三道:“是专程而来。哦,对了,我还带来令师乔大人给你的一封信。”说着从怀里掏出,双手呈上。
岳天昊接过信,迅速浏览了一遍,大喜道:“太好了!家师这一着棋走得太妙了!不知那件东西到手了没有?”
“到手了。不过我没有带在身边,因为那件东西事关重大,我又把它藏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到大人需要时,我再去把它取来。”
“也行,干脆等家师他们到时再去取。从日程分析,我估计就在早晚,他们就会到的。这一次,你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先代表家师,谢谢你!来,先喝茶,今天中午我略备几杯水酒,算是为你洗尘,等家师他们抵驿后,再与你一醉方休!”
“岳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说真的,从第一次见到岳大人那次起,在下就觉得大人你为人处事十分爽气、谦和,很有几分豪侠之风,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岳天昊摇摇手:“乐老三你过奖了。我这驿站里,整天做的就是这种迎来送往的差事,为人处事如果不爽气、不谦和,拖泥带水或态度傲慢,那事情还怎么做?来宾还如何接待?要知道,前来住驿的即使是普通使者也都是有身份的,所谓宰相家厨子七品官,更何况是那些皇命在身或调任过境的高级官员?他们的品级哪一个不比我这小小的驿丞高!”
“对对对。不瞒大人说,在下原先以为,当官的都是一路货,都是贪赃枉法、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狗东西。但自从接触岳大人、乔大人以后,才悟出,过去的那些想法是有点偏激了,官场上既有闵鹤元、朱元珑那样的贪官,也有乔大人、岳大人这样的清官!所以在下突然有个想法,不知大人能否接受?”
“什么想法?你说。”
“令师劝我改邪归正,并向我许诺,只要我顺利拿回那个东西,就举荐我到浙东抗倭军营去当一名小头目,让我讨个军功,将来图个出身。对令师的安排,我当然是感激涕临。但这么多年来,我在太湖上干这个没本钱的买卖,虽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这毕竟是盗是匪,是见不得阳光、告不得爹娘的不正经勾当,即使将来讨个老婆,有了儿女,儿女的脸上也不光彩,人家背后会指着他们的脊梁骂,他老子是个强盗!再说,我动极思静,也厌倦了那种整天风里来浪里去,打打杀杀、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我想过一过普通人的平静日子了。”
“好呀,你有这样的认识,这样的想法,真是太好了。只是你准备到哪儿去过那普通人的平静日子呢?你既不会种田,又不会经商,你……”
“如果岳大人不嫌弃,我想就在岳大人麾下讨一碗饭吃!”
岳天昊很高兴:“行,一句话。现在正是个机会,我这里正招兵买马呢,待会儿,等袁驿书来了,我让他给你留个名额,只是你不要嫌我这儿庙小!”
乐老三站起身跪下就给岳天昊磕头:“谢谢岳大人收留,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为了不给大人你惹更多的麻烦,我的过去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为此,我想从现在起改个名换个姓,跟我的过去彻底告别。”
“也好。人的姓名其实是个符号,是人与人之间为了方面交往用的,叫什么都可以。那你打算改成什么名字呢?”
“我母亲姓万,我在家排行第三,我就叫万三吧,又顺口又好记。”
“行,万三就万三,你跟袁驿书报名时就用这个姓名,蛮好的。哦,对了,说到袁驿书,他叫袁守成。我到这儿来时,他对我说他以前好像看过你,对你有点儿面熟,不过他并没有认出你,你也可以装着不认识他,今后在一块儿共事,即使再问起你,你也可以打个马虎眼儿应付过去,不一定说明真相。就是退一步说,万一他今后认出你了也不要紧,他这个人基本可靠,到时候我再跟他解释清楚,他不会出去乱说的,你尽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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