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脉所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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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骏与贾叔蹇商量走京杭大运河这条线,来考察驿站和漕运情况,这一选择确实非常明智。
有明一代的驿路和漕运基本上是在元朝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明朝时尽管驿路和漕运遍布全国,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但从北京到南京这条线却是其中最重要、最发达、最繁忙的一条线,其原因有三点,一是驿路条件上的完备性,二是政治统治上的策略性,三是经济保障上的需要性。
从驿路条件的完备性上说,驿站运输主要靠水陆两路,其他线路要么是以水路为主,要么是以陆路为主,即使有水陆并进的地方,线路也是短暂的、曲折的。能够水陆并进,且自始至终纵贯几千里的,全国大小上百条驿路中,唯京杭大运河这条线而已。
从政治统治的策略性上说,明朝刚建立时,明太祖朱元璋看中南京虎踞龙盘的地理环境,定都南京,并以南京为中心建立了驿路和漕运网络。朱元璋死后,朱棣发动兵变,杀死了继承皇位的皇长孙朱允炆,自己做了皇帝,并打算迁都北京。
朱棣为什么想把京城由南京迁到北京去呢?原因大概有三点:
其一,南京虽是他父亲朱元璋称帝的地方,但也是他侄儿朱允炆登基的地方,他的皇位是从侄儿那里抢夺来的,每当他坐上龙椅接受大臣朝拜的时候,心里总感到有点不自在,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朱允炆。这种心理上的“负罪感”作用很强烈,而克服这种心理障碍的唯一办法就是迁都,就是老百姓所讲的一句俗语:“眼不见为净”。
其二,他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被封为燕王起到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打败朱允炆,即皇帝位,这三十二年中一直住在北平的燕王府,对北平有着很深的感情,已经适应了北方的水土。所以他在南京登基以后,于永乐元年把北平称为“行在”(即“陪都”——作者注),是与南京相并列的都城,而且大多数时间仍然住在北平,把原来的“燕王府”改建为“奉天殿”,作为临时上朝处理国事的地方,很少住在南京。
其三,从军事角度考虑,明朝的外来威胁主要是北边的蒙元残余势力。元朝灭亡以后,蒙古贵族逐步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鞑靼部居住在贝加尔湖以南一带,瓦刺部聚居于准噶尔盆地一带,兀良哈部聚居在老哈河和辽河一带。这三部之间一方面经常相互仇杀,争夺地盘,一方面又经常南下骚扰大明的边疆,成为北方的边患。朱棣在发动“靖难之役”时由于兵力不够,也为了稳定自己的后方,曾向兀良哈部借骑兵三万,并允诺将大宁(今沈阳)送给兀良哈作为回报。到永乐年间,鞑靼相继消灭了瓦刺和兀良哈,大宁、辽东一带为鞑靼所有,所以鞑靼成为朱棣的心头大患。朱棣曾于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和永乐十二年(公元1414年)三次征讨鞑靼,鞑靼本是游牧民族,他们也玩起“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战略,所以三次征讨虽然也给鞑靼以沉重打击,但始终没有消除北方的边患。京城在南京,战线太长,不便于指挥,迁往北京则可以解决这个矛盾。
永乐四年,兴建北京皇宫的工程就已经开始,后因“三次征讨鞑靼”而暂停,永乐十五年继续营建,永乐十八年基本结束。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初一,朱棣在新建成的“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贺,同时正式宣布北京为京都,而把南京降格,改为“陪都”。当然,这是后话了。
朱棣是个很懂得政治权术的人,他知道从地理位置看,南京处于全国中心,其军事和经济上的作用都不容忽视,因而独出心裁,让世子朱高炽为留守,在陪都同样设立了各种各样的衙门和机构,并保持着最热线的联系,弥补了京都北迁后,对南方政治统治上鞭长莫及的不足。
从经济保障的需要性上说,江南地区物产丰富、经济发达,是全国主要的产粮区。这些粮食绝大多数通过水路运往京师、运往中原。
京杭运河从南到北贯穿好几个省,因而其水驿(当然也包括运河堤上的陆驿)便成为明王朝联系南北的交通大动脉,沿途大大小小的驿站达四十六个。当时就有驿伕为了记牢这四十六个驿站名以及先后衔接的顺次而编了首《水驿捷要歌》来记载此盛况:
试问南京至北京,水程经过几州城。
皇华四十有六处,途远三千三百零。
从此龙江大江下,龙潭送过仪真坝。
广陵邵伯达盂城,界首安平至淮阴。
一出黄河是清口,桃源才过古城临。
钟吾直河连下邳,新安防村彭城期。
夹沟泗亭沙河驿,鲁桥城南夫马齐。
长沟四十到开河,安山水驿近章丘。
崇武比送清阳去,清源水顺卫河流。
渡口相接甲马营,梁家庄住安德行。
良店连窝新桥到,砖河驿过又乾宁。
流河远望奉新步,杨青直沽杨村渡。
河西和合归潞河,只隔京师四十路。
逐一编歌记驿名,行人识此无差误。
这首歌中的第四句“广陵邵伯达盂城”中的“盂城”指的就是盂城驿。
盂城驿在历史上虽然也曾毁于战火,也曾被人为地废弃,但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却使它毁后又重修、弃后又重建。
特别到永乐年间,食盐运输由海运改为河运后更提高了盂城驿的重要性。因为盂城驿向东不远有东西向的两条大河,一曰北澄子河,一曰南澄子河,这两条河都通向山阳河,从山阳河再向东,直通兴化、盐城等地。所以黄海、东海所产之海盐要进入中原地区,其最便捷最廉价也最安全的路线便是进山阳河,到南(或北)澄子河,经盂城驿后,转入大运河,然后再分别向北或向南进入流通。
盂城驿成为明代海盐、粮食等物资的重要集散地,因而得到了朝廷的特别重视。仅这一次充实整顿,兵部和户部就拨白银五百万两(其它驿站一般只有一百多万两),让他们收购马匹、打造船只、扩建礼宾轩和秦邮公馆,招聘水夫马夫及有关驿卒。按照兵部的整顿要求是:“门衔周道,墙荫竹桑,境胜于外也;旁延世工,既除宣皙,翎甓刚滑,求精于内也。”
为了能达到这个要求,岳天昊可以说是夜寝蚤作,丝毫也不敢懈怠。
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很早就来到皇华厅翻建工地。皇华厅又称盂城驿的前厅,是传宣政令的场所,是驿站的管理中心,凡传送的文件签押等都在厅中东边的签押房里进行。签押房实际上是驿书袁守成的办公室兼书房。
现在,经过几个月的紧张施工,整个皇华厅工程已经完成大半,新皇华厅的雏形已经显露,一溜五间正屋外带两厢的凹形建筑已到了扫尾阶段——开始钉椽盖瓦及内外装修了。
站在这即将竣工的皇华厅前,岳天昊就像面对着快要**的亲生儿女一样,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他是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的。
他围着皇华厅由里到外,又由上到下地看了两遍,总感到有点儿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这时他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正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意识到,看不出不对劲的原因可能是“身在此山中”,因此他回转身沿着石阶来到运河堤上,运河堤正好在这儿有一个小小的转折,先向东再向南。转折处建有一个凉亭,凉亭里建有石椅、石桌,是供来往行人临时歇脚的地方。站在凉亭处去看皇华厅,角度虽稍偏一点,但基本是面对面。髙髙的运河堤几乎与皇华厅的屋脊相平,皇华厅的整个建筑如踏脚下,他上下左右又认真地观察了一遍,终于看出“不对劲”的地方——屋面四个角的飞檐不对称,尤其是前面:东边的飞檐髙一些,但短一些;西边的飞檐矮一些,却长一些。
皇华厅是盂城驿的前厅,是盂城驿的脸面。南来北往的宾客和使者们要进入盂城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皇华厅。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说,皇华厅修建工程是这一次整治工程的第一项工程,皇华厅工程完成以后,紧接着的将有礼宾轩工程、秦邮公馆工程、马饮塘工程等。
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皇华厅工程都不能有任何质量上的缺陷,一定要精益求精。
他派人去找驿书袁守成,袁守成是皇华厅工程的直接监理。
但派去的人并没有找到袁守成。
岳天昊非常生气:“再去找!一定要找到!监理监理,离开了工地如何监?怎么理?真是太不像话!”
岳天昊站在哪里等了一会,还是不见袁守成的影子,只得先找来工头程禄,让他暂停钉椽盖瓦,先把四角飞檐用尺量一量髙低长短,尺寸不一样的拆掉重做。因为钉好椽、盖好瓦以后,飞檐就不好再返工了。
程禄似乎不太情愿。他看了看前面两端的飞檐:“我看误差不大,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有谁去认真比较两个飞檐的高低长短呢!”
“不行,一定要拆掉重做!像你这样能糊弄就糊弄的态度,我下面的几个工程看来不敢再交给你做了!”岳天昊说。
岳天昊最后这句话的效应最大。程禄之所以不愿返工,是因为这项工程是包工,在总的工程造价不变的前提下,返工的地方越多,自己的损失就越大。
程禄转头看了看岳天昊,见他脸色很严肃、语气很坚决,一点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陪出笑脸:“岳大人,小的哪敢糊弄您呢?我这就按您的吩咐,找工匠们去重做!直到您满意为止。”说完,他向岳天昊哈了哈腰,转身走了。
看着程禄的背影,想到整个工程,岳天昊的心里不禁翻腾开来……
在到盂城驿担任驿丞之前,岳天昊完全是一介书生,他整天接触的都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整天打交道的都是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对房屋建筑完全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被分配到盂城驿来担任驿丞以后,还没等他熟悉全部邮驿业务,朝廷对驿站的整顿就开始了。作为盂城驿的最高管理者,对降临到头上的整顿扩建任务一方面感到责无旁贷,一方面又感到压力沉重。
他诚惶诚恐、兢兢业业,唯恐因个人的疏忽而给工程带来损失。但是一个人即使浑身都是铁,又能打出多少钉?这么浩大的工程,他知道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管不过来的。所以他发动了他身边几个信得过的人,把他们作了具体的分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并委任驿书袁守成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做好工程的监理工作。
可是袁守成却在工程的关键阶段擅离职守,到现在也不见他的人影儿。
这家伙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袁守成其实并没有跑远,他就在与盂城驿毗邻的南门大街北端的“留香苑”。
“留香苑”是一家妓院,是盂城若干家妓院中生意较为红火、规模较大的一家。
“留香苑”生意之所以较为红火,主要得益于两点:
一是因为地理位置好。
二是因为鸨母周妈妈深谙此行经营之道。
“留香苑”所在的南门大街,不仅是盂城“井”形街道中的一条,属主要街道,而且它西靠运河堤驿道,南靠盂城驿,车来人往,市面极为繁华。
而妓院这一行业不同于一般的店铺、米行、酒肆,一般的店铺、米行、酒肆的顾客以本地人为主,而妓院这一行业主要赚的是“流水客”、“过路客”的钱。
盂城驿因为其职能作用,不仅南来北往的宾客较多,而且因为它还担负着漕运、盐运的任务,所以来来往往的马伕、车伕、船伕、力伕等很多。再加上商人和各种贩伕走卒打杂的,他们白天或为公务,或为私事,或为赚钱,或为生计忙碌了一天,晚上常常耐不住旅店的寂寞,会到妓院去寻求剌激、轻松潇洒一番。这就给“留香苑”带来了丰富的客源。

当然,地点好还要会经营。
“留香苑”的鸨母周妈妈本人就是妓女出身,在这条道上挣扎了十多年,真正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
她在接手“留香苑”以后,根据自己的经验,相继走了三步棋:
第一步,将“留香苑”分为“留春堂”与“香泽堂”两部分。“留春堂”在楼下,主要接待对象为短衣族,也就是那些马伕、车伕、船伕、力伕、贩伕等,价格上便宜一些,让短衣族们能够接受。“香泽堂”在楼上,主要接待有一些身份的长衫客,也就是那些大小官员、文人墨客等,价格上自然稍贵一些。
第二步,将苑内的妓女按年龄、姿色、技艺、素质等分为一二两等。一等的安排在楼上,二等的安排在楼下。不仅如此,周妈妈还想出更绝的一招:她根据客人追新猎艳的心理,每隔几个月就把在楼上“香泽堂”的上等妓女淘汰两个到楼下“留春堂”去,然后再从外地买两个年龄更小、姿色更美、技艺更髙、气质更佳的补充到楼上。
第三步,在“留香苑”特辟“雅集斋”专房,房里陈设着许多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及琴瑟等,布置得十分清雅、幽静,既像文人的书房,又似小姐的闺房。斋主由一名既年轻又色艺俱佳的名妓充当,斋主的文化水平一般比较高,能吟诗作画,也能弹琴唱歌。这主要是为了满足一部分文人雅士的需要,他们甚至把这里当成聚会的场所,因为这里环境雅致、红袖添香、酒肴果蔬、时令小吃等一应俱全。文人雅士们在这里既可以畅叙友情、增进感情,又可以吟诗作赋、大显雄才。美女的陪侍唱和又从另一个角度增加了他们谈诗说文的兴致,激发了他们创作的灵感,活跃了聚会时的气氛。
特别是苏州名妓苏欣欣的到来和担任“雅集斋”斋主,更使“留香苑”门庭若市、熙来攘往。按理说,像苏欣欣这样的名妓,每天接触的都是富商大贾或社会名流、政界官员,眼界很高,不会与盂城驿驿书袁守成这样的一般人搭上边。可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袁守成到“留香宛”去找的就是苏欣欣,而且是应约而往。
苏欣欣为什么会主动邀约袁守成?是袁守成有才?有貌?还是有钱?一样都不是。她与他的认识纯属偶然。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还与岳天昊有关。
这还得从闵鹤元为老太太举办寿宴那天说起。
苏欣欣那天也应邀出席了闵府的寿宴,而且来得较早,就坐在闵鹤元旁边那一桌。由于是为母亲做寿,场面不同,所以闵鹤元只是略略与苏欣欣说笑了几句就去应酬那些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
闵鹤元如何派大管家沈不佥去请岳天昊,岳天昊如何被迫上去写那副贺寿对联等等,苏欣欣都听得一清二楚,也看得一清二楚。而最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她觉得这个年轻的驿丞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在红尘中沉浮多年,阅人无数,与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有的人虽然三天两天就见面,但这些人在她面前只是过眼烟云、事过境迁,不会留下任何印象。而有的人虽然只见过一面,甚至只是惊鸿一瞥,但留下的印象却永远难忘。
她自认为对岳天昊的印象介乎上述两种人之间,印象很深,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有关细节。这是为什么呢?可以解释的原因就是她与岳天昊所见的第一面绝不是在“留香宛”里,而是在其它地方。
她本想找个借口与岳天昊搭讪几句,这样就可以旁敲侧击地套出岳天昊的话,以解开心中的疑团。
但是,岳天昊却提前离席,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岳天昊的“出格”举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使苏欣欣的印象更深,疑团更多,因而想要解开心中这个疑团的**更大。
苏欣欣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那天宴罢回去后,她脑子里反复回忆究竟在哪儿见过岳天昊?岳天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她却一直没有能找到答案。
当然,她不好为这事直接去找岳天昊本人,她只能迂回一点,从侧面去寻求答案。
她听到侍女小翠儿说,最接近、最了解岳天昊的人是他身边的驿书袁守成。于是,她让小翠儿来到盂城驿,带个口信给袁守成,说是想见见他。
袁守成当时正在工地上转悠,接到小翠儿所带的口信,先是不相信,以为小翠儿是跟他开玩笑,急得小翠儿小脸儿通红,脚一跺、嘴一嘟:“别给脸不要脸,多少公子哥儿花大把大把的银子要想见见我们姑娘,还不一定能如愿,现在我们姑娘主动想见见你,你都不去,这不是比‘大傻’还多一点,‘太傻’了么?”
袁守成听了这话,心里想想也是。苏欣欣自从苏州来到盂城,就一直是“留香宛”挂头牌的姑娘,身价很高。别人花钱约见都不可得,自己凭空就有这个艳遇而不去,这确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了。
他再看看小翠儿那着急的模样,知道小翠儿不会骗他,是真的。他这时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当时看了看工地上正忙着的瓦木工匠们,似乎下定了决心:“去就去,那苏欣欣又不是个老虎,还怕她把我吃了!”他让小翠儿先回去复命,说自己换件衣服就到。
“留香宛”离盂城驿只隔一条街,袁守成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新衣服,在怀里揣了几两碎银子,就匆匆赶到了“留香宛”。
说老实话,袁守成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进妓院,他心里既兴奋又惊奇,既迫切又紧张。
但他毕竟不是初出道的书生,他已经在社会上闯荡了几年。特别是近半年多来,他在盂城驿当驿书,在文字工作之余,整天迎来送往,和各式人物打交道,已懂得一些“关门过节”的东西。而且,今天是苏欣欣请他,而不是他自不量力来找苏欣欣。所以在踏上“留香宛”髙髙的石阶上时,他并没有露怯,而是长衫飘飘,神态自然,昂首而上。
只见门厅重檐下挂着一块蓝底描金的横匾,上书三个隶体大字:“留香宛”,两边的抱柱刻着一副楹联,上联是:此地有二分明月;下联为:偶来作半日神仙。袁守成毕竟读过几年书,见这副楹联写得倒也恰如其分,便笑了笑,向里走去。
站在门厅的“门房”见来者气宇不凡,连忙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公子爷,里边请!”
袁守成从兜中掏出十几个铜钱,塞到门房的手里:“大爷买杯茶吃!”
门房收了小费,态度更加热情,引着袁守成走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个院子,扯着嗓子喊道:“周妈妈,有客光临了!”
老鸨周妈妈从屏风后转出,连忙笑道:“唷,这位公子爷是初次光临吧,欢迎欢迎,小翠呢,献茶敬客!”
院子屋檐下挂着的一个鸟笼里,一只红嘴绿毛的鹦鹉扑了扑翅膀,也清脆地叫道:“献茶敬客,献茶敬客!”
袁守成随着老鸨,在屏风后的客厅刚刚坐定,那个叫小翠的小丫环就用一只泥金托盘捧上一杯茶来,并说:“驿书大人请慢用!”
袁守成听着这莺声燕语,感到非常动听,心里十分受用,一扫人下人的卑微,竟产生一种人上人的尊贵感觉。
他在想,有朝一日我若能够出人头地,成了一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我一定要天天泡在妓院里,尽情地享受生活,一定要让苏欣欣这样的名妓主动地投怀送抱,一定……
他正沉湎在幻想里,旁边的老鸨说话了:“这位公子爷贵姓?”
袁守成嘬了一口茶,答道:“免贵,姓袁。”
“噢,袁公子在哪儿高就?”
“不远,就在贵苑南面的盂城驿里当驿书。”
“唷,袁公子还是位官爷,老身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之处还请袁大人原谅。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不知袁大人今天来敝院是打茶围、作花头、点蜡烛,还是请出局?”
老鸨最后这句话仍是妓家之行话,袁守成生平第一次进妓院,哪里能懂?他愣了半天,只得向老鸨拱拱手,满脸堆笑:“请问妈妈(旧社会妓女或嫖客对鸨母的称呼——作者注),何谓打茶围、作花头、点蜡烛、请出局?在下初次涉足贵苑,不怕见笑,对这些懵懂得很,还望妈妈指教!”
老鸨笑道:“唷,看不出袁大人对这行还是个雌儿!告诉你吧,‘打茶围’就是请我们苑里的姑娘喝茶,与姑娘们见见面,说说话,培养培养感情,两个三个都行,视客人的需要而定;‘作花头’就是在苑里摆一桌酒席,你看中哪一位姑娘了,就请哪一位姑娘光临,也可以同时请其他几位姑娘们作陪客,姑娘们在酒席间可以为客人弹弹曲子、唱唱歌;‘点蜡烛’就是在苑里由姑娘陪着过宿,这其中又分点小蜡烛和点大蜡烛,小蜡烛以上半夜为限,大蜡烛则可以陪到天亮;‘请出局’就是把姑娘请出去,姑娘可以陪你一天或几天,但客人必须是有相当身份的人……”
袁守成道:“哦,我懂了,多谢妈妈指教。分出这几种名堂,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主要看客人肯出多少银子、花多大代价对不对?”
老鸨笑了笑:“袁大人很聪明,也很直率,确实是这样。我们是做生意的,生意人嘛当然是按质论价的了。上面四种是我们留香苑按服务客人的内容来定花银的,另外,我们留香苑还把姑娘们分为一、二两等,每一等的花银也有高有底,不知袁大人今天兴致勃勃而来,是要一等的呢?还是要二等的?”
袁守成笑道:“自然是要一等的,而且点名要贵苑挂头牌的苏欣欣姑娘!”
老鸨站起身:“袁大人好眼力、好气魄,也好运气,苏姑娘今天刚好有空。不过,苏姑娘的身价银可是不菲的哟!”
袁守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带来的几两银子往桌面上一搁,问:“这些够了吧?”在袁守成看来,这几两银子已经是自己两个多月的薪水了,难道还不够与一个妓女会一面,甚至过一宿的?
但是,老鸨只是用眼角轻轻瞥了一下,便笑道:“袁大人这点银子只是送给老身喝茶的吧?”
喝茶?送给你这个老虔婆喝茶就要几两银子?真是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唷!袁守成愣了愣,一下子觉得自己矮了许多,来时的那种好心情与意定神闲的潇洒神态刹时被一种狼狈与尴尬所代替。
老鸨见袁守成愣在那里不说话,便道:“袁大人是第一次登门,为了不扫袁大人的兴,也为了拉住你这个回头客,老身我今天大发善心,找一个二等的姑娘陪你吃吃茶,唱两个小曲儿。如果那姑娘愿意,也可以让你点个‘小蜡烛’,怎么样?袁大人!”
袁守成看了看老鸨,见她那涂了很厚一层脂粉的胖脸上已笑成一朵菊花。不过那笑容很复朵,袁守成似乎从那笑容中读到了不屑,读到了奚落,读到了嘲讽,甚至读到了鄙夷。
狗眼看人低!
袁守成感到很愤怒。他本来想拂袖而去的,但突然想到,自己是苏欣欣请来的客人,因而腰杆又挺了起来。他把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顿,“嚯”地站起身:“周妈妈,你刚才这段话好像欺人太甚了吧?告诉你,要不是贵苑的什么苏姑娘乘人带信说要见见我,你这种鬼地方,就是倒贴我几两银子请我来捧场,还要看大爷我抽得出抽不出时间、有没有这个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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