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心拳拳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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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天昊预料得不错,就在万三前来投奔的第二天傍晚时分,乔一骏、贾叔蹇等一行主仆四人抵达了盂城驿。
乔一骏是第一次到盂城,他站在高高的运河堤驿道上,转着身体向四周看了看,称赞道:“盂城驿这地方确实是水陆之通衢,扬楚之咽喉也!这大运河向南直通长江吧?”
“对。向南直通瓜洲驿,瓜洲驿向西达广陵驿,向南过江则是京口驿。”
两人正兴致盎然地指点着评说着,乔一骏的家僮小乙带着岳天昊登上了河堤。岳天昊紧走几步,来到乔一骏面前,躬身长揖而拜:“学生岳天昊拜见恩师及贾大人!”
乔一骏呵呵笑道:“免礼免礼。怎么样,这段时间忙坏了吧,我看比上次在山东看到你时,好像消瘦些了。”
贾叔蹇接过话去:“那还用说吗?他们除了应付正常的驰驿,又是整修、又是扩建,还要接待过境移民,几件重要的事情都凑到一起来了,还亏得他年轻,要是换上我等上了点年纪的,恐怕早就累趴下了。”
岳天昊道:“两位大人鞍马劳顿,先到公馆里歇着吧,公馆最后面一排是最先整修的,上个月就已完工,我前天就已派人打扫干净,布置停当。”
乔一骏道:“还好,这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因不急于赶路,所以还不显得怎么疲乏。你先带我们把你们的驿站看看吧!”
岳天昊知道恩师乔一骏的性格和脾气,乔一骏非常忠于皇命,凡是可以身体力行去干的,他绝不只站在一边看;凡是能够到现场亲眼去看的,他绝不只是限于听。
于是岳天昊带着乔、贾二人从皇华厅开始一路走一路介绍。
在皇华厅,岳天昊道:“这是两个月前刚刚修复的,这‘皇华厅’名为‘厅’,实质是石牌楼,为两柱三楼式结构,牌楼高两丈二,宽一丈六,其规制有所扩大。”
乔一骏点点头:“好,既简约又气派。”
牌楼下的甬道是青石条砌就。
不一会便来到盂城驿正门门厅。岳天昊道:“这正门门厅为三开间两耳房结构,天井那边便是正厅。门厅与正厅都是原有的,这次修葺基本没有动,只是用灰浆把墙面抹了抹。”
乔一骏问:“正厅就这三明两暗共五间?假如接待的官员及随从较多怎么办,你这里是中心驿站,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贾叔蹇补充道:“比如皇上要想南巡,或者要到陪都去玩玩,走到你盂城这里天黑了,要驻跸,这五间恐怕不够!”
岳天昊笑道:“大人所说极是,你们所见的只是前正厅,穿过前正厅隔一个天井,还有同样规制的三明两暗的后正厅。”
“好,好,这就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呀!”
岳天昊指了指正厅两侧椅子,道:“两位大人歇一歇,喝杯茶吧!”
乔一骏转头问贾叔蹇:“贾兄累不累?你可年长我几岁呀!”
贾叔蹇笑道:“不累不累。”
乔一骏好像兴致特别高,他指着正厅东面的那座高大建筑,道:“刚才进门时我已注意了,那是鼓楼吧,你看夕阳照在上面多美呀,我们上去看看吧!”
岳天昊道:“两位大人既然如此有雅兴,那就上去看看吧。不过里面的楼梯较窄又较陡,还是小心些为好。我在前,两位上差分别殿在两位大人的后面,鱼贯而上行不行?”
乔一骏道:“来到盂城驿,你是主,我们都是客,一切都客随主便吧!”
于是一行五人进入鼓楼底层,四处稍看片刻,岳天昊便率先登上楼梯,第二是乔一骏,接着便是小乙,然后是贾叔蹇,最后则是小岙。
岳天昊、小乙和小岙三人前拉后托,保护着乔一骏和贾叔蹇呈螺旋状攀登,不一会便登上顶层。
乔、贾二人毕竟已不年轻,上到顶层时,已略微有些气喘。
顶层上斜斜地悬挂着一面比圆桌面还大的大鼓。
岳天昊介绍道:“这鼓是用来值更报时、报捷庆典用的,因为这鼓楼很高,三层楼每层高一丈三,如果再加上十字脊楼顶,总共高达四丈二尺八寸。所以从这里传出去的鼓声,几乎全城都能听到。”
门窗外面有齐胸高的护栏,凭栏远眺,全城景物尽收眼底。
乔一骏向西偏北指着运河边的一座宝塔,问:“这是什么塔?看这方方的外形有点像我在北方看过的大雁塔!”
“不错,贤弟好眼力!这塔名叫镇国寺塔,因它外形类似大雁塔,故被称为南方的大雁塔。”贾叔蹇毕竟生于盂城、长于盂城,对家乡的这些建筑景点了如指掌,这时便主动介绍起来。
“镇国寺塔?那它旁边的那座寺庙就叫镇国寺了?”
“是的,它们建于唐代僖宗年间。唐僖宗李儇有个弟弟看破红尘,走出宫廷,剃发为僧。他到处云游,遍访名刹。有一天走到盂城这儿,见这西门内城角有一块平坦的旷地,西倚平津古堰,一堤烟柳郁郁葱葱,大运河水汩汩南流,环境幽静,俗念顿消。他便请求其兄为他在这里建一座寺庙,供他修行念佛。僖宗欣然应允,下旨让户部拨款在此建寺,并赐寺名为镇国寺,赐其弟法号举直禅师。几十年后,举直禅师在这儿圆寂,徒弟们遵其遗嘱将其舍利子(火化后的骨烬——作者注)安葬在寺院旁边,化缘在上面建了一座五级佛塔,以珍藏舍利子和经卷,这塔就叫镇国寺塔。”
乔一骏点点头,赞道:“盂城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我们由京城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其他地方的运河好像都没有这儿的宽,水也没有这儿的清,所谓河深水必清,看来这儿的运河也比别的地方要深一些了?”
岳天昊道:“恩师说得一点不错,盂城这一段的运河水相比之下确实要比别的地段深一些。但遇到特别干旱,行船也有困难的时候,今年从春到夏,盂城这儿几乎整整半年未下一滴雨,我们的漕运差点没法进行,后来要不是我们祈雨成功,下了几场大雨,提高了运河水位,还不知是如何向朝廷交待。”说到这些时,岳天昊似乎还心有余悸。
“心诚则灵。”贾叔蹇道:“你的努力,你的诚心最终感动了风婆雨伯!”
岳天昊点头道:“贾大人一语中的,不管怎么样,其实,人的努力是第一位的。”说到这儿他似乎有意避开刚才那令他感到沉重的话题,而转向一些轻松的:“我来到盂城虽然才一年多,但我已爱上了这个物华天宝的地方。因为这儿景色确实美,她兼有北方的豪爽和南方的妩媚,尤其是水乡的特色,体现得淋漓尽致。你们看到吧,大运河的那一边,仅一堤之隔就是浩淼无垠的珠湖,那里产的鱼虾蟹等可与太湖产的媲美,不仅如此,还有鸭蛋,不少都是双黄的,这在全国可是独一无二的。”
“双黄鸭蛋?就是说一个鸭蛋中有两只蛋黄?”乔一骏感到不可思议。
“对对,是两只紧紧连在一起的蛋黄。这蛋的口味很不错的,这次恩师来盂城一定让恩师尝个新鲜,开个眼界!”
夕阳照在大运河上,河水都被染成一片金黄,波光粼粼,耀人眼目。
他们的目光转到北面。
而城北最高处是文游台。
提到文游台,贾叔蹇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这文游台处原先是东岳观,老百姓喜欢称之为泰山庙。北宋时,盂城这里出了个大词人叫秦少游,他爱好诗词,平时所写的也大都是诗词,但从宋神宗熙宁元年直到元丰四年的十多年间,他多次参加会试都是名落孙山,后来他的恩师苏东坡指点他,要多读点时论、策论,于是他曾借东岳观一处偏室苦读大量时论策论,终于在元祐元年踏上了仕途。而在此之前,苏东坡曾到盂城来探望秦少游,秦少游邀约盂城籍的先贤、苏东坡的好友孙莘老以及寓居在盂城的大文人王定国作陪,四个人一起在东岳观饮酒论诗,传下佳话。当时的广陵郡守为纪念此四贤聚会,题写‘文游台’匾额送到东岳观,从此,文游台的名字就一直流传下来。”
乔一骏问:“看来你很喜欢秦少游的诗词?”
“那当然。秦少游是个纯情诗人,他为人率意、真诚、执着,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艳情,都出自肺腑,拳拳、缱绻、哀婉、沉郁。翻阅他的《淮海集》,无论是诗是词是文,处处皆为真情熔铸,触目都见肺腑肝胆。特别是他的词作,细腻婉美、刻画入微,最能感动人心。”
乔一骏对岳天昊笑道:“天昊呀,我上次曾对你说过,你如果要学诗词,最好拜贾大人为师,他在这方面可要比我高上一筹。你听他刚才对秦少游诗词的评点多么精当,多么贴切!现在老师就在眼前,你再不拜,更待何时?”
岳天昊确实非常喜欢诗词,他的枕边就经常放着几本唐诗宋词集,每天不管公务多忙,睡得多迟,临睡前总要看上几页,读上几首,而且已养成了习惯。这会儿见恩师提醒自己,正是求之不得,连忙正对贾叔蹇一躬到地:“贾老师,请受学生一拜!”
喜得贾叔蹇连忙扶住岳天昊:“贤契啊,咱们今后互相切磋,互相切磋!”
他们就这样指点景物、激扬文字、说说笑笑,竟不知金乌西坠,暮之将至!
还是小乙提醒:“老爷,风大了,不要受凉。”
小岙也道:“天快黑了,咱们还是下楼去吧!”
乔一骏这才手一挥:“好,下楼下楼,看看东道主今晚用什么特色菜招待我们!”
下楼后,在向秦邮公馆走去的路上,落在后面的岳天昊附着乔一骏的耳朵,悄悄将”落水鬼”已找到闵鹤元“百宝箱”的喜讯告诉了他。
乔一骏道:“那‘百宝箱’他带来了么?”
“没有。他说那东西太重要了,带在身上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他已把它藏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太好了。等两天我把手上的一些事情忙完了,让他带着‘百宝箱’来见我。他现在人在何处?我答应过他,只要他找到‘百宝箱’,就算他将功折罪,我将举荐他到浙东抗倭兵营去当一个百夫长之类的小头目,将来也好凭军功讨个出身。”
“他对我说过此事。不过他不想到浙东去,他说他动极思静,已厌倦了那种打打杀杀,在刀头上舔血的日子……”
“那他想去干什么?”
“他对我说,他想就在我这盂城驿做个普通的驿卒。而且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和过去彻底决绝,他已改名换姓,他现在叫万三,千万的万,一二三的三。”
乔一骏想了想,道:“这样也好。如果我们把闵鹤元的问题彻底揭露出来,这势必是一件大案子,到时候还需要这个万三出堂作证人,放到浙东去,万一有什么闪失反而不好收场,放在你这里可以随叫随到。现在的关键是两点:第一是必须安全,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否则闵鹤元的耳目众多,会想办法除掉他这个重要证人的。”
岳天昊插言:“恩师请放心,这一点倒毋须顾虑。那天我和他见面时,由于他剃掉了他的络腮胡子,又改变了衣着装束,不是他自报家门,我差点就认不出他。再说在我们驿站,除了我知道他的过去,还有一个就是驿书袁守成,那人是个老实人,对我基本忠诚,如果有必要,我再向他透个底,让他保守这个秘密。”
乔一骏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还有第二点,留人重在留心。他毕竟在太湖上当匪首当了十多年,呼幺喝六,趾高气扬惯了,一下子到你这里来当个普通的驿卒,受人的摆布,这心理上的落差太大了,得想办法也封他个小小的‘官’儿,比如十夫长什么的,让他手下也有那么几个人,既可满足他的虚荣心,又可让他觉得,我们是信任他的,他的前程还是有奔头的。只有这样,他才会安安心心地留下来。”
“恩师考虑问题很周到,就按恩师说的办!我们盂城驿原先就有十几个驿卒,专门负责值更守夜、住驿官员使节们的安全保卫以及过境羁押犯人的监管等,这次我们还准备招募聘用十几个,加起来大概有三十个人吧,全部交给他统带怎么样?就是这‘官’名儿倒难起,叫百夫长吧,人数远远不够;叫十夫长吧,人数又嫌多。”
乔一骏笑道:“嘿,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朝廷命官,得按统一的规定。反正都在你的麾下,看哪样叫着顺口好听就哪样叫,比如驿卒长、驿卒令什么的都可以,向兵部只要报个名字好领饷就行。”
乔一骏的点拨让岳天昊豁然开朗,他灿然一笑:“对对对,就让万三当个驿卒长!好歹三个字中带个‘长’字,相信他一定十分高兴!”
闵鹤元这两天心烦意躁、坐卧不宁,尽管五姨太张柳儿使出浑身解数,安慰他、劝解他,用女性的娇媚与温情去引逗他、打动他,但始终都无济于事。
因为他确实有了心事,而且是心事重重,没有一桩不让他忧心忡忡。
派出去打听”落水鬼”下落的几个人回来禀报说,他们从山东南面的徐州起就一直悄悄地跟踪驿站和漕运整饬的特使乔一骏和他的副手贾叔蹇,一直跟踪到盂城,看到的只是他们主仆四人,没有看到满脸络腮胡子、一身匪气的什么”落水鬼”。
放出妖娆风骚的四姨太崔闭月,把她送给两江总督朱元珑,本指望那老家伙能帮助自己快刀斩乱麻,除掉”落水鬼”,拿到“百宝箱”,解除心头的隐患,谁知那老家伙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自己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从盂城传来消息,老娘的病又犯了,而且这一次犯得特别严重,据沈不佥说,已经好几天水米不进,找了几个郎中诊断后都说回天无力,看来今冬肯定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就熬不过吧,人老了总是要死的,闵鹤元虽是孝子,虽有很大的权力,也没办法让老娘长生不死。关键在于,按照朝廷的规定,凡朝廷命官,父母如果去世,他必须立即上报“丁忧”。什么是“丁忧”?就是朝廷将暂停他的一切职务,让他在家办理丧事,为母亲守孝三年,三年孝满后朝廷再分配他新的职务,当然这三年中,薪俸还是照发的。但这三年中的薪俸能有多少?他将减少多少外快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三年后人事更迭,他还能守得住现在这样的位置吗?

还有更烦人的,就是独生儿子闵国桢的事。闵国桢在其干爹永昌侯蓝吉诚的举荐下到山东任兵备道佥事不到一个月,就与其顶头上司山东都指挥使发生矛盾,而且矛盾发生得很尖锐。那山东都指挥使上面也是很有来头的,他根本就不买闵国桢的账:你是他娘的什么国舅爷?狗屁!加之闵国桢根本就不是个做官的料,屁事不会做,整天只知道寻花问柳,口碑极差,所以蓝吉诚也没办法,只好卖老面子到兵部去活动,要求替他换个环境,兵部便把他安排到河北省武清县的河西驿当了个驿丞。这河西驿地处京津交通要道,位于京杭大运河北端,也是个中心驿站。从京城出发南下,经过通州的潞河驿、张家湾的和合驿,第三站就是河西驿。
蓝吉诚之所以把这个干儿子安排在河西驿也有自己的考虑,一是武清离北京不远,有什么事自己多少可以“罩”着一点;二是河西驿本身的地理位置太好了,大清河与大运河在这里交汇,而大清河向东不远就入渤海湾。正因为如此,许多不法官员就买通驿丞,夹带或偷运私货,以牟取暴利。所以河西驿驿丞是个肥缺,历来为权势者所争夺;三是他自己正在做着私盐生意,原先都是从海路走,但运输成本太大,还会有海盗抢劫、风浪颠覆等危险。如果把这些私盐改装成外放官员的家俬细软等,从水驿上走,那就既安全迅速,又可大大地降低运输成本。因为按照驰驿的有关规定,凡由京城外放的官员,其所有家眷与财物的在途费用都是由驿站负责的。
所以,让闵国桢在这里做驿丞,是一件三全其美的事情。为此,当闵鹤元得知儿子改任河西驿驿丞时,他还从心底里佩服蓝吉诚这老家伙的老谋深算,并深深地感激他为儿子谋了这么个美差。
可闵国桢不仅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而且简直就是一个闯祸的种。
事情的起因在选送宫女上。
那一天,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等几个省层层遴选上来的四十多个美女被集中在河西驿公馆,她们将在这里集中十天时间进行入宫前的礼仪上的教习和培训。因为已经经过层层选拔,所以她们大都是个顶个的名符其实的美女,无论是从年龄、身材、容貌,还是从肤色,声音、举止等方面去评论,她们都是无可挑剔的。按照宗人府的有关规定,这四十多个美女通过基本的教习和培训送入宫中以后还要进行最后一次考察和遴选,其中最美而又有一定文化的将被定为“美人”,供皇帝宠幸,将来是作妃子的料;容貌稍逊一筹但初通文墨者将被定为“女秀才”,将来可以升为女史、宫官;剩下的将充入各宫,做端茶送水的宫女。
教习和培训是很热闹而又丰富多彩的。基本的如何走路、如何行礼,稍复杂一点的如吹拉弹唱与舞蹈等。所以,那几天,河西驿公馆里莺歌燕舞,美女如云。这当然喜坏了好色如命的闵国桢,因为他可以饱览秀色。别人顶多是趴在窗子外面看,他是驿丞,他可以找各种借口进去,然后乘人不备,碰这个一下,摸那个一下。那些美女们谁好意思声张呢,只有让他占点小便宜了。
在这四十多个美女中,有一人最是出类拔萃,她不仅容貌美、身材好、肤色白、声音脆,而且诗词歌赋、唱歌跳舞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她就是从山东鱼台遴选上来的苏欢欢。闵国桢是猎艳高手,苏欢欢的美艳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并没有认出苏欢欢,也许是他调戏并**的漂亮姑娘太多了吧。而苏欢欢却认出这个常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官儿就是半年多以前曾经在鱼台大街上调戏过她,并和她交过手的那个无赖。
她曾想发作,但终于还是忍了。她并不是慑于他的淫威,而是想省事无事。说老实话,她这次之所以乐意参加“选秀”,并主动地显示自己的美艳、表现自己的多才多艺,其目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能让母亲过上个好日子。
负责这次遴选工作的,是驸马都尉永春侯兼宗人府宗人令王宁,官秩为正一品。此人在诸多皇亲国戚中为人正直,深得永乐帝朱棣的信任,所以凡后宫涉外的许多重要事项都交由他去办理。
闵国桢常常借故进入公馆里东跑西窜开始并未引起王宁的注意,但次数多了,王宁终于发现,闵国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有发作,他想逮个机会狠狠惩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这一天晚饭后,紧张劳累了一天的秀女们都忙着洗嗽,准备早点休息。苏欢欢想起有一块手帕丢在公馆大厅里,便约了同寝室的一个秀女一道去取。走到寝室的转角处,树荫下突然窜出一个人,向苏欣欣头上套了个大布袋子,抱起她就向黑暗中奔去,吓得那个秀女连忙大叫:“来人啦,有歹徒啊!”
苏欢欢被那人套了布袋扛在肩上,又是捶又是蹬地拚命挣扎,但无济于事。那人一边跑,一边笑道:“小宝贝,别动别动,我既不谋你的财,也不想害你的命,我只想和你亲热亲热!你让大爷我快活一下,完事后我再把你送回去!”
苏欢欢被他扛在肩上,四肢使不上劲,便诳他说:“这位大哥,你放下我,我顺从你便了!”
那人似乎很高兴,连忙放下她,替她摘下布袋,**道:“行行行,只要你顺从我,大爷我不会亏待你,要钱,要首饰都行。”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欲行搂抱,
苏欢欢毕竟练过武,只见她不慌不忙侧身让过一边,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顺手一掌向他后背击去,那人狗吃屎一样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一边直喊哎唷,一边爬起来,正想施展手脚,却见人声鼎沸,灯笼火把亮成一片:王宁带着一帮人跟在那报信的秀女后已急急赶来。
那人见势不妙,骂道:“**×,你诳我,我过两天再找你算账!”说罢想逃,却哪里逃得掉,鱼台驿站的驿卒们以为站内来了盗贼,也从另一个方向堵截过来。
当人们擒住那人,用灯笼火把一照,大吃一惊:“这不是鱼台驿站的驿丞闵国桢么?”
王宁看了看站在一边啼哭不已的苏欢欢,不由大怒,走上前,揪住闵国桢的衣领,对准他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光:“大胆狂徒,我注意你几天了。我们给皇上选的秀女、美人,你也敢劫持、调戏么?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捆起来!”
谁知闵国桢却脖子一梗:“你们谁敢捆我?我是当朝国舅爷!”
这话不说还罢,这话一说,却惹得王宁大笑起来:“国舅爷?你以为你抬出这块招牌,我就怕了么?恐怕蓝娘娘及蓝吉诚大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捆,给我捆紧一些!”
这闵国桢从小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惯了,岂会束手就擒?再说,他也不了解王宁的真正身份和底细,以为不过是负责这四十多个娘儿们培训的小官儿,充其量也就是六品七品吧,比自己老子闵鹤元的三品巡抚要小,比干老子蓝吉诚更是小着一大截。所以他有恃无恐,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姓王的,你他妈的你算老几?你敢捆老子?”
王宁本来不想跟这样的混混儿多费口舌,但他麻木不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手一挥,对身后跟着的两个随从道:“扒掉他的裤子,先赏他五十大板,使他清醒清醒,让他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厚!”
两个随从对闵国桢的妄自尊大早就有点跃跃欲试,一听侯爷有了吩咐,不由分说,扳倒这小子,扒掉裤子就打,打得他像杀猪似地死抽活喊、哀号不已。
……
如果在外面欺男霸女,被人逮着了,对于闵国桢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只要蓝吉诚或者闵鹤元找人斡旋一下,也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是劫持、调戏“秀女”,是调戏已经内定要献给皇上作妃子的美人,而且偏偏撞在为人正直、敢于动真碰硬的正一品的驸马都尉永春侯兼宗人府宗人令王宁手里,这事情就太大了,大到蓝吉诚和闵鹤元根本不敢出面,只能是听其自然,看事态如何发展了。
就在闵鹤元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之时,沈不佥来了。
闵鹤元问:“老太太的病怎么样?”
“不太行,现在只是靠翘开牙齿,强行喂一些参汤、燕窝汤维持着。估计……估计也就在这几天吧。”
“看来得准备后事了。”
“卑职已经悄悄在准备了,大人是不是抽时间回去最后看一看老太太?”
“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听说乔一骏他们已经到达盂城?”
“对,已经到达两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继续南下?”
“不知道。看那情形,好像还会待几天。”
“噢,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方便回去。而且万一老太太就在这两天驾鹤西去,你得低调处理,对外暂不发丧!等我过了这道坎,我会加倍补偿老太太,我想老太太的在天之灵也会谅解我的。”
沈不佥看着闵鹤元,猜测着他讲这番话的真实用意:“低调处理、暂不发丧?”
“对。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时期的做法,我得守着这个位子。发了丧外面知道了我就得向朝廷上报‘丁忧’,我如果报‘丁忧’回去守孝,人一走,茶就凉。上面那一头不说,就是下面这一大摊子,别看他们平时在我面前点头哈腰,屁不敢放一个,我说向东,谁也不敢奔西,但一旦我不在其位,他娘的,我知道他们谁也不是省油的灯,都他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沈不佥点点头:“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意思是说,做大事的人不必顾虑细枝末节,讲大礼的人也不要怕小小的责备。大人是做大事业的人,自当从大处着想,报丧啊、守孝啊等等都是俗人俗习的小事,小事理应服从大事。”
闵鹤元在讲“低调处理、暂不发丧”这番话时还多少有点顾虑,现在听了沈不佥的话,好像找到了理论根据,因此变得心安理得起来,语气也变得比先前坚定了许多:“那你就按我的话回去安排,乔一骏那里有什么动静,立即向我报告!”
但是闵鹤元的如意算盘并不如意。
沈不佥回到盂城以后的第二天夜里,闵老太太被一口浓痰堵着气管,再也没有回过气来,临死前也没有见到她病重垂危时一直念叨着想见一见面的“孝顺”儿子。不仅如此,因为她咽气时是夜里,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早上,侍奉她的丫环搬着热水盆来到她房间准备给她洗脸时,看到她两眼大睁着,连喊几声却毫无反应,再一探鼻息,才发觉早已死了,身体已经发硬。吓得丫环惊叫一声,把那热水盆摔得老远!
沈不佥按照闵鹤元“暂不发丧,低调处理”的指示精神,立即封锁了消息。老谋深算的他为了把消息封死,连续做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他把闵鹤元关于“暂不发丧,低调处理”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太太陈氏和董迎春、万洁清等几个姨太太,让她们约束好本房丫环仆妇,不让她们打听有关老太太的消息;
第二件事,随便找那发现老太太已死的丫环一个茬儿,让人贩子把那倒霉的丫环卖到了很远很远的南方,并威胁她,如果她把闵老太太已死的消息透露出去,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都将派杀手杀死她;
第三件事,把府中原先侍奉老太太的几个丫环和杂役调到伙房里,并欺骗他们,说闵大人已连夜派人将闵老太太接到江宁巡抚府去看病,因为江宁那里地方大,好郎中多。
第四件事,委派几个心腹,在当天夜里悄悄将闵老太太放进早就打好的楠木棺材,并在棺材四周堆放了许多冰块。好者当时是冬天,棺材延迟两三个月下葬没有问题。
其实,对于陈氏、董氏、万氏这几房太太姨太太以及绝大多数仆役、丫环等下人来说,不仅闵老太太死与不死与他们无关,而且就是沈不佥对她们提出的要求,他们也认为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只有极少数几个平时脑子比较活络一些的仆役和丫环在心里叽咕:奇怪,闵老太太说不见就不见了,就是夜里去了江宁,府里怎么就一点儿动静没有听到呢?甚至有好奇者悄悄去向门房的闵驼子打听,那闵驼子是闵鹤元的一个亲威,替闵府看了一辈子大门,他也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难道闵老太太能从高高的墙头上飞出去?
这样一比照,有人怀疑,恐怕闵老太太死了。但是死了怎么不发丧,办丧事?即使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家里有老人过世了,也要向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报个信,条件稍好的还要设个灵堂,让亲戚朋友前来吊唁和祭奠,闵府是个何等地位、何等显赫的人家,老太太死了居然秘不发丧,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中了哪一门邪?
当然,他们也只是心里在念叨,顶多是平时相处得特别好的,在凑到一起时悄悄地议论两句。在公开场合,他们仍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事一样。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纸再厚也包不住火,墙再高也挡不住风。闵老太太的灵魂还在黄泉路上走着,闵府外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老百姓的猜测和议论都集中到一点上:像闵鹤元这样鸡蛋过手都要轻三分的人,怎么会放过为老母亲办丧事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捞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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