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生愿尚浅,竹笛未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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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未待十月,秋意已然深了。晚风自那深澈无比的碧空之中而来,在小坡上打个旋儿,向下卷入林子,吹落些片黄叶,再卷着那一缕断断续续的笛音滑入湖中,在小湖面上点起圈圈涟漪。
少年叶歌对着那潋滟的湖,举着手中的竹笛在唇边。
你看那亭台楼阁,百年之后,也照旧不过一抔黄土。
少年举着手中的竹笛,笛声呜呜咽咽飘出去,散进风中,他不知道那些笛音终究会飘到哪里,它们或许不久就让风吃掉了,然后变成风的歌谣。
叶歌听着自己的笛,却被那笛声之中的孤寂吓了一跳。叶歌移开了唇边的笛子,将其紧紧握在手中。那一线温润的触感,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么?少年望着那逐渐深澈起来的水色,轻轻叹了口气。又要是一个长夜,过了秋分,夜自然就长起来。他如今要去何地安身?
少年望着湖波,听得身后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清清淡淡,如同歌吟一般好听,“小歌,这般晚了,还不走?我猜你就在这里。”
叶歌转身时敛起了面上落寞,只留了微笑出来,“姐姐,怎么来了这里?”
他转过身去,那一袭素衣的女子笼着轻纱,就站在不远之外,那面纱里的眼平静而温柔。叶歌笑道,“姐姐素来是知我的,但你那轩子里太舒适,要是去得多了,往后跑江湖便不习惯了。”
“若那样,你也可以留下。”女子道,“你并非外人,可以留在轩子里——一个人在外面,难道不会觉得辛苦么?”
叶歌望一眼女子,唇角浮起浅淡的笑,“姐姐这些年不仅着心打理怡梦轩,水天叶亦在江湖之中行走,这样的话,也不觉得辛苦?”他拿着笛子,漫不经心地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辛苦什么的,不是自己选择的路么?若后悔,我们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或许以后我会歇息,那在什么地方我不知晓,或许会在怡梦轩罢——但那个名字,却也不是个可让男人待的地方啊。”
少年又笑了起来,蒙着面纱的女子望他一眼,道,“你还是不愿来,那也罢了。小歌,多保重。”
叶歌见她眼中闪过什么,心中不忍,只道,“姐姐多心了,我如今并非不去——”只是,只是后面的话,他想想,还是咽进肚子。这结识的姐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么?可不要让她担心啊。
叶歌想着,又静静浮出一抹笑容来,“许久没吃到姐姐做的菜,叶歌很是惦记。”
女子望他一眼,忍不住淡笑着叹了口气,自走在前面。叶歌跟上去,走不多远,忽地在地上看见树枝的刻痕。那刻痕仍是新的,旁边碎土也未被风吹走。叶歌停下步子,弯腰看那刻痕,面色渐渐难看起来。少年抬头看女子是否注意他,面上忽地又带上了他惯有满不在乎的笑容。
这一件事永不告诉姐姐。他自语,除非哪一天不说不行,否则会让她担心。他可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怡梦轩坐落在扬州城中,是座二层小楼,外加花园院子。楼上居室,楼下琴房。这扬州城中人常以琴音为乐,若来此琴苑,听主人柳烟抚琴一曲,怕是要付百金之价。
平素是无人见柳烟踏出怡梦轩一步,更不会有人知她身份。叶歌行至怡梦轩时,天色已然晚了。他在轩中本有间客房,也就不客气上去,之前只对柳烟道,“这些日便叨扰姐姐了,勿要见怪啊。对了,以后可否不当众人面叫我小歌,每每如此,我快叫辛雨那丫头笑死了。”
“改口蛮难的。”柳烟不动声色道,“反正雨丫头也不是外人,叫她笑笑你又如何?”
叶歌扬手认输,钻进了屋躺在榻上,却睡不着。他多久不曾熟睡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得多了会这样么?
他望着蜡烛在屋顶上投下的光晕,伸手想要去捉,却也知道那是捉不到的事物。他伸一伸手,火光明暗一下。他就在那火的明暗之间,听见远方叶笛吹出的悠扬旋律。
叶歌坐起身子,那是有谁在吹奏一片叶子的声音么?几乎可以算是绝妙的技艺了呐。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于是蹑手蹑脚下了榻,从窗子跳出去。他看见柳烟屋中还亮着灯,姐姐还在为江湖中事烦心么?他们都已学会不去询问他人,你问那些对你对别人都没有价值,换不了钱也换不了和气,所以不要问比较好。
叶歌只迟疑了半刻,便向那叶笛声处掠去。他听得那叶笛声音很是寂寞,反反复复只有那单调几个调子。近了那笛声,叶歌放慢了步子,她不惊扰那个人。走近之时,叶歌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叶笛声是从那树上发出的。叶歌走至树下,抬头上望。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似,更瘦小些,那少年将一片叶子按在唇上,望着虚空,面上神情似喜似悲。
叶歌见这样一个年轻人,觉得很是纳罕,开口问:“你是……”
他打断了叶笛的音韵,树上的少年似很是不悦,扬一手丢弃了那片叶子,却依旧无语,只是望着叶歌,让叶歌觉得有些发毛。他这才看见那少年肩上背负着一柄长剑,那剑很长,与少年纤细的身形很不相称。
叶歌见那少年如此神情,便摸出了竹笛。他感受着笛子的温润感觉,将它放至唇边,轻轻吹响。
少年吹一曲极早的歌子,那歌是——他不愿接着这些思绪想太多,那是他的歌子。
一曲终了,叶歌问,“你是谁?”
他话音熟络,如二人早已熟识。那树上年轻人望他的时候,眼里闪过奇妙的光线,“枫华。”他低声道,声音之中有种奇特的挂擦声,如很久未与人交谈,“我无名姓,只当唤作枫华。”
又是一个假名。少年叶歌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们,有很多用假名的人,那是因为他们不愿别人知道他们的真名,亦或他们的真名早已被埋没在不知何处。他对那树上人露出笑容道,“我叫叶歌。你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我可以为你找个住处。”
他说罢便回头,似是知晓枫华会跟上。他不曾回过头,没有看见枫华那一刻带着少见惊讶的眼神。
少年枫华自树梢跃下,站稳了步子便跟上叶歌。
他与什么人相似么?二人不约而同浮起如此念头。他们自然会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相似之人,但那是谁人,就是他们不知晓的了。
那一夜叶歌仍是无眠,他翻来覆去却依旧安睡不得,只觉有什么在身后——那是因为昨日在林间看到的刻痕么?那是……他低声开口,“饶恕我……”
早已习于露宿,有人邀自己前往,此时反不习惯了是否?枫华为那样的念头轻叹。他可不知叶歌为何将他引到这里,也不知此地为何处——但是他可不是能够卖得出去的人,在这一点之上他可是相当放心。
而那吹笛的少年叶歌,在言行之上与他识得的人之间相似么?枫华开始回忆起认得的人,那些本是他不愿记起的,却在这一刻附上心头来——那些曾是你们的意愿么?他转了思绪,静静发问,得不到什么答案。
枫华无眠直至清晨,晨光尚且熹微,他已下了小楼,摸摸口袋,盘缠却是已然用尽。这样的话,之后往何处去?少年默问自己这个问题,扶一扶肩上的剑。他绝对不肯离那剑一步的,但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什么,直至他当真需要她的言语。
“这位小兄弟,怎地了?”
枫华忽地听见背后轻婉言语,他转过身子,见那素衣的女子蒙着轻纱,站在不远之外,“你是小歌的朋友么?”
小歌,那就是叶歌么?枫华眨一眨眼,在能不露出表情的时候他尽量不露出表情,这是他至今活命的本钱,“我与叶小兄不过萍水相逢,承其好意,也当谢过此间主人。”他开口,“小弟仓促上路,身上盘缠业已用尽,不知有无活计,可让小弟做一做?”
“小歌既带你至此,定以你为友人,不必拘泥,我姓柳名烟。”女子道,“此间也没有什么活计,看这近了秋日,便帮我扫扫院子罢。”
她很亲切么?少年总觉得那女子的言语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她怕是与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太多关联,也不会对这世上多少人露出情感的。少年躬身道,“谢过柳姑娘。”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柳烟道,“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是无妨。”
少年怔了怔,这些日子来,他已在多少人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了?听者有打趣如燕忆枫的,有无言如叶歌者,面前这个女子又会如何相对?他低声道,“我名叫枫华。”
女子的脸被面纱遮着,看不出表情来。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又问,“可是风华绝代的风华?”
少年摇头,“枫香的枫,因家母极爱红叶。”
是这样么?他不过是在随口扯谎罢了——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是一个恨极了红叶,若见一片落叶有半线红丝,便一定要下人伐了,铲了,烧了那一整棵树的疯女人——但他又怎能说出口?
少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而女子也似相信了他的话,声音之中带了微薄笑意,“你似是个风雅的孩子,这是一座风雅的城池,难怪小歌会喜欢你。”
她言语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枫华低低叹口气道,“柳轩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他问了许久,却终究不曾得到答案。少年再抬起头,只见那一袭素衣袅袅婷婷向花园的小径深处去得远了,终究消失在丛梅之后。少年扬帚扫起地上黄叶,那些枯叶渐渐被拢成小堆,再被填进花树之底。
这样多落叶,来年化成花朵,定然会很美丽罢。——他忽地想起一个人。
少年望一望天,初升的日头刺得他眼睛很是发痛。少年忽地丢下了扫帚,钻进了几棵花树之间——他掩住了脸,“——小弦儿。”他轻轻喃喃。
那一刻他忽地啜泣出声,他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夺眶而出,让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为好。此刻的失态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罢?少年躲在花树之间,瘦削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那样发抖,但他知晓他还是有眼泪。它们滴落在他的手上,带些温热的咸咸水滴。
“咦,你是谁啊?”枫华忽地听见一个声音,细细的小少女的声音。他由是大窘,连忙用衣袖擦了脸,整理一下,方钻出树丛道,“在下是新来的小工。”
他低着头不敢看过去,也是怕脸上还有泪痕让那小姑娘看了去,毕竟他还足够年长到一个人出行,虽然他的个子很矮小。
“喂喂,我问的不是你做什么,花帚都被你扔在这里了。我问的是你的名姓呀。”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见一个少女立在面前。那小少女穿着黄色衣衫,脸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酒窝,“我叫辛雨,不要惹我哦,我大哥很厉害的。”
少年眨眨眼,“在下是默默无名人,绝不至于对姑娘不敬。”
他说出自己名姓,少女却忽地指了他肩上剑道,“这是你的剑,你挥得动这样一柄重剑么?”
枫华不回答,只扛起了帚,低声道,“抱歉,我尚有些事情,不便在此多说。”
他逃也似的离去,并非因为别的,只单单是因为他肩上的剑。
他会念想,却又不敢继续想,只得逃走。
怡梦轩出门,第三个路口向右拐,再走两个路口左转,第三间屋便是家小酒馆。叶歌推门进去之时,有些胖的老板看看他,道,“怎么着小歌,又闲了一上午?”
“朱大叔,今个生意不错嘛。”少年看一看空荡荡酒馆,满不在乎地笑笑,“有酒菜吗?来一份罢。”
朱谦看那少年,笑道,“有钱么?我这店子可只识得钱。”
叶歌耸耸肩,掏掏袖袋,苦着脸道,“我这袋里没有银钱,只有窟窿。”
“你每次来这里衣袋都有个洞。”朱谦笑道,“那吹只曲子给我如何?”
“啊啊,”叶歌打着哈哈,“最近猪大叔这里别的生意好么?”
“怕是不大景气。”朱谦道,“近来江湖很是风平浪静,却也不知之后会否有暴风骤雨。”
“就这样无事最好罢。”叶歌叹口气道,“再有些什么事,要累及柳姐姐,水天叶,哎,不过也只是江湖之中一片飘零的叶子,柳姐姐也应当找个没有风雨的归宿了罢。”
“小歌,柳烟她选择了这条路,有她的理由,你也是知道的罢。”
我知道么?不至于罢。我们可永远不会对对方说起自己的过去,担心彼此会拖累所有人的脚步,所以干脆根本保持沉默,只保留所需的礼节与熟悉感。他愣了一小会,露出笑容道,“是是,我们都有理由。”
朱谦看他似有些落寞了,也转了话题道,“你听闻了么?近来扬州来了名大人物。”
少年眨眨眼,“大人物,有多大?”
朱谦道,“大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他比你漂亮得多,几乎可以赶上我一名故人——”他忽地眼神利起来,叶歌从未见朱谦露出如此神情,知那位故人定然不好说出口,于是不多问,只道,“我又不好看。那人可是柳姐姐的故交不成?”
朱谦点点头,“是曾有过些交情,那人尝失踪了一二年,不知何处云游去,如今竟能找回扬州——以他那般身子,实是太过辛苦。啊啊,我多的不言,你听过萧漠这个名字么?”
“萧漠!”叶歌惊讶地叫道,“他,他不是在两年前,未知内乱时——”
“所以,我也得到了未知新少主燕忆枫将前来此地的信息。”朱谦满意地看着少年的面色在白与青之间游移不定,终又道,“而你,以后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晓?”叶歌敛下心神,撇一撇嘴道,“萧漠既然没有如某些传闻一般死在未知内乱之时,这一两年消息灵通如朱大叔怎会不知他的消息?”
朱谦道,“能让那样一柄名剑如萧漠藏起他的剑与声名,这件事情定然与燕忆枫有关。怕是被友人背弃这样事情一度让他心灰意冷罢。”
叶歌由是低叹,不再说些什么。他告辞朱谦,走出酒馆,行不足十丈,便忽地见到一边门阶上有人用蓝矾画下的痕迹。少年面色骤变,他不能在这一刻回怡梦轩,绝对不能,那么去什么地方,再到那瘦西湖边去转悠么——他念头方动,脚步也动了起来。少年摸摸腰间的笛子,它依旧在那里,但是他并没有兵器。
叶歌走下小坡,视野方一开阔,他忽地感觉肩背一凉。
叶歌惊觉不好,身形猛地掠出几丈,那毒蛇一般的剑却紧紧咬着他的肩头,剑锋擦着骨头的格格声音让他甚至有了“就这样死在这里算了”的念头——自然如此,那群人都是骄傲的疯子,他们在杀你之前会告诉你,而你怎么努力也没法子完全逃掉——就这样罢——就这样么?
他身形急进之时,听见耳边冷冷的声音,“我不杀你,只要你与我回去。”
那是个长久没与人交谈过的声音?那枝剑猛然拔出了少年的身体,血涌出来。痛楚这一刻才弥散开么?而大力同一刻自身后袭来,叶歌踏前两步,勉力转身,靠在棵树上,压住自己流血的伤口,“没想一别二年仍能再见,你倒是毫无改变。”他虽是受伤,却仍用了调侃的口气道,“师兄啊,是先生让你这么说的么?”
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容颜有些木讷,却有双谁看了也不会忘记的眼睛,那双眼睛如同蛇一般没有光泽,却死死盯住他面对每一个人的要害。“小夜,你不愿与我回去。”
蛇一般的年轻人平静地道,那样的平静却让少年叶歌觉得悚然,叶歌忽地笑起来,牵动了肩上伤口,又微皱了眉,“回去?”
胸臆中的痛楚带着一口血冲出少年叶歌的喉头,沿着他讥诮的微笑印染了他的唇际,“我自离开那日,便再无回还之念!”
“哦?”蛇一般的年轻人道,“有什么理由。”
“你当凭你就可让我回去?老实说,若非你偷袭——”
蛇一样的男人露出了笑容,那笑让少年觉得冷淡至极,“小夜,你是最喜欢硬撑的人。”他用着一种铁条在窗框上挂擦的声调道,“你已忘了先生不成?若你与先生道歉,他定不会责备你。你知道先生最是心软,当年若非他好心将你救出仇家之手——只没想到,你是如此之人。”
“哦?”叶歌抬眉,他因那一种奇妙的感情而发笑,血染了他破旧的衣裳,他的伤很是痛楚,也还在流着血,尽管他使劲压着创口,“那是,你们救了我,教我武功,如此大恩夜歌永世难忘,不过一颗卒子也会变后不是?要我替你们卖命,教我为你们杀人,我不喜欢。所以纵是先生亲自来,我也不会回去。”

“既是如此,小夜,抱歉。在下无情,叛离组织的人不能留下。”蛇一般的男子道。他一手按剑,抬手之时便是杀着。
少年重创流血,几乎无力抬手。他竹笛向上一格,拦下一招来势。好狠心的师兄。他震得虎口发痛,知是不能缠斗太久,更不能只行守势。然这样的时刻竹笛上会留下刻痕么?他忽地喃喃,“姐姐。”
叶歌眼神蓦地明利起来,反手竹笛一点树干,便直扑过去。蛇一般男子面色不变,知叶歌是困兽犹斗,不可硬撄其锋,剑意回旋已是守势。叶歌肩背之上血流如注,他不管不顾一意向前,只为了取对方性命而出招。
他一面出招,眼中的光愈发厉烈,“敬吾者吾亦敬之!杀吾者吾必杀之!”
他厉声喝道,整个身子扑上前去。他看见了那蛇一般男子眼中的惊诧。
你怕是没见过这样送死的人罢!叶歌冷冷一笑。右手抬起,竹笛在长剑上阻了一阻。空中无处借力,他根本没有希望躲开过。那只剑带着撕破血肉的声响,洞穿了他的左肩,叶歌又觉得痛了起来,但少年右手同时扬起,竹笛之中忽地闪过一道细细雪样光线,就那样没入蛇的七寸之中。
两人都摔了下去。叶歌勉强坐起,轻咳一声,嘴角冒出些血沫来。左手动也不能动呐,他苦涩地一笑,抽出了那柄嵌在自己身体里的剑。
就这样就结束了罢,叶歌苦笑。血还在流,他也确实太累以至于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日色将曛,他能去哪里?怡梦轩——他也许会带去麻烦,但姐姐如果知道什么,不回去的话她定然会担心罢。天黑了,绝无人会注意他,但他还有走到那里的气力么?
少年倚着树站起身子,还能挪动脚步的话,就继续下去。
夜色漫漫然要涌上屋顶,星子开始在天顶眨眼,枫华方要掩后院的门,忽听身后声音道,“等等。”
少年转了身子,“轩主,还要等谁呢?”
“等小歌回来。”女子的声音轻而软。
枫华由是发现叶歌仍未曾归来,而他不曾感谢也不曾说过什么。有些木讷的少年靠在门边墙上,一言不发。
柳烟又道,“你也在等他么?”
“啊啊。”枫华道,“等他回来。我仍要向他道谢的。”
柳烟莞尔,问,“凑足盘缠后,你又要去什么地方?”
“啊啊,”枫华道,“我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这个江湖是什么样子,我希望带着那个人去看一看。”
“江湖。”柳烟重复少年最后的言语,“江湖风雨多,你一人一剑,可走得?”
“有那么多人都一个人在路上,我一人如何走不得。”枫华道,忽地又开口,“有脚步声。”
柳烟亦听见了那脚步声,很是沉重,拖着步子在这里的青石板路上,莫非是——她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但她依旧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平静地道,“我听见了。”
她一开口,门外低低传来个声音,“是呵,江湖风雨多。”那声音甚是虚弱,柳烟还未动作,枫华已转身出门,那一身是血的少年恰软软倒在他的怀里。已没有气力再动么?枫华望定那少年叶歌,伤口在肩上,血虽止了,先前失血多少他还是不知。这算是他的前来而带来的灾祸么?
枫华撑起叶歌,听得柳烟轻声道,“让我来看看。”
柳烟的声音让叶歌微微睁开了眼,女子自怀中掏出个小药瓶,倾出两粒药丸在手上,喂叶歌吃下,对枫华道,“多的事以后再叙,先让我来照顾他罢。”
“我扶他上去。”枫华简短地道,“后续之事,轩主一人可否?”
“谢谢,我一人足矣。”柳烟道,“只是在此期间,还要劳烦你为我护法。”
枫华点点头,小心地搀扶起叶歌上楼去。那少年几乎已无力说话,却用了极低微的声音道,“谢谢你。”
枫华怔了一怔,道,“不用,是我早应谢你。”
他将少年叶歌扶回屋中,安置在榻上,柳烟自后进来静静道,“谢了。”
枫华木讷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退出了屋,从肩上取下了剑,就那样抱着长剑立在屋前。
“姐姐。”叶歌见了柳烟,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又给,又给姐姐添麻烦了,真对不住。可终究还能见姐姐一面,真,真好。”
他轻微地呛咳,唇边溢出血水,柳烟知他内伤严重,握住少年右手,凝神度气,半晌叶歌方又道,“姐姐,小歌真的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称呼自己?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柳烟一手掩了少年的口,“别胡说了,小歌,累的话,就睡吧。”
少年轻轻摇头,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他怕她伤心么?这傻小子,心那么细干什么,真不似个男孩子。
摇曳烛火之下,那素来淡然的女子,也似要落泪了。
枫华自己也不太清楚站了多久,他总是站在那里就不再动弹,什么也不想,却也不曾睡着。他听得身后门响,柳烟走出门时,素衣之上有几点落梅一般血迹。枫华回身,觉得腿脚有些麻木,险些失了平衡。他问,“怎样?”
“没事。”柳烟的声音仍是她一贯的,恬淡温婉,“不用担心小歌。——你的面色怎这般难看?”她端详着少年的脸,“站太久了么?多谢了,去休息罢。”
“我不妨事。”枫华只道,却也回了屋中。那时他忽地跌坐到地上,一手压着胸口,咳嗽得几乎要咳出血来。他想这破伤怎么还不好呢?那些该死的东西,那些可被诅咒的过去,忘记罢,忘记罢。他用拳压紧嘴唇止住咳嗽,久久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少年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朵红晕,却转瞬即逝。
但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走至窗前,就着熹微晨光,看见院中一株枫香,那枫树叶子可全都红了。那样一树烈艳着的红叶,刺得他眼都有些痛了呢。少年忽地又想起前日撒的那个谎言——家母极爱红叶呐。
他表情依旧不变,一手却从剑鞘里拔出了剑。剑是沉默的,人也是沉默的。他就静静望着剑,不久轻弹一下剑身,长剑发出轻微丁的一声,便再无声息。
这几日,辛雨是向怡梦轩跑得愈发勤了。早些时候以半阕清音相识,她是爱极了柳烟的琴艺,柳烟也引她为知音。黄衫的少女总如一阵快乐的风,静静悄悄地刮过她经过的所有地方。她帮柳烟收拾东西,与那些学琴的小姑娘开开玩笑,偶尔会做一顿饭——只是看不见叶歌。
柳烟也曾说起,叶歌近几日不知怎地受了伤,不便见人。辛雨总觉得柳烟面纱之后的眼里带着些伤痛,然她自己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她会问偶尔遇见的枫华,但那沉默的少年总是只看着她,耸耸肩,一言不发。
说实话辛雨有些时候真想用家传绝学对那家伙来两招,杀杀他的锐气——但你看那双眼睛,谁会没事揍一截木头开心呢?
枫华却始终不管这一类的事情,他只是偶尔在叶歌的房中坐上一小会,或与柳烟交谈几句——那些时候辛雨多半不在。他听柳烟说起辛雨,知她是流星门最负盛名二人之中辛晴的妹妹——但他拒绝听另一个人的名字,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知道,用不着多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枫华对柳烟最后道,“他也是个小伙子,不用太过担心。男人身上没有伤的话,就不能称作江湖人了。”
然而叶歌已经昏迷了三日夜,水米未进。柳烟探着少年微弱的气息,心一点点沉重下去。
那是因为痛楚么?那孩子在沉睡中也蹙起了双眉。他不总是笑着的么?自然叶歌总是微笑,虽然她知道他从未真的快意过。那孩子,总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大大咧咧样子,总是希望带给别人快乐,却决不允许别人看见他的虚弱与悲伤。
那一切,谁会希望别人看见呢?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为少年掖上被脚,然后轻轻抚了抚他额前散乱的发。
你听见那些自很远之外来的声音了吗?你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么?
“你们两个小家伙,给我在这里老实呆着。”他看见长兄天枢,一双天与海之间色泽的眼,那样温柔地望着他和姐姐,“如果我回来,就当没有这一天,若我回不来,你们两个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不准发生什么都不许哭,你们是风的后人,绝对不准停留!”
天枢走出了屋,他听见嗒的一声,门在外面被扣住,孩童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拉着姐姐要坐回榻上去。
“姐姐,”他轻声道,“大哥为什么要——”
然比他大两岁的姊姊不曾回答他,只是冲到门边敲着门,大声叫喊,“天枢,天枢!我也要去,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不要我们了吗?”
姊姊那样的叫喊让孩童有些怕了,他慢慢走到门边,抱住了叫喊得声音有些发哑的姊姊,“不要怕,姐姐,我们还在一起。”
女孩转过身,望着他的时候,水色的眼里只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我必须去,不要让天枢一个人。小瑶光,你不要来,我的小弟弟,我们回不来你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替我们报仇。带着叶氏在江湖之中的凭证,若我们可以再相逢,我必因那而认得你。”
她抱紧他,亲他的面颊,把手中的竹笛递给他,那只笛子很沉,完全不似竹子的,“不要忘了你是男子汉,抬起头。”她扳着他的肩膀,眼神严肃又活泼,“相信天枢,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回来。”
她说完那些,一翻身跃出窗子。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姊姊天璇,就是那样一个决绝而去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任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怀。那是他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孩童蜷缩在屋角,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天黑了么,姐姐和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他瑟缩了身子,抱着怀中的笛子。门缝中有烟火的气味。他咳嗽起来,被熏得流泪。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这不是他在哭啊,这是烟熏的。他该怎么办呢?门被反扣了,也学姐姐从窗子跳出去?他狠一狠心,爬上窗户,底下很高啊,他不敢——不敢的话,怎么能活下去呢?孩童不再想那些,只是纵身一跃,跳下小楼。
他跳了下去才完全见得,那样眼前刀兵,身后烈火。
两座小楼之间应当有河,怎么会起火呢?孩童站在那嘈杂的兵刃之间,开口喊,“姐姐!姐姐!”
他的声音在火的哔剥声,兵器的铮然交击与人的嘈杂之中如此微弱,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竹笛对于他的小手来说太大,他要用胳膊把笛子抱起来,“大哥!姐姐?你们在哪里?”他带着哭腔喊。
“哦,这里还有个小杂种么?”他听到戏谑的声音,“杀了罢,草应连根拔起,就跟那个不识抬举的叶天枢一般!”
天枢?他怔怔的转过身子,抬起了头,看见一把刀对着他的头颅直劈下来。
孩童有些呆了,忽地听见丁丁二声,那刀在他的视线上方折断了。孩童依旧怔怔的望,他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那想要杀他的两个人突然呆在了原地,手犹扬起,心口却已多了一点鲜红。
他知道那是什么。
孩童发着抖,转过身子。他以为他看见了神。
面前的人很高,他要努力仰头才能看见。那个人比爹爹年轻,比大哥年长,有着黑色的发与同色的眼,他看见那个人很耐看,眉间有细细的刻痕。
他问,“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那男子的声音很淡很低,带着岁月造就的沙哑,“我是来接你走的,在那之后你永远也不会惧怕什么。”他向孩子伸出手,“跟我来罢,我们会让你足够强大,那时你可以手刃他们。即使你的一切都丢失在这里,我们也会替你找回。”
他是在做梦么?这样的梦境之中失去的一切,能在苏醒之时再次回还么?但若这不是一个梦,死人又怎会复活,烧了的废墟怎能重生,他失去的怎可能被找回来?
这是一个噩梦罢,只要醒过来,就是每日那没有分别的清晨,他希望这样觉醒,他希望能够继续——但是为什么不能醒来呢?
长夜未央,枫华那一日亦是无眠。深秋之时,天忽反了一二天炎热。他开了窗子,立在窗前。
星子这么明亮,月亮怕是不会出来了。少年轻轻吐了一口气,忽地见一个黑影越过院墙,进了后院,沉默的少年眉头微敛,一撑窗台,已翻身跃入院中,直落在那黑影面前。他不言语,只是抬手——请速速回去罢,若不回去,可当心在下宝剑了!
他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却似不愿纠缠与他,不取武器,只欲越过他去。少年身形一动,他知对方武艺并不在自己之下,但论轻身功夫,世上却无几人能及他——是他瘦小么?枫华便又站在了那黑袍来客面前,沉默却坚决地摇摇头。
黑衣人似也不愿起冲突,点一点头,便反身掠出院子去。
那人是何人这样的问题枫华想要知晓,却终知自己无法查明。他在院中抬头,见叶歌的屋中依旧有一丝光线。少年望了一望,依旧无语,觉外面仍是有人,便推了院门走出去。黑衣人果然在街道上。枫华出了院子,静静道,“阁下来此所为何事?”
“若为相会旧友,足下可信得?”
黑衣人言语之间诸多讥嘲,枫华不以为意,只道,“若会旧友,日间偌长,何苦夜半来此。”
他这才发现那黑衣人的声音很是年轻,那人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罢。少年枫华耸一耸肩,又问,“你可是未知中人?”
“既是未知,如何知晓?”黑衣人淡淡道,“之后若有可能再见,你我堪为对手。”
枫华摇头,“我不想与人为敌。”
黑衣人忽地露出了奇妙的笑,“你必将与人为敌,这是江湖,无人可能独善其身。”
枫华沉默,黑衣人又道,“后会有期。”言毕身形疾动,再不知去向。
枫华立在夜中,一言不发,最终走回去,掩了门,扣上门闩。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问。
他有些怕,不敢开口,最终才怯怯道,“瑶光。”
“破军之星,终究命带不祥。”那人道,“你以后便唤作夜歌罢,你这孩子资质不错,将是我们最好的一员。”
夜歌?他可不是什么夜歌,他是——他是谁呢?
恍惚之中,他似见了那昔日的小少女,“姐姐。”他低声叫出,面前一切忽地都摇晃起来,他知道那终究是抹杀不了的梦魇,他无法摆脱但可以永不念想。
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少年轻轻睁开眼,烛下的女子摘去了面纱,美丽的容颜上有掩不住的憔悴。他多久没有看过姐姐不带面纱的样子了?“姐姐。”他又低声喃喃。
“小歌,”柳烟的声音之中含着喜悦,“你醒了,小歌?”
“做了好长好长的梦。”他一笑,肩上伤口就发痛,“好久不曾做过这么多的梦了。”
好久未曾做梦,好久未曾思念,好久未曾再见。这样的事情永不会让人厌烦么?少年向女子露出温恬的笑容,“姐姐,我睡了多久?”
“不大久。”柳烟轻声道,“夜尚未尽,你再睡会罢。”
叶歌嗯了一声,又闭了眼。其实每当此时却再难入睡罢。他闭着眼,心中思绪翻涌,那些会随着他咳出的血而倾吐出来么?应当不会,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知晓自己决不会让那些东西困扰更多人,他知晓什么?不知晓的不去寻找,知晓的不去深究。
柳烟望着叶歌,他总是这样。她回忆他们初见,那时她在室中抚琴一曲,曲终之时听见有人在屋外吹起了一支笛。她听见那笛音,如思如慕,如泣如诉,带着微笑的哭泣,怀着希望的痛苦。她打开窗子时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树梢上,破衣乱发,那小少年看起来很肮脏,却吹着一支干干净净的竹笛,她看见他的眼,温柔而哀伤,带着最深的痛却可以不羁地微笑出来的眼。
他一曲终了,将笛子插进衣服里,远远对着她一笑,“怎么样,听了姐姐琴声,一时无以为报,只能献丑了。”
她望着床上沉睡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温柔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么?她自然知晓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过去,她自己自然也是有的——但提起那些会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有一个人交付她的一件事情,是她一定要完成的。
柳烟轻轻吐了一口气,走至窗边,推了窗朝外望去。天近黎明,那清晨熹微的光线照了院子,却连一分一毫的影子也不曾洒下。柳烟望着流转不定的光,不曾听见背后少年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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