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凤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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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头金漆微沾水气,石阶前碎出零星黄花,油纸伞顺滑一转,搧过六道轮回细经七十二劫,自伞骨竹身上一沾,成串又钻入芳草之间。寒鹭抬头往凤凰木上看去,只见枝节盘旋绕成曲折形状,又似香炉烧烟不甘拘束,飘飘披上绿叶翠影,饰上红花就似名妓唇上一点。
天河洒下滴水来,火凰不堪雨轻浇,纷纷褪下羽翼来。寒鹭追看四瓣旋而下地,半淹在黄土水中,转眼黯然。花蕊点上黄妆点点。虽仍俊傲如昔,然却不堪折损,转眼却已是美人迟暮。他垂眼看着那花,不经意又转了手心伞杆,中空的杖心似是回着轻风,吹四周寒如暮冬。
寒鹭看着花慢慢被拉下水中,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古怪念头,眸子的黑也似是变成了沉人的潭,就要寻一个目标细细蹉跎。一股冷然之气袭上心头,未待寒鹭忖度其中细节——矾器回荡的梵音低回——就被一声唤了回来。
「寒鹭。」
绯七急切奔到寺外,心里也明白是自己发傻,这事儿谁也知道不好,可偏偏就一个绯七冲上前去,也不管众口嚷嚷,各式耳提面命,只生见着寒鹭回首,一切顾虑就已成过眼烟云。绯七尚未立定,伸爪就捉了对方的衣裾问:「你怎么停在这里不走?」
此语一出,就似是绯七多么盼着想着他要来。寒鹭低眼看过被拉起的衣袖,不觉泯然一笑,也不理会绯七不解之色,抬手就往凤凰木上指去:「看花。」
「花有什么好看的,常常都在,天天如一。」绯七闷着气说了一通,伸了两爪就要把寒鹭拉去。自然花是天天都在的,可这寒鹭教雨浇冷了却不好。绯七盯着溅到他身上的水点,忍不住抬爪一拍,星星水花回弹,跃开了又跳进水潌里头。好和不好的事,从来绯七都是分得很清楚的。
可偏偏就这个寒鹭不解祂的心意,油纸滤过的黄光打在绯七头上,也不管祂不情愿,硬是把伞子移过了一点。这下子,雨是挡了一半了,可又湿了另一半。害得绯七更为费劲的去拍那水珠,也赶不上去骂寒鹭了。
——「我记得你上回就是从这跑下来的。」
突然寒鹭响了一声,眼睛映着绯七的身影笑得淡然。自那以后,这是他每天都可看到风景。有时是在发呆,有时是在扑蝶,有时摔着石块,有时踏着浅土,绯七的活儿似乎多得很,每天都不愁寂寞;绯七的神情似乎亦多得很,看着他踏在池里会生气,看着他采果子也会生气,就是什么也不做,看来亦少不免生气。看,现在不过是看个花,绯七就气得两腮鼓鼓的了。
寒鹭又笑了,似乎绯七就是生活的大趣味,看看揑揑摸摸,每回都有新鲜事儿。眼下绯七又不知怎的,竟突然在他跟前半蹲下来,那宽阔的背挡了神色,只听到绯七哼着道:「快上来,我来背你。」
「快上来啊。」寒鹭正是迟疑当头,又是一声唤。「你不是想到树上去吗?」
也不知绯七怎么想到那头,本来寒鹭该当回一句嘴,男儿好汉就是想也用不着努驾别人,便何况他对那株树根本没有什么。可看到绯七的眼睛亮汪汪的,一浪又一浪的水波袭来促人而上时,寒鹭就乖乖的把手一放,迭到绯七肩上,稍为放松,就感到轻轻的力度自膝下穿过,托起了大腿骨就平静的把寒鹭背了起来。
伞柄夹在颈间,滑过两个温度,旋旋转,又扫落几多雨花?寒鹭贴近绯七,只感到无比的清明和温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紫砂壶的烘热,接近的体温,除却许多年前和师父师娘在一起的日子,就未尝这样了。寒鹭不自觉的圈紧了绯七,垂眼看祂腾云驾雾好不威风,种种郁结也随之散如足下白云,流过了许多时日。
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放下警戒与提防的心思,默默的烧一柱清香;忘却名利成就,乖乖的听风过竹幕。绯七什么也不说,可就是在那个本事让寒鹭静下心来,尽管这本是场诡谲的相逢,可现在当下一刻,却又无重得如鹅毛之端。现在寒鹭也不会去想了,为什么大家要向绯七供立祭物,为什么至此就再无鬼怪之迹,为什么自己还留这,凭什么?因什么?不问了不问,反正,既成事实。

于是寒鹭放下了心,软软的就任由绯七带他到南北西东,也不知道放过了一个禁忌没去踫触。那边厢绯七也刚放下心来,寒鹭的身子沉沉的,恰如宝盘在手压得人心里沉稳,这样看来伤势早已大好,也该活得神精气爽。想着,绯七不禁又追忆起当天王二干的可恶事儿,要不是不小心给忘了,今天就该去找祂算账。哼,小混子王二﹗
绯七抬腿又加快了脚步,云阶散了几许,伞子抖抖,接连就串出几丝流丽的亮珠。光芒闪过数遍,经久就再无泪下。停稳了在天之一方,油纸伞缓缓的斜下肩膀,伞面扫过白云绵柔,一收就把云丝都缠绕其上。绯七咬住了伞绳,背稳了寒鹭,向着那中天之日烧着云沿升起,自傲的放了一句:「美吧?」
此时雨早己停定,云海上只伸出一个稍头来,绿绿的叶扇托上朵红花,瓣上立了一个,又背了一个,对着那升起的红华只勾出了同一影子。从上而望,只觉其木祟祟遥达天边,一时天地顿成一体分不出边际,可往日由下而视,却只道这是株寻常凤凰之木。寒鹭伏在绯七背上不觉惊叹一句:「原来天庭真个在云顶之上。」
「天庭?那是什么?」此时身下的绯七呢喃一句。
「天上地下众多神仙向往的极乐之境。绯七都没听说过吗,玉皇大帝、遥池圣母……仙女们、神将们住的地方就叫天庭。听说其中人物风景皆妙不可言,美不胜收,比你谷里更要胜上一筹。」寒鹭边说,边追想起小时听过的许多故事。午后抓一根冰糖葫芦立在人丛之中,看那说书人的神色一凝,一时间五方阵式风火云轮如在目前,顽猴龙神对阵苍海。寒鹭看着绯七笑笑,开口又问:「难道绯七都没有看过?」
绯七偏偏头,对寒鹭所言甚是存疑。祂往四方转了一圈,盯着翻腾的云海不作一语。翻反脑袋也未寻着这些事儿,想来也许都是混话。祂正要别过不理,可又想起寒鹭说那里比谷的要好,心里不服,皱皱眉才发了一话:「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我才不住。」
「哈哈。」寒鹭闻语轻笑,瞧瞧绯七烦恼的模样更是得意起来。半脸枕在那厚实的肩膀,他斜看绯七侧面又道:「当神仙的不都是无所不能的吗,怎么就吝惜那一点法力?就是华房仙居玉石琼楼都能随心而筑,怎么绯七就说这儿什么都没有?」
绯七顿顿足,散了一团浮云又应:「既然要的东西都在脚下,我怎么还要变出些什么来,白费劲!」
「敢情是绯七大仙法力有限,道行未到,所以才变不出什么来吧?」寒鹭看着绯七,只见那张脸孔时宜赤红时宜鼓涨煞是有趣,不知不觉竟生出了逗弄祂的玩劲。就知道祂如个孩子般不甘屈服,凡事要争个高低才肯罢休,被寒鹭这么一说又怎生消受得了。看着绯七不甘的瞪瞪眼,踹踹腿,心里头更是乐滋滋的妙不可言。寒鹭玩兴正盛,开口又断了绯七的退路:「要是不喜欢,怎么绯七又会到来?」
正是喜极忘形,不料绯七却突然不悦的喝出一声:「是你说要来我才把你带上的……」不理会寒鹭的错愕神色,绯七把脸转去不再看背后那人。此时红日半下云海,冲起的余光勾划出半脸深沉,绯七双目低垂又是一句:「我的法力如何,日后你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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