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梦惊旧忆,北雁空悲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约到了未时,午间的热度才慢慢褪了,屋外阳光甚是不错,在这秋日的午后晒太阳,那种慵懒的感觉定然很好罢?叶歌就在那时溜出了屋。虽然伤口还在痛着,身上也没有气力,但阳光和时间是最好的药不是?
叶歌偷偷跑到小院中,就坐在那棵枫香之下。红叶偶尔从面前飘一片下来,少年伸手接了,望上一眼,又侧过手指,任其滑落尘埃。我们不都似这叶子一般,在秋日默默落下么?
他有些倦,闭目养神。也不知多久,他听见有衣袂被风吹起的声音。少年睁开眼,有什么人在么?
少年恍恍然见一个黑衣人立在不远处,他定睛一看,惊得几乎跃起,伤口却又扯动,痛得他皱起眉头。
“不要乱动了,小夜,有伤的人应当躺着好得才快。”那年轻的声音熟悉且亲切,轻快地传至叶歌耳中,正如以往他们见面时招呼一般。
叶歌口吃,许久才说出句囫囵话,“你,你,你是如意大哥——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他虽几乎说不出话,面上却满是欢喜,“如意大哥,你怎地也来了扬州?”
一束阳光正照在黑衣人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的捉摸不定,“我自然是来看你——你知道他们一直在找你。要小心啊,如今扬州不比从前,这邱的地盘也是危险得很了。只不过——”年轻人轻轻一笑,“小夜,你的功夫却较前长进许多,怕是连我也无法敌过了——胡俊可是你杀的?”
叶歌听到那个名字,便想起那蛇一般的年轻人。他叹口气,点一点头。如意见叶歌点头,露出一丝不知喜悲的神情道,“胡俊写下暗号,言说寻至夜之歌那时,我却几乎被吓死。还好他与我搭档,而我已擦去那些暗号,没想到你能把一向不留情面的二师兄——如今组织中,怕是没几人堪与你为敌。”
叶歌耸一耸肩,“我并没有杀他实力,一切只是凑巧,我没死掉,就这么简单。”
如意摇摇头道,“我是知道你的。前日夜间我寻到这里,你屋中有人,我无法露面,还被另一个矮子看到了,如今我的功夫可是退步了?……对了,这里是——”
“这是我认的姐姐的地方。”叶歌轻笑,“说起你昨日遇见那人,你可看出他来历身份?”
如意摇头,“我不知。”
叶歌讶然,问,“你知他的功夫如何?”
如意不回答他,只道,“小歌,你的伤到底怎样?”
“血流了点,死不了就行。”叶歌笑道。少年抬头望如意,“如意大哥,你为何不离开?”
“我么?”如意道,“早倦了当杀手的日子,在他们眼里,我们并不是人,只是可以役使的奴仆。小夜你走了以后,他们可处处防着我,干什么都要让胡俊跟着——要不是你杀了那人,我也没法子来找你。”他望一望天,“但是出了未知,我又能去哪里呢?小夜,你要做什么事的话,我必帮你。”
“好的。”叶歌信任地点头,“对了,白姐姐呢?”
“羽儿?”如意的面上忽地多了一丝痛楚,他纵不说什么,叶歌也已知晓了他的答案,“白羽——白羽她应当是不在了。”
这是最好的答案还是最坏的答案?叶歌一时怔住了。应当是不在,那么白羽已经成功地逃出未知了么?但她又绝不会是只顾自己逃走的人——他询问似的望如意,如意神色凝重,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羽与左使紫竹一同去执行任务,左使回来了,她没回来。左使的说法是她冒进,被那一家暗道里的机关弄死了,连尸体都存不下来。但他自己一点伤也没有——这是为什么,我想你应当明白。”如意面无表情。
“我不明白,”叶歌喃喃道,“我不明白,就算我们只是武器,他们为什么——”
“我本想同羽儿一起走,如今什么也不必多说了。”如意道。
如意的意愿就是这样的么?叶歌望着那个少年,他那么忧伤,是愿意停留在未知之中的人么?但若不是——他忽道,“如意大哥,你不要回去了,他们会对你下手。”
“我知道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对我动手。”如意道,“好了,小夜,我必须走了,不然怕又要有麻烦——你要保重。”
我要保重,你要保重,我们都要保重。但是如今说保重又有什么用处?看着黑色的影子远去,少年喃喃,“如意,白羽。”
他就那样坐着,如周遭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一样。他坐了那么许久,脑袋中空荡荡的,那些旧时回忆都去了哪里?他乍一想,它们就全涌到他的头壳里,让他又恍惚了。
他忽听一个有些生硬的声音道,“你不应出来,这还太早。”
叶歌抬头,枫华就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副很呆的样子,没有一丝活力。叶歌笑了笑,道,“你听见了么?”
“那些事情与我无关,过耳即忘。”少年枫华不紧不慢地道,“你可以放心。我只想告诉你,该养伤的时候就当好好养伤,若这样乱跑,往后可能会留下病根,那时就有得受了。”
叶歌沉默片刻,道,“谢谢你,枫华。”
枫华摇头,“我从未想过助你,你不必谢。”他的神情变了,原本没有表情的面上忽地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也是未知么?我们总在忘记之中的一切。”
叶歌皱眉道,“你也曾是未知中人?”
“我不知,不知方是未知。”枫华道,“或许曾是,也许如今是,抑或将是。”
叶歌又陷入了沉默,久久方道,“我只知道你是枫华,而你到底是谁?”
他面前的少年露出了忧伤的表情,“我有许多名字,枫华也是其中之一——你以后会知道,在我必将告诉你之时。”
他们并不知根知底,会真的彼此相诉么?叶歌有时会想知道枫华所说的那些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但枫华总用那样模棱两可的话做出回应,让他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
叶歌想着那些,柳烟在他的身后轻声开口,“小歌,怎一人出来了?”
这会是枫华去告的密么?与那人做朋友还真是难啊。叶歌向女子露出无辜笑容,“姐姐,你看这日头很好。”
燕忆枫走入扬州时曾对湛淇说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你看,这秋日不知觉已自到了。”他却隐了句话,是“若非你走这么慢,我也不会赶不上叶弦而输掉”。
自然湛淇以挖苦人为乐,知他这些藏着针的话语,也不理他,只是从箱子里翻副头痛药递过去,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道,“你可听闻萧君也在此地了?”
燕忆枫眨眨眼道,“我消息可向来比你灵通,你总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那番话时微眯了眼,露出奇妙笑容来。湛淇总是觉得燕忆枫那样笑的时候表情很是阴险,如一只老猫儿盯着耗子洞一般。那种时候湛淇会觉得燕忆枫想要偷自己东西,遂捂紧了箱子道,“我这一箱子里面可半箱子都是毒药,你若把自己毒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哦?”燕忆枫笑得更开心了,“你那些所谓毒药,哪一个烈过流华了?”
湛淇顿时没了声,“没有。”
“流华都毒不死我,你那些药能?”燕忆枫面上的笑慢慢褪了,留下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
“流华一定能毒死你,”湛淇撇嘴道,“否则你就不是人。”
燕忆枫耸耸肩,“随你算夸我还是骂我。”
二人入住于一家很偏的小客栈,按照湛淇的说法是便宜,燕忆枫的说法是没人打扰。那个喜欢烧枯枝落叶的公子贤差点让他们两个被烟熏死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记着,谁会忘掉这个教训而再次找人在窗下点火呢?燕忆枫也不是自以为太聪明或太愚笨的那种人,嗯,他就是他自己,一个坏人。
待到住下,湛淇自要上街卖他的头痛药,而燕忆枫推说头痛,不与友人一并出去。待湛淇走了,他忽地高声道,“左使,莫再藏了!”
他话音方落,门上格格响了两声。燕忆枫不应门,只凌空一招手,门吱一声开启,门外年轻人面无表情,“少主叫属下有何事?”
燕忆枫轻抚着前额,吐出口长气来,“不为何,”他淡淡道,“我只是听见了你的动静。以后轻点,我有些头痛。”
这还不是他头痛的时候,他装得真像不是么?燕忆枫长长出口气,忽问,“前些日子信中说周先生近些日子有事,是去做什么?”
紫竹低着头道,“周蓦捷去办碎心剑之事,近日便可见分晓。”
“碎心剑?”燕忆枫有些讶异,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不对紫竹表露出来,“那孩子我怕是见过,小小一个孩子,猫儿一般,你们也去动他。我想未知虽是恶名昭彰,也还未至此罢?”
“那并非少主的命令,而是夫人的命令。”紫竹道,他依旧低着头,自上次以来,他还未曾抬目面对那个年轻人。
燕忆枫挥一挥手,“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而紫竹并未应令退下,只还是站在那里,垂着头,“少主,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燕忆枫道,“哦。”
紫竹沉默片刻,第一次抬起了头,他看到燕忆枫似笑非笑望着他,眼里少了那种让他惧怕的光线,于是道,“属下希望让右使接替属下在此地的职责,因为——”
“因为萧漠在这里。”燕忆枫道,“你怕他。”他望着紫竹的目光顿时变得讥诮而锋利,“你口中说得厉害,但你惧怕萧漠。”说到那个名字,他又不为人所觉地冷冷笑了一笑,“背叛了那些人而加入未知,如今你才觉得做错了么?”
“我是会怕,但不是萧君,而是秋君。”紫竹淡淡道,“少主与他们打过交道,应知晓属下为何会惧怕。”
不卑不亢,好气魄。燕忆枫暗笑,又道,“一直躲下去,躲得厌么?”
“反正托少主的福,秋君要为她失明又失意的友人着想,总与萧漠在一起。这我倒不怕了。”
燕忆枫皱眉,挥手道,“你走罢,右使来了再说这件事。”
紫竹退出客房,燕忆枫走至窗口,望出去,他自己也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然他的手指不自觉的抓紧了窗框,待他回过神来,已印下几个深深指印。他因自己失态的举动而笑了起来,“萧漠,”他一边笑一边念那个名字,“你是永不会原谅我了。”
他笑出了那些字句,又抬头敛了笑道,“但是如今,谁也用不着别人原谅——若你知道我,便来罢!我等你已经等了两年了!”
他因那一种奇妙的思绪又大笑了起来,丝毫没发觉背后的脚步声。他一直在发笑,直至一个文雅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少主,习先生的弟子,又丧了一个。”
燕忆枫止住了笑,敛了神情,沉声道,“是哪一人?”
“小胡。”来人道,“他与如意本去找组织叛徒,没料——”
“只有如意一人回来?”燕忆枫转过身子,见那个秀美的少年恭敬地立在门侧,他知那孩子是什么人,说话也不似与别人那般刻薄,只是淡淡,“习先生怎么说?”
玲珑道,“先生现时不在此地,近几日也未联系过,小胡的事情,不知先生会怎么想。我问过如意师兄,师兄似有些躲藏,而先前与他关系好的也就夕舞夜歌二人。”
“白羽已经死了,林左使下的手,可以相信。”燕忆枫道,“夜之歌叛出组织,是在我继位之时么?他却真是聪明呢,可惜了我无缘见习先生最得意弟子。”
玲珑垂手道,“少主打算如何?”
“你传话于左使,让他去办此事。”燕忆枫望玲珑一眼,“至于夜之歌——”他眼中的寒光让玲珑打个哆嗦,“找他出来,杀了。周蓦捷若是闲着就让他去。”
玲珑得令答是,退出屋去。燕忆枫木无表情又望向窗外,他那时想要发笑,却发现自己几乎笑不出来了。年轻人仰头望天,想起方才紫竹的言辞。
“枫华。”他低声道,“我就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你的剑,有没有资格承继这一切。”
长剑越匣而鸣,是旨在示警,还是言说什么别的?枫华听见肩上碎心剑长吟,在他走近院门的时刻。碎心剑永不会无故向他示意,那这是因为什么?少年木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分惊讶,转又消失不见。他在院门口站了小会,终扶正了肩上的剑,走出了怡梦轩。
那前方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在等待着他,枫华其实并不知道,但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他不可逃避。走至城外,剑鸣越盛,少年不自觉反手想扶住剑——前面到底有什么?
他还是一步步朝着城外走去。这样离开看起来很是突然罢,然他不想给那琴苑带去麻烦,这些日子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连累叶歌。
枫华在城外走不多远,见面前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少年在溪前俯下身子,将手伸进沁凉的水中。他方伸手入水,寒意自指尖与背后同时袭来。这是为什么?为他肩上这柄剑么?他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少年枫华低叱一声,他本只是弯下身子,指尖入水全不着力,却忽地一收一沉,仅借岸边分寸之地,翻转过身形。同一时刻他见寒光擦着鼻梁过去,惊出一身冷汗,手指撑不住空中几乎平躺的身子,他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虽喝了一两口水,心神便也凝定下来,他自小溪中爬起来,全身湿透,看见那黑袍来客蒙着面纱,想应当是个女人。他本不欲对女子动武,却也被一身水激怒,少年冷了眼神,轻一抬手,剑鸣悠长,那冰雪一般长剑已在他手中现出形状。
枫华只听得一个声音,“剑光似雪,剑气如霜,听那清越剑鸣,你确手持碎心剑。”
枫华冷声道,“阁下何人,搅我佳兴?”
那来人发出笑声,黑袍来客手持长刀,向他缓步走近。枫华道,“有甚好笑?”
“你很好笑。”黑袍来客笑道,“籍籍无名者如何使得碎心剑?你还是认真报上名来罢!”
枫华叹口气道,“我可不想说出名姓,至少在面对一个不愿对我说出姓名之人时。”
黑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眼中利刃一般的光线刺得枫华眼睛疼痛,“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姓,因我知道你的名姓。我知道你是谁。如今我来,只是要证明一下,你到底有无资格成为这柄剑的主人。”
枫华又叹一口气,轻轻摇头,“我不想与人为敌。若我可与我的名姓般配,也不可能如此流浪,并且隐藏我的姓氏。我不认为你知我。”
黑袍女子顿时冷了声音,“若你不能与你的姓氏相配,那就去死罢!”
话音未落,她已挥出手中长刀。银刃卷起一片华光,直直袭向少年。枫华按剑,微弯身子,溪水有些冷,他的衣已湿透,少年微微打着哆嗦,眼中却顿时闪过寒芒。刀意袭来,他猛挥长剑;剑与刀乍一相击,他却又似爱极那柄宝剑,借力身形向后疾掠。女子身形向前,刀意尚未用老,枫华忽地撤力,身形从后退转至上纵——他身形上纵,剑意展出,可碎心剑却似不听他使唤,抬手换招之时,剑意却也凝涩。枫华暗道不好,而女子的刀却紧紧逼着他,他无法抽身,却也无法迎敌——少年忽地冷喝,“你是谁?”
那一声长喝也使女子身形微滞,枫华手指弹剑,身形下坠,触地之时,借地一点,又掠向上去,刀剑近处交击出声响,而他胸中忽地一痛,一口血便随着他出招直喷出来,他看那女子显是怔了一怔,有些恶意地思忖——你又看什么,不是你要打么?
少年冷声长道,“弹铗者道是,谁与同诀!”一面再攻一剑——而那黑袍女子的攻势却缓了,最终她虚晃几招跃出去,背负了自己长刀,道,“你尚无法与你的名姓相称,不过——”
“不过什么?”枫华冷笑。那木讷的少年冷笑之时,眼神顿地变得桀骜锋利,“方才打,如今不打,你以为你在玩猫与耗子的游戏不成?”
“我不想杀你而已。”黑袍的女子冷冷道,“目前你对组织尚无害处,杀了也是无用。然夫人亦有命令,不能让你走了去——还真是麻烦多。”
“你是未知中人。”枫华道。
女子点头,“我无意隐瞒。”
少年忽地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我也知道你从前是谁。”
“哦?知道也不要说出来好了,后会有期。”女子一笑,折身离开。枫华望着黑袍女子的背影,目中的光清冷而厉烈,“你——”
他止住了未说完的话,将剑纳入剑鞘。剑入鞘中,顿时失了剑鸣。少年颓力坐倒,掩嘴咳嗽,又吐了一口血。他用手背擦嘴,将手中的血抹在树上,叹了一口气。
他方叹出那口气,忽听见笛声,悠长而清扬,那是——
枫华的面色顿时苍白,那个人,他绝不能——不不,也并非绝不,他想过,他希望,他期待过这次相见——只是并非这个时间地点。
枫华思绪紊乱,甚至未曾注意到身后声响。他转身时,忽地听个低沉声音道,“正合我意。”
话音未落,他觉胸口顿时一冷。少年并指上抬,钳住那刺入自己胸口的剑,他几乎觉得那剑锋触碰着自己的心——但那只是他的感觉,他挟紧了剑,却无余力与手自后拔剑出来——直至他背脊撞上一棵大树,他才看清了刺他的人。
那是个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高挑而英挺。他被那来人的力道卡在树上,自己的脚几乎碰不到地面。少年望着面前蓝衣男子,淡淡道,“你是谁?”

“未知左使紫竹。”蓝衣人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人的,“奉夫人之命,来取汝性命。”
左使,他面子还真够大不是?少年指节锁紧了那柄剑,如今还只是一点点伤,不要紧。
“为什么?”他却未多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方才已有一位未知中人放过了在下。”
“这是命令。”
于是他什么答案也无法得到。少年感到紫竹指上的力量又加强了,他胸口的伤火烧火燎地痛,这算是什么破事情。他努力地按紧那柄剑,眼中不时闪过冷光,这样完结么,这样终结么,让那个人孤单流离在外么?
他心中痛楚,几乎又要吐一口血,却忍住了,只是抬头,“她会杀我?”少年露出讥诮笑容,“红叶夫人要杀我?”
紫竹冷冷道,“是的!”
他言毕手中发力,枫华只当自己真要亡在那年轻人剑下,忽地听一个少女声线叫道,“欺负小孩子,你这人是否太无耻呢?”那声音明亮清澈,枫华本已失了些血色的脸顿地全白了,他见一柄剑如从天外而来,带着剑上几点泪痕,直取紫竹手腕。
紫竹也不慌张,抽剑之时手腕微转,剑与剑一次相击,枫华却也从那咬着他心口的剑之中解放了身子。他摸一摸伤口,紫竹并未伤他太深。少年抬头上望,见那二人双剑斗在一起,漫天落叶之下,看不清蓝与白两个影子。
不久丁丁二声,二人身形分开,却是那紫竹以剑拄于地,涩声道,“好一个剑舞叶君,终究不负其名。”言毕竟施施然转身离去了。那少女也不追赶,只笑吟吟走到枫华跟前,“小弟弟,你没事罢?”
枫华不敢看她,只淡淡道,“无事,多谢姑娘相救,此恩枫华永世难忘。”
快些离开罢——他那样思忖,而少女只是注视了他许久,道,“是你。”
他依旧不敢看她,“不是我,我已经死了。”
她偏了头,“你忘了我了?”
“须臾不敢忘。”枫华道,“我怎会忘了小弦儿你——但相见不如不见好。”
少女叶弦静静望着他,“我却已几乎把你忘了,”她用叹息一般声音道,“我不找寻你,我已忘记你——但我们终究今日重逢了。你自名枫华,我便不呼出你的名姓。你说相见不如不见,却忘记了我们昔日的盟约。”
“盟约何用?”枫华露出了悲哀的笑容,“我们作下过重逢的约定,但重逢了又能改变什么?”
“你变了,”叶弦叹息,“你不再是从前的你。”
“我变了。”枫华承认,“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我更懦弱,更优柔,我从来都不是那一个我。”
“你并不怯懦,你只是在逃离,但必要时你仍然会挥剑向前。”叶弦道,“你若惹了未知,却如何是好?”
“他们自己来找我。”枫华道,“并且今后还会再来。他们不会放弃,未知中人莫不是如此。”
叶弦盯着他的眼,“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她淡淡开口,“你优柔,但你不会需要我的帮助。”
少年点头,“是的,是的……”
“我知道了,”叶弦简要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被人捅了。”
她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枫华按着胸前的伤,血从指缝里一点点溢出来,他望着叶弦离去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头。
傍晚湛淇卖药回来,尝于燕忆枫说起路上遇了些奇怪人。燕忆枫笑而不答,只问他赚了几个钱。湛淇听赚钱说法,顿变了苦瓜脸,只是撇撇嘴言说这城中人多是吝啬鬼,听了他开价便都逃走了。燕忆枫由是笑笑,邀友人去街上一走。
湛淇纵使只是出门也要背他那大箱子,燕忆枫很是看不惯,便道,“你再这样下去,要被压成小老头了,看你背也有些驼,三十岁不到就这样子,可是早早就要被小孩子叫大叔了呢。”
湛淇又挑了一边眉毛,“大叔又怎么样,长得好看就不能当大叔了?看你那点须眉,别人不定还将你当相公呢。”
“喂喂,话说得过了些罢。”燕忆枫装出恶狠狠模样,“若我不以你为友人,定将你揍一大顿。”
湛淇忽地立直,正对着燕忆枫便道,“你不敢。”
“我至于不敢动你么?傻子。”燕忆枫道,“出去走走罢。”
二人走出客栈,天近黄昏,天色有些阴沉。“要下雨了,”湛淇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该购置冬衣了。”
燕忆枫一笑,“曷不若练武强身?”
“我不干,”湛淇摇头,“老胳膊老腿,练不动了。你们从小练这个还好,我却已过了年岁了。”
“又不是找你当什么高手,不过是强身健体。”燕忆枫眨眨眼,“且你身子这么壮,不练武可惜了。”
湛淇对他翻个白眼,“我有老伤,还风湿骨痛,不能练,要是再练就死了。”
燕忆枫一笑,“你岂非自称最好的医师?”
湛淇却沉默了片刻,方道,“医者不自治这话,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身子骨是受不了什么了,不似你那样年轻人活蹦乱跳的玩意。”
燕忆枫看湛淇自语医者不自治时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光,想到过去种种,不由喟息。湛淇又道,“说那些不高兴事干甚?今日虽未赚到银钱,却也可以请你去饮一杯。”
“你说过医者不饮酒。”燕忆枫道,“我刚才又说错些什么了?”
“没什么,休要在意。我不饮酒,你是剑者,我可听闻剑者皆为酒豪。”湛淇道,“并且,或许可见到那人。”
“哪人?”燕忆枫皱眉问。湛淇望向燕忆枫,似笑非笑,“秋翎啊,我还想问她有关我国度的事情。”他顿一顿又道,“你与萧君的事情,终究要看你自己,我们旁的人是靠不住的。”
“我没指望他原谅我。”燕忆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会再奢求他的原谅。”
他说那些话的时刻面色苍白,眼神锋利,湛淇不由伸手去搭他的腕脉,一握之下,年轻医师顿皱了眉道,“前次相见时你的伤,至今仍然未好?”
燕忆枫耸一耸肩,苦笑道,“你知我的,我又不是自天上来的,这样伤怎可能好那么快。”
“这都多旧的伤了,若是转成老伤,便不容易好了。”湛淇道,“现今你还可硬撑,只当无事,日后怕是要如我一般叫苦。上次开给你那方子,估计你也没吃。”
“猜对了。”燕忆枫微笑,“你一走我就把那方子烧了。那时你知我心灰意冷,本来就不想活了,但烧了你那方子,却一时间又不想死了。若死了的话,怎还能继续祸害这人世?”
“你这个混蛋,”湛淇骂他,“你答应过我不会死。”
“喂喂,湛淇老兄,我还没死呢。”燕忆枫忽地又露出那猫儿望着耗子的笑容,“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骗你那么多次,你难不成不知晓?现今江湖上还有谁人名声比我燕忆枫更差了,你也说说看?”
“我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湛淇理直气壮地道,“你这人性子我知晓,口里说得好听,你自己根本就是只会说的懒虫。”
燕忆枫只笑,“你还是不知我。”
二人走近家酒馆,湛淇看那油腻腻桌椅,皱了眉头拉燕忆枫便走,说要去大酒楼。燕忆枫不多言,只是微笑,与那年轻医师并肩而行。不久见了家大些酒楼,方踏进去,二人便听见琴声。湛淇见那楼子中有个年轻琴女,面色微变,“还是去别处罢,我可不想听琴,弹棉花似的。”
燕忆枫不走,只笑道,“你不是想要见她么?”
湛淇道,“我只当你不愿见他。”
“既是来了,见见也无妨。”燕忆枫淡淡道,“我们既然分别了那么久,为何不能再见?”
他们走进酒楼,方见那琴女并非为客人抚琴,而是坐在酒桌之旁,将琴放在膝上。她抚了一叠琴曲,便止了手,与旁边人说些什么。女子身边的年轻人握着酒杯,听她每说一句话,便点一点头。那年轻人穿着一身华美精致的黑衣,那是卫国贵族的标志。他容颜俊美,闭着眼,面上犹带着温和笑意。燕忆枫见那个人,心中转过百般思绪,却终只是淡笑道,“萧君别来无恙乎?”
他那一声声音不大,黑衣的年轻人尚未动弹,抱琴女子忽地站起,“燕忆枫,”她冷冷道,“你还有脸在他身前出现不成?”
一只手轻拽了一下女子的衣袖,那年轻人站起了身子,温和淡定的声音,“秋翎,莫为此人生气,你我换家店子便好。”
他起身时依旧闭着眼,单薄的身子微微佝偻着,显得很是伶仃。年轻人右手中握着手杖,点在地上发出咯的一声。“我们先走一步,兄台自便。”
竹杖格格,那年轻人离去之时,琴女牵住了年轻人的手,二人并肩走出店子去。燕忆枫不说什么,只看着那年轻人消瘦背影,道,“我们很傻是不是,湛老兄。”
湛淇摇摇头道,“他比你聪明,你还是想不开。”
“不说了,”燕忆枫道,“饮酒罢——真希望你也能与我共饮一杯。”他寻张桌子坐下,一拍桌道,“酒来!”
酒过三巡,人已微醺。他抬头时,面前好友的神情却是阴晴不定。他不知那是因为什么抑或为了什么,再举杯时,湛淇的手压上了他的酒杯。
“莫再喝了,明早会头痛。”湛淇简要地道,“你这杯酒,我饮了。”
他夺过了燕忆枫的酒杯,仰头饮尽。
燕忆枫皱眉道,“你平日不饮酒,这样会醉。”
“不会。”湛淇道,“不会的。”
话尚说了一半,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酒桌上。燕忆枫默然,久久道,“这老兄不喝酒,终究也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箱子太重些。”
他会了钞,搀起湛淇走回客栈去。这样时候,风已经有些冷了啊。燕忆枫左手紧了紧领口,忽听湛淇模糊不清声音喊他名字。他止了脚步,问,“怎么?”
“不,没什么。”
枫华全身湿冷,胸前伤处作痛,这种时候应当去何处?他扶正了肩上的剑,洗去了衣上的血,伤处的血已然凝结,他自知不会让别人知晓他曾受伤这件事。少年走到怡梦轩,院中安静,只他一人。少年见花径上落叶又疏疏铺了半层,知那是他的工作,却又无力去扫,只回了屋。
枫华见到叶歌坐在他的榻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我根本看不透啊。”
枫华又回复了那般木讷模样,只是望着叶歌道,“看不透——谁又能看透任一他人呢?”
那样平淡的话语,叶歌听来却只觉其中蕴着悲伤。他由是皱眉道,“你的肩上除了剑,还有别的什么。”
枫华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道,“只有我的决心。你伤不轻,早些休息罢。”
叶歌道,“你受伤了?”
“哦?”
“你方才定然与人交手。我嗅见你身上血的气味。”
“你错了,”枫华道,“那是你自己血的气味。”
叶歌站起来,走至枫华面前,“撒谎。”
“你我认识才数日,”枫华道,“我尚不能信任你。”
“我知道,”叶歌点点头,“一个人走在路上,慢慢就会对一切失去信心了。”
“并不只是因为一个人走在路上。”枫华道,“有些东西,是在那之前很久就已经失去的。”
叶歌静静注视枫华,不久道,“你的伤不轻。”
枫华有些讷讷,“没什么,你的伤比在下要重许多,没什么。你去歇息罢。”
少年叶歌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不诚实,那么我先行一步。保重。”
这样的谈话真是无趣,叶歌那般思度,这种样子的人,也就是枫华,既然终究选择守口如瓶,不说什么与自己相关事情,为何还对别人那么好奇?
他走几步,肩上伤口依旧在痛,这样的重伤好起来会很慢么?但以如意的话,扬州一旦要乱——扬州一旦要乱,受伤的话,可不是什么能多修整这样的说法,而是——他不能再休息而必须前行不是么?他必须要早些好起来。
少年走下小楼,穿过花园,绕过照壁,打开小门走出怡梦轩。二年过去,除非之前同是习先生弟子,所有人都不会认得他不是?并且他长大了——实话说,无缘见那新主人一面,他还真觉得有些遗憾。
不是曾有人说那未知新主很是跳脱不羁,跟头出缰小野驴一般么?他们这些人,总会有些什么相似之处罢。
叶歌方走不远,忽地见一个高挑年轻人搀着另一个差不多高的,两人带着浑身酒气歪歪斜斜走过来。少年皱一皱眉,错开身子想让他们过去,擦身之间听得一句话,低低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醉意——“你也知道,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红叶夫人。”
叶歌听那句话,有些愕然——莫非那落拓酒醉的男子,就是未知新少主燕忆枫不成?这这,怕也太不似了——他在路上呆了好一会,方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便继续走向朱谦的店子。
进了酒馆,叶歌看朱谦抬了头,便笑,“朱大叔,近来生意好么?”
“小歌,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朱谦问。
叶歌撇撇嘴,“朱大叔这么急着要告诉我,想必是见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朱谦道,“大人物一面之缘,马虎还是算的。方才未知之主与他的友人嫌小店脏,不肯进来。我从前可是没想到过,那燕忆枫竟然长一副**贼模样。”
叶歌不由笑起来,这种说法怕也只有朱谦能想出来罢。他笑得伤口疼痛,又微微咳嗽起来,吐了一小口血。朱谦皱眉道,“你这孩子又这么不小心,早晚有一天会遭罪的。”
叶歌用手背擦嘴,“燕忆枫似个**贼,这样的话要是传了出去,大叔你这店子定然保不住。”
朱谦笑道,“实说起来,那人样子确与其母少时有八分相似。”
“红叶夫人?燕红叶容颜可是无人见过,朱大叔莫非见过她年轻时模样?”
朱谦听这个问题,原本挂笑的面上笑容也淡了去,“我是见过红叶,却是在一个绝不应该见到她的时刻,那种时候谁也不愿想起。”
叶歌知趣不问,朱谦也不多言,只道,“燕红叶很美,但那时见着她,却只觉得可怕。这燕忆枫却是不同,或因不曾兵戎相见,见他之时,只顾看着他漂亮了,却一点也没注意到那人是个持剑人。”
叶歌一笑,“我方才见他与他友人喝醉了回去,却因天黑,无缘见得他模样。”
“这样的人不见也罢了,我这只是说笑。小歌你可别告诉柳烟,我还不想这么早让她被迷上。”
叶歌莞尔,“那么大叔,最近又有什么消息?”
朱谦道,“有一些消息,不过没好消息,不听也罢。”
“哦?”叶歌抬眉,“不想说的话,也不要先引人兴趣啊。”
“未知来了不少人马,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谦打个哈欠,“还有传说碎心剑被人拔起,流星门绝不会为此善罢甘休——这也可笑,不就是把剑么?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
“这话一说,大叔绝对是槿国土生土长的,不知名剑之于主人。”叶歌笑道,“若要驭服一柄名剑,也定要配得起那剑的人才行。至于碎心剑,我是听路过说书人说过那柄剑的故事,真是要说三天三夜才能说尽的事情,但最后不是随着主人一通葬了——难不成这是从坟里刨出来的?”
“没你想的那么恶心。”朱谦道,“剑主既死,宝剑再不出鞘,被人立在墓前做了上百年的墓碑罢了。”
叶歌咋舌,“这样剑也有人能拔出来用,剑忘了主人不成?”
“这个无人知晓,”朱谦道,“不过这日子是愈不平静了。再做几年,我便不干这行,找个地方隐了名姓过活罢了,这么多年,确也倦了。”
“那柳姐姐呢?”叶歌忽地问,“柳姐姐这样——”
“要看她自己了。”朱谦道,“你我都不可能去改变她。”
呆坐一会,叶歌别了朱谦,走回怡梦轩去。这入夜之后,街上便无什么行人,想是邱地不若槿地繁华之故。他回到怡梦轩,枫华的窗口还亮着灯,但他不想再去打扰枫华,毕竟那个少年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
叶歌走回房中,一日以来思绪全部褪去,只留下了如意曾言说的那一小段——只因为不在一起,只因为不在一起了么?
夕之舞白羽呵,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竟然逃不出那个我不曾见过的所谓左使么?笑话,真是笑话啊,白羽,你真的会死么?
他回忆起那个少女,温和而恬淡,叫他小夜,那个温恬如一朵白荷的女子——他们的首领,如今这样就死了?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不想相信——但那是如意说的,如意从不会骗人,他又如何能不信?
“小夜,”他似乎又听见她最后的话语,温柔而凄凉,“能走就走罢,到这时候,夫人都已经放弃我们了,新的主人会养育他新的武器,你还小,走罢,以后不要再和未知瓜葛——这样的地方,你即使爬到左使右使那样的高位,又能如何——我们只是他们的棋子,用完了就可以弃去。”
于是他逃走,从临安出发,用了许久的时日兜圈子,才到了这隔河于槿的异国之地——这样下来,有两年了么?两年的时日,他可以从懵懂孩童变成翩翩少年,但那些给了他什么?
少年叶歌摇摇头,那烛台上的烛焰,在不知何时之间,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有泪水盈满了他的眼一般。但他知道自己的眼是干的,不曾被任何东西润湿过。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