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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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边寒意骤近,春色瞬眼蒙上一层霜雪。寒鹭挥过一席凉气,此时寺外天色方明,晦明的光黯然而下,他平躺在蓝织床被之上,昂首却觉察不出他人。身侧,面旁,并没有那意料的暖气呵至。冷极了。寒鹭这么一想,假意又把手足往内收紧了一点。绯七果然是不在了吗?
呀,理所当然,纵是异类,亦是物各有情。天理大道,又岂是如此就能歪倒的?凄凉惨淡瞬息涌上心头,寒鹭躺住不能动了,亦不是悔恨什么,只是当一切情切理中,转瞬却不知何从怒去。
也应该,也明了,偶尔为之,春梦一场亦是美事,只是要偏离大道而行,那到底不得。无处看去,寒鹭侧面往枕上一靠,目无所依,突然前掠过一边黑影,写意缓缓从左至右扫去,细黑微杂,竟却是一条尾巴……尾巴?
寒鹭立起,只见蓝被外压了一只赤狐,身长八尺有馀,四足黑袜,正尖着长嘴闭着吊目,虾腰卷曲一团,看似好梦正浓。那长尾巴轻摇轻摆,半舌一伸唅在白嘴当头,看在寒鹭眼内,却煞是好看。他迟疑了一会,终于张指往那尾巴上抚去,松松软软,原来却不尽然是毛。寒鹭放胆细摸,只感到在那松散之中,却是别有洞天,当中一条肉尾巴衬上细长嫩毛,凭着骨节支撑摆得霍霍有力。
这就是绯七本相。寒鹭心头掠过一思,随之不禁又轻抚而上,沿着脊椎而下一束逆毛上送,振振而起似是翻天赤云。两耳下垂,或是赤黑交接,或是以黝黑收尖,单看他闻声振动,半角徐徐而起,已是晓有情趣。更莫论是那粉白长嘴,似是偷吃软糕蒙了一嘴的灰,又似是栽倒雪地含了满口的雪,种种情状,引人怪笑。细思想来,这也是绯七首次愿意让他看得如斯真切。
大概真是狐媚。不加思索,寒鹭忽以轻唇凑近,亲在绯七嘴角,又贴在脸颊下沿。那摆着的尾巴轻轻划弧,渐晃渐现,等到他亲在眉角边,就化成红衣黑边躺在那头。绯七睁眼见是寒鹭,惊徨一退,瞬即又爬回前来,双爪一紧,抱了人也只管不会言语。
看他平日威武,如今还哪里是个英雄?只见那两爪微微颤抖,就是抱稳了也怕有何闪失。重压在怀,寒鹭闷气不过,幽幽但道一声:「绯七昨夜你……你怎么睡在外头?」
「呀……我……」此时绯七半低下头,但要寻个词语,可方低下来就对上寒鹭双目,黑耀锐刺,呛得他忙捡回神仙脸子,哼一哼声就道:「哼,本大仙禁不得热,岂能在此小被中蹉跎光阴!」
听他说的威风,可追述内文,还不是如同寻常小子一般脾气?寒鹭暗暗吃笑,贴在他身前旦说:「既是禁不得热,那如今岂不难受?」
「如今本大仙冷了……」低低垂下一气,本还待着顽笑口吻,不意听来竟与前时逞威神气大异,只似是没精打采的。
「绯七?啊,谁教你在外头睡了……」寒鹭闻声而动,速速俯身把大掌抓在手里,贴肉只觉掌心冰冷,缓缓才抚而生暖。衣襟半开,他一边把双掌包在怀内,一边连连察问冷否?暖否?就怕是冻着了,要折损他心头一块肉似的,问得绯七亦只懂点头摇头。
盘腿相对而坐,一个寒鹭,一个绯七,拖着两手,越是不懂分离何物。
但凡情之深切,每每如是。亲密异行,看在有情人眼中,越发不觉稀奇古怪,若是没了,反是彷徨若失不知今夕何夕。掉进这糊涂局,又岂是容易挣脱的?不是不能强行要离,只怕从此后头拖成满满一束耦丝,白痕细牵,终日扯心动肝,每每不能喝止。
天明,光影分明。这下子反是寒鹭紧抱绯七,未几徐缓而松,半站起来才道:「待在你这里久了,还未向杏贞姑娘说过,只怕郑家上下忧心。我回去告诉一声,等会再来。」
寒鹭说时,也不知自身痴态如何。黑瞳但为绯七作镜,嘴里说是走了,双足却针在地上不动。再听那「再来」二字,又长又实似是一个当然,谁想说时心里却是既急且促,似乎是说过了,他就已重来。缓接过长剑,紧扣过衣带,昨夜似是没留下什么不适,单倒下满盘不舍。
「去了就来。」绯七抚着寒鹭双手,倒坐在床被之上也是面红耳赤,映得他一身似是被火烤着,此刻也是洪洪正热。
寒鹭的影儿落在长草边,落在树稍头,一身细长白衫染了淡蓝,划过了草色墨印刻成窄长青影,忽尔停驻,忽尔缓行。只看那黑黝长发画弧,挥挥又扫过肩躯。寒鹭旦走,旦留。

绯七虽送,亦牵。谁想此时寺顶缺口,一个白影正肆意探望,想是意乱情迷,绯七自然亦无所察觉。红眼儿缓缓细转,耳边岂能尚在他人?看他情态,急得那白影连发赌呪,若是求得灵验,只怕他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等着着急,那白影气不过,发声就要骂:「混帐小子!看你那模样,想是俺来了多久,小七也全然不知是吧?」
「吓?」这下绯七才闻声而动,满目茫然。
「唉呀呀!唉,差多了,你怎能让他如此害你!你瞧你耳目不聪不顾八方怎能管事?小七!俺俺俺!……总之你是教他害惨了!」原来来者正是王二,他心里本气,可看到绯七尚是迷糊之中,要是力转,想来仍有馀地。
心动不如行,伸爪忙拖了那重躯,王二奋力就往外扯:「小七快走,俺跟你到别处灵山吸那日月神气,好好修养,也别教那东西折损小七的修为德行千年结晶!」
「王二。你说他害我不得?」他忽然喊了一声,王二知道他是回神了,喜得乐盈盈的点头,嘴巴更是恭顺得不得。
「是?」
「想来咱们历经千年,苦苦修行**,若不是为在此地相遇,哪你说为何辛苦?」无讽无所喻,单单是一问,瞬间却促得沉静下澈。
千山万水几重隔,冥冥自在沉寂中爆出一声:「俺哪里知道为什么,可就是这个什么不可为啊!小七!」
※※※
山山复水水。待走到郑家门前,天色已晚。
「怪煞……」寒鹭把剑收摆贴身。从前郑家有这样远吗?
「公子,你回来了?」杏贞摆着俏步走来,一脸笑意,却教寒鹭追想起那瞬息怨怒。如今一看,每夜每朝,姑娘以乎总把夙昔恩怨忘过一干二净,昨夜的泪水一干,转眼又是新人。
「公子你吃茶可好?」
「公子,二爷方才走,你就来了。不知你们碰着与否?」
「公子……」一连三问,声声关切。寒鹭看着古怪,又是往昔不觉的。也对,平白受人恩惠,要说是什么恩人也好受,可自己根本不知恩从何施,怎生会觉得心安理得?往日的安心,才是真个怪异。
他想着退后半步,杏贞却又不意迎上前来,脸色和蔼恭顺,似是示意寒鹭畴昔所见的,不过是他自己心魔。她贴着步走,突然喜色满脸,当头就错愕一声:「哎呀,公子,莫非你与大仙?……」
一语虽未道破,然而观其神色,却是对于他俩玉成之事,了然于心。「真个如是
?杏贞,还不快为公子设席?」未等寒鹭作声,忽尔又有一怪客来至,只见他背负重荷,似是有一块方硬大板自背项顶出。那板儿包着黄锦织布,长四宽二,竟有半人之高。
碰隆锉地声一起,怪客把东西安放停当,方才把脸布缷下。你道是谁?原来却是杏贞他爹,久违谷中的郑六。他见着寒鹭,哈哈又放两声:「让我瞧瞧,哈哈,恭喜公子了!」
「爹,你休得这样无礼。你自己也罢,也不想想公子如何,真是人老不知羞!」杏贞羞了半脸,卷袖就往老人家打去,可见到底是女儿家,这种事始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阴气重盛不可听也罢,我与公子都是刚阳男子,又岂像你般诸多顾忌,有什么不可说的?」郑六一腔豪爽,自从上回一别,自是变了许多。
他们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插得寒鹭没处发话。他把脸低敛,心里却也发疙,谁想这种事儿,原来可以从脸上看得?想是他仙家门道,可以如此了。想着想着,自先把疑念一扫而空,忙要寻个藏处好自伤自怜了。
「公子不走,就是留了。」杏贞忽然止住争辩,若有所思,单往寒鹭看去。
「既是如此,如今让公子看了,倒无大碍。哈哈,真想不到大仙如此了得,真个是仙缘广盛,法力无边啊!」郑六意有所会,看向女儿,又看寒鹭,满脸笑语,喜似迎春。
他笑过几回,纔足了,忽然又挥挥手,要把寒鹭招上前来:「罢罢罢,公子,你且上前来。」
寒鹭闻言而动,正巧就站在那块方硬之前,只见杏贞适时抓了黄布一端,待他一上,瞬即一扯,半方布角拉下,原来却是一面铜镜。
「嗯?」寒鹭挥步而近,一片黄铜影照,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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