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水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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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水云腾过紫檀杯,一段黄绢跃下,平添几许湿涧沾落桌面,使得那方寸哑然顿变得圆润美满。杏贞提了小茶壶浇了盘中壶,几翻功夫才沏出一杯甘纯,她把杯子推到寒鹭面前,笑着又问:「公子,你又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寒鹭接过杯子,一呆,未几还是向着杏贞茫然的道。「杏贞小姐,我想……我应该出门了。」
「哦,公子要到哪里去?又要去见谁?」杏贞露出温和的表情,方才把壶儿放下,又把蝶纹玉佩自衣上一牵,夹在指鏠间意有所思,终于还是重新抬起丹凤眼来。「公子是不去不成的吗?」
这一问与玉石扎紧,投进心头间那一片湖。思潮起伏,他这一去是一定的了,可为什么?寒鹭又答不出个所以来。只是有一个景象进驻心头,就如春赏花夏赏雨,秋惜叶冬怜雪,冥冥中不是寒鹭自己的主意,而是四顾间风景变化,已然成为事实。很和顺的,很平静的感受,也碰不上烦忧的輢子,他只是……只是觉得在当下的一刹那,出门是件必要的事。
满盘的棋子十九路交错,再想下去,疑问就会裹紧他的脚步。
——「原来是这样,那贞儿就在此等待公子回来了。」
就在这时杏贞下了一着,嚓嘞,检起的黑子一掉,纷纷如珠纳入木盘。茶壶口吐出仙气悠悠,绕旋在四周的空寂上绘成挂画的游云,细目一瞧就浮在山与山之间,半掩行路上怪石嵯峨之姿。琳琅树影垂下流须,就在此画一口白气留空了想象,只馀下行人带霞的衣摆引人遐想。
嚓嘞,满盘里溢出扁圆的黑。
寺门山前,白雾又架起一度柔帘,沾人衣裳,浇人心肺,一个人影渐现,雾就淡了。
「绯七,绯七。」红寺尚未在视野之内,寒鹭伸前了膀子去看,步履稍急,那个名字就从嘴边荡了出来。说来也着实奇怪,想他寒鹭就算不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也够得上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丈夫,怎生对着这只妖孤,就是喊不得打不得也罢,怎样也不该待在它跟前乐得相安无事。可是这些日以来……
披风上露水一晃下地,可话还留在心间未发,寒鹭在眼内碰上了绯七,嘴角就轻轻的牵起了。他急切的解下月白披风,也不管那衣裳湿腻,叠在手上就要与绯七说话去。此时目光匆匆瞄个寺角,呀,原来尚有一人。
「绯七,这位是你的朋友?」
寒鹭打量着眼前人,只见他素衣白袖好不风流,束起头发半现额角,看那身姿气度也实在是个人物。两个黑眼睛一斜,眉山半隆戚起一脸傲慢之气,顺着鼻骨又滑成尖尖的收末,含着一股俊气就向人直发过来。只见他把二唇紧收嘴内,黑眸子微微地一盯,似乎也在打量自自己。寒鹭忙把袖一收,作拱就向对方拜道:「在下寒鹭,见过阁下,未知阁下高姓大名……」
未料此语方下,立时就勾动起地火,隆隆雷声一轰:「凭你这副模样也配向爷爷我装模作样!?」只见那一位拍了座案,一跃而起直指着寒鹭开骂。这声爷爷那声俺,听得寒鹭一脸糊涂,也没想着要生气,单单就是不明白他俩有何血海深仇,害得那位朋友激动如斯。
寒鹭稍为移前,王二就一拳冲冲打出去,还幸寒鹭身子尚算机巧,四足灵敏,不然那落在土上疼得王二呵气连连的拳,就会结结实实打在肚皮肉上了。惊魂犹定,寒鹭还未想透此人与己何干,王二即奋身一扑又往他处袭来,虽然不是从来个练武功的底子,可到底还算是个神仙,那一击还及得上说是危着。寒鹭正待要防,此时绯七的身子就闪在四腿之中,既挡了王二,又护寒鹭。
王二虽正气在头上,可也晓得绯七那功力他哪里能敌,松了掌化拳为布,他半垂着头狠狠向绯七一盯,又道:「小七,俺到底还沾不沾得上朋友的名号?」

绯七鼓着气没应,只拉了寒鹭就往深处退去,也不管得王二最会记恨,心只念道赶快离了这儿才是正经。他扯了扯又把寒鹭拉近身旁,哪管得身后怒气腾腾,踏在祥云上更是健步如飞。云随风移,影随日动,寒鹭到底没有想个明白,就被绯七扯到竹林深处小池水旁,亦未把飘飘游鱼看个分明,就看到绯七闷闷的又往石上一坐,使得乍惊的游鱼如墨散在水中。
他虚踏一步,心间一转,这些日来虽说常到山寺作客,可也只如个参佛的人,即便是摸透了天官带流逸之势,也未必能深会其中处处灵机。对于绯七,寒鹭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来了他不赶,不来他也不急,似是山势草木流云落日无比风雅,可到底不能吃饱肚子。要说朋友,还是供奉的果子才算知己吧?
寒鹭乍笑,怎生会用了绯七的调子说话?他又踏出一步,只见绯七坐在那头只把半脸转来,竹影打在脸上也只透出红眸子。寒鹭看着也不觉惊徨,只是自自然然的又近了一步。「绯七?」
「王二讨厌你了。」绯七喃喃的道一句,虽在说别人的事,却又似情关及己。那声吞吐闷闷的冲不出怀袖之间,又深困在眸子里头,绯七看了看寒鹭,未几还是默言回头看那竹叶轻摇风细至。
王二?听他这么一说,寒鹭方知道今日对头人为谁,可对他有何过犯失礼之处,却仍是至今还想不明白老问题。只是想起王二的那个目光,绯七叹的这口气,却又似全为寒鹭的不是,理当跪下来受打挨骂絶不哼声。
也许是我的错了。
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寒鹭心里涌起,就是不明白那个缘因,慢慢的竟也觉得没有白受冤气,反是他真个对不起他们了。这个念头缠上丝线裹紧了思绪,就是细细地拉长过去,也有未断的白丝遥遥相牵,黏附在一头又开错出纵横来。这似乎是世间其中一个恒常道理,独独寒鹭不知道,那就是他的过犯,可道理本身却没一点不对头的地方。
寒鹭默默的坐在绯七身边,一旦有觉亏欠,就是怎样也难开口道来。他想着今天的事,只以为就是自己没错,也不该成为绯七和友人闹翻的祸首。唉,早不该让绯七牵他,理当掉了他的手问个明白弄个清楚才是正道,怎么就傻傻的就随他踏遍游云?现在四周风景美则美矣,可心里头到底还是硬咽了一口石般不舒服。
「绯七……」他细细的唤着绯七,无意间却睹见对方的手脏兮兮的,也不知是黏了泥还是尘,白花花的一片看来不甚讨好。寒鹭不觉低头又看看自己,哎呀,还不是一般光景?
绯七被他一声低鸣引了注意,正是要别个身来看他究竟生了什么事,一下就被寒鹭抓了两爪顿时往水中插去。乍时惊心,绯七正想怒声一吼,烦恼全休,不料见着寒鹭专注的神情,却再也道不出一句来。
只见骨节自苍白的肌肤下顿起顿伏,有时抚在绯七的掌心,有时擦在掌背后的皮肉上,反反复覆就要洗个仔细。水中的鱼近了又远,冥冥中也识趣的知道不该打扰。绯七看着掌上的一重皮白白的,后又渐现了两层可爱的绯红,就要升华到他两颊之上。这时寒鹭半跪在平石上,一心一意也只在揉搓那十指二掌间的事物,也没管发髻偏移落出额前细絮,两眸就是直直的往水心盯去。
那动作似是柔和,又倍添小心,寒鹭只感到额前一痒,举目就见绯七空出一掌在替他拨弄。
四目对上黑润红杂交处。嚓嘞——黑棋子又直下木盘心。
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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