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叹尽三春意,无处共煮梅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柳如烟,雨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雨声扰我眠。
云展颜,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别离顷刻间。
有轻轻哼唱的声音,在苏晚晴不知晓之处响起,声音很远又很近,在九霄之上,在山野之中,在屋外,在身侧,就在他的耳边。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哼唱同一首歌谣。
那是来自临安的曲调,临安的回忆,临安的歌谣。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夜色已深,没有光从可被称为门窗的地方投入。屋中点着一支蜡烛,可能在他的头后不远,因他看着远远的墙上有着蜡烛的烛芯,一点亮光,一闪一闪,刺痛了他的眼。因屋顶很高,加之屋中晦暗,他目力虽好,躺着望上去,也只如在天亮前夕望着没有星辰的天空一般。
那哼唱的声音持续着,温柔而曼妙的声音,微低微哑,他听着歌者的声音,恍地觉得很是熟悉,印在骨头里,融在血里的熟悉——但是又陌生到完全不识,只是那种陌生的感觉没有敌意。
苏晚晴挣扎着坐起来,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歌声停了,那个温柔而有些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伤很重,快有一旬没醒过了。可不要挣破了伤口,让人难办。”
伤,他有些愕然,盖被滑落,他看见自己的胸口缠了厚厚的绷带,一侧还打着一个蝴蝶结——是伤么?
他想起来了,那是在寞於山,那时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正准备与过去结识的姐姐重逢,并告诉她自己在江湖中的见闻。
“你闯进了禁地。”发出声音的人从屋角站了起来。
苏晚晴一直没有看见说话的人,此时他勉力支起了身子,去看来者。胸口的伤一直很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可以看见走来的人。
一个黑色的人,披着大氅,蒙着面纱,声音确实是女子的,听不出年龄,“你闯入了檀瞻城主长子练剑的所在,那个孩子天生不能视物,他的母亲告诉他对一切来者都须拔剑,你被杀掉都不过分。还好你剑术已有一定根基,才仅是重伤而已。呵,那个孩子真不愧是你一生的对手。”
苏晚晴觉得唇舌有些麻木,他没有办法说话么?不,他只需要集中精神。他低声开口,“多谢夫人救命之恩,苏晚晴知恩必报,我欠夫人一个情。”
“欠情?”声音中略有一分惊讶与揶揄,黑袍的女人坐在他的床边,“你欠我们的不止这些,在你知道之前你一直在欠着,只是你还不知道。”
苏晚晴沉默片刻,黑袍的女子又道,“你叫苏晚晴,江湖人称挽情公子风华绝代的就是你?”
少年微赧点头,“那……是江湖朋友谬赞。”
“你觉得这名字适合你么?”女子淡淡问,“你觉得你值得这个名字么?”
苏晚晴不语,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决定不去回答。
“我不需要你多的相报,苏晚晴。”她突然冷了声音,“我需要你死,要你彻彻底底的死掉,把那些过去残留的东西全数抛弃,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
“抛弃我的过去么?”苏晚晴轻轻出了一口气,“但是,我还与一个人有着约定,我以后还要回去,告诉她我的见闻。”
“你不用回去了,”黑袍女人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昨天已经病逝。”她顿了顿,又用了带着些微揶揄的语调,“你现在可知道,没有承诺是可靠的了罢。”
“那首歌,”苏晚晴低声喃喃,“请为我再唱那首歌。”
“你不够,远远不够。”黑袍的女人又站起了身,那种初时的温柔褪去了,淡化了,苏晚晴不禁觉得之前只是一个梦,但是如今是不是现实,也还是一个奇妙的问题。
但是他终究只是微微笑了笑,问,“既然要苏晚晴彻底的死掉,那么让我死在那里难道不一样吗?苏某自幼飘零,至今既然连姐姐也离开了,那么,夫人,请你杀了我。”
女人望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能够感受到面纱后面的视线: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喜悦或者右上,只有一种平静的讽刺淡淡地扫在他的脸上。他听见女人的话语,“那样不好,我看不见我想看见的,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你现在不够。你不懂得如何去爱,也不懂得如何去恨,你有着侠名,却一直都在失败。不够,你必须死,变成另一个人,我想要的人,那才是我希望的你。”
苏晚晴又笑了笑道,“你是要我这个名字死,但是父母之仇未报,我又怎么能抛弃这个名字?”
“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么?”依旧是淡淡的讥嘲的话语,“你在复仇之前,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
苏晚晴耷拉了眉眼,“我知道,但是以我的能力,如今还无法报仇。我必须练我的剑,我必须面对各样高手——这样有朝一日,我才可能去报仇。”
“很好,你已经死了。”女人淡淡道,“我给你与你的剑新的名字,我放你出去爱一次也恨一次。那样,你可以为我消灭未知。”

他的眼睛发亮,“夫人,你要我消灭未知?”
“那样,你将得到你所需要的,我也将得到我需要的。”女人又低沉了声音,听在苏晚晴耳中,如一声长长的叹息,“苏晚晴,还有一件事情,你须知晓。”
苏晚晴道,“夫人请说。”
他坐着的时候心口一直发痛,让他不得不躺下去。女人淡淡地道,“这一次杀死你的那个人,你以后遇见了他,最好不要杀了他。”
她直起身子,似是望向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因为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现在没有必要告诉你。我会放了你,让你继续自己闯荡,你今年十六岁,我只给你四年的时间——希望你到时候不辜负我的期望。”
苏晚晴不语,只听到女子最后道,“从今天起,我给你与你的剑一个新的名字。你手中的剑叫鸳舞,你的名字将是燕忆枫。”
他不说什么,只是一直望着屋顶,没有星辰的暗夜天幕渐渐沉降下来,他听见在遥远不可知的地方,有着风铃的声音。
七年后
听见檐下风铃响的时刻,燕忆枫打开窗子,倚着二楼窗沿望出去。纵是夏日炎炎,这北方来的风却总能带来凉意。
他从窗沿上望去长街,见远远一骑飞驰而来。骏马到了小楼之下,骑者勒马停住,脚在马镫上一点,身子箭也似的直冲上来,燕忆枫眼疾手快,缩头关窗,听砰然声响,来者气力不小,已然撞入屋中。
那是个青年男子,眉目疏朗,却因被关窗撞了这一下而眉头微蹙。燕忆枫淡淡一笑道,“你可有事情么,紫竹公子?”
“有一人要属下为少主带一封信。”紫竹道,“之后如何事情,他说少主自会定夺。”
“你本意是去杀那个人,却反为他所制么?”燕忆枫唇角轻挑,笑容中带上讥嘲。
而紫竹只是垂了头道,“非也,属下只是偶遇他。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杀了他,他也没有要杀在下的意思。三年过去,彼此记得已是幸事。”
“那个家伙还真是个老好人,”燕忆枫笑得更开心了,“紫竹公子啊,那么是你忘记了么?”
“少主不必再激属下。”紫竹抬眉,毫不怯懦盯住燕忆枫,“并且,最该忘记这些事情的人是少主,不是么?”
他知道这一切,只不过谁都知道,这些都无所谓,就和湛淇那个混蛋医师说过的话一样。燕忆枫微闭了眼,“信拿来,你出去,我看见你就觉得不悦。”
紫竹扬一扬手,一封信便顺着他的指尖飘出去,燕忆枫抬手,信落在他的掌心。
紫竹转身欲走,燕忆枫的声音忽地又起,“林左使。”
紫竹站住,“紫竹听令。”
“他还好么?”燕忆枫背对着紫竹,只是平静地开口,“遁世三年,他的伤应该已经好了罢。”
“少主觉得三年够让事情变好,他便是好的。”紫竹斜挑眉梢,“他比你活得好,且还有秋君伴着他。”
燕忆枫总觉得紫竹提到秋君的名字的时候伴随着一股酸意,“我三年前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他现在才告诉我。”他轻轻笑道,“三年,怕是不够让一个人释怀罢。”
“是少主自己不能释怀罢。”紫竹忽道,“你如今多与我说这些,对你又有何益处?萧君那事情,又不是因为你——”
“多言无益,你的意思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多言。”燕忆枫笑了笑,“你退下罢,他当不会为此而神伤,愚蠢的人是谁还不可知呢。”
他转了身,看着紫竹颔首退出屋室。
手指拈着信封,信封很薄,里面应该没有什么,顶多是一张纸,一首诗。纸张轻轻薄薄的,在手中不大真实。这不是那个人亲笔写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对他写出任何字句。
燕忆枫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不由笑出了声,“秋君的字果然又有进境,萧君的诗也有了诗意。是了,是了,应是去一次的时刻了啊。”
他将纸上的诗句轻轻读出声来。
“相逢缘定待青梅,道是君归却不归。
“惟忆昔年三月半,清歌一曲酒倾杯。”
年轻人望着那四句诗笑了笑,“呼唤我么?我该来了。”
他走至桌旁,捻起了砚上的墨块,研了墨,铺开竹纸,他眼神微转,吟起一首诗,然后就着自窗子射入的光,将诗句写在纸上。
“清歌一曲酒倾杯,莫怨故交俱作灰。
“酒不醉人人自醉,奈何手抖洒旧醅。”
他写下诗句,放下手中的笔,发出了低微的笑声,“我即使给你回信,你也收不到,”他低声道,“你纵收到也不会去读,因为你是瞎的。你这小鬼比蝙蝠还瞎,根本分不清我到底是真是假。”
于是他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抓起了信笺,两封信合在一起,双手一握,再张开的时候,纸屑自他的手中纷纷而下,如雪片点染他的黑衣。
你既然不来找我,我便去找寻你。如今,便是踏上旅程的时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