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身漂泊去,不求载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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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片细长柳叶,就可以吹出动人曲调了不是?燕忆枫不想打断任何人的自娱,但如今已是可继续踏上行程的时刻。
他抬起头,唤一声,“枫华。”
他只唤了那一声,柳叶笛的声音便淡褪了下去,在江南温润的空气之中打个小小的旋儿,随即隐入尘埃,只留下树上一个小小少年,手中拈着一片叶,用鸦色的眼向他瞥了一瞥。
燕忆枫见少年冷眼对他,也不以为意,只笑道,“走罢,是时候了。”
小少年挑了眉,静静道,“当然是时候了,方才言说休息的是你,你可休息得好?”
“托君之福,很好。”燕忆枫微笑回答,看着枫华跳下了树。
少年枫华看起来约摸十五六岁,个子很是矮小,似只有六尺七八寸,较燕忆枫矮一头都不止。他容颜不甚俊秀,却也不算难看,一双眼总是似乎望着某个不相干的地方,呆呆的,有些木讷样子。
他们曾因为什么而同行?燕忆枫恍恍然忆起他们相遇之时,他记得他们初次相遇,那少年飞快地藏起了手中的剑。而那之前他分明听见剑尖在树上刻下字迹的声音。他问那少年名姓,得到枫华二字作为答案。枫华,忆枫,相似的名字,而他们之间曾有什么共同之处么?燕忆枫可不觉得自己是个木讷的人。
燕忆枫见枫华跳下了树,便道,“走罢,你我不是要同行直至檀瞻么?”
“不——我不想去了。”枫华忽道,“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能去那里。”
不能去那里,是为了什么?想要了解的问题永没有人给你答案。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会在檀瞻么?那个人若不想在你面前出现,那个人若是想要藏起自己,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他。而你也知道你不会去找,直到他不再掩藏自己的行踪。这件事情还真是讽刺啊。
燕忆枫微怔了怔,却终又露出微笑来,“不去也罢了,人都这样。正视不正视,悔过不悔过,你知道自己的用意就可以。”
少年枫华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如今我却也想看看你之所以是你,是为了什么原因。”
因为被讥嘲而把话题转到别人,但这孩子难道不知这世上从无什么原因可言么?燕忆枫一时哑然,却终于道,“你不必知晓,走罢。”
“那么还能去哪里?”枫华问。
“去什么地方不要紧。”燕忆枫淡笑道,“要紧的是你能否认识你自己。”
“我自己。”枫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倏尔闪过锋利的光线,“认识自己这样的事情,能让我的愤怒减少吗?”
“那取决于你为了什么而愤怒,而非因为什么。”燕忆枫捕捉到了少年一闪而过的杀气,但他不为之所动,“所以你可以选择我们前行的方向,因为我无论去何处都一样。”
“你和我是同样的人么?”少年枫华问,“难道你也有什么旧事,让你不得不逃离么?”
“你说呢?”燕忆枫神情不变,“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如果猜对了,你就根本不用告诉我什么。走罢。”枫华道,“我们向邱走罢,我听闻那里有着好的诗人。”
不再去卫国了么?走在槿国的青石道路上,燕忆枫偶尔想知道某些问题的答案。萧君不会在自己的家中,因为他目盲,根本找不回去。但是秋君不是也在他身边么?如果萧君想去什么地方,自然会有人引领。这件事情持续了那么久,如今变得可笑了起来啊。
行了一二里左右,燕忆枫忽道,“停一下,好像有人。”
枫华止住步子,见燕忆枫神色已然微敛。此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还未问出,忽听燕忆枫凛了声音道,“哪位仁兄在前方挡路?在下一介过客,请海涵放过。”
燕忆枫言语之时不自觉一手微压住了剑柄。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剑与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但若没有什么值得用剑的事情,他可不想拔出这柄剑来。当然,如果没有事情就拔剑而起,以他这么大杀性,后果可是用脚趾也可以知晓的。
年轻人凝神细听风的声音,那风中有个年轻声音,带着三分的哂笑道,“公子是一位过客,那公子身边这位小兄弟呢?”
燕忆枫耸肩,“在下不知晓阁下是何人,阁下何必知晓我的同伴。”
“大错特错。”问题的主人如此回答,这是那风中的声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燕忆枫耸肩,却忽觉得身后有什么不对劲,腰间长剑轻微鸣动,鸳舞剑鸣,若不是遇到危机,那是——他一手按住剑柄,向后回头,见枫华右手微压卡簧,铮然一声,那剑鞘之中跳出一抹雪样光华。燕忆枫不由惊呼,“碎心剑!”
他听见那风中的声音与他同样惊讶地叫出了这柄剑的名字,于是他知晓了少年枫华到底是什么人。他知晓但装作无知,因在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且这事情的本身无足轻重。
不过这个瘦弱而木讷的少年可是他猜想之中那足以驾驭碎心剑的高手?这样的东西谁知道。风中的声音再无言语,燕忆枫知道那个一直在注视的人远远离去,只在身后留下一声低低叹息。
燕忆枫叹口气,又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碎心剑。”
枫华明利了眼神,那种眼神让燕忆枫觉得很熟悉,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会熟悉,“你知道。”他平静地道,“你也看见了,看得出来。”
燕忆枫轻喟,“你能用碎心剑?我早先听闻碎心剑是一柄极骄傲的剑,百年来作为流星门创始人的墓碑,无人能将其拔出。如今你却已能自如使用这柄剑?”
少年枫华忽地对燕忆枫笑了,那是燕忆枫见过最悲哀的笑容,“你以为我能么?”
“我不知道。”燕忆枫回答,“我只见了这剑一次,你在拔出她,而你从前总是藏着她,我们也没有遇到需要拔剑的对手。”
“如今你见了这剑,觉得这柄剑对于你而言会有什么特别么?”枫华问,“而一柄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剑,一座坟墓的墓碑,为什么有能力让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杀手?”
燕忆枫悚然,看见少年的眼,鸦色沉默的眼,带着一点他无法解读的悲哀之意。他叹口气道,“名剑在手,怕是一路上不会平静。”
“何况,我并没有资格用这柄剑。”枫华道,“我知道你也这样认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燕忆枫沉默良久,方道,“是的,你自己也知道。”
“我不在意。”枫华道,“我承诺过的,一定不会忘记。我们走罢。”
这样还可以继续同行,枫华怕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罢?燕忆枫在踏上行程之时暗忖。知道与不知,偕行与相杀,人世间真是有这么多奇妙的关系。
而他必须去找萧君——虽然他不知道萧君身处何地。燕忆枫在路上有时会寻思,与这看起来没有什么能耐的毛头小孩子一同前行,对手会增加还是减少呢?他可不知道这小孩的剑术,若与他自己年轻时候相似——他回忆年轻时候事情之时,偶尔会觉得有些头痛。他想这可能是他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想起来会觉得丢人,作为大男人又不能脸红罢。
燕忆枫就用那些让他自己安心,在他自知这安心很是粗浅之时。
那些日子二人从一个国度走出来,走过村落市镇,燕忆枫觉得腰间的长剑斜至膝下的感觉很不舒服,有时会碰痛他的腓骨,他怎么调整腰带都没办法让自己舒服一些。于是他开始羡慕那身材矮小而将长剑背负在肩上的枫华,这不是羡慕那少年的矮小,而是因为枫华有一条肩带。
或许离别总是和相遇一样突兀,亦或是燕忆枫其人性子古怪,枫华不知道一个两个的问题会带来什么。直至燕忆枫用那种他们结识以来就未曾改变过的那种平静而淡然的声音道,“突然想到有急事,告辞。”
那时少年足足怔了一刻,回神之时,蓝色的人影已从他的视线之中消失。
枫华不再想那些,继续向前行去。他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而他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么?少年按紧了肩上的剑鞘,长剑是静默的。剑不曾回应他,她永不会回应他。
那不是属于你的剑,但你已握了她在手。
少年枫华摇一摇头,不再理会那些冒出来的胡思乱想,只是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去。在他回头去回顾自己的所为之前,他需要找到什么地方。那会是他的地方么?枫华并不知晓。
燕忆枫不知道使他离去的是什么,是那经意或不经意的谎言,还是他已厌倦了做一个好人?他自槿国的水岸走至中原,一路上光碰见追杀之人,他有时会想自己是好人不成,平素那般杀性,如今怎就不见了?
是要见到那个人了,你才心烦意乱么?他忽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声音,属于他自己冷笑的声音,就以那一切来问询于他——那是你的意愿么?为了他才——
他还未曾回答,已有一群人拦住他的去路。
那些人算什么东西?但他不想动手,甚至为自己被发现而自责。年轻人将手放在剑柄上,但一时半会不想拔剑起来。他只是看着那为首人衣上的扣袢,想一些能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事情,伺机逃走——他才不在意,这些都不是值得他出剑的对手。
忽地半空响起声清叱,燕忆枫讶异地抬头发现树枝上坐着个少女,约摸十**岁,眉目清秀,就那样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望下来,“这般多人打一个,纵不管那一个人是谁了,正道之人如此过活,是有意思没有?”
那众人之中为首者抬了头,见是个小姑娘,面上诸多不屑,只道,“对此等恶人,除去方是正理。你当此人你一对一能敌过不成?小姑娘还是回家女红去罢!”
少女微一抬头,眼角涌起笑纹,“谁说我打不过。他这样的,十来二十个也不在话下——你们以为我是谁?”
燕忆枫见那少女有着一双水色的眼,比天空的色泽更浅——这样的一个少女,是自那风的国度来的不成?但她的言语之中又尽是那卫国与槿国的口音——他在鑫城长大,知道卫国的言语。年轻人忽扬声道,“姑娘不必强出头,此事与姑娘无甚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本姑娘是行侠仗义,有无关系重要么?”那少女笑着回答。
燕忆枫忽觉得那少女很是面善,细细一想又觉头痛得厉害,这也是会让他头痛的事情?乖乖。
年轻人一手按了前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弄的么?我也想知道!他压抑住怒气,用他一贯平静的声音道,“不重要,但在下不愿将姑娘卷入事端。”
“哦,是你卷我入事端么?我本以为是我好管闲事,却不知是你惹的事情啊。不过实话说我没有见过几个比你俊的,是那些人对你行为不轨,你拼死不从么?”她话未说完便笑起来,笑得几乎从树上掉下去。燕忆枫只有叹口气道,“既是如此,姑娘慢叙,在下告辞。”
他言毕方欲溜走,那围住他人似已知他动向,燕忆枫便在半空之中见几样武器朝着自己招呼过来。这是什么,这算什么,这到底为了什么?他愤怒地欲问,伸手至剑——他就那样不经意地拔出了他不曾拔出的剑,剑光青青,映得他面色也是阴沉,那是那群人自找的,这可怨他不得——他只是想活下去而不是死掉——他只是一侧身,微微伸手,便反手拔出了那在他鞘中不住长鸣的剑。
他甫一拔剑,剑鸣自止,那青青的剑如同眼波一般,在他的手中平静下来。她会随着他的心战斗么?他会按照自己的念想战斗么?他知道什么是战斗么?年轻人拔出了在他剑鞘中长鸣的剑。
剑在手中,燕忆枫目光顿就锐利起来。那时的他才是他么?那时的他不是他罢!他挥出了手里的剑,那剑他本准备为了另一个人而挥动。那一刻他只是简单的挥出了手中长剑,随着剑意,血的色泽在年轻人的眼中逐渐扩大。燕忆枫冷笑,却忽见一旁一柄剑加入战局。那柄剑轻轻在他剑锋上一磕,化去他一记杀着。燕忆枫愕然,抬目望时,却正是那树上少女。她水色的眼里依旧满满笑意,就那样以一柄有着泪痕的剑,化去他所有的攻势,“喂喂,你够了啊,不要赶尽杀绝么。”她笑道。
燕忆枫跳出战局,看那些人大多挂彩,口中犹自咒骂不休,而少女眉头一皱,“你们还说什么?少教人笑话了,快走罢!”
待那些人远去,燕忆枫方道,“姑娘好高妙的剑技,在下自愧不如。”
“我似乎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我这么说可能像搭讪,但是我确实似见过你。”那少女不理他的话,只道。
燕忆枫轻笑,“茫茫人海中相遇,或是有过。”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少女道。
“但是我不知道姑娘是谁。”燕忆枫微笑回答。
“我姓叶。”少女淡淡道,“有朋友唤我剑舞君。”
“霰雪初晴日,惊鸿剑舞君。你是流星门剑舞叶君?”燕忆枫利了眼神,“我原不知流星门也会和杂碎混在一起。”
“欸欸?谁与杂碎混在一起了,我可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啊。”少女咯咯笑着,“若你是我知道的那个人,因为我知道的那件事情而在外面,我就应帮一帮你。但若你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我可不想帮你。”
“我不喜欢打哑谜。”燕忆枫回答,“并且不管你的念想是什么,在下都没有对它起意。我一人惯了,无论如何,也不喜欢别的人帮忙。”
少女忽长长叹了口气,那双星子一般眼暗了一暗,“一个人,大家都这么说。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寂寞。当然了,这寂寞是在你知道什么是寂寞的时候才会寂寞的,若你一个人惯了,自然不会寂寞,有了同伴才会。”
“我过去也有过同伴。”燕忆枫道,“不过事情不大好听,我就不说了。我先别过。”
他永远说不过便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燕忆枫行了七八十步,觉身后有些不对劲,回头看时,那少女依旧笑吟吟跟在他的身后。燕忆枫觉得烦厌,便道,“剑舞君跟着在下作甚?”
“我只觉得一个人走路太过无趣,也总不能跟着一个丑八怪走路罢?”她露齿一笑,燕忆枫却是哭笑不得,想这小鬼头是否平日见丑八怪太多,有些失心疯了——或者是那不知什么人传出的流言,未知全是美男子?
这算什么理由,他自己可没有疯掉,但这样的理由很惹人讨厌不是?他微敛了笑容道,“在下却不知晓,姑娘如此看重皮相。”
“我最看重就是皮相,若你没长这张脸,我还真不会跟着你。”她理直气壮地道。
燕忆枫一刹那间都有掏出剑往自己脸上划一下的念头——然他怕痛,权衡下还觉不这般为好。年轻人由是摇摇头,叹口气,转过身子。
甩掉这小丫头。他那一刻这般念想,于是纵起身形,在林间疾掠出去。他对自己一向没有什么信心,尤其是轻功,然他使出轻功之时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追上他——好罢好罢,那些人和他一样,是平常走来走去鞋子磨出破洞却从来不肯苦练的人。
那少女的声音一直在他背后五尺,“喂喂。你累不累啊?这样很累人的,我知道,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跟他们一起玩这个游戏啊。”
他受不了了,于是停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燕忆枫转过身子直面那少女。少女望着他,嘴角带着奇妙的笑,“我叫叶弦。琴弦的弦。”
年轻人怔了怔,“在下无名无姓,仅以忆枫相称便可。”
“你真的是未知之主么?”叶弦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未知之主,不总是个女人么?”
他不回答她,这一类问题他永远不想回答,并且就算回答了,有什么答案是可以让他们两个人都满意的么?这明显不大可能。燕忆枫只是沉默,望着那少女水色的眼。那是个永远不会惧怕什么的少女,他几乎可以确定,因为她强大。她是强的,连他也无法完全估计。
叶弦见他不语,又凑上来,“这么说,你是一百多年来未知的头头中第一个男的?这可不好,传闻中未知有很多美男子,若是女的还好,你是男的……嘻嘻。”
“够了没有?”燕忆枫冷冷道,“觉得这样说话好玩么?”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发怒,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烦恶呢。他忽想起那个人,不由苦笑,原来世上所有人都已知晓不是?他的拳头在衣袖之中愈发紧握,这是什么世道,传闲话是这么有趣的事情么?

或是见他神色不对,那少女叶弦敛了面上笑容道,“不知阁下玩笑不得,方才失礼,请多包涵。”
包哪门子涵啊?他想摔东西,不,摔东西平复不了他的心情。他想找个好人杀掉,但他又不能在这一刻发作。燕忆枫道,“无事。别过。我习于一人行路。”
这是事实,他不喜欢人太多的时刻,两人也会让他厌倦——那个人,他在什么地方?
燕忆枫叹口气,向前走去之时,忽地忆起一句话。
与君今世为兄弟,不求同年月日生,但求同年月日死。
他忆起那句话,觉得口唇之间有些涩涩的,但他只是扬起了头,大步朝前走去。
燕忆枫向前行去之时发觉那少女叶弦依旧跟着他,但她这一回安静了下来。他不管这些了,有什么故人在近前么,七国的地盘实在太阔大,你找不到你要寻找的人呐。
他走了个把时辰,便停下来,扭头道,“一并前行么?”
那少女显是愕然,也是他意料之中的表现。少女的眼很亮,燕忆枫觉得很是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来自何时何地——他比这孩子年长不了多少罢?从前见过面也很有可能呢。
然少女却踟蹰了,半晌方讷讷道,“这真的是你么?你真奇怪。”
燕忆枫一笑,“奇怪的事情还多着呢,怎只说是在下一人?”他说着长笑出声。奇怪的是你。他不曾当真说出来,明知所遇不是好人,却还要看个究竟——好奇这东西,不定会害死人呐。
年轻人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小少女,是把她卖掉换钱花,还是骗她加入组织,让那流星门谭门主大发一顿脾气好?可以诓入组织以后再卖掉,他们都不是好人嘛。
叶弦望他,唇角微扬,“我知道你在打坏主意,不过可先说好,引我上当可没那么好弄,弄不好便会有人丢掉什么哦。”
“那可以试一试?”燕忆枫笑道,“到淼城之前若你还没倒霉,我就将组织拱手送上。”
他不知二人此时到了何地,也信口乱说,反正不论如何淼城都在千里之外。一千里的路上,足够他见到无数人贩子了。
“淼城不好。”叶弦道,“我们去扬州罢,虽是烟花三月方可去得,秋日前往也别有一番景致。”
“你真的不怕。”燕忆枫笑道,“那你打算出什么赌注?”
“你都说要拿我作弄了,我出什么赌注?”少女笑道,“这样罢,我一路也作弄你,若你吃亏,到扬州就得请我吃饭。”
这算什么?燕忆枫只是微笑,“你若愿意,立据为证。”
“你既是坏人,可能相信?”少女笑道。
燕忆枫抬眉,“我们岂不是一样的人?”
“或许是罢。”叶弦道,少女的神情突地变了,燕忆枫是不曾见过那么忧伤的眼,那和他见过的某个人很是相似,枫华?或许罢,她和枫华相似,他们的背上都背负着什么,使他们不似普通的少年人。他不想知道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已经有足够多的杂事。
年轻人因是微笑,“那我们可以去扬州,那里是槿国与邱国的边城,离大江不远,我过了江之后,有时竟会想念起它来。”
这不远还是真够远的。燕忆枫轻笑,不管它。“我们走么?”
叶弦眨眼,“不走干什么,在这里等人追杀?”
燕忆枫方抬步,忽想起件事,又止步道,“你的剑很有来头不是?”
少女撇撇嘴,“天下第一名剑,自然有来头。”
“你今年多大?”燕忆枫又问。
“关你什么事?”叶弦毫不犹豫地反问。
“别的姑娘在你这年纪的时候都嫁人了罢。”燕忆枫笑道。
“差不多。”少女道,“反正我找到某个人,就可以让他履约了。你和那个人长得很像,但是你比他要老那么多。”
他不知道叶弦提到的人是谁,这些他无所谓。但那柄带着泪痕的剑,他认得,知道——那与碎心齐名的剑,竟然是在这少女的手中么?
年轻人浮出一抹让人猜不透的笑容,静静道,“那么走罢,在下只是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他言及那些的时候想起了谁?燕忆枫叹口气,他不应当再继续这样,他必须知道自己是谁,不能再迷惑下去——他忆起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他们曾约定在某时某地重见,他的友人——那个人在什么地方,还有——
如今再想反悔,也已晚了。
燕忆枫轻微地叹一口气,却不曾停下步伐。
华年旧事你我都不会忘,所以今日,我依你相约,前来寻你——而你又能不能找到我的足迹?
行有数日,燕忆枫见到了关城。这是卫与槿的边城泠岚,二人走进城时,被卫兵从头到脚打量了七八遍,如要将他二人看个够才放行似的。燕忆枫被看得烦厌,皱眉道,“未见过人么?再看小心某上书于城主,砸你们饭碗。”
听了威胁,兵士才将二人放进城中。入城之时燕忆枫叹气道,“又非槿地,作甚严法样子?卫的纠纷从来都是七国之首,如今还装自个儿是槿,开始治政起来?那些亡国者如今又如何呢?”
叶弦沉默片刻道,“他们不问世事,不求复国。”
“一百多年了,只有起初会做一些什么——”燕忆枫道,“果然呢,要让一个国度彻底灭亡,三年用兵,三代治人,当老人死了,那些年轻人忘记了过去,国家就彻底灭亡了。”
他刚说几句,忽地看见前面街边有个年轻人坐在一个大箱子上,身后插了根旗杆,上面飘着幅子,写下妙手回春的字句。是他么?燕忆枫恍惚忆起那个年轻人——不,不是他经常回忆的,那个为他写下诗句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友人——他们是朋友而不是兄弟。是那个人么?
燕忆枫不管叶弦,急急跑过去,见了那坐在箱子上打瞌睡的年轻人侧脸——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侧面的容颜很是俊秀,睫毛很长。燕忆枫知道那人不总是这么悠闲的,但他们也曾言及重逢。
燕忆枫于是叫一声,“湛淇老兄。”
虽听他喊了一声,坐在箱子上的年轻人依旧微闭着眼打盹。燕忆枫不由行至他身前,摇摇那年轻人的肩,“喂喂,你这样睡被人抢了不哭死?守财奴,醒醒。”
那医师睁开了眼,见面前燕忆枫,露出了一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容,“你是来找我看病么?”
“看你吃胖了十五斤的样子,这年来应是有不少进项。”燕忆枫道,“但在此地,却似无人识得你的医术。”
“我最近在卖头痛药。”那年轻人快快活活地道,“最近传闻卫的王上在向下发噤口令,说有些话不能说,连干活去这样的话被听见了也得抓去打板子,大家说话都在找别的词代替,所以头痛得很呢。”
燕忆枫大笑,“头痛得很,但你这促狭家伙,小心叫这里王上抓起来。”
“我怕什么?我有外交豁免权。”湛淇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变得更亮而利,让燕忆枫都有些不敢正视。“对了,你这小朋友是干什么的?”
“大叔呀,我叫叶弦,是个小剑客。若大叔有个什么仇家,想要杀掉他,叫小叶来就行了哦。”少女笑道。
燕忆枫发觉每个人都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看湛淇面色有些不对,知他厌恶江湖之事,不由微叹口气,道,“剑舞君,这大夫可不管江湖,少让那些言语污了我友人耳朵。”
“你可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湛淇似笑非笑地道,“如今两年过去,你得到想要的了么?”
燕忆枫怔一怔,向叶弦道,“剑舞君,我与友人有些事要叙,你先走罢。”
少女用她水色的眼盯了二人许久,方点头道,“好,下次见面,就不知为敌为友。”
这是什么意思,燕忆枫不大知晓。他只见少女蹦蹦跳跳走得远了。转向湛淇时,那年轻医师的眼带着讥诮的笑意,“你总是有人陪伴呐。”
“我要的,你知道,我再无法得到。”燕忆枫道,“你呢?”
湛淇又露出了他那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燕忆枫知道他的意思,却也只能喟叹。他不久讷讷道,“你在这只是卖头痛药?”
“自还有些别的事情。”湛淇道,“那事,我在等消息,却不定在这里。”
“江湖风雨多。”燕忆枫道,“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过得?”
湛淇轻挑了一边眉毛起来,——燕忆枫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这一招——“我用了你的名号,于是没人再敢惹我。”
“傻了!”燕忆枫脱口而出,“你这样死得更快!”
“是么?”湛淇依旧似笑非笑,“你说死了就死了,我还说这样以后没人来找我麻烦呢!”
知晓友人性子,燕忆枫只得苦笑言对,“以后勿再这样——你若有点什么事,我怎生向你父亲交代。”
“我可比你年长。”湛淇冷笑,“如何会要你交代什么?且若我被人揍了,你躲个一年半载不就行了?”
“老朋友了,光这么凶人可不好。”燕忆枫只笑,“算了,你找我为了什么?”
湛淇望着燕忆枫,轻轻道,“我本想知道的事情,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而你一个人出来又想去哪里呢?”
燕忆枫眨眨眼道,“扬州。”
“那是宜春日去的地方,都快入秋了,你还跑去干什么?守那一池残荷听雨,作假装风雅的事情,再吟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出来?”湛淇翻个白眼,“我承认你诗赋什么的比我擅长,打架也比我厉害那么一丁点,不过附庸风雅一类的蠢事你做得还少么?”
燕忆枫耸肩,“我原本就风雅。可食无肉,不可行无损友。”
“那姑娘是你新结交的友人?”湛淇又似笑非笑地道,“莫要再教她迷上你。”
“那是她的事情,与我何干?”
“无关,那泠盈的事情与你有关无关?”
听了那个名姓,燕忆枫面色顿地阴沉下来,“别提她。”
“我不提她,难道提某人不成?”年轻医师道,“说够了么,想吵么,想打架么?你以为你是谁?”
燕忆枫默然,只有与这位友人在一起时他总会无言以对。他们是为何而同行他一开始就不清楚,后来也没想弄明白。他们是彼此相知的友人,或许还要更进一步,是至交,可以为了彼此把命搭上——似乎又没有那么深。
他沉默半刻,道,“走罢,我们去扬州。”
一直坐在箱子上的年轻医师伸个懒腰站起来,个子几与燕忆枫不相上下,他将**底下箱子拎起来,拍拍底下灰尘,再负至肩上,道“走么?先说好,住店时我要最好的房,你掏钱。”
燕忆枫只得苦笑,他对这友人一点法子也没有。湛淇的步子很慢,二人走大半日还未见到城池彼端。燕忆枫有些不耐烦起来,湛淇见他不耐烦样子,却只当未见到,自哼着不成调小曲。
将见了城门,天已擦黑。湛淇道,“找家店子住罢。”一面大摇大摆朝家客栈趋去。燕忆枫只得跟上他,年轻人有时会纳罕,为何自己对这家伙那么言听计从的,是他比旁人聪明还是?燕忆枫不想那些,进了客栈放下行囊。湛淇也未多为难他,只叫了两个小菜拌面吃了。燕忆枫用完晚饭回房,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子发呆,不久却也睡熟了。
是烟让燕忆枫醒来的。
这种该死的时候,谁敢放火烧客栈——不,是在窗下烧枯叶熏他们?燕忆枫连连咳嗽,左手一把抓起那睡得迷迷糊糊,一手紧抱着箱子另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扇来扇去的湛淇,从窗子直接蹿出去。他一蹿之下,忽见那周遭明了一明,那一抹华光,带着死的气息,斩向他的颈项。
燕忆枫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刀光已至身前,目光蓦地利了一利。他左手一推,湛淇被丢回屋中,而他自己变成迎向刀锋。
那同一刻,年轻人右手在剑鞘上一拍,那一柄青青长剑长鸣而出。
他手中有剑,天下再无可惧之事。年轻人眼神更利,剑尖与刀锋甫一相击,他身形也动,一个鹞子翻身落上屋檐。燕忆枫长声道,“公子贤,何必隐藏,现身罢!”
刀的主人并未现身,那长刀自夜的最底端席卷而来。燕忆枫一手按剑,抛却心中杂念,只是以剑为意,再不动作,只听手中长剑鸣动。刀者的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虚招万千,刀却只有一柄。燕忆枫知自己虽是夜眼,看东西却非白日那般清楚,若只信自己的眼,不定会有什么结果。
他于是不看,只凝神于手中长剑,一面将手指松了松。握剑太紧,会失了他的剑意,他是知道那些的。还会失去些别的么?
年轻人听刀声在周遭鸣起,几乎压过他手中剑吟,想那公子贤终按捺不住么?但他有那个诺言,也须遵从国度之间的契约——他不能杀公子贤。
燕忆枫忽地呼喝一声,将手中长剑丁地一弹,长剑在夜中闪出青光。他看见了,那一刀——年轻人的剑便迎着那一刀的来势刺了出去。他的剑,鸳舞剑,他知道鸳永远无法独舞,那是他记得的,他所有的,一切真实的,他绝不可能再次逃避的。
他与那鸳舞剑,同心同意。
燕忆枫听得一声惊呼,有武器飞出去落到地上的声音。乘胜追击么?不,他必须收手。年轻人冷笑道,“公子贤,你若想为泠盈出气,最好再苦练个十年八年,否则以你刀法,就算在我睡觉时来攻,也砍不着!”
他声音方落,夜中明亮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燕忆枫你别得意,总有你好果子吃。我是自愧不如,但你可别忘了萧漠!”
那名字一出口,燕忆枫面色顿时苍白,他脱口而出,“他在什么地方?”
公子贤显是笑了起来,“天造你这样一大祸害,也定要找个克星出来——你等着他罢,在夜里也不要睡地等着他罢!那一个人绝对会找到你,杀了你,他可不像我这般无用!”
笑声远去,燕忆枫收剑回鞘,几乎划破自己的手。“萧漠……萧漠。”他喃喃这个名字,那个人会来么?
他觉得手足冰凉,回到屋中,见湛淇已睡醒了,眼盯着他,也不言语。
燕忆枫觉得那医师的眼神很是古怪,问,“为何这么看着我?”
“你的气息很乱,照理说一个公子贤不应让你出全力,你们纵使谈了某些奇怪的话题,也不至于你如此乱了心绪。”湛淇道,“还有谁?”
“没有了,只有公子贤。”燕忆枫道,他叹口气,“他提到那个人。”
“你在想他。”湛淇道。
“如何不?我们可是兄弟。”燕忆枫苦笑道,“和公子贤预料的一样,我不会杀他。于是他就说了——”
“燕忆枫!”湛淇忽道,“你怎么想,都是无用。”
燕忆枫道,“或是的。”
“萧君已不以你为友。”湛淇道,“你知道你的立场。”
“这无关立场。”燕忆枫道,“完全无关,你知道,但你不会说。”
“因为说了也无用,休息罢。”湛淇道,“明日还需赶路,你尚有地方要去。”
“是啊。”燕忆枫淡淡一笑,“我尚有地方去,他却是去何处都同样。”
他和衣躺下,却再睡不着了,心中满满都是之前种种,他一想到便会头痛的——他在天边露出鱼白时于湛淇箱子里偷了两副头痛药吃下去。我们去扬州,在这样的路途之上,少不了公子贤那样的人——而同甘共苦这样的话算笑话么?可不要笑呐,你知道我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假装不知,偶尔提起。他那时有些念想,却觉算了。再不提起为好。
两个年轻人在天色明亮起来之时踏上旅程。你们知晓会发生些什么?自然不会,那么我们就如此走上卫国的石子路,直至扬州去。燕忆枫行路的时候偶尔会念起那个少女叶弦,因他未曾遵照承诺让她走霉运——不过他是坏人,他已经欺骗了她。
湛淇告诉他可以欺骗别人就不用再多说什么,尽管去骗好了。反正世上骂名众多,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有承担他们的勇气与信念。燕忆枫于是微笑,再不提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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