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私盐风波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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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苏欣欣后,岳天昊认为这件事事关重大,便赶到秦邮公馆这边来向乔一骏禀报。乔一骏、贾叔蹇正在向许啸斗了解今年的漕粮征收情况。岳天昊想回避,被乔一骏拦住了:“来来来,你来了怎么又要走?这边坐这边坐。”
岳天昊向许啸斗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便在旁边的锦凳上坐下。
乔一骏继续询问许啸斗:“……按你刚才的说法,今年的浮征部分全部交到了巡抚衙门,贵县一点儿没有截留?”
许啸斗道:“如果按照往年的惯例,或者说根据敝县的实际需要,今年确实应当截留一点,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朝廷的数字只减了三成,而老百姓因灾欠收上缴严重不足。为这个事卑职几次到巡抚衙门请求免去今年的浮征部分,以减轻老百姓负担,而巡抚大人一直不允,后经卑职再三恳求,闵大人才勉强同意免去半成,这半成明年补上。没奈何,卑职只好把应是县衙浮征的部分全垫上去了。”
贾叔蹇道:“看来今年的旱灾很重?”
许啸斗道:“是的,应当说十分严重,从春到夏有三个多月没有下一滴雨,麦子比往年至少减收七成,有的地方甚至是颗粒无收。这些情况岳大人也都知道。”
岳天昊点头道:“许大人所说属实,要不是后来许大人发动搞了个祈雨活动,陆续下了几场大雨,不仅秧苗插不下去,就连漕粮都运不出去!”
乔一骏敲敲桌子,有点气愤:“这么重的旱灾,闵鹤元却压而不报,是何居心?根据本官这两天的暗访,老百姓现在的生活很困难,很多人家米缸中没有一粒粮,只是靠糠菜度日。如果激起民变,谁来负这个责?”
许啸斗忐忑不安:“大人说的不少百姓家断炊之事,卑职也知道,卑职现在最耽心的就是民心浮动,所以除了加强晚间巡逻外,现在又增加了白天的巡逻,严防百姓闹事……”
贾叔蹇道:“百姓之乱犹如洪水,只堵没有用,还要注意疏,注意引导,只有堵疏结合才是上上之策。”
“对。许大人!”
“卑职在。”
“你现在就回去起草一份请赈奏疏,写明今年受灾情况、漕粮征缴情况以及现在百姓断炊情况,陈述其中的厉害关系,我和贾大人联合在上面签署意见直接报上去,我相信户部多少可以下拨一些赈灾粮,最起码可以缓解百姓的燃眉之急,暖一暖他们的心,贾大人,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以,尽管时间上迟了一些,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许啸斗自然喜出望外,他啪通趴下就磕头:“两位大人救民于水火,卑职代表全县百姓向两位大人谢恩!”
看着许啸斗离去的背影,贾叔蹇道:“看来他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上不能得罪顶头上司,下不能过分逼迫百姓,自己只好委曲求全了。”
乔一骏点点头:“贾兄看问题很准,根据我这两天的暗访,老百姓对许啸斗总的评价还可以,对老百姓不算苛刻。在闵鹤元这样的人手下做事也不容易,我们也不能过分地求全责备。”
看了这些听了这些,岳天昊不仅进一步深刻理解了上一次师生谈话中乔一骏对许啸斗的评价,也进一步深刻了解了老师,了解了他的为人,了解了他如何对待下属,了解了他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
乔一骏见岳天昊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天昊啊,又在想什么呢?”
岳天昊道:“没想什么,我来向大人禀报一件事。”
“好,我们坐下慢慢说。小乙呢,替岳大人泡杯茶来。”
乔一骏和贾叔蹇这次住的是秦邮公馆的甲等房,甲等房是套房,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是接待室,靠墙两边放着几张红木雕花椅子,中间放着长长的茶几。套房对面隔一条内走廊是一间间单人房间,供官员们的仆役居住,有什么事呼唤起来十分方便。
岳天昊坐下呷了口茶,便把苏欣欣告诉他的事又原原本本告诉了乔、贾二人。
乔一骏刚开始时还是很平静地听着,但慢慢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比原先严肃多了。
讲完事情的始末,岳天昊问:“乔大人,这事情你管得着管不着?”
贾叔蹇道:“管得着完全管得着,凡是与驿站整饬和漕运整饬沾上边的都管得着。”
乔一骏又问了几个刚才未听清的细节,道:“这问题很复杂,根据刚才天昊的讲述,那个苏州商人韦胖子并非货主,他只是贪图小利,借用咱们的驿道代人运输而已,而且他上下两头的人都不认识。从这么大的一笔生意来看,货主绝不是一般的贩卖私盐者,因此找出真正的货主是破获这起借助驿道夹运私盐案的关键。”
贾叔蹇看了一眼岳天昊,见他有点忧心忡忡,便安慰道:“贤契也不必烦恼担忧,这批货又不是在你盂城驿站夹带上船的,你怕什么?”
岳天昊想要说什么,乔一骏做了个手势拦住了他:“我考虑了一下,就这个案子而言,当前我们得抓紧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立即派人到留春苑,找到苏欣欣,把韦胖子写给苏欣欣请她找人斡旋说情的信函拿到手,这是一个重要的旁证;第二,以我的名义立即发出六百里加急文书到河西驿站,扣留并保全两条运盐船只,并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得搬动船上物品,这是一个重要的物证;第三,立即派人北上,到河西驿拘捕那个姓韦的苏州商人,并杜绝他与任何人接触,以免串供,这是一个重要的人证。贾兄,你有什么补充?”
贾叔蹇道:“大的方面你都说了,我补充两点小的:第一,从现在起,对这件案子尽可能保密,因为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节外生枝;第二,从这里到河西驿大概有一千五百多里,真正可以说是千里迢迢,又要递送六百里加急文书,又要扣留并保全盐船,又要拘捕人犯,我们的人手不够,是否可以考虑向盂城知府许啸斗借人,特别是押解人犯必须要有经验,只有他知府衙门的公差或捕快能胜任。”
乔一骏点头道:“好好,还是贾兄想得周到。在潜意识里,我总感到这是一个大案子,我们钓出来的可能是一条大鱼,因此我们要尽可能把方案想得周全一些,尽可能避免百密一疏、功亏一篑。天昊呢?你们年轻人脑子活,你也谈谈你的看法!”
岳天昊愣了一下:“我?”
贾叔蹇道:“对,按理说,你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个苏欣欣找的就是你嘛,再说了,你我他,我们正好三个臭皮匠,凑成个诸葛亮嘛。”
岳天昊道:“两位大人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多,我能提出什么呢?我只是想除了拘捕到那个韦胖子,立即审问他,从他嘴里挖出盂城托他运货的的那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也就是这批私盐的货主而外,是不是可以动动脑筋,从韦胖子手里拿过接交货手续单,派人化妆成韦胖子,另外雇两条船从河西驿继续北上到通州,因为他们的交货地点是通州。接货人也认不得韦胖子,他凭的是接交货手续单,认的是私盐,所以这一关很容易通过。我们可以逮住通州的接货人,从他嘴里再挖出真正的货主。因为我分析,韦胖子与盂城那个货主只是一面之交,是半路上偶然碰到的,对盂城那个货主不可能了解多少。相反,通州那个接货人跟盂城的这个货主可能很熟悉,打过不只一次的交道,双方已达到相互信任的程度,否则上千担私盐这么一大笔生意不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第三者’从中来交替,而只凭一张手续单就行……”
“好,好,太好了!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乔一骏由衷地夸赞道。
贾叔蹇也兴奋起来:“不错,这个分析有道理,这个建议可行,乔贤弟,你下命令吧!”
于是,乔一骏对三个人作了分工:
岳天昊负责从苏欣欣那里要来韦胖子写给她的信,负责安排传递六百里加急文书的驿卒和马匹;
贾叔蹇负责起草六百里加急文书;
乔一骏则亲自到盂城知府许啸斗那儿去商借几名公差或捕快。
岳天昊刚要出门,乔一骏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这两天那个万三在你这里的表现怎么样?”
“做事还可以。就是对手下的驿卒态度比较生硬粗暴,那些驿卒个个都怕他,平时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他。另外一点就是喜欢喝酒,听袁守成告诉我,昨天晚上他喝醉了,竟跌在马棚外的草料堆上睡到天亮。”
“这不行,你得加强对他的教育和管理,不过要注意方式方法,我发现那家伙有点吃软不吃硬。”
“大人怎么突然会想起问他?”
“我刚才想,我们这次到河西驿去拘捕那个姓韦的恐怕不会一帆风顺,因为路途远,跟许啸斗商借的公差或捕快又是异地办案。如果那批私盐的货主果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他听到风声绝不会轻易地让姓韦的落到我们手里。”
“大人的意思是让万三也跟着一道去?”
“对,他有一身武艺,见多识广,万一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有他去,就不会出现大的意外。不过他不是跟着捕快们去,而是由他带着捕快们去,这虽然是一字之差,效果却绝对不一样,懂吗?”
“懂了,这就叫知人善任。”岳天昊由衷地赞叹道。
岳天昊本来想请袁守成去找苏欣欣,替他要回韦胖子给她的信,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者他想起贾叔蹇说的关于尽可能保密的话,二是他怕袁守成因为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到苏欣欣后说不清楚。
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他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了套银灰色的长衫,这是袁守玉亲手为他做的。这长衫做工细密而考究,特别是下摆处绣了几朵紫罗兰色的玫瑰花,既素雅又大方,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倜傥风流,如玉树临风,好不帅气。
因为今天是第一次穿,所以进餐厅吃早饭时,袁守玉惊讶道:“大人,今天你要出去么?”
岳天昊点点头:“出去办点小事。”
“大人穿这件长衫真好看。”
岳天昊低头看了看,笑道:“是你这件衣服做得好看。”
“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但人还是主要的,再好的衣服如果穿在大腹便便的、躬腰驼背的、个矮体胖的、尖嘴猴腮的人身上,也看不出好来。”
岳天昊看了看她,见她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心里也很感动。自从那次在袁守玉的病床前,隔在两人关系中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戳穿,两人有了亲密举动以后,岳天昊经常从袁守玉的脸上看到这种荡漾着幸福的笑意。每当这时候,他自己心里也常常涌动着一股热流、一股冲动。他想等这次整饬工作全部结束、驿站公务正常化以后就把婚事办了,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有个归宿,让自己有个停泊栖息的港湾。而不知为什么,每当他想起“结婚”二字,他心灵的深处,又会莫名其妙地飘过另一个姑娘的身影,这就是许啸斗的掌上明珠许如兰。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许如兰也是一个好姑娘,她聪明、有文化,能诗会画,一手蝇头小楷写得异常清秀、可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但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再说,自己对袁守玉已经有过无言的承诺……
袁守玉走到他面前,一面为他理着衣领,一面轻声道:“大人,你想什么呢?”
岳天昊猛然醒悟过来,笑了笑掩饰道:“没想什么。”说罢便匆匆吃了早饭,离开了盂城驿,踏上南门大街,一路向北走来。
“留香苑”的生意果真好,即使是白天也是门庭若市。
岳天昊刚跨进大门,鸨母周妈妈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哎哟,稀客呀稀客,这不是盂城驿站里的岳大人么?快到集雅厅坐,快到集雅厅坐!”
岳天昊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递到鸨母手里:“周妈妈别忙乎了,在下公务在身,不想耽搁多长时间,只是有一桩小事想当面找一下苏欣欣小姐。”
周妈妈收起银子,笑容更加灿烂,语气也更加热情:“行行行,一句话一句话。只是欣欣昨晚接待一个重要客人,这会儿不知起没有起床,我这就让小丫环上楼去看看。俗说既来之则安之,大人先到集雅厅去稍坐片刻,我这就安排,这就安排。翠儿呢,先给岳大人上茶,再上楼去看看欣欣有没有起床,就说有贵客来找她,让她动作麻利点儿,别让大人久等了。”
岳天昊没法,只得跟着走进集雅厅。
集雅厅倒也名副其实,一走进去就能感受到一股雅气。那楠木雕花拼接的八角镂空月亮门边是一个落地青瓷敞口大花瓶,瓶中盛满了清水,瓶口中斜插着数十枝素心兰、水栀子等花。迎门是一堵丹凤朝阳的螺钿漆屏风,转过屏风就是集雅厅。厅很大,中间用一扇宽宽的博古架隔开,使内外两间既连又不连,既通又不通。
外一间大概为琴室,因为临窗一面的长条桌上放着一架古筝,旁边是一座鹤形薰香炉,此刻,鹤嘴里吐出的青烟袅袅的、淡淡的,带着幽幽的沁人肺腑的清香。
内一间大概为画室,因为临窗的一面放着一张又宽又长的画案,画案上蒙着厚厚的羊毛毡,右手边是水盂、色盆,左手边是笔挂、笔架、笔筒,墙角边是一个两尺多高的鼓状的白底蓝花的筒缸,里面插着一卷卷已裱或未裱的字画,画案右手靠墙边则堆着各色各样的宣纸,有生宣,也有熟宣。
岳天昊在外间的一个锦凳上坐下,喝了口茶,正想踱进内间画室去看看墙上的书画作品,却听见窗外传来道别声:“苏小姐留步,过几天再来看你。”
听声音好熟,但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他正想出门看看,门外已传来苏欣欣那银铃般的笑声:“怪不得刚才听到院子里的树上有喜鹊叫,原来今天有贵客临门。岳大人,让你久等了。”
话到人到,打扮得山青水绿、环佩叮咚的苏欣欣已掀开珠帘,款款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灿烂无比的笑。
苏欣欣打扮得好像比那天到盂城驿去找他时还漂亮:只见她头上乌云压鬟,斜簪着两个翠翘,身上穿件淡青碎花春罗夹衫,下面系着一条水绿百折围裙,围裙下的三寸金莲时隐时现。可能是下楼急了一点,额角上微微有香汗沁出,映着两颊微红,平添几分娇艳。
苏欣欣伸手掠了掠耳边的一缕头发:“岳大人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兴致来这儿?”
岳天昊开了句玩笑:“听话音,苏小姐好像对在下不欢迎?”
苏欣欣连忙道:“哪里哪里,大人误会了。小女子怎么会不欢迎大人呢,小女子请还怕请不来呢!小女子与大人接触虽然不多,但大人的清名却如雷贯耳。”
“噢,在留香苑也有人议论我?说说看,有什么样的议论?”
“说大人年纪虽轻却老成持重,办事情钉是钉铆是铆;说大人不好声色犬马,对下属真诚相待;说大人艳福不浅,快要成为知府大人的东床快婿……”
听到这里岳天昊不禁皱起眉头,察言观色的苏欣欣赶忙打住:“怎么,我说的不对?这三条都是好话嘛,前两条是褒赞当然不用说,就是最后一条也没有说错,我见过许府千金许若兰,她确实可以算得上是盂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一条纯粹是好事者瞎编的,根本没影子。”
“哦,真的吗?”
岳天昊好像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他摆了摆手,道:“苏姑娘,你上次请我的事,我已经在找人斡旋,但转述毕竟是转述,其中许多细节问题我也说不清楚,所以那人提出要看看你那姓韦的朋友写给你的信,以更多地了解一些实际情况。听你上次说,那信写得很详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对吗?”

“对对,很清楚。但是一定要看吗?”
“当然,一定要看。如果你不想让你的朋友代人受过的话。苏姑娘,这可不是一般的代人受过,不是我故意吓你,据我所知,这么大一笔数量的私盐,轻则抄家充军,重则杀头啊!”
苏欣欣连忙道:“行,行,我给你,我给你。你跟我上楼去拿还是……”
“不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吧。”
苏欣欣嫣然一笑地飘然而出,似是理解他的心境。
趁这个空档,岳天昊踱进内一间画室,见四边墙上挂着好几幅书画作品。他凑近看一看,好家伙,竟然都出自名人笔下,有前朝的也有当代的。前朝的竟有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雪霁望五老峰图》和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多景楼诗》。看那题款及印章等,好像都有了些年代,有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些霉斑和蛀虫眼。岳天昊也不敢妄断这些究竟是真迹还是膺品。因为根据他的分析,真假都有可能。盂城地处南北交通要道,人流量很大。像留香苑这种地方,来休闲消遣的三六九等什么人都有,有花钱买笑的平民百姓,也有恣意寻乐的达官贵人,有腰缠万贯的行商坐贾,更有风流不羁的骚人墨客。那些当代的作品,也可能是路过的骚人墨客一时高兴,挥毫泼墨留下来的墨宝。那些前朝的作品,也许是些达官贵人或有钱的主儿为了博得美人芳心而赠送的。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懂得这些书画作品的价值,更不懂得如何去欣赏、如何去珍惜。他们之所以也收藏一些名人字画,只不过是附庸风雅或炫耀于人而已。在他们心目中,只要手中有权、腰中有钱,今后还怕弄(或买)不到更好的?既然美人索要,给就给吧。
岳天昊伫足书画前正在仔细欣赏品味,苏欣欣来了。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书信,抽出来一目十行地大致浏览了一遍,其内容果然跟苏欣欣去驿站里时讲述的差不多。他真诚地说:“谢谢你,苏姑娘。”
苏欣欣笑道:“这就奇了,这本来是你帮我的事,应该是我谢你才对,你怎么反而谢我呢?”
岳天昊没有想到这一茬,一时语塞,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道:“哦,苏姑娘,你这里收藏的这些名人字画很不错,让我大开眼界呀!”
“我知道大人你喜爱书画,上次巡抚大人老母亲六十寿诞,我看到了你亲笔写的那一副对联,很多人都称赞写得好呢。”
自从那次与许如兰的一番交谈以后,岳天昊已后悔自己的冒失和孟浪。现在听了不由脸一红:“惭愧惭愧。”
苏欣欣好像没有留意他的神情,更不会猜测到他潜在的心理活动,仍然兴致勃勃地指着顾恺之的那幅《雪霁望五老峰图》说:“有人说,这幅画能值几万两银子呢?真这么值钱吗?”
岳天昊虽然不会画画,书法离成名成家还相距甚远,但平时喜爱书画,读过很多有关介绍书画名人的书,知道一些与名人书画有关的掌故。便道:“这顾恺之是东晋时最有名的画家,如果这幅画真是他画的,依我看,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一巴掌。
“什么?五万两?”
“不,是五十万两。”
苏欣欣张大了嘴巴:“啥?五十万两?能值这么多?”
“值,肯定值。你听过他画像捐银的故事吗?”
“没有。”
“那我讲给你听。顾恺之二十岁那年已经成名,特别是人物画尤为传神。有一次建康府准备建造一座瓦棺寺,连前后几进寺庙及菩萨塑像贴金等预计需纹银一百多万两,但府衙一时又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于是决定向全城百姓官宦商贾发动募捐,但募捐活动前后搞了半个多月,总共还不到十万两,连预计费用的零头都不够。顾恺之知道这事后对建康府知府说,我认捐一百万两。知府以为他开玩笑,顾恺之却说,真的。只要你在拟定建寺的地方先建一堵高一丈八、宽九尺的照壁就行,这照壁将来就是瓦棺寺正殿迎面的照壁,照壁建成后先用东西围挡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另外再准备几桶颜料、刷子、画笔等。知府按他说的作了布置,几天以后照壁建好了,顾恺之把自己关在里面作画,共画了一个月。他出来对知府说,你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贴出告示,就说我顾恺之在未来的瓦棺寺照壁上画了一幅‘维摩诘’佛像,某月某日开笔为佛像画眼点睛,凡亲临现场的都可以受到佛光惠顾延年益寿、怯病消灾。但由因场地所限,现场只能容纳五十人,以报名顺序取舍。五十人站五排,从第一排到第五排观摩费依次为五万两、四万两、三万两、二万两、一万两。”
“有人会出这么多银子去观摩吗?”
“‘维摩诘’是能给人带来福寿的圣佛,那些达官贵人谁不愿意受到佛光惠顾而延年益寿、怯病消灾呢,区区几万两银子算什么?所以开笔为佛像画眼点睛那天,已报名入选的人都带着银票喜孜孜地入场观看。很多报迟了未能入选者还高举银票堵在门口纠缠着要求入场,甚至有情愿出十万八万的。”
苏欣欣听得很入神:“这些人也真舍得,不知顾恺之会不会让人们失望?”
“哪能呢?名家毕竟是名家。只见顾恺之提笔在手,登上高凳,刷刷刷几笔就给‘维摩诘’画好眼点好睛,刹时佛像目光如炬、神采奕奕,在场的观众精神为之一震,顿觉浑身精力充沛了许多……”
苏欣欣格格笑道:“哪能这么神奇,太夸张了!”
岳天昊也笑道:“这故事虽然有点夸张,但顾恺之擅画人物,尤擅画人物眼睛却是真的。你就看这幅《雪霁望五老峰图》,人物和人物的眼睛就画得特别逼真、特别传神。”
苏欣欣踮起脚跟凑上去认真看了看:“不错,是很逼真、很传神。哦,我房里还挂有一张《仕女游春图》,你能不能也去跟我解说解说?”
岳天昊愣了一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哟,今天恐怕不行,今天我还有事情要办,下次有机会再来吧。”
苏欣欣似乎有点失望,有点恋恋不舍:“岳大人,我今天很高兴,真的。有空希望你常来,跟你交谈,能增长很多知识。”
岳天昊拱拱手:“下次有机会我一定来,告辞!”
乔一骏办事的特点一向都是雷厉风行、说办就办,更何况利用驿传贩运私盐是一件大案要案,时间上又很紧迫,所以在秦邮公馆他的临时住处与贾叔蹇、岳天昊商量了方案、作了分工以后,他一吃过午饭顾不得休息,便由一乘小轿抬到了知府府衙。
当门房里当值的衙役拿着乔一骏的手本匆匆进来向他秉报的时候,他正准备上床午休,听到秉报,吓出一身冷汗,已有的一点睡意顿时没了。乔一骏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员,现在又是奉旨下来勘察、整饬驿站和漕运的钦差,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前次在秦邮公馆查问今年漕粮征缴情况的时候,虽然自己心中没有多大的鬼,鬼都在巡抚闵鹤元那里,但漕粮都是自己经手征缴上来的,又是自己经手运走的,征缴数字大而运走数字小却是事实。他也知道闵鹤元那家伙人品极差,根本无信誉可言,真正朝廷追查起来,那家伙很可能来个死不认账,真是那样自己可就惨了。乔一骏喜欢微服私访,他是不是又掌握到什么新的情况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敢怠慢,整理好衣冠,匆匆来到前厅,只见乔一骏已在其家仆小乙的搀扶下越过门坎、踏下台阶,正穿过天井向前厅走来。
许啸斗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躬到地:“卑职不知钦差大人大驾光临敝府,迎接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许大人免礼,不知者不罪,本官事先并未知照贵府,你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岂有怪罪之理。”
许啸斗以前从未与乔一骏打过交道,对他的行迹为人等只有耳闻而已,但两次见面已使他觉得乔一骏这人不错,很通情达理,悬着的一颗心逐渐放了下来。在跨越前厅门槛时,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从另一边搀扶乔一骏:“大人走好。”
两人落座,奉上茶后,乔一骏道:“许大人,你前天起草的那份请赈奏章写得不错,内容要而不烦,措辞恳而不亢。我和贾大人看后都签署了意见,已用五百里快递送了上去,估计月内赈灾粮就会下达。”
许啸斗一听真是感激涕零,赶紧离座行礼:“大人过奖了,大人对敝州的恩德、对卑职的惠顾真是没齿不忘。”
乔一骏道:“本官今天亲自登门拜访,除了告诉你刚才这件好事而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
许啸斗一惊:“不好的事?”
“据确凿的消息,盂城境内有人偷运私盐,数额巨大。”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私盐已被扣押在河北省河西驿站,代运者说,这批货是从离城北三四里的地方装上船的,货主是盂城人。按我们《大明盐税法》规定,你许大人恐怕难辞管理疏漏之责!”
许啸斗慌了,连忙道:“这……这……这怎么办?”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抓住货主,将功折罪。”
“行,卑职一切都听大人的,大人说怎么办卑职就怎么办。”
“代运这批私盐者是苏州的一个商人,姓韦,现在被扣押在河西驿站,他既然接受这批货,当然知道货主是谁……”
“姓韦的苏州商人?是不是刚刚移民的?对,一定是他。十多天前他移民路过盂城,他儿子韦奇酒后闹事调戏盂城驿的一个厨娘,岳天昊出面阻拦发生冲突,他们还到敝府来打过一场官司,那父子俩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还有这样的事?岳天昊可没有跟我说过。”
“上一次他们借故想拖延移民日程,我们为了大局只好竭力迁就他们、平息事态,这次逮住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许啸斗咬着牙说。如果说,上一次他大半是为了帮岳天昊,那么这一次却完全是为自己,是这个姓韦的在他的仕途生涯中抹上了一大块污迹,他确实很恨他。
“他虽不是这批私盐的货主,但是代运者,而且是利用移民之便,巧妙地通过驿传船只夹带,这罪也是不轻的。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追究他,定他一个什么罪,而是为了破案,必须尽快把他押解到盂城来,撬开他的嘴,顺藤摸瓜,找出货主以及货到目的地以后的收货人。”
“大人的意思卑职现在懂了,大人是想让卑职派出捕快到河西驿去押解那韦姓父子,对不对?这好办,敝府捕快房,包括衙役公差共计十二人,从现在起全部归大人调遣!”
乔一骏笑了笑:“哪要这么多人,你替我挑四个,挑选标准有三条:年轻力壮、忠实可靠、身带武艺。”
“行,一句话,卑职马上亲自去挑选。”
乔一骏又补充道:“注意,你跟他们讲时不必具体化,只说到外地去执行一件公务就行。马匹干粮盘缠等你们自带,明天辰时到驿站集中出发。”
“驿站岳大人那里也派人去吗?”
“不是他派的人,是我带来的,叫万三,你的捕快们称他万头儿或万班头都行,到河西驿后的一切交接手续我将交给他,你只要叮嘱你的捕快们一切听他指挥就行了。”
“行,绝对没问题。”
乔一骏是个做事深谋远虑而又十分稳健的人,他之所以说万三是自己带来的,一是避免府衙与驿站之间的矛盾,因为论品级许啸斗比岳天昊高两级,如果让许啸斗的属下倒过来去听从岳天昊的属下去指挥,许啸斗心里肯定会不平衡;二是可以进一步树立万三的权威,不仅能让那几个捕快更心甘情愿地服从指挥,而且到河西驿交接人犯时名头也响些,让押解工作更顺利一些;三是可以进一步隐蔽万三的真实身份,万三一口外地口音,说是自己带来的别人不会怀疑。
送走乔一骏,许啸斗正想去选拔确定外出执行押解任务的捕快,却见女儿如兰的侍女秋雯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老爷,你去看看吧,小姐的病好像又犯了。已经有两三天了,饭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天到晚只是呆呆地看她那些诗词,有时候还悄悄地抹眼泪。”
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一年多以前,大概也是春天吧,许啸斗记得,上门来提亲做媒的很多,但一个个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渐渐地,媒人们都知道许府大小姐的眼界高,因而知难而退,干脆连门都不登了,谁愿意来碰一鼻子灰呢!
后来女儿好像变得很孤僻,连侍女秋雯都被她臭得远远的。原先爱说爱笑爽朗活泼的她一下子少言寡语起来,再后来连楼都懒得下,饭量越来越少,人也病恹恹的,脸上黄巴巴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许啸斗请来了盂城最负盛名的老中医郭一剂,郭一剂其实不是他的本名,是盂城百姓送给他的雅号,意思是他医术高明,只要不是疑难杂症,差不多的病只要吃下他开的“一剂”中药,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郭一剂是许府的常客,因为他常来替许夫人看病。
但这一次许啸斗告诉他,请他来看的是女儿许如兰的病。
来到许如兰的绣楼以后,郭一剂按照常规开始“望闻问切”。他先看了看许如兰的面色神情,看了舌苔,后又认真地为她搭了脉象。接着便来到外室开始询问有关情况,问饮食起居,问行为神态,问与往日的不同,最后他点点头竟露出微微的笑容。
许啸斗莫名其妙,问道:“郎中,没事吧?”
郭一剂一边写药方一边道:“大人放心,令千金偶有小恙,没事没事。不过,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事?”
“老朽记得,令千金有十八岁了吧?”
许啸斗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便答道:“快了,还有几个月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了。”
“大人怎么不替她找婆家呢?”
许啸斗看了看身边的夫人,不知如何回答:“这个……”
许夫人接过话:“这难道与小女的病有关?”
“对,有关。唐代医圣孙思邈云:‘性者,男女之大要也。男不可无女,女亦不可无男。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精劳,精劳则易患鬼交之病。女无男则神散,神散则思竭,思竭则易得抑郁之疾也。’所以民间有句俗语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俗说,知女莫若母。
郭一剂刚才一段话虽然之乎者也,但许夫人还是听懂了大概的意思。她点点头,对丈夫道:“郭郎中真是神医,兰儿近来古古怪怪的,还动不动发脾气,我估猜也是心病。”
郭一剂递过写好的药方:“按此方先给令千金镇六神、聚七魄、添食欲、强病体,估计这一剂喝下去她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但老朽这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许如兰病好以后,许啸斗虽然牢记着郭一剂的叮嘱,尽快为女儿物色一个婆家,但话是这么说,真正去做却并不那么容易,自己是官宦人家,条件总不能太低得很。
就这样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转眼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女儿已经十八岁了。
前一段日子,岳天昊隔三差五地来跑跑,女儿好像很高兴,有说有笑,开心得很,还不时在爹娘面前哼哼歌、撒撒娇。仔细算算,岳天昊那小子已有两三个月不到许府来了,也不知那小子安的什么心?看来得找人旁敲侧击一下,探探那小子的口气。
想到这里,他让秋雯去找郭一剂,就按上次那个方子抓药,先给小姐喝下去,不能把身体弄垮了。自己则去安排挑选外出的捕快,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己仕途生涯的大事,得特别特别重视。女儿的事晚上让夫人去开导开导,尤其是这些事,做父亲的出面总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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